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哲瘫在廉价电脑椅上,椅子不堪重负地呻吟着。
电脑屏幕幽幽的光映着他那张脸,惨白,浮肿,眼窝深陷得如同两个被掏空的窟窿。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红色数字——账户余额:0.00。
最后一把,他押上了所有,包括这个月的水电费和最后一点可怜巴巴的尊严。
屏幕上骰子疯狂旋转的动画像一场无声的嘲弄,最终定格,无情地宣判了他的死刑。
输了。又输了。输光了。输得比他那对在高速路上化作一团火球的爹妈留给他的所有赔偿金还要干净彻底。
操!一声嘶哑的咆哮猛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宋哲狠狠一拳砸在油腻腻的键盘上,几个按键应声蹦飞,在堆满烟蒂和泡面桶的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彻底没了声息。
巨大的空虚感,比这间弥漫着腐烂食物和汗馊味的出租屋还要逼仄,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活气。
大学毕业证(应用心理学)那玩意儿,此刻正可怜巴巴地塞在墙角一个落满灰尘的破纸箱里,
和一堆过期的超市传单躺在一起,像个巨大的讽刺。
他踉跄着起身,胃袋空空如也,灼烧感提醒他必须出去觅食。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防盗门,深秋傍晚的冷风像刀子一样灌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天阴沉得厉害,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头顶,路灯提前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晕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照着街道上匆忙归家的人们和路边肮脏的污水。
穿过两条充斥着廉价麻辣烫和劣质音响噪音的街道,他拐进了老城区边缘一个混乱嘈杂的露天菜市场。
收摊的尾声,烂菜叶、鱼腥味和廉价香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浊流。
小贩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争执声、三轮车喇叭的嘶鸣,
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持续地撞击着他的太阳穴,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一阵阵抽痛。
就在这时,一丝奇异的、温暖的甜香,像一只无形却温柔的手,
拨开了这片浑浊的气息,固执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循着那香气望过去。
市场最不起眼的角落,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在傍晚的薄暮中摇曳着,艰难地抵抗着迅速弥漫的夜色。
灯下,支着一个简陋的、锈迹斑斑的旧铁皮桶改装的烤炉。
炉膛里暗红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灼人的暖意。
炉壁上,几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深紫色的薯皮裂开了口子,
露出里面金黄、甚至带着琥珀色糖浆的瓤,那诱人的甜香正是从这些裂口里弥漫出来的。
炉子后面,站着一个女人。她围着一条洗得发白、印着褪色小花的旧围裙,正微微弯着腰,
用一把同样显得陈旧的小铲子,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炉子里的红薯。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额头光洁,鼻梁秀挺,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鬓角。
她看起来很单薄,围裙下的身体似乎没什么分量。
然而,当她直起身,将手里那个烤好的红薯递给摊位前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时,
脸上绽开的笑容却异常明亮、干净,像穿透阴云的月光,瞬间照亮了这肮脏的角落。
大娘,小心烫手啊。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点朴实的乡音,温和得如同炉膛里散出的暖流。
老太太颤巍巍地付了钱,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挤出一点笑意:哎,闺女烤的薯就是香!
女人抿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涩,目光随即投向紧挨着她腿边站着的小女孩。
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有点毛糙的小辫,穿着一件明显偏大、不太合身的旧棉袄。
她正仰着小脸,眼巴巴地盯着炉子上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的红薯,
小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小手紧紧攥着妈妈围裙的一角。
她的眼神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泉水,不掺一丝杂质。
妞妞乖,再等等,等这个烤好,妈给你剥一个。女人低下头,
声音压得更柔了,带着安抚的意味,伸手轻轻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头发。
宋哲站在几步开外,像一截被钉在原地的朽木。胃里空得发疼,
但此刻,那诱人的烤红薯香气似乎失去了吸引力。
他的目光死死地黏在那个女人身上,黏在她干净的笑容上,
黏在她看着女儿时眼中流淌的、近乎圣洁的温柔上。
一个念头,冰冷、坚硬、带着锯齿般的边缘,毫无征兆地、极其清晰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深处:
这么干净……这么单纯……这么……容易掌控。
他输掉的一切,那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绝望,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泄洪口。
一股混杂着病态兴奋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让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眼中因连赌连输而弥漫的疯狂血丝并未褪去,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幽深、更令人不安的东西。
他迈开脚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向那个散发着暖意和香气的角落。
铁皮桶烤炉里的炭火,在深秋的寒意里持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柳如烟正低着头,用一块半湿的旧抹布仔细擦拭着炉壁上溅落的几点焦黑灰烬。
妞妞的小脑袋靠在她腿边,像只依恋的小兽,
小手仍固执地揪着她的围裙边角,眼巴巴地望着那些散发着焦糖香气的红薯。
一个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和隔夜宿醉混合的浊气。
柳如烟下意识地抬起头。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年轻男人的脸映入眼帘。
很高,但背脊微微佝偻着,像是被无形的重量压垮。
头发有些乱,胡子拉碴,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眼底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神……那眼神很奇怪,
