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樱花与威士忌
东京的四月,樱花如雪。
林微站在新宿御苑的樱花树下,仰头望着那些粉白色的花瓣在风中飘舞。她穿着简单的米色风衣,黑色长发被风轻轻撩起,露出那张不施粉黛却格外清丽的脸庞。
作为亚洲青年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她本该在维也纳准备下个月的演出,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手部神经炎被迫取消了所有演出计划。
医生建议她休养三个月。
也许这是个机会。经纪人李雯在电话里说,你从十六岁起就没停过,是时候给自己放个假了。
于是林微来到了东京,这座她只在巡演时短暂停留过的城市。没有演出,没有排练,没有每天六小时的练习——这种空白让她无所适从。
傍晚时分,她走进一家小巷里的居酒屋。店面很小,木质吧台上摆着几盏昏黄的灯笼。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在弹吉他。他穿着黑色衬衫,袖子随意地卷到手肘处,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地滑动,弹的是一首粤语歌的旋律。
林微愣住了。那是陈奕迅的《富士山下》,一首她大学时代常听的歌。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沧桑感。林微不由自主地走近,在离他最近的吧台位置坐下。男人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漠,又低下头继续弹唱。
原谅我不再送花,伤口应要结疤...
他的发音并不标准,但那种情感却直击心底。林微闭上眼睛,让音乐流淌进她的身体。三个月来第一次,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跟着旋律演奏。
歌唱完了,男人放下吉他,拿起面前的威士忌喝了一口。
你拉小提琴。他突然说,目光落在林微的右手上。
林微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指。他指了指,左手有茧,右手没有。钢琴家两手都有茧,吉他手左手有茧,小提琴手...他做了个拉琴的动作,左手按弦,右手持弓。
林微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指尖。那些因为常年练习而留下的硬茧确实是她身份的证明。
程远。男人伸出手,曾经是个音乐制作人,现在...他耸耸肩,无业游民。
林微。她简短地介绍自己,小提琴手。
我知道。程远笑了,我看过你在维也纳的演出。舒曼的《梦幻曲》,很美的诠释。
林微感到一阵微妙的悸动。在异国他乡的居酒屋里,遇到一个听过自己演奏的陌生人,这种巧合让她有些恍惚。
你的手怎么了程远突然问道。
林微惊讶于他的敏锐:神经炎,需要休息。
所以你来东京散心
算是吧。林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第一次有这么多空闲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
程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明天我要去富士山,想一起吗
这个邀请来得太突然,林微本能地想拒绝。但当她抬头对上程远那双深邃的眼睛时,某种莫名的冲动让她点了点头。
好。
2
雪中的琴声
第二天清晨,他们在新宿站碰面。程远开着一辆老旧的丰田,车里放着爵士乐。林微坐在副驾驶,怀里抱着自己的小提琴盒——这是她出门时鬼使神差带上的,仿佛不带它就不完整。
为什么带琴程远瞥了一眼琴盒。
习惯。林微简短地回答,然后反问,为什么邀请我
程远沉默了一会儿,公路两旁的樱花树飞速后退。
你的琴声里有种东西,他终于开口,一种...纯粹的痛苦。我想再听一次。
林微感到心脏被轻轻攥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准确地描述她的演奏。
车开到富士山五合目时,天空开始飘雪。四月的雪,轻盈得像樱花的花瓣。他们站在观景台上,远处的富士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我前女友最喜欢这首歌。程远突然说,《富士山下》。
林微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影。
她死了。程远的声音很平静,三年前,车祸。从那以后,我写不出歌了。
林微转过头,看到程远侧脸的轮廓在雪中显得格外锋利。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在看着很远的地方。
我很抱歉。她轻声说。
程远摇摇头:不用。已经过去很久了。
但林微知道,有些伤痛永远不会真正过去。就像她十二岁那年失去母亲,那种痛楚至今仍会在某些夜晚突然袭来。
要听吗她突然问,指了指琴盒。
程远惊讶地看着她:你的手...
