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反光入渊 > 第一章

展厅里冷气开得很足。那是一种刻意的冰冷,由埋设在精致天花板内的管道源源不断输送下来,拂过裸露的皮肤,带来一层看不见的、微微绷紧的薄膜感。空气里飘荡着博物馆特有的消毒水清洁剂混合体,被冰冷的空气压得很沉,凝固在地面附近。足有三人高的墙壁,沉默地矗立着,分割出一个个纯粹由直线和直角构成的独立方格。在这巨大的、带着回响的空间里,我独自一人,脚步声在光滑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磕碰,发出清冷短促的哒、哒声,是唯一打破绝对寂静的微澜。
展厅入口处有一张大幅简介,墨迹印在厚实的铜版纸上,色彩冷静克制。上面用优雅的字体介绍着:‘空维剧场’——探索存在与虚无的感官边缘。那些文字如同悬浮的铅块,坠入眼里,却没有激起多少思考的涟漪。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滑过展厅里稀稀落落摆放着的艺术品:形态解构扭曲的金属雕塑、涂鸦般的彩色线条横竖交错、堆叠的透明立方体中封存着意义不明的碎片……形形色色,无一例外地透着一种拒绝解读的倨傲疏离感。它们沉默地占据各自的空间,与我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拒绝融化的冰墙。真正凝固我的脚步的,只是展厅深处最不起眼角落的那张画。
它悬挂在那儿,像一片视觉的留白,一个庞大的问号。画框是深邃的哑光黑,沉甸甸地吸纳着顶棚射下的稀疏光线,衬托着里面唯一的内容——一片无边无际的白。颜料铺展得厚实均匀,边缘清晰地被框束缚着,没有丝毫笔触的痕迹,仿佛它从来如此,本该如此。这空白并非宣示,而是一种纯粹的消隐,一种对描绘的彻底放弃。它拒绝一切投射于其上的视觉幻想,像一个深不可测的空洞,冷冷地将所有凝视它的目光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空虚力量。这就是空维剧场的主角——一个彻底否认自身是剧场的存在。
时间在这里变得像展厅的空气一样凝重、迟滞。我长久地伫立在这片纯粹的白前面。目光一次次徒劳地扫过那片白垩般的平面,试图在其中寻找哪怕是一丝裂缝、一道微妙的弧度、一点泄露创作者用意的破绽。我站得太久了,久到画框边缘的黑色几乎要融化流淌下来,久到那片白色仿佛拥有了重量,沉重地压迫着我的视网膜。然而,什么都没有。这片白色顽固地维持着它绝对的澄澈和绝对的死寂。我的眼睛开始感到灼痛,一种干涩伴随着细微的刺痛感蔓延开来,仿佛被那些无意义的光线长时间灼烧。一种难以名状的疲惫感渗入骨髓,混合着画廊特有的低温,啃噬着脊椎深处。
正当思维几乎要在空无一物的白色里漂流迷失时,一丝极其微弱的光芒刺入了我的眼角余光。
那光芒来自画框左下边缘的角落。不是画作本身的光——那白是吞噬光线的——而是某个东西的反射光点。极其纤细,如同将熄的针尖大的火星。它不是恒定的存在,在我转头的瞬间,它随着角度的变化,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几乎消失。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光斑,仿佛拥有一种奇异的牵引力,竟猛地将我从那片令人窒息的虚无中拽了出来。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微微俯低。画框沉黑色的木料在角落里形成了一道锐利的转折。就在这转折处狭窄的三角区,一点光亮固执地存在着。我小心地转动头部。零点几毫米的位移,那小小的光斑就如奇迹般复活,瞬间亮了起来!这一次,它不再孤单,其锐利的边缘清晰地映照出别的东西——并非展厅里冰冷的墙壁和艺术品模糊的倒影碎片,而是一抹完全陌生的、跳跃的、生机勃勃的……绿!
