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650分,我激动地填了厦门大学。
录取通知书到手那天,全家喜极而泣——村里第一个名校生。
妈妈卖掉老屋凑学费,爸爸借遍全村办酒席。
直到飞机落地吉隆坡,我才发现校园地图写着马来西亚校区。
我安慰自己:分校也是厦大。
四年里,亲戚总问厦门好玩吗,我笑着转移话题。
毕业回国求职,HR扔回简历:我们不敢要这种分校学历。
翻出尘封的录取书,角落小字刺痛双眼: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妈妈突然想起:那年班主任好像说过什么...被我当骚扰电话挂了。
撕碎的录取书像雪,落在再也回不去的老屋地基上。
1
高考惊雷
高考成绩公布那天,林薇家的破旧瓦房里,空气像凝固的糖浆,又黏又沉,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老式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搅动着六月闷热潮湿的空气,却丝毫带不来一丝凉意。
汗珠顺着林建国黝黑脖颈的沟壑蜿蜒而下,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汗衫领口。
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那个老旧的按键手机,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写满紧张的脸。每一次微弱的信号灯闪烁,都像重锤敲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嗡——嗡——
手机猛地在他手心剧烈震动起来!林建国像被烫到般一哆嗦,差点把手机甩出去。他死死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那个陌生号码,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爸!快接啊!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单薄的胳膊里,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
林建国颤抖的手指在接听键上滑了好几次才终于按准。
喂是……是林薇家吗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静,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狭小的堂屋里。
是!是!俺是林建国,她爹!林建国的声音陡然拔高,沙哑得厉害。
恭喜!林薇同学!总分650分!全省排名第……后面那串数字像飞驰的子弹,嗖地掠过林建国嗡嗡作响的耳朵,只留下一个巨大无比的回响——650!650!
啪嗒!手机从他汗湿滑腻的手里滑落,砸在坑洼不平的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林建国却浑然不觉,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瞪得滚圆,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狂喜,死死盯着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摇摇欲坠的女儿。
小薇!中了!咱中了!650!650啊!他嘶吼着,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又激动,猛地爆发出巨大的力量,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林薇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前骤然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哽咽在胸腔里剧烈地冲撞。650!这个分数,像一道刺破乌云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所有的黯淡和艰辛,也照亮了这个贫穷家庭那遥不可及的名校梦!
她几乎虚脱般,靠着斑驳脱落的土墙,才勉强支撑住自己发软的身体。巨大的喜悦像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让她短暂地忘记了填志愿时,那个在厦门大学后面,匆匆掠过、未曾深究的、小小的(马来西亚分校)字样。
2
金榜题名
林薇家那扇摇摇欲坠的旧木门,仿佛一夜之间成了村里最热闹的景点。
门槛几乎被络绎不绝的乡亲踏平,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烟的呛人烟雾、廉价糖果的甜腻气息,还有怎么也挥散不去的汗味。
一张张黝黑、布满沟壑的脸上堆满了夸张的笑容,粗糙的大手拍打着林建国瘦削的肩膀,发出啪啪的闷响。
建国!祖坟冒青烟喽!咱村头一个金凤凰,飞出山窝窝,落进名牌大学窝里啦!隔壁王伯咧着嘴,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黄的牙齿,嗓门大得震人耳朵。
就是!厦门大学!啧啧,那可是顶顶好的大学!电视里都放过的,海边上,漂亮着哩!李婶抱着孙子,凑上前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眼神热切地黏在墙上那张唯一崭新的物件上——林薇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
它被林建国用最虔诚的姿态,端端正正地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土墙中央,旁边还插着几根刚从山上采回来的野花,花瓣有些蔫了,却依旧努力绽放着一点颜色。
通知书上,厦门大学四个烫金大字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像四簇跳跃的小火苗,灼烧着每一个仰望它的人的眼睛。下面的落款处,录取专用章的鲜红印记,如同一枚权力的烙印,宣告着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林建国佝偻的背脊,在乡亲们一声高过一声的恭维里,不知不觉挺得笔直。他布满老茧的手指,一遍遍,近乎贪婪地摩挲着通知书光滑的硬质封面,感受着那微微凸起的烫金字体带来的奇异触感,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份沉甸甸的荣耀牢牢攥在手心。