直勾勾的,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让她心头莫名一紧的审视意味,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
老板,来个红薯。宋哲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柳如烟迅速垂下眼睑,避开那让她不舒服的视线,
低低应了一声:哎,好。她熟练地拿起夹子,在炉子里拨弄着,要哪个这个烤得透,
糖心多。她夹起一个裂口特别大、露出诱人金黄色薯瓤的红薯。
就这个吧。宋哲的视线并未离开她的脸,像是在研究某种稀有的标本。
柳如烟把红薯装进一个薄薄的、几乎透明的塑料袋,递过去:五块。
宋哲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递过去。柳如烟低头在腰间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小布包里翻找零钱。
她的手指并不细腻,带着常年劳作的痕迹。
不用找了。宋哲忽然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刻意的、不容置疑的意味。
柳如烟的手顿住了,抬起头,脸上是毫不作伪的惊讶和一丝局促:那…那怎么行该多少是多少的。
她执拗地找出五块零钱,硬是塞到宋哲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宋哲感到一种冰凉的粗糙感。
他捏着那五块钱,没再坚持,目光却落在了紧紧依偎在柳如烟腿边的妞妞身上。
你女儿几岁了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但面部肌肉僵硬,那笑容显得生硬又怪异。
柳如烟本能地将妞妞往身后拢了拢,动作轻柔却带着明显的保护意味。嗯,六岁了。她回答得简短,带着防备。
真可爱。宋哲干巴巴地夸了一句,眼神在妞妞那张懵懂的小脸上扫过,那目光深处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算计。
他拿起那个烫手的红薯,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像是随口问道: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一个人带孩子在这儿摆摊,挺辛苦的。
柳如烟沉默了一下,用抹布擦着本已干净的炉壁边缘,含糊地嗯了一声。她不想和一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陌生男人谈论自己。
前夫那张狰狞的、醉醺醺的脸和砸碎的酒瓶声,如同深藏心底的烙印,让她对任何试图靠近的男性都本能地竖起尖刺。
宋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抗拒。他啃了一口红薯,滚烫的薯瓤烫得他龇了龇牙,一股甜腻的热流滑下喉咙。
咳…咳…他狼狈地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刚才刻意营造的那点气势荡然无存。
柳如烟看着他被烫到的窘迫样子,紧绷的神经反而莫名松了一点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提醒道:刚出炉的,烫,慢点吃。
语气里带着一丝乡下人特有的、朴实的善意。
宋哲咳得眼泪都出来了,狼狈地点点头,胡乱挥了挥手,
拿着那个烫手的红薯,转身融入了市场收尾的混乱人流中。
柳如烟看着那个消失在暮色中的、有些佝偻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妞妞这时才小声嘟囔:妈,我饿…
乖,这就好,这就给你剥。柳如烟回过神,赶紧夹起一个烤得软糯的红薯,细心地吹着气,
剥开焦脆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诱人的薯肉,小心地掰下一小块,吹凉了递到女儿嘴边。
妞妞立刻满足地咬住,小脸上漾开幸福的笑容。
昏黄的灯光下,母女俩依偎在一起,那小小的摊位,仿佛成了这片喧嚣混乱中唯一宁静温暖的孤岛。
柳如烟看着女儿的笑脸,心中那点因陌生男人带来的不安,暂时被压了下去。
然而,在离她们不远的一个堆满废弃纸箱的阴暗角落,宋哲并没有真正离开。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捏着那块被他啃得乱七八糟、早已凉透的红薯。他刚才的狼狈并非全无用处。
他慢慢地咀嚼着,冰冷的红薯块在嘴里如同蜡块。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而专注的光,像在黑暗中搜寻猎物的兽瞳,
牢牢锁定着灯光下那个温柔忙碌的身影和她身边天真无邪的小女孩。
柳如烟…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如同品味着猎物标签上的信息。
嘴角,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形成一个冰冷、毫无温度的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个捕食者锁定目标后,无声的宣告。
专业的知识在脑中高速运转,构建着精密的陷阱蓝图。
第一步,建立联系,制造偶然。第二步,展现脆弱,激发母性保护欲。
第三步,提供价值,填补情感与生存的双重空洞。
第四步,逐步隔离其原有的脆弱社会支持网……每一个步骤都清晰、冷酷,如同冰冷的解剖刀。
他扔掉手里冰冷粘腻的红薯皮,双手插进单薄外套的口袋,指尖因为兴奋和寒意而微微颤抖。
赌徒输光了筹码,却在深渊边缘,意外发现了一座看似唾手可得的金矿。
只是这座金矿,有血,有肉,有心跳。
游戏开始了。这一次,他赌的不是运气,而是人心。筹码,是两条活生生的命。
接下来的日子,柳如烟的小摊前,多了一道固定的阴影。
宋哲成了最忠实的顾客,总是在收摊前的冷清时分出现。
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带着令人窒息的审视感。
他刻意收敛了所有锋芒,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落魄、疲惫、带着点笨拙的年轻人。
他有时会抱怨工作难找(通常是某个虚构的、即将倒闭的小公司),
言语间流露出迷茫和生活的压力;有时会无意地提起自己也是孤儿,
父母早亡,语气低沉,眼神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孤寂和脆弱。
他绝口不提赌博,只说是投资失败或者被无良老板拖欠了工钱。
他不再强行施舍那五块钱,而是每次都认真地等着找零。
他会蹲下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和妞妞说上两句话,
笨拙地夸她的小辫子扎得好看,或者递给她一颗从超市买来的、最便宜的硬水果糖。妞妞起初怯生生的,
几次之后,便会在宋哲来时,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柳如烟的戒备,在宋哲精心编织的同病相怜的假象和日复一日的温和无害面前,
如同被温水浸泡的坚冰,缓慢地、不易察觉地消融着。
他那张年轻的、带着点苍白落拓的脸,他话语里流露出的孤独和无助,
都精准地戳中了柳如烟内心深处那片柔软——她自己尝尽了生活的苦,带着孩子艰难求生,
对这个同样被生活苛待的年轻人,防备之外,渐渐滋生出一种朴素的怜悯。
宋哲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一点点地靠近他的目标。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寒风凛冽。柳如烟刚给妞妞裹紧了围巾,准备收摊。
宋哲裹着一件单薄的外套匆匆跑来,鼻尖冻得通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囊囊的旧信封。
柳姐!他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潮红,
我…我找到活了!一个朋友介绍的,大公司!今天刚预支了半个月薪水!