那抹绿色如同一滴饱含生命的颜料,猝然滴入我眼前这片凝固的惨白画布上。浓郁,丰盈,带着阳光穿透叶片的通透感。绝对是真实的植物!这异样的生机与我身处的冰冷美术馆格格不入。心脏在胸腔里陡然撞击了一下,血液微微加速奔涌。我屏住呼吸,身体的姿势有些僵硬别扭,眼睛死死锁在那片反光的区域——它不过指甲盖大小,却像一个微缩的、拥有魔力的锁眼。
我屏住呼吸,几乎是以毫米为单位,极其缓慢地调整着面部的角度。颈部肌肉因为这极致的专注和微操而僵硬发酸。顶灯管放射的白色冷光再次眷顾了那微小镜面般的角落。嗡……一道无声的微弱电流似乎穿过神经末梢,反光点被完全激活了!那片小小的、锐利如针尖的视野陡然清晰放大——
不再是模糊的绿意片段!
一片狭窄但清晰的窗框边框率先撞入视野:老旧的深褐色木头,油漆剥落翻卷,边缘磨损得圆润,带着沉重的岁月质感。紧接着,是窗玻璃。玻璃本身并未在视野中占据多少位置,因为它脏污不堪,布满了难以辨别的干涸水渍和灰尘斑点。然而,正是这些附着物的边缘、转折处、未覆盖到的角落,如同一个个极小的镜面,顽强地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向我这里折射投影着零星景象。
窗外!一个绝对真实、却完全陌生的世界碎片,被强行塞进这个指甲盖大小的窗口里,撞进我疲惫的眼眸深处。
是街道的景象!
灰扑扑的石板路,车辙印很新,似乎刚下过雨不久,路面因湿润而颜色深重。路肩石缝里顽强地钻出些杂草尖,矮而蔫头耷脑,点缀着零星湿泥。路面上一道突兀的污痕,像是被随意泼洒的油彩,粘稠的蓝紫色在灰石板背景下极其刺目。我的视线仿佛被这污痕黏住了一瞬,才艰难地上移。
对街一排高高低低的房子,墙面极其陈旧。浅黄墙皮大片剥落,暴露出发暗发霉的墙砖。临街门窗形状各异——一扇是斑驳的绿漆木门,半掩着,露出幽暗的室内一角;旁边则是两扇窄小的对开铁栅门,锈蚀得厉害;再过去又是一扇方形窗户,糊着花格子磨砂玻璃,模糊不清。
但这混乱破败之外,却有极鲜明的生命颜色倔强地存在着!就在窗台下狭窄的花槽里,一丛茂盛的绿叶蓬勃地向上伸张,巴掌大小的叶片颜色深浓得几乎发墨绿,层层叠叠。更触目的是它顶端怒放的那束小花——紫得极艳丽、极嚣张!细小繁密的花朵挤成饱满的一捧,花芯是灼目的亮黄。那纯粹到惊人的色彩,在我这方寸大小的镜头里燃烧,像一声嘹亮的、无暇的宣告,几乎要灼伤我的视网膜。
然而这一切——破败、浑浊与那异常鲜亮的花朵——都像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膜,显得遥远,飘渺,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失真感。
镜面窗口外的那番破败却又生机勃勃的景象,像一颗微小的酸橙挤爆在舌尖。这指甲盖大小的窗口仿佛变成了一个具有恐怖密度的黑洞入口,我的目光失控地被吸入其中,如同漩涡中心徒劳挣扎的小船。身体僵硬着保持那个别扭的姿势太久,颈部的肌肉发出濒临断裂的酸痛。
那个映现窗外景象的小小的反射点,骤然暗了下来,被一片移动的阴影覆盖。是我自己微微前倾的头发影子。一种急切混合着隐约烦躁的情绪攫住了我,像一只无形的手卡在喉咙下方。我必须离那窗口更近些!身体几乎是自动反应,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般向前挪动。
脚尖碰到了什么坚硬而有韧性的东西。
