刀尖刺进小臂的瞬间,便利店店员那张永远睡不醒的脸,骤然扭曲成了劣质电子屏幕才有的那种惨白荧光。
第三题错误,生命值减一。平板无波的电子合成音,不是从耳朵进来,而是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直接楔进了我的颅骨深处。钻心的剧痛从小臂炸开,沿着神经一路烧灼,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货架上花花绿绿的薯片袋子瞬间糊成一片狰狞的色块。
操!我低吼出声,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冷汗瞬间浸透了廉价T恤的后背,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死死攥住受伤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抠进皮肉里,试图用另一种尖锐的痛楚去压盖那该死的生命值惩罚。
视线艰难地重新聚焦。便利店里惨白的灯光晃得人头晕。店员小哥歪在收银台后面,头一点一点,显然又去会周公了,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货架角落那个老旧的监控探头,闪着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红光,像黑暗中一只嘲弄的眼睛。
我靠着冰冷的饮料柜,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臂上的伤口,疼得直抽冷气。血珠顺着小臂蜿蜒流下,滴落在油腻的地砖上,开出一小朵一小朵暗红色的花。我颤抖着,从裤兜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胡乱扔在收银台上,撞倒了几个口香糖罐子,发出哗啦的声响。店员惊醒了,茫然地看着我,又看看台子上的钱和血滴。
我没说话,抓起柜台上那包最便宜的止血纱布——那是我来这破店唯一的目标——转身冲进了门外沉甸甸的雨幕里。冰冷的雨水兜头浇下,砸在脸上、身上,伤口被雨水一激,又是一阵钻心的刺痛。雨水混着血水,在脚下蜿蜒流淌,很快又被更多的雨水冲淡。雨声哗哗,淹没了整个世界,也淹没了刚才那刺骨的电子音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嗡嗡回响。手臂上的纱布迅速被雨水和血水浸透,湿冷沉重地贴在皮肤上。
哥……一个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声音,穿透雨幕,固执地钻进我的耳朵。不是真的听见了,是刻在脑子里的。
林晚。我的妹妹。
眼前猛地闪过医院那间拥挤病房的画面。惨白的墙壁,消毒水浓烈到呛鼻的气味,床头那台旧监护仪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嘀——声,屏幕上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起伏着,每一次微小的波动都牵动着我的心跳。林晚躺在那里,盖着薄薄的白色被子,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望着我的眼睛,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像即将熄灭的烛火。
哥,别……她那时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眼神哀求,……别做傻事。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瞎想什么呢哥就是找了个来钱快的活儿,合法的。
她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那眼神像针,扎得我心里发慌。她知道我在撒谎。医院催缴单的数额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就揣在我湿透的裤兜里,紧贴着大腿的皮肤,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上面的数字,我闭上眼睛都能清晰地浮现出来。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冻得我浑身发抖。我缩着脖子,在积水的街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路灯昏黄的光晕在雨水中破碎、摇曳。口袋里的手机像块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坠着。我把它掏出来,屏幕被雨水打湿,有些模糊。手指划过冰冷的水珠,解锁屏幕。
那个图标,像一个诡异的漩涡,静静地躺在手机屏幕最隐蔽的角落。黑色的背景上,用猩红的线条勾勒出一个扭曲的阿拉伯数字10,仿佛用凝固的血液写就。它有个直白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名字——十日挑战。
十天前,我就是被这个图标后面的巨额奖金四个字蛊惑,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点下去的那一刻,命运的绞索就已经悄然套上了我的脖子。
第一日:午夜前,在市中心广场喷泉池中静坐一小时。
那晚的冷风像刀子,刮得骨头缝都疼。巡逻的保安手电筒光柱几次扫过我,眼神像看疯子。
第二日:窃取指定便利店监控录像硬盘。
那店员打盹时,我心跳得像擂鼓,撬开那简陋的塑料盒,取出硬盘的瞬间,后背的衬衫全湿透了,冰凉的贴在身上。
第四日:凌晨三点,点燃城西废弃游乐场的旋转木马。
汽油味刺鼻,打火机按下去时,我闭上了眼。火光冲天而起,映亮我惨白的脸。远处隐约传来消防车的呜咽。
第七日:持械抢劫金店,取走编号‘L07’的铂金项链。
那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三十秒。戴着廉价丝袜头套,挥舞着从五金店买来的劣质水果刀,对着摄像头嘶吼。拿到那条冰冷项链的瞬间,系统提示音响起,我冲出金店,胃里翻江倒海,扶着墙吐得天昏地暗。
每一次任务完成,冰冷的提示音都会响起:任务完成,生命值恢复一点,奖金累积中。