他不由分说地把信封塞到柳如烟手里,那里面是厚厚一叠钱,
大多是零钞,最上面压着几张一百的,显得很壮观。
柳如烟吓了一跳,像被烫到一样连忙缩手:这…这不行!你的钱,你收好!
宋哲却固执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急切。
他的手指冰凉。柳姐!你听我说!他声音微微发颤,
眼神灼热地锁定柳如烟慌乱的眼睛,这几个月,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和妞妞…我…我可能早就撑不下去了!
这点钱算什么我宋哲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拿着!
给妞妞买点好吃的,添件厚衣服!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底层挣扎者被好运砸中后特有的激动和急于分享的真诚。
他的话语像密集的鼓点,敲在柳如烟心上。手腕上冰冷的触感和他眼中那份滚烫的感激,
让她一时失去了言语。一个孤儿,找到了好工作,
第一时间跑来感谢她们这对同样挣扎的母女……这份情意,沉甸甸的,压得她心头又暖又涩。
她看着宋哲冻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热切得近乎卑微的恳求,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我不能要这么多…她最终只能无力地推拒着信封的一角。
拿着!宋哲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
随即又软化下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柳姐,你就当…当是让我心里好过点,行吗你就当…帮帮我最后一句,他说得近乎哀求。
柳如烟的手僵住了。她看着那双布满血丝、此刻却盛满了某种脆弱恳求的眼睛,看着他冻得发青的嘴唇,
再看看旁边眼巴巴望着她、小脸冻得通红的妞妞……一股混杂着感激、心酸和巨大压力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
她咬着下唇,最终,颤抖着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砸在粗糙的信封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谢…谢谢你,小宋…她的声音哽咽着,带着浓重的鼻音。
宋哲长长地、似乎极其疲惫地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目光掠过柳如烟脸上的泪痕,
眼底深处,一丝冰冷而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快得无人察觉。
谢啥,他摆摆手,语气轻松了许多,柳姐,
以后有啥事,尽管跟我说!我宋哲,现在…也算能站直一点了!
他挺了挺那依旧有些佝偻的背脊,仿佛真的因为这份新工作而获得了力量。
他看了一眼天色,风太大了,快收摊吧,别冻着妞妞。
说完,他像完成了某个重大使命,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与寒风交织的街头。
柳如烟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宋哲掌心冰冷余温的信封,
站在原地,久久未动。信封里钱的分量很实,压得她的手心有些发麻。
寒风吹在脸上,泪痕冰凉,可心里却翻涌着一种久违的、让她不知所措的暖流和巨大的茫然。
妞妞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她才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擦去眼泪,哑着声音说:妞妞乖,咱们…咱们回家。
那个夜晚,在她们租住的、只有一扇小窗的狭窄单间里,
柳如烟在昏黄的灯光下,将信封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每一张皱巴巴的纸币,都像是那个年轻人滚烫的心意。
她失眠了,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宋哲塞钱时急切的脸,他通红的眼睛,
他说的每一句话。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清晰定义的情感,
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早已封闭的心房。
宋哲精心设计的雪中送炭,如同一枚精准的楔子,
狠狠地钉入了柳如烟原本坚固的防线。缺口,已然打开。
三个月后的一个阳光还算和煦的下午,柳如烟和妞妞的生活,
彻底驶入了一条她们从未想象过的轨道。她们搬离了那个阴暗潮湿、终年弥漫着霉味的小单间,
住进了宋哲租下的、位于城市边缘一个半旧小区里的一套两居室。
房间不大,墙壁有些发黄,家具也是二手市场淘来的便宜货,
但窗户很大,阳光能肆无忌惮地洒进来,照在光洁了许多的地板上。
这对于柳如烟来说,已经是天堂。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亲朋的祝福。只是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周末,宋哲拉着柳如烟的手,去了一趟民政局。
红色的结婚证拿到手里时,薄薄的,轻飘飘的,柳如烟却觉得重逾千斤。照片上,她努力地笑着,
笑容里带着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和小心翼翼的紧张。
旁边的宋哲,嘴角弯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普通的手续。
新婚的日子,至少在柳如烟的感受里,是浸在蜜糖里的。
宋哲工作似乎很忙,但每天都会准时回家,
偶尔会带回来一袋妞妞爱吃的奶糖,或者一小束在路边花坛里采的、叫不出名字的小野花,
随意地插在装了水的玻璃杯里。他会笨拙地尝试着帮柳如烟做点家务,虽然常常搞得一团糟,
惹得柳如烟又好气又好笑地把他推开。晚上,他会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把妞妞抱在腿上,
翻着从旧书摊买来的、缺页少字的图画书,用夸张的语调念着。
昏黄的灯光下,妞妞咯咯的笑声和宋哲低沉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
柳如烟常常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眶会不自觉地发热。一种巨大的、迟来的幸福感,
夹杂着对命运的深深感激,将她温柔地包裹。