极轻微的一声,类似于指甲刮过塑料薄膜。
我的视线条件反射地下移——低头的那刻,头发尖再次覆盖了小小的观察孔,视野彻底黑掉。地上铺着一长条东西:光滑,暗黄色,边缘印着黑色的几何锯齿纹,一个显眼的塑料凸钉固定在中央。是那种博物馆常见的防滑警示条。
目光凝固处,正落在我的黑色皮鞋鞋尖与那条暗黄色警示带接触的地方。那本该是坚硬的交界点。可就在刚刚,鞋尖压上去的那一瞬间,被压缩的暗黄色警示条表面,陡然产生了一小片如同压扁水滴般的新反光区!那片不规则的小反光点,像一滴凝固的水银,骤然映亮了……窗外!就是刚才那扇被磨砂纸模糊了的玻璃!一模一样!花格子玻璃、深褐色木头窗框、旁边绿漆门半开…还有那抹嚣张的紫花!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猛然抬眼,眩晕感像实质的浪涌袭来,眼前的景象剧烈地旋转扭曲——不是画框角落的缝隙!是整个画框左下角的哑光黑色木质框体!刚才俯身角度的巧合改变,皮鞋与警示带压缩出的那一点点光滑平面,取代了那个微小的自然角落,成为了折射外部那个奇异世界的窗口!
原来,任何能够形成反光的光滑面…无论在哪里,都可能成为通向那个世界的…门
念头闪过的同时,一个难以遏制的冲动牢牢攫住了我。身体仿佛自有主张,挣脱了大脑惯性的束缚。我伸出手,试探着去触碰画框那条沉黑的边缘。指尖距离冰冷的哑光木面还有几寸,一种无形的吸力陡然在掌心跳动起来。
嗞——
一声轻微的、像是强电流穿过潮湿空气的声音近距离地响起。不等我思索这声音从何而来,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变化就在眼前上演了——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的那片毫无反光的哑光黑木框上,一点微弱的、液态白银般的光猛地向内凹陷!是的,凹陷!就像坚实的物质表面突然坍缩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光之陷阱!
那凹陷光点瞬间蔓延开,像一滴墨水掉进清水里晕染!沿着木框的边缘轮廓,一条原本锐利的直角折线瞬间熔化了!融化的黑暗物质像活的沥青般流淌开来,吞噬了边界!更令人窒息的是,整个画框边缘,连同前方那一小片空间的皮肤,如同被无形巨口狠狠撕扯,以一种无法描述的、超现实的姿态扭曲、拉伸、搅动起来!哑光黑木、水磨石地砖、白色的墙底…以及它们所在的空间本身,统统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暴虐力量揉搓、拉伸成一道疯狂旋转的暗色粘稠漩涡!漩涡的纹理是深黑与惨白混杂、相互撕裂渗透的视觉泥泞!
眼前这一切只发生在零点几秒内。恐惧如冰水灌顶,逃跑的指令甚至来不及从大脑发出,就被这漩涡的暴虐洪流彻底粉碎。我毫无防备地一头栽进这空间猛烈搅动的绞肉机里!
整个世界瞬间被灌满了粘稠的、不断搅动扭曲的暗色浓粥。眼前全是混乱不堪的黑暗和惨白相互撕扯的污秽漩涡。身体被一股巨大而狂暴的离心力紧紧抓住,像被卷入了海啸中央的洗衣机滚筒,疯狂地旋转、拉扯、甩动。内脏在胸腔中猛烈地翻滚、挤压、移位,每一次旋转都带来一阵剧烈的恶心和失重感。骨头似乎在这疯狂的撕扯中吱嘎作响,濒临解体。我失去了方向感,失去了对抗的力气,甚至失去了我是谁的概念,只剩下纯粹的被撕扯的物理痛苦和濒死的窒息感。意识在边缘碎裂成粉末……
这股暴虐的力量猛地收束!