那所谓的奖金数额在APP里跳动着,像个诱人又虚幻的海市蜃楼。每一次,手臂上那道因为第三题错误而留下的狰狞伤口,似乎都会随着提示音微弱地抽搐一下。它没有愈合,只是被一层薄薄的痂覆盖着,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时刻提醒我这场交易的代价。
为了林晚。我对着雨水抹了把脸,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只有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唯一燃烧的火把,支撑着我快要散架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神经。
手机突然在湿透的裤兜里剧烈震动起来,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隔着布料狠狠撞击着我的大腿。冰冷的触感和震动感让我浑身一僵,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我停下脚步,站在倾盆大雨中,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涩又痛。我费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湿漉漉的手机,屏幕被水珠覆盖,模糊一片。胡乱地在裤子上蹭了几下,勉强看清了屏幕。
依旧是那个猩红扭曲的10图标,此刻却像一只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一条新消息弹窗覆盖其上,冰冷的黑底白字,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不祥:
**第十日任务指令已下达。请即刻前往指定坐标:北纬XX.XXXX,东经XX.XXXX。目标清除指令将在坐标点激活。**
清除。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指猛地一缩,手机差点脱手掉进浑浊的积水里。清除什么清除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几乎盖过了哗哗的雨声。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比雨水更刺骨,瞬间攫住了我。
坐标。我强迫自己冷静,手指颤抖着在屏幕上放大那个经纬度标记。地图APP瞬间跳转,绿色的定位光标在一片灰蓝色的郊区地带疯狂闪烁。放大,再放大……一片模糊的等高线,一个孤零零的黑色方块图标,旁边标注着几个小字:**城防工程旧址
–
3号通道口**。
一个废弃的防空洞。
我猛地抬起头,望向城市北面那片被厚重雨幕彻底吞没的远山轮廓。一种冰冷的、黏腻的预感,如同毒蛇,顺着脊椎缓缓爬上来,缠绕住我的喉咙。那地方,像一张等待猎物自投罗网的巨口。
雨,下得更急了。整个世界只剩下单调的、震耳欲聋的哗哗声。
没有选择。我对着漫天冷雨,无声地咧了咧嘴,尝到雨水苦涩的味道。为了林晚。为了那张催命符一样的账单。我猛地一跺脚,溅起浑浊的水花,转身朝着城北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更深的雨幕和黑暗之中。每一步踏在积水里,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整个地狱在行走。
城北的废弃防空洞,如同一个被城市彻底遗忘的疮疤,深嵌在荒芜的山脚。雨水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打着疯长的野草和锈迹斑斑、早已扭曲变形的铁丝网。那道沉重的、布满暗红色铁锈的防爆门,虚掩着,露出一道仅容一人侧身挤过的漆黑缝隙,像怪兽咧开的嘴角,向外喷吐着混杂着霉烂和铁腥味的阴冷气息。
我站在门外,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衣领,冷得牙齿都在打颤。手机屏幕亮着,那行目标清除指令将在坐标点激活的字样,在幽暗中泛着惨绿的光。坐标点……就是这里了。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的滞涩感。
深吸一口气,那腐朽的气味呛得我喉咙发痒。我侧过身,挤进那条狭窄的缝隙。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身体完全进入黑暗的刹那,身后的雨声和最后一丝天光都被彻底隔绝。
绝对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只有手机屏幕那一点微弱的光,勉强映亮脚下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空气潮湿冰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陈年的、无法形容的腐败气息。每吸一口气,都感觉肺叶被冻得生疼。死寂。绝对的死寂。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厚重的黑暗吞噬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擂鼓般的心跳,在狭窄的通道里空洞地回响。
我打开手机自带的手电筒功能。一道惨白的光束刺破黑暗,在布满霉斑和水渍的墙壁上晃动。光束扫过之处,惊起几只不知名的虫子,飞快地逃窜进更深的阴影里。通道似乎没有尽头,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恐惧像藤蔓,沿着冰冷的墙壁爬上我的后背,越缠越紧。突然,脚下踢到一个硬物,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在死寂中如同惊雷。我猛地停下,光束迅速下移——是一个空瘪变形的铁皮罐头盒。
光束晃动间,似乎扫到了墙壁上有些异样。我屏住呼吸,将光束慢慢移过去。在霉斑和水痕覆盖的水泥墙面上,隐约可见一些刻痕。凑近了,用光仔细照着。
是一些凌乱、歪斜的字迹,深深浅浅,有些已经模糊不清,像是用尖锐的石头或金属片用力刻上去的。它们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布满了这一小片墙面。
救我……
魔鬼!!!