她觉得自己前半生所有的苦,似乎都是为了积攒足够的运气,
换来此刻的安宁与温暖。她不再需要每天推着沉重的烤炉在寒风酷暑里奔波,不用担心城管驱赶时护不住妞妞,
不用在深夜对着空瘪的钱包发愁。她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入到这个小家里,
一日三餐,浆洗洒扫,把每一寸地方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努力回报着宋哲带给她的安稳。
然而,这甜蜜安稳的表象之下,冰冷的算计从未停止。
婚后第三个月的一个晚上,妞妞已经在里屋的小床上熟睡。
柳如烟在客厅里缝补着宋哲一件衬衫上脱落的纽扣。
电视开着,播放着一部吵闹的肥皂剧,声音被调得很低。
宋哲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几天前的旧报纸,似乎在看,但眼神有些飘忽。
他状似无意地翻过一页,指着角落里一则不太起眼的社会新闻,
叹了口气:唉,你看看,现在这意外真是防不胜防。
这家人,男的出差,老婆孩子在家,煤气泄漏,全没了……留下老父母,
哭都没地方哭去,养老都成问题。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唏嘘。
data-fanqie-type=pay_tag>
柳如烟停下手中的针线,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那则豆腐块大小的新闻,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她想起自己带着妞妞风里来雨里去的那些日子,想起偶尔看到的那些车祸、火灾的画面,
一阵寒意悄然爬上脊背。是啊,意外……谁说得准呢
她现在有了家,有了依靠,可万一……她不敢深想下去,下意识地看向里屋妞妞熟睡的方向。
宋哲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和忧虑。
他放下报纸,挪近了一些,手臂自然地搭在柳如烟身后的沙发靠背上,形成一种半环抱的姿态。
如烟,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称呼她,声音放得极柔,
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说真的,我有时候晚上想起来,心里也发慌。他顿了顿,
眉头微蹙,似乎在组织语言,你看,我现在这工作,
说稳定吧,其实也悬乎。公司看着大,谁知道能撑多久再说我这人,没爹没妈,就一个光杆司令。
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要是出点什么事儿,你带着妞妞怎么办靠我那点赔偿金杯水车薪啊。
柳如烟的心猛地一沉,针尖差点扎到手指。宋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
精准地刺中了她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失去依靠,
再次坠入无依无靠的深渊。她抬起头,茫然又带着一丝惊恐地看着宋哲。
宋哲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充满了忧虑和责任感。
他轻轻握住柳如烟有些冰凉的手,语气更加诚恳:我不是咒自己,如烟,我是真的怕。
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有你,有妞妞,我得为你们娘俩想条后路。
不能把鸡蛋都放一个篮子里,得有个保障。
那…那怎么办柳如烟的声音有些发干,被他握着的手微微颤抖。
保险。宋哲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眼神坦荡,我琢磨好几天了。
买份保险,受益人写你。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
起码你和妞妞的生活,还有妞妞以后读书的钱,有个着落。
我心里也能踏实点。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为家庭牺牲奉献的决然。
保险柳如烟对这个词有些陌生。在她的认知里,那是城里人、有钱人才会弄的东西,似乎离她很遥远。
而且,这似乎意味着在赌宋哲出事……这个念头让她心里一阵不舒服。
对,保险。宋哲耐心地解释,声音柔和,带着安抚,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就跟…跟咱存钱一个道理,只不过平时交点小钱,
万一真遇上过不去的坎儿,它能帮咱顶上去一大块。
这是未雨绸缪,是对你和妞妞负责。他加重了负责两个字。
他观察着柳如烟的脸色,见她依旧犹豫,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周全:其实吧,我觉得,
光给我买还不够。他看向里屋,妞妞还小,如烟,你想想,要是…要是你和妞妞…唉,我这乌鸦嘴!
但咱得往最坏处想,对不对要是真那样,我一个人…我也活不下去了。
所以,我想着,干脆咱仨都买上!受益人互相写对方的名字。
这样,不管咱们仨谁出点意外,活着的那个,或者都…那啥了,
至少钱能留给最亲的人,不至于人财两空,便宜了银行或者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咱仨…都买柳如烟被这个庞大的提议弄得更加茫然了。这得多少钱
对!要买就买个安心,买个彻底!宋哲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魄力,钱的事你别操心!
我打听过了,这种综合意外险,保额高,保费平摊下来,
每个月没多少钱,我工资完全负担得起!就当是给咱这个家,加一道最牢靠的锁!
他描绘的保障蓝图听起来如此合理和必要。
柳如烟看着他脸上那不容置疑的、为家庭深谋远虑的神情,
听着他句句不离她和妞妞的后路,心中那份因保险二字带来的不适感,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安全感所覆盖。
是啊,小宋想得多周到啊!他是真心实意地在为这个家打算,
在为她和妞妞的将来铺路。这份责任和远见,让她感到无比踏实。
那…那听你的吧。柳如烟最终点了点头,声音很轻,
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她甚至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的犹豫和不好的联想感到一丝愧疚。
宋哲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真诚和温暖。
他用力握了握柳如烟的手:放心,交给我办!你只管把心放肚子里,带好妞妞就行!