林薇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被几个叽叽喳喳的同龄姑娘围着,她们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张属于她的通行证,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向往。
她脸上挂着羞涩而满足的微笑,心被巨大的幸福填得满满当当。
当手指无意间划过通知书右下角一行几乎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极小印刷体——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时,那轻微的凹凸感只在她指尖停留了不到半秒,便像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被眼前金灿灿的厦门大学四个大字掀起的惊涛骇浪吞没得无影无踪。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恭喜声,眼前是父亲从未有过的骄傲挺直的脊梁,这点微不足道的凹凸,算什么呢她甚至没有低头再去看一眼,只是下意识地,把通知书翻了过来,将那行小字,严严实实地压在了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下,仿佛这样,就能彻底抹去那点微不足道的异样。
3
学费重压
短暂的狂喜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被冰冷坚硬的经济现实礁石撞得粉碎。
当林建国拿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戴上老花镜,凑到昏黄的灯泡下,仔仔细细看清新生入学缴费须知里那串长长的数字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黄裱纸。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狭小的堂屋里回荡。
五万……七千……八……林建国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从破旧风箱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一年……就要这么多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串数字,仿佛要用目光把它抠掉。这几乎是他家不吃不喝整整十年的收入!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把他刚刚挺直的脊梁瞬间又压弯了下去,甚至比从前更加佝偻。
林薇妈,那个一向沉默坚韧的农村妇女,脸色也灰败下去,她默默地放下手里刚缝补好的旧衣服,走到墙角,掀开一块松动的地砖,从里面掏出一个裹了好几层旧手帕的布包。
她一层层揭开,露出里面一叠皱巴巴、颜色深浅不一的零钱,最大面值是一张磨损严重的百元钞。她把所有的钱都倒在破旧的木桌上,小心翼翼地抚平每一张纸币的褶皱,然后开始一张一张地数,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数了一遍,又数一遍。最后,她抬起头,对着丈夫和女儿,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统共两千一百三十八块五毛。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淹没了整个屋子。
林建国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最廉价的旱烟,辛辣呛人的烟雾缭绕着他愁苦的脸。
他看着堂屋里那根支撑着整个家、早已被虫蛀得坑坑洼洼的房梁,又看看墙上那张金光闪闪的录取通知书,那四个大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许久,他把烟锅在门槛上重重地磕了磕,烟灰簌簌落下。他站起身,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卖!把老屋……卖了!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石头,沉重地砸在地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小小的山村。买主很快就来了,是邻村一个跑运输发了点小财的男人。他背着手,挑剔的目光扫过林家低矮破败的土墙、漏雨的屋顶和狭小的院子,嘴角撇着,毫不掩饰地压价。
建国哥,不是我说,你这房子,位置偏,年头老,土坯墙都酥了,房梁也朽了,买主咂着嘴,伸出三根手指头,三万,顶天了!我买了还得推倒重盖,全是冤枉钱!
林建国佝偻着背,布满青筋的大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卑微的乞求:张老板,您……您再添点孩子上学急用,是……是厦门大学啊!名牌大学!您看……
名牌大学买主嗤笑一声,打断了林建国的话,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呵,名牌大学好啊,可你闺女是去念书,又不是去印钞票!三万五,不能再多了!要就要,不要拉倒!我还得赶回去装货呢!他作势转身要走。
林建国身体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肩膀塌陷下去,嘴唇哆嗦着,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轻飘飘的字:……成吧。
签协议那天,林建国死死捏着那支借来的笔,手指抖得厉害。当他在那几张薄薄的纸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名字时,浑浊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印着冰冷条款的纸张上,洇开一团团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他看着买主数出那叠沾着油污的三万五千块钱,又看着母亲默默地、几乎把能借的亲戚邻居都借了个遍,低声下气,赔着笑脸,换来一堆零零碎碎、带着体温和汗味的钞票。
每一张钞票递过来,都像在他心上剜了一刀。最终,那笔沉重的学费,混合着卖房的巨款和无数小额借款,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林建国枯瘦的手掌上。
4
异国迷途
飞机引擎巨大的轰鸣声终于平息下来。林薇揉了揉因长时间飞行而酸胀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激动和忐忑。