编号…C…09…不想死…
女儿…爸爸回不去了…
钱…全是骗局…
下一个是谁
杀了我!快杀了我!
这些字迹,有的笔画狂乱,透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有的则显得异常虚弱,仿佛刻字的人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些破碎的呼救、诅咒、忏悔,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墙壁里伸出来,扼住了我的喉咙。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重的绝望气息几乎令人窒息。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激得一阵灰尘簌簌落下。
编号…C…09…
我喃喃念着其中一个稍显清晰的刻痕,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手臂上那道丑陋的条形码伤疤,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猛地抽搐起来,火烧火燎地疼。这地方…不止我一个人来过!那些被系统吞噬的前任挑战者,他们的绝望和疯狂,就凝固在这冰冷的墙壁上!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扶着墙壁,干呕了几下,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在喉咙里灼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再次震动起来!
嗡——嗡——
那震动在绝对的死寂中,如同死神的敲门声,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掏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刺眼的白光在黑暗中异常醒目。
**目标清除指令已激活。**
冰冷的黑体字下方,没有名字,没有照片。
只有一行触目惊心的猩红小字:
**清除目标:你面前的男人。**
光束随着我剧烈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地向前方猛地一晃!
就在光束扫过通道前方一个转弯处的刹那——
一个人形的轮廓,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惨白的光圈边缘!
那人靠坐在转弯处的墙角,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穿着一身深色、看起来质地不错的衣服,但此刻沾满了灰尘和污迹。身形有些佝偻,蜷缩着,在黑暗中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光束定定地打在他身上。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血液仿佛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目标……就在眼前!一个活生生的人!
手电筒的光圈剧烈地摇晃着,如同我此刻濒临崩溃的心跳。光柱死死钉在那个蜷缩在墙角的人影上。他依旧低垂着头,凌乱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像一尊被遗弃在尘埃里的破败雕像。深色的衣服沾满了泥污,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他靠在那里,毫无声息,仿佛已经与这片黑暗融为一体。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每一声都敲打在自己紧绷的神经上。汗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沿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
清除……目标……
手机屏幕上那行猩红的指令文字,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视网膜。林晚苍白瘦削的脸庞,医院催缴单上那个冰冷的天文数字,瞬间交替着在脑海中疯狂闪现。绝望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狂,如同毒藤般在心底滋生蔓延。
没有退路了。我猛地闭上眼,又狠狠睁开,眼中布满血丝。左手的手电筒光束死死锁定那个身影,右手猛地探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在五金店买的、沉重冰冷的管钳。粗糙的金属手柄硌着掌心,带来一种扭曲的、唯一的支撑感。
我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湿透的鞋底踩在坑洼的水泥地上,发出黏腻的吧嗒声,在这死寂中如同丧钟。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一米……
终于,我站定在蜷缩的人影面前。浓重的灰尘和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微弱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光束下,能看清他衣服的质地确实很好,像是手工剪裁的羊毛外套,只是现在污秽不堪。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皮肤苍白,布满褶皱和老年斑。露出的手腕处,似乎有一道深色的痕迹,像是陈年的伤疤。
管钳被我握得死紧,冰冷的金属似乎要嵌入掌骨。手臂上的条形码伤疤,又一次传来尖锐的刺痛。我死死盯着那颗低垂的头颅,胸腔里翻涌着无数种情绪——恐惧、绝望、被操控的愤怒,还有一种即将被彻底碾碎的悲哀。为了林晚……我只能……
啊——!
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从我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不是愤怒,是极致的恐惧和崩溃!我用尽全身力气,高高扬起了沉重的管钳,冰冷的金属在惨白的手电光束下闪过一道死亡的寒芒!目标,就在眼前!管钳带着风声,朝着那颗毫无防备、低垂的头颅,狠狠砸了下去!
就在沉重的管钳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即将触碰到那颗花白头发的瞬间——
啪!啪!啪!
通道两侧,毫无征兆地,几盏功率极大的白炽灯骤然点亮!