几天后,宋哲带回来几份厚厚的保险合同。柳如烟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和拗口的专业术语,
只觉得头昏脑涨。宋哲指着几处关键的地方,用她能听懂的、最直白的话解释着:你看这里,意外身故,
一人赔三百万。咱仨都保了,互相是受益人。这样,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不管谁出了意外,另外的人都能拿到钱,生活就有保障了。
三百万柳如烟被这个天文数字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概念。
嗯,保额高点,保障才足嘛!宋哲语气轻松,
仿佛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保费我算过了,没问题。
他指着需要签名的地方,来,如烟,签这里,还有这里。妞妞那份监护人代签就行。
柳如烟拿起笔,笔尖悬在纸上,看着那巨大的数字和冰冷的意外身故条款,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
像被冰冷的蛇信子舔过。但当她抬头,看到宋哲那张写满担当和为家庭付出的脸时,
那份不安被更强大的信任感压了下去。他是丈夫,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总不会害她们娘俩。
她深吸一口气,在宋哲手指点着的地方,一笔一划,
认认真真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柳如烟。又在妞妞的保单上,签下了监护人的名字。
宋哲站在一旁,看着她落笔,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直到最后一个笔画完成,他眼底深处,才掠过一丝极其幽微、转瞬即逝的满意光芒。冰冷的契约已经达成。
猎物,在懵然无知中,亲手为自己签下了通往深渊的通行证。
婚后第七个月,深秋的气息已浓得化不开。城市边缘那座名为栖云峰的小山,
成了宋哲口中放松心情、增进感情的最佳去处。
这个提议在最初遭到了柳如烟本能的犹豫。妞妞太小,爬山太累,而且……她内心深处,
对一切带有潜在危险的事物,都有着根深蒂固的排斥。
然而,宋哲的热情像一把温火,持续不断地煨烤着她。
如烟,你看妞妞在屋里都憋坏了!小孩子就得接触大自然!
宋哲抱着妞妞,用额头蹭着女儿的小脸,逗得妞妞咯咯直笑,
栖云峰不高,风景特别好!半山腰有平台,能看到整个城北!
我们慢点走,累了就歇,就当去散散步,呼吸点新鲜空气,对身体也好啊!
妞妞,想不想去看漂亮的大山他低头问女儿。
想!想看大山!妞妞立刻雀跃起来,小手拍着宋哲的脸颊。
孩子的兴奋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着柳如烟的心防。
去吧,如烟,宋哲趁热打铁,眼神温柔又带着点恳求,
难得周末我休息。我们一家三口,还没一起好好出去玩过呢。
我保证,安全第一!
就上去看看,拍几张照,然后就下来,好不好老闷在家里也不好。
他话语里的一家三口、增进感情,精准地击中了柳如烟心中最柔软也最渴望的部分。
看着女儿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再看看丈夫殷切的目光,柳如烟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她终于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点羞怯的笑意:那…行吧。你可看好妞妞,别让她乱跑。
放心!我女儿,我拿命看着!宋哲拍着胸脯,笑容灿烂,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笃定。
栖云峰并非名山,山路崎岖陡峭,少有人工修葺,只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布满碎石和裸露树根的土径蜿蜒向上。
越往上走,山风越大,卷起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呜的声响,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柳如烟紧紧牵着妞妞的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呼吸因为紧张和费力而变得急促。妞妞起初还兴奋地蹦跳,
很快也累得小脸通红,紧紧抓着妈妈的手,小声嘟囔着妈妈,累。
宋哲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她们,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鼓励着:快了快了,前面就到观景台了,风景特别好!他表现得耐心十足,像一个体贴的丈夫和父亲。
然而,每当柳如烟低头看路时,他那双隐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便会迅速扫过周围的地形,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
评估着每一处陡坡、每一个崖壁的转角、每一块松动的岩石。
终于,他们抵达了半山腰一块突出的巨大岩石平台——望崖台。
这里视野骤然开阔,狂风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
平台边缘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只有几丛稀疏、在狂风中剧烈摇摆的灌木。
下方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被浓重的雾气笼罩,只隐约露出狰狞嶙峋的黑色岩壁。
哇!妈妈你看!好高!
妞妞忘记了疲惫,兴奋地指着山下模糊的城市轮廓喊道,小身子下意识地想往前凑。
别过去!柳如烟吓得心脏骤停,猛地将女儿紧紧拽回怀里,脸色煞白,
声音都变了调。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那陡峭的悬崖边缘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她抱着妞妞,
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一块冰冷的山石才停下,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没事没事,有我在呢!
宋哲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安抚的笑意。他走到柳如烟身边,
自然地搂住她的肩膀,将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往平台边缘带了带。
你看,站这儿才看得清楚。别怕,我在后面护着你们。
他的手臂沉稳有力,似乎真的能提供依靠。
柳如烟勉强定了定神,在宋哲的保护下,才敢再次看向山下。
壮阔的景色确实让人心胸一畅,但脚下那令人眩晕的深渊,
依旧让她手脚冰凉。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妞妞抱得更紧了。
这风景多难得啊!宋哲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和兴奋,来,我们一家三口拍个照留念!
妞妞,看爸爸这边!他松开搂着柳如烟的手,从背包里拿出他的手机。
他指挥着柳如烟抱着妞妞,站到平台边缘那块最为平整、
视野也最开阔、同时离悬崖也最近的大石头上。对,就那儿,背景好!妞妞,笑一个!