慢一点没关系。林微已经打开了琴盒,就当是复健。
她在雪中架起琴,深吸一口气,开始演奏。是马斯奈的《沉思曲》,一首她为母亲葬礼演奏过的曲子。雪花落在琴弦上,瞬间融化。她的手指还有些僵硬,但音乐依然流畅地流淌出来,在富士山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空灵。
程远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渐渐有了焦距。当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时,他轻声说:谢谢。
回东京的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但某种无形的纽带已经在他们之间形成。
3
东京迷踪
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几乎每天都见面。程远带她去浅草寺看古老的建筑,去代官山的小唱片店淘黑胶,去六本木的爵士酒吧听即兴演出。林微发现程远对东京的了解超乎想象,每一条小巷,每一家小店,他似乎都能讲出故事。
你在这里住过她问。
五年。程远回答,大学毕业后。
为什么离开
程远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一个人。
林微没有再问。她开始明白,程远的世界里有许多她无法触及的黑暗角落。但正是这种复杂性吸引着她。
在浅草寺的百年老店里,程远教她用筷子夹起颤巍巍的豆腐;在代官山的斜坡上,他为她指出哪家面包店的盐面包最好吃;在爵士酒吧昏暗的灯光下,他向她解释蓝调音阶如何表达无法言说的忧郁。
林微发现,程远看世界的角度与她截然不同。对她来说,音乐是精确到毫秒的节拍,是必须完美执行的乐谱;而对程远,音乐是呼吸,是生活本身。
你太紧绷了。一天晚上,在听完她严格按谱演奏的巴赫后,程远说,音乐不是数学题。
林微不服:精确才是对作曲家最大的尊重。
程远摇摇头,拿起吉他随意弹了几个和弦:听到吗这个G和弦里有灰尘的味道,是今天下午那家旧书店的气息。
林微愣住了。她从未这样想过音乐。
试试看。程远把吉他递给她,随便弹,别想对错。
林微犹豫地接过吉他,生涩地拨动琴弦。声音粗糙不成调,但她突然笑了——这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纯粹为了乐趣而演奏。
程远看着她,眼神柔和:就是这样。
那一刻,林微感到某种坚冰在融化。
4
雨夜钢琴
一个下雨的傍晚,程远带她去了自己的工作室。那是在目黑区一栋老旧的公寓顶层,狭小但整洁。墙上贴满了唱片封面和手写的乐谱,角落里放着一架老钢琴。
我在这里写歌。程远说,或者说,曾经写歌。
林微走到钢琴前,轻轻按下一个键。清脆的音符在房间里回荡。
弹点什么她问。
程远摇摇头:三年没写了。
为什么不再试试
因为...程远的声音低沉,写歌对我来说,从来不只是工作。每首歌都是一个人,一段记忆。她走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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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突然明白了什么:《富士山下》是她最喜欢的歌
程远点点头:我们第一次约会,在卡拉OK,她唱的就是这首歌。音准很差,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怀念的微笑,很可爱。
林微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涩。她走到窗前,看着雨中的东京塔。霓虹灯在雨雾中晕染开来,像一幅水彩画。
也许,她轻声说,你可以为她写一首新歌。
程远走到她身边,两人肩并肩站在窗前。
我试过。他说,但每次拿起笔,脑子里就只有空白。
林微转身面对他:也许你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他们的目光在雨声中交汇,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在空气中流动。程远慢慢抬起手,轻轻拂去林微肩上的雨滴。他的手指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
林微...程远的声音有些沙哑。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程远皱了皱眉,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手里拿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
梦梦程远惊讶地说。
Surprise!女人笑着说,我提前回来了!
她看到站在窗边的林微,笑容僵了一下:你有客人
林微感到一阵尴尬,拿起自己的包:我该走了。
等等。程远说,转向那个女人,苏梦,这是林微,小提琴手。林微,这是苏梦,我的...
未婚妻。苏梦自然地接上,走到程远身边挽住他的手臂,我们下个月结婚。
林微感到一阵眩晕。未婚妻结婚程远从未提起过。
5
雨中告别
恭喜你们。林微勉强笑了笑,快步走向门口。
林微!程远叫住她,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她没有回头,我自己打车。
冲下楼梯时,林微的视线已经模糊。雨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在一起。她站在路边,任凭雨水浸透衣服,却怎么也拦不到出租车。
一辆熟悉的老丰田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露出程远的脸。
上车。他说。
林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她依然感到寒冷刺骨。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盯着挡风玻璃上不断摆动的雨刷。
程远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有未婚妻解释你们要结婚了林微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以为...