突如其来的、近乎刺眼的惨白强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瞳孔!眼前瞬间一片白茫茫的灼痛,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惨叫一声,下意识地闭紧双眼,手臂失控地僵在半空,沉重的管钳哐当一声脱手砸落在水泥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强光带来的剧痛和瞬间的失明,让我像被抽掉了骨头,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摔倒。眼球在紧闭的眼睑下疯狂跳动,灼痛感持续烧灼着神经。
嗬…嗬嗬…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我强忍着剧痛,用力眨了眨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在剧烈的白光和模糊的水雾中艰难地聚焦。
光源来自通道转弯处后面。惨白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空间的轮廓,显然那里是一个稍大的洞室。灯光并非来自常见的灯泡,而是几盏固定在墙壁高处、如同手术室无影灯般的强光设备,冰冷地俯照着下方。
而那个蜷缩在墙角的身影,此刻在强光下纤毫毕现。
他依旧靠着墙,姿势几乎没变。只是那低垂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一点点。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布满冷汗和灰土的额头上。一张苍老、枯槁到极致的脸暴露在刺眼的光线下。皮肤松弛地耷拉着,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紫,微微张着,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喉咙深处那可怕的嗬嗬声。
当我的视线终于捕捉到那张脸的五官轮廓时——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了。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某种绝对零度的东西抽空!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和麻痹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光线、气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张脸!那张刻在记忆最深处、却又被岁月和绝望蒙尘的脸!
爸……一个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从我剧烈颤抖的嘴唇间挤了出来。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在死寂的防空洞里激起巨大的回响。
那张脸……虽然枯槁得不成人形,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皮肤松弛如败革,嘴唇干裂得翻起白皮……但那眉骨的轮廓,鼻梁的线条,尤其是左边眉骨上那道小小的、被岁月模糊了边缘的旧疤……不会错!
是林振业!我失踪了整整五年、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死在外面的父亲!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是……系统指定的清除目标!
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瞬间将我吞没。我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泥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有瞳孔在强光下疯狂地收缩、放大。眼前那张熟悉又极度陌生的脸,与记忆中父亲最后离家时还算精神的样子,形成了地狱般的反差。五年……这五年他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地狱游戏的终点!
林振业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才终于对焦在我惨白惊骇的脸上。那眼神空洞、麻木,深处却翻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解脱的悲凉。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嗬嗬的声响更大了,像破洞的风箱在艰难地拉扯。他似乎在积蓄着最后一点生命力,想要说话。
终于,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唇间艰难地挤出:
林…默……他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恭…恭喜…通关……
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散架。一丝暗红的血迹,从他嘴角蜿蜒流下,滴落在脏污的前襟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污迹。
……你…获得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眼神开始涣散,……继…继承…权……
继承权
这三个字像三颗冰弹,狠狠砸进我混乱一片的脑海,却激不起任何理解的火花。什么继承权继承什么这该死的游戏!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还没来得及成形——
咳咳……咳!噗——!
林振业猛地弓起身体,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大股大股暗红发黑、粘稠得如同沥青的血液,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那血不是鲜红的,是淤积已久的、带着内脏碎块的黑红!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令人作呕。
喷出的血溅到了他无力垂落的手上,也溅到了旁边冰冷的水泥地。
他的身体随着这最后的爆发,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的声音戛然而止。刚刚抬起一点点的头颅,像断了线的木偶,彻底无力地垂落下去,下巴重重抵在胸前。那双刚刚还残留着一点痛苦光泽的浑浊眼睛,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变成两潭凝固的死水,空洞地对着地面。
他死了。
就在我面前,以一种极端痛苦和诡异的方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了他就这么……死了那个抛下我和林晚、失踪五年、此刻却以清除目标身份出现在这里的父亲……就这么死在了我面前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愤瞬间攫住了我。我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大脑一片混沌的空白,只有父亲临死前那继承权三个字,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疯狂回响,嗡嗡作响。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金属震颤感的启动音,突兀地在死寂的洞室中响起。
我猛地抬起头。
就在父亲尸体倚靠的那面墙壁上方,一块原本与周围水泥墙浑然一体的区域,突然无声地向下滑开!露出了后面一块巨大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屏幕!
屏幕瞬间亮起。
画面被清晰地分割成九个监控方格!每一个方格里,赫然是——
我!
第一格:市中心广场喷泉,我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坐在冰冷的水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第二格:便利店柜台后,我撬开监控盒,手抖得不成样子,脸上满是冷汗。
第四格:废弃游乐场,冲天的火光映着我扭曲惊恐的脸,手中还捏着沾油的打火机。
第七格:金店柜台前,我戴着可笑头套,挥舞着水果刀,对着镜头歇斯底里地吼叫……
第九格:就是刚才!惨白的灯光下,我面目狰狞,高举着沉重的管钳,朝着蜷缩在墙角的父亲——狠狠砸下的那个瞬间!画面定格在我扭曲的脸和扬起的凶器上,充满了暴戾和绝望!