柳如烟抱着女儿,依言站了过去。脚下是坚实的岩石,
背后是呼啸的山风和无底的深渊,身前是举着手机的丈夫。
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内心的恐惧和脚下传来的虚空感,
让她的笑容僵硬而勉强。妞妞倒是被爸爸逗乐了,
咧着小嘴,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小手紧紧搂着妈妈的脖子。
宋哲举着手机,屏幕对着她们。他没有立刻按下快门,反而微微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似乎在寻找最佳角度。
他的身体,悄无声息地、极其自然地移动到了柳如烟母女侧后方,一个既能取景,又恰好将她们置于悬崖正前方的位置。
山风猛烈地吹拂着,卷起柳如烟的头发和衣角,发出猎猎的声响,几乎掩盖了其他一切声音。
平台下方,深谷的雾气在狂风的撕扯下翻滚涌动,如同蛰伏的怪兽。
手机屏幕里,柳如烟抱着妞妞的身影清晰可见。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带着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
妞妞则天真地笑着。母女俩的身后,是翻滚的浓雾和深不见底的虚空。
就在这一刻。
屏幕里,柳如烟怀抱妞妞的身影旁边,毫无征兆地、猛然闯入了一张脸!
那是宋哲的脸!
那张脸在狭小的手机屏幕里被骤然放大,扭曲变形到了极致!
平日刻意维持的温和、体贴、甚至那点落拓的气质荡然无存!
他的五官狰狞地挤压在一起,双眼瞪得滚圆,眼白布满疯狂的血丝,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
里面燃烧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带着毁灭快意的凶光!
嘴角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向上咧开,露出森白的牙齿,
那根本不是一个笑容,而是野兽在撕咬猎物前露出的、最原始的凶残和兴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柳如烟似乎察觉到了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异样气息。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死,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惊骇!她下意识地想要回头——
太迟了!
一只青筋毕露、蕴含着爆发性力量的手,如同毒蛇出洞,
带着撕裂空气的狠戾,从屏幕边缘的视野死角猛地伸了出来!
目标清晰无比——柳如烟抱着妞妞的后腰!
那只手狠狠地、毫无保留地、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推!
啊——!!!
一声短促到几乎不成调的、混合了极致惊恐和绝望的尖叫,
猛地撕裂了呼啸的风声!那尖叫声如此凄厉,仿佛灵魂在瞬间被碾碎!
手机屏幕剧烈地晃动、翻转!画面瞬间变得一片混乱模糊!
只有最后定格的残影里,柳如烟抱着妞妞的身体,如同两片被狂风骤然卷起的枯叶,猛地向前扑出!
她们的身影在陡峭的悬崖边缘一闪而过,被翻涌的浓雾瞬间吞噬!
只留下那声绝望的尖叫,在空旷的山崖间回荡,然后迅速被更猛烈的风声淹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望崖台上,狂风依旧在尖啸。
宋哲保持着前推的姿势,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
他的手臂还直直地伸着,五指张开,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将活生生的人体推入深渊时那短暂、冰冷、令人心悸的触感。
几秒钟的死寂。时间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得无法流动。
呼…呼…
粗重而混乱的喘息声终于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剧烈拉扯。他猛地收回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死死地攥成了拳头,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将他从那种灭顶的、失重的虚脱感中拽回一丝现实。
成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狂喜,混合着冰冷的战栗,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赌赢了!三百万!不,是两份!整整六百万!足以抹平他所有的债务,将他从泥潭里彻底拔出来,
甚至……让他重新坐上赌桌,去赢回更多!那诱人的数字在他眼前疯狂跳动,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那凝固的狰狞慢慢褪去,肌肉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一种病态的潮红爬上他的脸颊。他需要证据!一个完美的、证明这是一场意外的证据!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动作却因为极度的兴奋和残留的恐惧而变得僵硬、颤抖。
他手忙脚乱地在背包里翻找,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单反相机——这是他特意准备的道具,
用来记录这场温馨家庭出游的。他端着相机,
踉跄着冲到刚才柳如烟母女坠崖的悬崖边缘,身体微微前倾,探出头去。
下方,浓雾翻滚,如同煮沸的牛奶,深不见底。
除了风声,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没有任何呼救的回响。
只有那令人心悸的、吞噬一切的虚空。
宋哲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端起相机,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无法对准焦距。
他对着那片翻滚的浓雾,对着那陡峭狰狞的岩壁,
对着空无一物的深渊,连续地、疯狂地按动着快门!
咔嚓!咔嚓!咔嚓!
刺耳的快门声在狂风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他变换着角度,拍悬崖,拍陡壁,拍自己脚下这块危险的岩石边缘,
甚至拍了几张自己脸上带着惊恐和悲伤表情的自拍(表情僵硬得如同面具)。
他需要这些照片,需要证明她们是失足滑落,证明他当时的位置安全,
证明他试图救援却无能为力……每一个细节,
都将是他向保险公司、向警方讲述意外故事时的关键佐证。
拍了几十张后,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山石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被山风一吹,刺骨的寒冷。
他瘫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他妻女的浓雾深渊,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兴奋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挣扎着爬起来。
脸上刻意堆积起惊恐、悲伤、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踉踉跄跄地沿着山路往下跑,一边跑一边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喊:
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掉下去了!我老婆孩子掉下去了!