她随着人流,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踏上了连接机场与航站楼的廊桥。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虚浮,仿佛踩在云端。马上,她就要真正拥抱那片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蔚蓝海岸和那所声名赫赫的南方之强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
然而,当她的双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一股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瞬间攫住了她。
空气是湿热的,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糖浆,带着一种从未闻过的、浓烈而陌生的植物香气和某种辛辣香料的气息,扑面而来,熏得她微微眩晕。
耳边充斥着的,不再是熟悉的乡音或普通话,而是快速、音节跳跃、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像是无数只热带鸟雀在嘈杂地鸣叫。
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各种她不认识的、弯弯曲曲的文字符号,还有穿着风格迥异、色彩艳丽的人们在眼前穿梭。这……真的是厦门吗那个印象中温婉、湿润的南方海滨城市一丝冰冷的疑虑,像初春河面悄然裂开的冰缝,毫无征兆地在她心底蔓延开。
她用力甩甩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不安。一定是长途飞行太累了,产生了错觉。她努力说服自己,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跟着指示牌,急切地寻找着厦门大学新生接待处的牌子。目光在接机大厅攒动的人头和各式各样的接机牌中焦急地搜寻。
终于!她看到了!一块熟悉的蓝底白字的牌子,上面清晰地印着厦门大学的校徽和名称!巨大的喜悦瞬间冲散了刚才的疑虑,她像在沙漠中看到绿洲的旅人,拉着箱子几乎是奔跑过去。
老师!老师!我是厦门大学的新生!林薇!她气喘吁吁地停在举牌的工作人员面前,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举牌的是个皮肤黝黑、笑容热情的年轻男生,听到她的话,立刻用带着浓重口音但还算流利的普通话回应:你好!欢迎!Welcome
to
Xiamen
University
Malaysia
(XMUM)!他动作麻利地接过林薇手中巨大的行李箱。
林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XMUM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缩写,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是啊!男生似乎没察觉到她的异样,依旧热情洋溢,指着旁边一块竖立着的、花花绿绿的校园导览图,看,这就是我们美丽的校园!在雪兰莪州,离吉隆坡很近的!保证你会爱上这里!他的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快。
林薇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机械地移向那张巨大的地图。色彩斑斓的图案在她眼前晃动,却无法聚焦。她的视线像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地图最上方一行清晰醒目的英文大字上:
Xiamen
University
Malaysia
Campus
而在那行英文旁边,还有一行稍小些、却同样刺眼的中文标注:
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马来西亚……分校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瞳孔,刺穿她所有的幻想和期待!
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周遭所有的声音——男生热情的介绍、机场的广播、人群的嘈杂——瞬间被拉远、扭曲,变成一片模糊不清、令人窒息的噪音。她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僵在原地,只有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尖锐的疼痛。
那滚烫的、带着海腥味的湿热空气,此刻却像冰水一样灌进她的喉咙,冻结了她的血液。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崩塌,脚下坚实的地面仿佛瞬间变成了无底的流沙,要将她吞噬。
5
孤独挣扎
林薇坐在简陋的校车上,车厢里弥漫着新塑料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窗外飞速掠过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她从未见过的热带绿意。高耸的油棕树伸展着巨大的羽状叶片,像一把把撑开的巨伞,投下深邃的阴影。
茂密的热带丛林在公路两旁肆意生长,藤蔓缠绕,奇花异草点缀其间,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烈而陌生的植物气息,混合着泥土被烈日炙烤后的微腥。这景象与她在网络上搜索厦门大学时看到的那些优雅的嘉庚风格建筑、那片温柔蔚蓝的海湾,截然不同。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钝痛。
那个刺眼的马来西亚分校标签,像一道丑陋的疤痕,横亘在她所有的认知之上。她死死攥着手机,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屏幕亮着,停留在浏览器搜索界面。她颤抖着手指,飞快地输入: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认可度。页面刷新,跳出来的信息却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她。
……成立时间短,国内知名度不高……
……教学模式、师资与本部存在差异……
……毕业生回国就业需注意学历认证流程……
……部分用人单位对此类中外合作办学机构持谨慎态度……
一条条冰冷的文字,像淬了毒的箭矢,精准地射穿了她仅存的侥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猛地关掉手机屏幕,用力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试图汲取一丝冷静。不,不能乱!