九个格子,九天的疯狂与罪孽!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我的眼睛,直刺心脏!我被全方位、无死角地监控着!从踏入这个游戏的第一秒起,我所有的挣扎、恐惧、崩溃、犯罪……都被这冰冷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来!
呃……一声压抑痛苦的呻吟从我喉咙里挤出,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呕吐感涌上来。被彻底剥光、暴露在强光下的羞耻和恐惧,瞬间淹没了我。
嗬……
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气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侧响起。
不是幻听!
我全身的汗毛在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我猛地扭头,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地上——父亲林振业的尸体!
他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刚刚还凝固着死气的浑浊眼珠,此刻竟微微转动了一下!没有光泽,没有神采,只有一种非人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漠然。那眼神空洞地穿透我,仿佛我只是空气,最终,定格在了我身后那块巨大的、闪烁着幽幽蓝光的监控屏幕上。
他干裂发紫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这具躯壳里残存的最后一点能量,挤出一个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的音节:
……现…在……
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砂纸摩擦枯骨,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诡异平静。
……由…你……
他枯槁的脖颈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双死气沉沉、漠然到极致的眼珠,终于,缓缓地、对焦在了我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设计…下一轮…游戏……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泽彻底熄灭。眼皮沉重地阖上,仿佛刚才那地狱般的低语和眼神的转动,只是我过度惊吓产生的幻觉。他的头颅再次无力地垂落,彻底变成一具真正的、了无生息的尸体。
死寂。比之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只有那巨大的监控屏幕幽幽地散发着蓝光,九个方格里定格的我,九张表情各异却同样写满疯狂与绝望的脸,无声地嘲笑着此刻跪在地上的我。
设计……下一轮游戏
父亲临死前的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凿进我混乱不堪的脑海。什么意思继承权…是指这个要我像他一样…去设计这种吞噬人性、把人逼入绝境的死亡游戏去制造更多的我
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猛地俯下身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涩的苦水。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荒谬!这他妈的一切都太荒谬了!
就在我精神濒临彻底崩溃的边缘——
叮!
一声清脆、冰冷、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提示音,如同审判的钟声,骤然在空旷的洞室里响起!
声音的源头,正是那块巨大的监控屏幕!屏幕中央,那九个定格的我瞬间消失,整个屏幕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背景占据。
两行惨白的大字,如同墓碑上的铭文,冰冷地浮现出来:
**挑战者:林默**
**最终任务状态:完成**
紧接着,猩红褪去,屏幕恢复幽蓝。一个新的界面弹出,简洁得令人心寒:
**【是否确认继承十日挑战开发者权限】**
下方,是两个硕大的虚拟按钮。
左边是冰冷的灰色,写着【放弃】。
右边是刺目的猩红色,如同凝固的鲜血,写着【确认】。
一个微小的、不断闪烁的光标,就悬停在那个血红的【确认】按钮上方,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抉择。
放弃放弃意味着什么林晚那张毫无血色、在病床上沉睡的脸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还有那张催缴单,上面那个庞大的、足以压垮一切的冰冷数字,每一个零都像在狞笑。没有钱,林晚…只有死路一条。
确认确认就意味着…成为新的父亲成为这地狱游戏的缔造者去挑选下一个绝望的林默,看着他一步步走向疯狂、犯罪,最后亲手将屠刀挥向自己的至亲手臂上那道条形码伤疤,又一次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无数冤魂在撕咬。
我瘫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视线在巨大的监控屏幕和地上父亲那具枯槁冰冷的尸体之间来回移动。
屏幕的幽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眼神空洞、破碎,像个迷路的孩子。放弃的按钮是灰色的,死寂的灰。而确认的按钮,那抹刺目的猩红,像一滩新鲜的、散发着诱惑甜腥味的血,又像地狱深处永不熄灭的业火。
林晚微弱的心跳声,仿佛就在耳边。滴答,滴答…和医院催缴单上那个倒计时的秒针重合。
手指,僵硬地、颤抖地抬了起来。
指尖悬停在那片猩红的上方,微微地、神经质地颤动着。
冰冷的空气凝固了。只有屏幕上那闪烁的光标,和我剧烈的心跳,在死寂的防空洞里,发出绝望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