凄厉的呼救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无助。
这声音,与他几秒钟前脸上那狰狞的狂喜和疯狂按动快门的动作,形成了地狱与人间最荒诞、最恐怖的对照。
同一时刻,栖云峰北侧一条更为隐秘、陡峭的登山小径上,
距离望崖台直线距离不足三百米、但隔着深谷和茂密林木的另一处突出山岩——鹰嘴岩。
老周稳稳地架着他那套价值不菲的摄影器材。
长焦镜头如同一只沉默而锐利的眼睛,贪婪地捕捉着深秋山峦的壮美与苍凉。
层林尽染的红黄之色在阴郁的天光下别有一番沉郁的韵味。
他全神贯注,缓慢而精细地调整着焦距和光圈,
试图将远处山脊上一片被夕阳余晖(尽管被云层遮挡,仍透出些许暖意)勾勒出金边的松林完美定格。
突然!
一阵异常猛烈、毫无征兆的狂风如同巨兽般从山谷深处咆哮着冲上鹰嘴岩!
狂风卷起的沙砾狠狠抽打在老周的脸上和镜头上,发出噼啪的细响。
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双手本能地护住相机。
就在这风势最烈、他视线被干扰的瞬间,他的长焦镜头视野边缘,
猛地闯入了一抹极其不协调的、快速移动的色彩!那似乎是……人影而且是两个!
老周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几乎是凭借着多年野外摄影练就的本能,
手指快于思维地迅速调整镜头方向,将焦距猛地推向极限!
巨大的镜头如同敏锐的鹰眼,瞬间锁定了目标区域——对面望崖台!
高倍放大的取景框里,画面剧烈地摇晃着。但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一个穿着朴素暗红色外套的女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穿着亮黄色小袄的孩子!
她们就站在望崖台那块标志性的、光秃秃的巨岩边缘!
女人的侧脸写满了惊恐和绝望,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而她身后的侧方,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身影异常突兀地闯入画面!
那男人的脸在镜头里被急剧放大,因距离和长焦压缩而显得有些变形,
但那张脸上凝固的、如同地狱恶鬼般的狰狞表情——扭曲的五官、圆瞪布满血丝的眼、咧开的森白牙齿——却清晰地烙印在老周的视网膜上!
紧接着,一只手臂!一只属于那个狰狞男人的手臂,如同毒蛇的致命一击,从女人背后毫无征兆地、狠戾地伸出!
目标直指女人抱着孩子的后腰!
狠狠一推!
啊——!
老周仿佛隔着几百米的深渊和呼啸的狂风,
听到了那声灵魂被瞬间撕裂的惨叫!他全身的血液在那一刻似乎都冻结了!
取景框里,那抹暗红和亮黄,如同被狂风折断的脆弱花朵,猛地向前扑跌出去!
瞬间消失在望崖台陡峭的边缘!被下方翻滚升腾的浓雾彻底吞没!
而那个深色夹克的身影,在完成这凶残一击后,似乎僵立了一瞬。
老周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他全身冰冷,手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僵硬如铁,
但摄影师的肌肉记忆仍在运作。就在那身影僵立、女人孩子消失的瞬间,他无意识地、本能地狠狠按下了快门!
咔嚓!
一声清脆、冰冷、在死寂山崖间显得格外惊心动魄的快门声响起。
时间,在那一刻被强行截取、封印。
老周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鹰嘴岩上,浑身冰冷,
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
他死死盯着对面那片翻滚着、吞噬了一切的浓雾深渊,又猛地低头看向相机显示屏。
屏幕上,是那张刚刚捕捉到的、如同地狱绘卷般的照片。
高倍长焦镜头将距离拉近到触目惊心。画面中心,
柳如烟抱着妞妞的身影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离岩石边缘,身体前倾,姿态呈现出一种绝望的失重感。
柳如烟的脸侧对着镜头,那瞬间的表情被永恒定格:眼睛因极致的惊恐而瞪得滚圆,瞳孔涣散,
嘴巴大张,形成一个无声的、撕裂般的呐喊形状,整张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变形。她怀里的妞妞,
小脸埋向妈妈颈窝,只露出一小片惨白的额头和凌乱的头发,
那只紧紧搂着妈妈脖子的小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而她们身后侧方,那个行凶者——宋哲的身影占据了画面的左下角。
长焦镜头强大的空间压缩感,将他与坠崖的母女置于同一平面,
视觉效果极具冲击力。他的整张脸被清晰地捕捉下来!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狰狞、扭曲,如同从噩梦中爬出的恶鬼!
双眼圆瞪,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根根分明,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里面燃烧着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凶残和毁灭的狂热!
嘴角咧开一个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绝不是笑容,而是捕食者得手瞬间最原始的嗜血和快意!
他的身体前倾,重心下沉,那只行凶的右手臂完全伸直,五指张开,
掌根和指尖的位置,清晰无误地、狠狠地抵在柳如烟的后腰部位!
手臂肌肉绷紧的线条,传递出这一推所蕴含的决绝和力量!
更令人窒息的是,宋哲的另一只手,正拿着一个手机,屏幕似乎还亮着,对着坠崖的方向!
这个细节,为这残忍的一幕增添了一层令人作呕的、记录罪行般的冷酷。
画面的背景是望崖台陡峭嶙峋的黑色岩壁,下方则是翻涌升腾、如同巨兽之口的灰白色浓雾,
正贪婪地吞噬着下坠的母女身影。整个构图充满了动态的失衡感和令人窒息的绝望。
这张照片,是一帧来自地狱的切片。它凝固了人性至恶的瞬间,
凝固了无辜生命的陨落,凝固了所有语言都无法描述的残忍。
老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翻江倒海。
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他手忙脚乱地收起沉重的三脚架和相机,动作因为颤抖而变得笨拙不堪。
他必须立刻报警!必须把这张照片交出去!