她拼命地在心底呐喊,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录取通知书上印着的,是厦门大学的校徽!盖着的,是厦门大学的钢印!这难道不是铁一般的证明吗学校官网,不也清清楚楚写着是厦门大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分校怎么了那也是根正苗红的厦大!她反复咀嚼着这些官方表述,像在吞咽苦涩的药丸,试图用它们来镇压心底那疯狂滋长的恐慌。
她必须信!只能信!否则,身后那个为了她卖掉老屋、借遍全村的家……她不敢想,那将是怎样一场灭顶的灾难。
日子在自我催眠般的重复中一天天滑过。她强迫自己融入。
课堂是全英文授课,教授的口音五花八门,她必须调动全部神经去捕捉那些陌生的音节,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的不是知识,而是大量的音标和中文谐音注释。
周围的同学,本地华人、马来人、印度人……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讨论着她从未听闻的本地明星和综艺,形成一个个她无法融入的小圈子。
每当她尝试用普通话加入,换来的常常是对方礼貌却疏离的微笑和迅速切换回的语言壁垒。食堂里飘荡着浓郁的咖喱和沙爹的味道,辛辣而陌生,让她无比想念家里那口铁锅炒出的咸鲜滋味。
最让她窒息的是与家里的视频通话。小小的手机屏幕里,映出父母那张明显憔悴了许多、却努力挤出笑容的脸。背景是临时租住的、光线昏暗、堆满杂物的低矮平房。
小薇啊,在厦门还习惯不学校大不大海风舒不舒服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和掩饰不住的期待。
林薇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扯出一个最灿烂的笑容,脸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了。妈!好着呢!学校可大了,靠海,风景特别好!
她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虚假的雀跃,图书馆好大好漂亮,书多得看不完!食堂……嗯,饭菜种类也很多!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室友桌上那份红彤彤的咖喱鸡饭,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的翻搅。
那就好!那就好!屏幕那头的父亲林建国搓着手,黝黑的脸上皱纹舒展了一些,眼中闪动着欣慰的光,好好学!别心疼钱!咱家……砸锅卖铁也供你!将来毕业了,进大公司,坐办公室!给咱老林家争口气!那朴实的期望,像沉重的枷锁,瞬间压得林薇几乎喘不过气。
嗯!爸,妈,你们放心!她用力点头,喉咙发紧,眼眶酸涩得厉害,只能拼命眨着眼睛,把那股汹涌的泪意逼回去,我……我这边一切都好!真的!特别好!她匆忙地找了个借口,室友叫我去图书馆了,先挂了啊!不等父母回应,她便近乎仓皇地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她脸上强撑的笑容如同脆弱的瓷器,骤然碎裂。滚烫的眼泪终于冲破堤坝,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洇开一片绝望的水渍。
巨大的孤独感和负罪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吞没。窗外的热带骄阳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她却感到刺骨的寒冷,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6
毕业幻灭
四年的时光,在异国他乡的烈日与骤雨、课堂与考试的交替中,无声地流淌殆尽。毕业季的热带季风裹挟着潮湿与离愁,吹拂过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的校园。
穿着宽大学士袍、头戴方帽的毕业生们脸上洋溢着解脱的轻松和对未来的憧憬。林薇站在人群里,脸上也带着笑,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刚刚拿到、还带着油墨温度的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深蓝色的封皮庄重典雅,正中央,厦门大学四个遒劲有力的烫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方是同样烫金的校徽。
她贪婪地、一遍遍地用指尖摩挲着那凸起的字体和徽记,仿佛要从这坚硬的触感中汲取最后的力量和勇气。四年了,她终于拿到了这张纸!
这张浸透了父母血泪、承载着全家唯一希望的纸!无论过程多么艰难,无论这个分校的印记多么让她如鲠在喉,此刻,看着这庄严的厦门大学字样,一种近乎悲壮的期待感在她心底燃烧起来——回去!回去用这份学历,挣回一切!把卖掉的老屋赎回来,把欠下的债一笔笔还清,让父母挺直腰杆!