像被粗暴弹出的石子,我的身体狠狠地砸在地面上。接触点传来钝痛,伴随着一声短促的闷响。空气灌入口鼻,带着一股浓烈而陌生的气息混合体:尘埃、青草汁液的苦涩辛辣、铁锈在雨水里腐烂的甜腥、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像是某种燃烧胶皮的刺鼻气味。
眩晕感和剧痛还在脑海里翻搅,身体本能在适应着地心的坚固拖拽感。我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干呕似的嗬嗬声,双手胡乱地试图撑起身体。胳膊肘、膝盖、手掌都火辣辣地痛着。视野里的一切都在剧烈地晃动、重叠,像隔着翻腾的水波。我拼命眨眼,甩头,试图让世界恢复它应有的清晰和平静。
当模糊的景象终于稍稍稳定下来一些时,我猛地僵住,保持着半撑起身体的狼狈姿势,血液如同瞬间冻结。
这是街道。
是那条街!那条我在美术馆画框角落反光里窥见的、铺着湿漉漉灰色石板路、路边顽强生长着浓绿植物的街道!
可……完全不对了!
那些灰色的石板还在,湿漉漉地映着某种看不见的光源。但那抹曾在反光中鲜艳得令人心颤的紫花呢不见了!取代那丛花的,是一大块浓稠、黏腻、形态极其不自然的深绿与褐黄混杂的物质,堆在窗台下,像一摊巨大无比的呕吐物,边缘还在极其缓慢地、令人反胃地蠕动鼓胀着。散发着更浓郁的腐败气味。
我猛地抬头看向对面那些房子。剥落墙皮、绿漆门、锈蚀铁栅门……外观轮廓似乎还在,但构成它们的材料,仿佛被一只疯子的巨手粗暴地揉捏过!墙面、门、窗户,统统扭曲成了流动的、非欧几里得几何般的曲面!深黄和浅灰的油漆不再是固体,而是熔化的、互相渗透流淌的蜡质,形成诡异的漩涡纹或撕裂状的疤痕!那扇糊着花格子磨砂纸的窗玻璃,此刻变成了暗沉的半透明琥珀色,内部凝固着浑浊的、无法辨认的渣滓般的东西。
更令人思维冻结的,是光线。整个街道的空间被一种粘稠得近乎固态的、暗金色的光充斥、包裹。它来自高处某个无法定位的点,却均匀地涂抹在一切物体表面,使得所有事物都失去了清晰的阴影边界,所有的线条都浸泡在一种油质般的、静止的昏暗里。仿佛世界本身被浸泡在一块巨大的、浑浊的松脂之中。
脚步声。一种沉重、拖沓、缺乏节律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响起。
我的脖子僵硬地转向声音来源。
几个人正从街道另一头缓缓行来。
他们保持着人类基本的直立行走姿态,但动作极端缓慢、迟滞。双腿拖曳着,仿佛每一步都需要从粘稠的松脂中费力地拔出。更可怕的是他们的面孔——僵硬、平滑如同刚上过釉的劣质陶瓷面具!没有眼睑开合,没有鼻翼翕动,更没有嘴唇的弧度,每一个面部的细节都只是僵死地刻印上去的。他们的眼睛空茫地直视前方,瞳孔仿佛凝固在树脂中的昆虫标本,空洞地映着这片诡异暗金的世界,没有半分焦点,也没有一丝情绪。他们穿着材质难以名状的衣物,灰扑扑一片,在暗金光的照射下,如同没有生命的剪影。
恐惧的冰冷瞬间攥紧了心脏,化为汹涌的恶寒顺着脊椎向下奔窜!本能发出了尖锐到刺破耳膜的无声尖啸——逃!离开这条街!立刻!