以为什么程远转头看她。
林微咬住嘴唇。她以为他们之间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以为那些共度的时光意味着什么。
没什么。她最终说,送我回酒店就好。
程远没有动:林微,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林微终于看向他,告诉我,程远,你和苏梦是什么关系
程远的手指紧紧握住方向盘:我们确实订过婚。三年前。
然后
然后她去了纽约进修,我们...渐渐疏远了。
但她说下个月结婚。
程远叹了口气:她上周突然联系我,说想复合。我还没答应。
林微感到一阵荒谬:所以她直接宣布你们要结婚了而你甚至没有纠正她
我...程远看起来疲惫不堪,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她刚回来,我不想伤害她。
林微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就是你离开东京的原因
程远点点头:五年前,我们分手后,我回了国。
那你的前女友...
是在那之后认识的。程远的声音低沉,她叫小林夏树,日本人。
林微感到一阵刺痛。原来程远的世界如此复杂,而她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停车。她突然说。
程远把车停在路边。林微拉开车门,雨已经小了很多。
林微...程远叫住她。
她转过身,看到程远痛苦的眼神。
对不起。他说。
林微摇摇头:不必道歉。我们只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
她关上车门,走进雨中,没有再回头。
6
远行
回到酒店,林微泡了个热水澡,试图温暖自己冰冷的身体。但那种寒意似乎来自更深的地方,怎么也无法驱散。
手机响了,是程远的短信:明天能见面吗我想解释清楚。
林微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回复:不必了。祝你幸福。
她关上手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窗外的雨声渐渐变小,东京的霓虹灯透过窗帘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第二天一早,林微收拾行李,改签了机票。东京突然变得令人窒息,她需要离开。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她收到李雯的信息:维也纳音乐学院邀请你去做访问学者,为期一年。有兴趣吗
林微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观,回复:好。
飞机起飞时,她望着渐渐变小的富士山,想起那天在雪中的演奏。那是她三个月来第一次感受到音乐的快乐。而现在,那种感觉似乎又变得遥不可及。
她闭上眼睛,让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心底最深处,她知道,有些旋律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停下;有些人一旦遇见,就再也无法忘记。
就像富士山下的雪,美丽却转瞬即逝。
7
白色病房
维也纳的冬天比东京更冷。
林微站在公寓窗前,看着多瑙河上漂浮的碎冰。三个月了,她仍然会在深夜惊醒,梦见东京那场雨,梦见程远欲言又止的眼睛。
手机震动,是李雯的消息:国内有个音乐节邀约,报酬不错,考虑回来吗
林微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医生上周刚确认她的手部神经炎已经痊愈,但她还没准备好再次登台。正要回复拒绝时,下一条消息跳出来:
听说程远出车祸了,在东京医院。
玻璃窗映出她瞬间苍白的脸。
十小时后,林微站在东京中央病院的走廊上。苏梦从病房出来,妆容精致得与医院格格不入。
你来干什么苏梦挡在门前,无名指上的钻戒闪着冷光。
他怎么样林微直接问。
昏迷三天了。苏梦嘴角下垂,医生说可能脑震荡导致失忆。她特意强调,不过你放心,我会照顾好我的未婚夫。
病房门开了一条缝,林微看到程远躺在苍白的床单上,额头缠着绷带,比她记忆中瘦了许多。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程远突然皱眉,嘴唇颤动:微...小提琴...
苏梦表情僵住,迅速关上门:他在说胡话。
但林微已经听见了。那是在叫她的名字。
8
记忆裂痕
三天后,程远醒了。
林微通过医院工作的乐迷得知消息,立刻赶去。推开病房门时,苏梦正在削苹果,果皮连成长长一条垂到地上。
程远靠在床头,目光茫然地看向林微:你是...