他最后望了一眼对面那片死寂的悬崖,浓雾依旧翻腾,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他相机里那张冰冷的照片,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滔天罪恶。
冰冷的审讯室里,白炽灯光惨白刺眼,将一切阴影都驱逐到角落,只留下无处遁形的真实。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刺鼻气味。
宋哲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手腕上铐着闪着寒光的手铐。
他低垂着头,额前油腻的碎发遮住了眼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气息。
自从被带到这里,他就一直保持着这种沉默的、消极抵抗的姿态,反复念叨着那套精心编织的谎言:
意外……就是意外!风太大了!如烟抱着妞妞站得太靠边了!我提醒过她的!我就在旁边拍照!
一阵妖风刮过来……我…我听到妞妞叫了一声,回头一看……她们……她们就不见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悲痛。我去拉……没拉住……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啊!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子对面的两位刑警,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被理解的痛苦。
警察同志!你们不能因为我没钱没势,就怀疑我害自己老婆孩子吧
那是我的命啊!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手铐哗啦作响,情绪激动得恰到好处。
负责主审的老刑警李卫国,五十多岁,面容冷峻如刀刻斧凿,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他静静地听着宋哲的表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间夹着的香烟缓缓燃烧,升起一缕笔直的青烟。
旁边的年轻刑警小陈则微微蹙着眉,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什么。
李卫国等宋哲的悲愤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每个字都像冰锥:宋哲,你说你在拍照
对!我在拍照!宋哲立刻回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想给她们娘俩留个纪念!谁知道……谁知道……他声音又哽咽起来。
用手机拍的李卫国追问。
是!我手机里有照片!拍了好多!都能证明她们当时的位置,风有多大!
证明我离她们还有段距离!证明那就是个意外!宋哲急切地强调,眼神闪烁。
李卫国点点头,没再追问照片的事。他朝小陈示意了一下。小陈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了一下。
审讯室侧面墙壁上,一块液晶屏幕亮了起来。
没有播放任何动态画面,只有一张被放大到极致的照片,静静地、充满了整个屏幕。
正是老周在鹰嘴岩上,用长焦镜头捕捉到的那张地狱截图!
照片清晰得令人窒息。柳如烟坠崖前瞬间的绝望表情,
妞妞埋首的惊恐,下方翻涌的浓雾……以及,画面左下角,宋哲那张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脸,
和他那只青筋毕露、狠狠推在柳如烟后腰上的手!
连他另一只手上拿着的、屏幕还亮着的手机都清晰可见!
照片下方,还有一行加粗的、刺眼的白色标题,
如同最终的审判印章:《悬崖上的黑手》——摄于栖云峰望崖台。
照片出现的瞬间,宋哲像被一道无形的、百万伏特的闪电狠狠劈中!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沉重的金属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
他身体前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几乎要凸出来地钉在屏幕上,
死死钉在自己那张狰狞的脸上,钉在自己那只行凶的手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审讯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不……不可能!一声非人的、嘶哑的嚎叫猛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假的!是假的!P的!
这图是P的!有人要害我!他疯狂地摇头,歇斯底里地指着屏幕,
手臂上的手铐链条绷得笔直,哗啦作响,你们警察也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陷害!这是陷害!这技术……这P图技术不错啊!想弄死我是不是!
他的咆哮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回荡,充满了绝望的疯狂。
他像一头彻底被逼疯的野兽,徒劳地撞击着无形的牢笼。
李卫国依旧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如同看着深渊。
他缓缓吸了一口烟,任由那刺耳的咆哮声在空气中回荡。
直到宋哲的嘶吼因为缺氧而变成剧烈的咳嗽,
身体因为脱力而微微摇晃时,他才用烟头在桌上的不锈钢烟灰缸边缘,轻轻磕了磕。
咚。
一声轻响,如同丧钟。
李卫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穿透了宋哲最后的疯狂:
技术P图他微微前倾身体,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手术刀,
精准地剖开宋哲最后的伪装,宋哲,看清楚!
这是专业长焦镜头,隔着几百米深渊,在狂风中抓拍的原始照片!
未做任何处理!法庭上,会有最权威的影像鉴定专家来告诉你,什么是铁证如山!
悬崖上的黑手…李卫国一字一顿,冰冷地念出那个标题,
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宋哲身上,指的就是你推下去的那只手!
你赌输了。输得干干净净。
赌输了三个字,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
宋哲所有的嘶吼、辩解、疯狂的挣扎,在这一刻,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自己那只清晰无比的、行凶的手,盯着照片下方那行刺目的标题《悬崖上的黑手》。
那双曾经闪烁着疯狂赌性、贪婪算计、伪善温情的眼睛里,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
嗬…嗬…
喉咙里发出几声无意义的、破败的漏气声。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如同濒死的蠕虫。
身体里那根支撑着他所有罪恶和伪装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高大佝偻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烂泥,失去了最后的支撑。
膝盖一软,整个人轰然瘫倒下去,沉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手铐砸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脆响。
他瘫在那里,脸贴着冰冷刺骨的地面,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抽搐,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没有眼泪,只有喉咙深处发出断续的、不成调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
……赌输了……我赌输了……
声音含糊不清,带着浓重的痰音和彻底的崩溃,
在死寂的审讯室里微弱地回荡着,最终被无边的寂静彻底吞噬。
屏幕上的照片依旧亮着,无声地定格着那瞬间的罪恶与坠落。
那悬崖上的黑手,推落了无辜的生命,也最终,将他自己的灵魂,彻底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