双腿抖得像狂风中的枯草,但我还是靠着墙壁,挣扎着试图站起来。目光近乎狂乱地扫视四周,试图辨认方向,找到一个出口,或至少一个能藏身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种异常强烈的存在感在我背后形成。那不是脚步声,更像是一块冰冷的金属雕塑被突然放置在我身后狭窄的空间里,散发着无形的压力和无情的寒意。
几乎在那压力感到达的同时,我猛地扭头看去——心脏在这一刻骤停!一张脸,一张同样毫无表情的脸,就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皮肤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灰白色,质地光滑得诡异,如同打过蜡的石膏。颧骨、下颌线的转折生硬而锐利,不似天然骨骼。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并非空洞,而是空洞到了极限!眼珠是浑浊污秽的、如同用泥水冻成的玻璃球,毫无神采地锁定在我身上。这张脸上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情绪载体的皱纹或肌肉活动,只有永恒的、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漠然。
是那个医生模样的人吗那个声音所说的设定出错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般的窒息感。我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冲向耳膜形成的轰响。视线慌乱地扫过他胸前,没有挂任何身份的证件,他那身衣服的材质也极其怪诞——既像陈旧的粗麻布,又像干涸凝结的塑料片。
我猛地向后蹭去,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粗糙的石墙凸起,凸起的棱角硌得生疼。谁!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栗。
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几分——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那凝固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个极其细微的角度,浑浊的视线像精准的探针,穿透了我脸上每一道因恐惧而绷紧的纹理。那张没有任何唇纹变化的嘴,忽然张开了。没有唇齿开合的动作,仿佛是套在下颌骨上的一个硬壳模具被某种内部的机械装置直接撑开!一个音调平直、没有丝毫起伏、如同老式电子合成器模拟出的声音,带着冰冷的砂砾感摩擦着我的耳膜:
检测点
A-7……
确认存在。你……
不属于这里。
每一个词如同独立的冰坨,被他毫无情绪波动地抛出。那声音不包含询问、指责或任何可辨识的情绪,只有纯粹冰冷的陈述,带着一种审判官宣读早已写定的判决书般的绝对肯定。在他说出你这个字的瞬间,他那只戴着手套——或者说,材质怪异如同昆虫甲壳般的手套——的右手,闪电般地从外套内袋中抽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扁平、光滑的深黑色装置,大小如同老式翻盖手机,边缘线条极其锐利简洁。在暗金色光线下,它的表面呈现出金属的冰冷光泽。正中央,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圆形亮面区域,正对着我心脏的位置,像一个微缩的、冰冷的枪口。没有其他任何按钮或接口,整个装置光滑得像一块刚刚凝固的黑暗。
核心存在性扫描……启动。依旧是那种平板的电子音,冰冷地宣告。他右手稳稳地托着那黑色装置,左手的食指以一种精确到机械的动作,在那光滑表面上某个看不见的区域点下。
嗡……
一声低沉而绵长的机械震鸣陡然响起,并非从装置本身发出,而是从周围的空气中被强行挤压出来!那圆形的枪口——那个小小的亮面,瞬间变得炽热刺眼!一道纯粹的、不携带任何杂质的白光猝然迸射出来!这光柱只有手指粗细,却仿佛具有实体般的穿透力!
白光精准地笼罩了我心脏的位置。
在被那道凝实白光击中的瞬间,一种难以形容的冰冷、麻痒、深入骨髓的剧痛和异物侵入感,如同无数根带着高压电的寒冰针,瞬间穿透衣服、皮肤、肌肉、骨骼,向着胸腔里那颗激烈跳动的东西狠狠地扎了进去!我甚至能感觉到那无形之针穿透心脏组织时那种实质性的撕扯阻力!
呃啊——!一声压抑着极端痛苦的嘶喊冲破了喉咙的封锁,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眼前发黑,金星狂迸!一股冰冷的洪流顺着脊柱炸开,全身的肌肉像被强电流麻痹的青蛙,无法控制地抖动、瘫软。我再也无法保持站立的姿势,双腿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骨头,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倒下去!