林微。她轻声说,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我们认识。
程远摇头,转向苏梦:她是谁
苏梦得意地瞥了林微一眼:你乐团的新小提琴手,来探病的。
不对。程远突然说,我好像记得...富士山雪
医生进来检查,把她们请出病房。走廊上,苏梦点燃细长的薄荷烟:他现在只记得重要的人。比如我。她吐出一口烟圈,我们下个月结婚的请柬都印好了。
林微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有一圈淡淡的白痕——那是长期戴戒指留下的痕迹,但比她现在的钻戒位置略低几毫米。
你换过戒指。林微突然说。
苏梦的烟抖了一下:关你什么事
病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钢琴声。医生开门解释:奇怪,程先生记不清最近两年的事,但肌肉记忆完好,还能弹琴。
是《富士山下》的旋律。
林微的眼睛湿润了。有些东西,即使大脑忘记,手指还记得。
9
蛛丝马迹
林微开始每天来医院。
她带着CD机,给程远听各种音乐测试记忆;她翻出手机里在富士山的合影,虽然程远总说想不起来;她甚至带来小提琴,在病房角落轻轻演奏。
苏梦每次都用各种理由阻挠,但今天她不在。护士说苏小姐接到纽约来电,匆匆离开了。
程远的状态好了许多,能下床走动了。当林微演奏完一段莫扎特时,他突然说:第三个音符你拉错了。
林微琴弓一顿:你记得
不...程远困惑地揉着太阳穴,只是感觉...不对。
林微心跳加速。她故意拉错几个音,程远每次都能指出。这是专业音乐人才有的绝对音感,证明他的音乐记忆正在恢复。
苏梦说我们是恋人。程远突然说,但为什么我看到她...没有感觉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条纹状的阴影。林微小心地问:你记得怎么出车祸的吗
只记得雨很大...我要去见一个人...程远痛苦地闭眼,然后就是医院。
护士进来送药,顺便递给林微一个包裹:刚才有位先生送来的,说是程先生工作室的东西。
是程远的笔记本电脑。林微开机需要密码,下意识输入富士山下的拼音——屏幕亮了。
桌面上有个文件夹标着未完成。里面是几十个音频文件,日期全是最近三个月。林微点开最新那个,吉他前奏后,程远的声音响起:
今天又见到林微了。她手好了些,但医生说过度练习会复发...这首《雪线》写给她,希望...
程远猛地站起来,打翻了水杯:这是我声音!
林微继续浏览,在邮箱草稿箱发现一封未发送邮件,日期是车祸前一天:
苏梦:复合不可能。婚约早已解除,你明知我爱的是——
邮件没写完。但收件箱里有苏梦的回复:你会后悔的。
门外传来高跟鞋声。林微迅速合上电脑。苏梦冲进来,脸色异常难看:你怎么在这里
她身后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男人。男人看到程远,用英语说:就是她!骗我说未婚夫病危要借钱!
苏梦的脸刷地白了。
10
褪色戒指
事情败露得比想象中快。
那个叫David的纽约客是苏梦真正的男友。他出示了苏梦这半年在纽约的生活照,每张都戴着与现在不同的订婚戒指。
她两周前突然说要回东京处理旧情人的事。David愤怒地说,然后我的账户少了五万美元!
程远安静地听完,走到窗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想起来了。他突然说,车祸那天,我是要去追林微。
苏梦开始哭:远哥,我只是太爱你...
不。程远转身,眼神清明,你爱的是我能给你的事业资源。三年前你就为了纽约的机会取消婚约。
林微这才注意到,程远说这些话时,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敲着《富士山下》的节奏。
警察来带走苏梦和David做笔录后,病房突然安静得可怕。
对不起。程远打破沉默,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和苏梦早就结束了。
林微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明天就回维也纳。
等等。程远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这个...一直想给你。
是枚银质音符造型的胸针。
不是戒指。程远苦笑,我知道没资格送那个。只是...希望你在演奏时戴着它。
林微接过胸针,金属还带着他的体温。她想起雪中的富士山,雨夜的工作室,所有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你的记忆...都恢复了
重要的部分,是的。程远看向她的小提琴,尤其是音乐,和你有关的音乐。
护士进来提醒探视时间结束。林微起身告辞,在门口回头:程远,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弹的是什么歌吗
程远笑了:《富士山下》。当时你眼里有光,像雪地里的星星。
林微的眼眶红了。有些谎言会被拆穿,而真正的记忆,即使暂时丢失,也终将在心底的旋律中找回。
11
断弦
维也纳的冬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林微的神经。