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粗糙得如同砂纸的墙面上!巨大的撞击力和那道刺穿心脏的白光带来的双重剧痛,让我的视野彻底扭曲、变形、一片血红!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在惊涛骇浪的痛苦中飘摇,几乎熄灭。
嗡鸣声还在持续,但那带着恐怖穿透力的白光骤然熄灭了。深黑色的扫描仪屏幕上,不再是单调的黑暗或错误提示符号。
冰冷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没有任何情绪波澜:
结论确立。个体源…识别代码:无。本模组世界…注册信息:无匹配项。错误类型归类:设定…崩坏(Out-of-Condition)。每一个术语都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落。
那灰白面具般的脸上,嘴唇位置那个僵硬的口纹丝不动:主体存在性…定位中……定位完成。
结论:来自……那双浑浊污秽如同泥水冻结的眼球抬起,再次锁定我的脸。那冰冷平直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却像是在宣读我的死刑判决书:……艾德·索伦的…未出版遗作。小说名:《……》——他念出了一个奇怪的、无法理解的音节,……角色索引:……——他的嘴唇僵硬地开合着,念出了一个极为普通、却在此刻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我意识里的名字——那是我的真名!
我的名字!从那个戴面具的非人口中,以一种冰冷的、审判般的语调,作为……一个虚构物的索引编号!
轰——
如同整个宇宙在意识深处引爆了一颗超新星!大脑里所有构建稳固的逻辑链条、所有有关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认知基石,在同一个瞬间被炸得粉碎!比刚才那道白光穿心带来的冲击何止强烈万倍!
眼前的世界——这条流淌着暗金松脂般的街道、墙上蠕动的色彩、非人的冰冷面孔、那宣告判决的黑色仪器——所有的一切,像被投入炼钢炉的劣质玻璃玩偶,猛地剧烈扭曲、熔化、拉长!惨白、灰黑、黏腻的暗金,如同被巨锤砸碎的调色盘,互相污秽地渗透、旋转、咆哮!
窒息感如同深海的水压,瞬间攫住了喉咙。意识在极致的冲击和痛苦中彻底昏沉、溃散,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意识,如同溺毙者吐出肺里最后一串绝望的气泡,缓慢地从一片窒息般的黑暗浓稠中向上漂浮。视野边缘先是有灰白色的光斑在飘动,随后光线缓慢地渗透进来,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现实的干燥冰冷。
眼睛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刺目的白光灼烧着视网膜,是天花板上的长条形日光灯管。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稀释后的淡淡刺鼻气味,混杂着地板蜡、纸张和陈旧空调滤网吹出的微尘味道。一种带着记忆锚点的气味。
我转动着几乎锈死的眼球。
水磨石地面冰冷坚硬地抵着后背,平整的倒影模糊地映照出上方的景象:那堵极其高耸的、灰白色的墙。墙的底部……一张巨大的、沉黑哑光的矩形画框……画框里…那片凝固的、无边无际、拒绝一切的白!
美术馆!展厅!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入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终于找回了一丝控制力。我艰难地用手肘撑着地面坐了起来,浑身骨头和肌肉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勉强组装回去一样,发出酸涩的呻吟,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脱臼般的疼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疲惫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残留的隐痛,提醒着被白光洞穿的非人体验。
我就瘫坐在这张巨幅空白画作的面前地板上,狼狈不堪。
周围没有任何人。展厅巨大而寂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在深处发出单调平稳的低鸣。那幅画,那片纯粹的白,依旧空洞、冷漠地悬在墙上,对瘫坐在它下方的我,对刚刚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个匪夷所思的、跨越维度界限的事件,表现出一种彻底的、压倒性的漠视。仿佛那一切光怪陆离的痛苦和认知颠覆,从未存在过。
身体各处都在叫嚣,但一种更强烈的冲动驱动着我。不是关于那个灰色世界、非人医生、存在的审判之类的宏大谜团。此刻,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疑问如同一根细针,深深扎进大脑皮层深处:
那个角落——那个曾在反光中向我泄露异界碎片、之后又扭曲成空间漩涡将我吸入的那个画框角落!