金色大厅的彩排进行到第三乐章时,一阵剧痛从她右手腕炸开。小提琴砸在地板上的声响让整个乐团骤然安静。林微跪在地上,看着自己扭曲的手指,仿佛它们不属于自己。
可能是永久性神经损伤。医生将X光片插在灯箱上,那些阴影像蜘蛛网般缠绕着她的指骨,很遗憾,林小姐。
诊室窗外飘着雪。林微突然想起一年前在富士山下,程远说她琴声里有纯粹的痛苦。现在这痛苦有了实体,盘踞在她的骨骼里。
手机震动,程远发来一段录音。她戴上耳机,钢琴前奏如涓涓细流,是他完成的《富士山下协奏曲》完整版。听到第三乐章预留的小提琴solo段落时,林微的眼泪无声滑落——那本该是她生命中最辉煌的华彩。
右手又开始抽搐。她按下语音键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哽咽的叹息。
12
未寄出的信
程远在工作室熬夜三天了。
谱纸上墨迹未干,咖啡杯沿结着深褐色的垢。电脑屏幕上是协奏曲的终稿,他特意在小提琴solo部分留白——那是只属于林微的空间。
手机亮起,李雯的消息:林微的医疗报告已发你邮箱。她不想让你知道,但我觉得你有权了解真相。
附件里的X光片让他窒息。林微的右手骨骼像被闪电劈过的树枝,密密麻麻的阴影处标注着不可逆损伤。最下方还有一行手写医嘱:禁止任何重量超过200克的持握动作。
一支标准小提琴弓重约60克。
程远跌坐在钢琴前,额头抵着冰冷的琴键。不协和音在工作室里轰然回荡。他想起林微在雨夜离开时说我们只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现在他终于明白那种痛楚的重量。
凌晨四点,他写下这年来第一百二十七封未寄出的信:
微:
如果疼痛有形状,大概就像你指间的阴影。我总以为音乐能治愈一切,却忘了先是创伤创造了艺术。
东京下雪了,和那天一样。我的钢琴永远等你来合奏,即使用眼神指挥也好。
——远
信纸最终和其余一百二十六封一起,锁进了抽屉。
13
最后的休止符
东京中央病院的屋顶花园满是积雪。
林微坐在轮椅上,毯子下瘦削的身体几乎看不出轮廓。李雯推着她来到栏杆边,那里摆着一架被雪半掩的电子钢琴。
他还是每天来等你。李雯轻声说,从你入院那天起。
林微抬起颤抖的右手,雪花落在她变形的手指上,瞬间融化。远处富士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就像她逐渐消散的记忆。神经损伤带来的并发症正在吞噬她的一切,包括那些最珍贵的音乐记忆。
电梯叮的一声。程远抱着保温杯走来,胡茬上结着冰晶。看到轮椅上的林微,他踉跄了一下,保温杯掉在雪地里,热汤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烫出一个黑色的洞。
你来了。林微说,声音轻得像羽毛。
程远跪在她轮椅前,双手捧着她那只残废的右手,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他的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和雪水混在一起。
电子钢琴自动播放着《富士山下》的旋律。林微突然眨了眨眼,程远立刻会意。他坐到琴凳上,掀开琴盖。
第三乐章他问。
林微点头。当钢琴响起时,她的右手食指微微抬起,在轮椅扶手上打着拍子。这是他们最后的合奏——程远看着她的指尖,将预留的小提琴solo段落用钢琴演绎出来。雪越下越大,落在琴键上,被弹奏的热度蒸腾成雾气。
曲终时,林微的手垂了下来。
14
雪葬
葬礼在一个晴天举行。
程远站在墓园角落,看着人们往棺木上撒樱花——反季节的花,昂贵得荒唐。他的口袋里装着那枚从未送出的银戒,指环内圈刻着富士山下,雪线之上。
李雯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牛皮纸袋:整理遗物时发现的,给你的。
里面是林微的日记本和一把钥匙。最新那页写着:
亲爱的远:
原谅我先变成休止符。请去浅草寺储物柜A-17,那里有我最后的礼物。
浅草寺的樱花早已凋零。程远用钥匙打开储物柜,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特制小提琴弓——碳纤维材质,重量只有35克。弓杆上刻着一行小字:
给远,替我继续演奏。
寺院的钟声响起时,程远抱着琴弓跪倒在地。僧侣们诵经声里,他听见林微第一次为他演奏的《沉思曲》,那么清晰,仿佛她正站在雪中对他微笑。
15
永不融化的雪
程远的工作室再没响起过钢琴声。
那把35克的琴弓挂在墙上,下方是未完成的《富士山下协奏曲》总谱。来访的唱片公司代表总问为何协奏曲没有小提琴solo部分,程远只是摇头。
已经完成了。他说,在某个下雪天。
东京很少下雪了。但在程远的黑胶唱片里,永远封存着四月富士山的那场雪。唱针落下时,先是一段钢琴前奏,然后是微弱的、来自远方的提琴声——那是林微最后一次彩排的私录片段,带着呼吸的杂音和隐约的疼痛喘息。
唱机年复一年循环播放,直到某天彻底卡住,停在那句未唱完的歌词上:
谁都只得那双手,靠拥抱亦难任你拥有。
窗外,当年的樱花树已经长得很高。风吹过时,落下的花瓣像一场永远不会停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