它是存在的关键!或者说,至少是那扇门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我用尽残余的力量,挣扎着从冰冷坚硬的地板上爬起来。双腿虚软得像煮熟的面条,每一步都微微摇晃。我几乎是踉跄着扑向画框左下角的位置。
手指剧烈地颤抖着,指甲刮过硬冷的哑光黑木材表面。俯身。屏住呼吸。凑近。睁大酸痛的眼睛,死死盯住那个角落的转折点。
没有。什么都没有。那道本该存在细微反光或至少是空间扭曲残余痕迹的地方,和画框其它部分一模一样。深黑色的木质,哑光处理,像一块坚硬的、拒绝任何光线侵入的墨玉。触感冰冷、顺滑。我甚至用手背狠狠地去擦过那个角落,试图抹掉什么看不见的残留物或指纹,只有皮肤摩擦粗糙木材的细微声响。
那个角落平平无奇。那个通向非人之地的门,彻底关闭了,没有留下任何物理痕迹,像一场高热噩梦在退烧后的蒸腾消散。
心一点点沉下去,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包裹。
拖着疲惫的身体从美术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无中逃离出来,外面城市的下午光线带着一种刺目的喧嚣感。高楼切割着天空,车辆毫无意义地轰鸣流淌,行人表情各异,匆忙或闲适。一切都正常得令人绝望。那种正常的质感和节奏,像一堵厚厚的透明玻璃墙,将我死死隔绝开来。那个灰金色的、空间粘稠、非人游走的炼狱景象,那冰冷如同来自地狱的判决词……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记忆里,又遥远得像隔着千层磨砂玻璃的幻象。真实的边界彻底坍塌模糊,世界像一层湿透了水、随时可能融化崩解的劣质纸壳。
回到公寓。电子锁发出滴的解锁声,熟悉的微弱气流混合着书本纸张和尘螨的味道涌出。反手锁门,金属锁舌咔哒一声脆响,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空旷和沉重,仿佛是隔绝一切的最终宣判。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块,但某种本能驱使着,几乎是梦游一般,一步一步挪向书房。大脑一片混乱的空白,那场荒谬的冒险带来的剧烈认知消耗几乎榨干了我最后一丝思考的能量。
电脑桌靠着窗,外面是城市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斜斜地铺在键盘上,给冰冷的塑料和金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虚幻光晕。指尖触碰开机键,发出轻微的嗡鸣声。风扇轻转,系统启动,屏幕由黑变亮,熟悉的操作界面加载出来——桌面壁纸是几年前旅游时拍的雪山湖泊照片,纯净剔透,此刻却透着一股虚假的平静。
我的视线,甚至没有刻意去聚焦,几乎是下意识地掠过打开的窗口。
某个窗口的底色,是一片极其刺眼的、无边无际的、纯粹刺目的白!
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整个后脑勺都瞬间麻了!呼吸猛地停滞!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刚才还沉重无比的身体如同被瞬间注入高压电,每一个细胞都在炸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猛地提起!一股冰冷的血直冲头顶!眼球被那片白灼烧得剧痛!
那个白色窗口!屏幕上打开的应用程序,正占据着视野中心!
不是系统自带的空白记事本,也不是代码编辑器那种常见的界面。它的视觉呈现极其独特:无边无际的纯白色背景,没有任何菜单栏,没有任何按钮,没有任何传统窗口的边框线!一片纯粹、寂静、如同宇宙背景辐射般存在的白,就那么突兀地、直接地占据了屏幕的绝大部分!
像是某种冰冷的召唤,我颤抖的目光在惊恐中被牢牢吸住,下意识地移向那片纯粹之白的顶端边缘。
那里,在绝对的白色虚无之中,一行微小到几乎难以辨认、却又清晰到刺痛神经的黑色字体,像一道狭长的、悬于深渊之上的刀痕:
艾德·索伦
—《_________》
那个名字…和那个灰白面具宣读的作者名字,分毫不差!
而我的名字,无比真实的名字,正紧随其后,如同一个冰冷的索引标签,等待着填入那本……只余一片苍茫空白的未完成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