回国的飞机冲破云层,降落在故乡省城的机场。踏上熟悉的土地,呼吸着久违的、带着北方尘土气息的空气,林薇的心跳得飞快,既有归家的激动,更有即将面临考验的忐忑。她几乎没有停留,直奔省城最大的人才市场。
招聘会场馆内人头攒动,声浪嘈杂。林薇穿梭在一个个展位间,目光快速扫过招聘启事上的要求。她的目标很明确:大型国企、知名外企、待遇优厚的上市公司。
她精心打印了厚厚一叠简历,每一份都用透明的文件袋仔细装好,封面上,她特意用加粗字体醒目地标注着毕业院校:厦门大学。
她在一个大型能源国企的展位前停下脚步。展位布置得气派,几个穿着笔挺西装、神情严肃的HR正在筛选简历。林薇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表情,走上前去,将一份简历恭敬地递到一位看起来是负责人的中年男子面前。
老师您好,我是厦门大学应届毕业生林薇,这是我的简历,应聘贵公司财务管理岗位。她的声音清晰而自信。
中年男子抬起眼皮,目光锐利地扫了她一眼,接过简历。
他先是看到了封面上醒目的厦门大学,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下,但当他翻开简历内页,目光落在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那一行字上时,他翻阅的动作明显顿住了。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林薇,眼神里之前的温和迅速褪去,换上了一种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疏离。
厦门大学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温度,马来西亚分校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是的老师,是厦门大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毕业证书和本部是一样的,都是由厦门大学颁发……
哦。中年男人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他随手把林薇那份装帧精美的简历,放在旁边一摞明显薄了很多、似乎被快速筛过的简历最上面,然后视线已经转向了下一位求职者,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程式化:好的,简历放这儿,有消息我们会通知。那动作和语气,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敷衍。
林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她张了张嘴,还想再争取几句,但看着对方那拒人千里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默默地退开,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视为珍宝的学历,在别人眼中,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瑕疵。
接下来的遭遇更是雪上加霜。在一家以高薪闻名的互联网大厂展位前,她甚至没能把话说完。
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年轻的HR小姐姐接过简历只瞥了一眼校名栏,漂亮的脸蛋上立刻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和……一丝轻蔑的笑容。
她甚至没有翻开简历内页,就直接把它递还给林薇,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礼貌:不好意思同学,我们目前这个岗位,对毕业院校的背景要求非常严格,主要考虑国内985、211高校本部毕业生。您的经历……嗯,可能不太符合我们的要求。她的话语婉转,但那份拒意,比直白的否定更让人难堪。
林薇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火辣辣的疼。她几乎是夺回了自己的简历,在对方略带怜悯的目光中,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展位。
7
求职碰壁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婉拒,像冰冷的雨点,不断浇熄林薇心中那团名为希望的火苗。
最初那份回到厦门大学光环下的自信和期待,早已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上撞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抱着那叠仿佛越来越沉重的简历,茫然地走在喧嚣的人才市场里。周围求职者们或兴奋或焦虑的交谈声,此刻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刺耳又遥远。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展位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家规模不大、但招聘海报上写着急聘财务专员,待遇从优,提供住宿的本地制造企业。这大概是她今天最后的希望了。林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苦涩,努力调整出一个还算得体的表情,走了过去。
负责招聘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穿着普通工装、面色略显疲惫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公司的人事主管。林薇将简历递过去,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您好,我应聘财务专员。我是厦门大学毕业的。
男人接过简历,态度还算和气。他翻开了内页,目光落在教育经历那一栏。
当看到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时,他脸上那点客气的和善瞬间冻结了。
他的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眼神锐利地扫过那行字,然后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林薇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审视。
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在嘈杂的环境中依然显得格外刺耳,你这学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但最终还是选择了一种最直接、也最伤人的方式。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但那语气里的尖锐和鄙夷却像刀子一样清晰:小姑娘,我说话直,你别介意。咱们这厂子虽然不大,但财务这块是命脉!你这学历……啧,
他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把林薇的简历从桌面上推了回来,动作带着明显的嫌弃,这种挂着名校名头的海外分校,说白了就是花钱买文凭的野鸡路子!谁知道你在那边都学了些什么有没有真本事我们这小庙,可不敢要!出了岔子,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野鸡路子!
这四个字,如同四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林薇的心窝!
瞬间的剧痛让她眼前一阵发黑,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脚底。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仿佛被当众狠狠抽了几十个耳光。
羞辱、愤怒、委屈、还有那积压了四年的巨大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防。
不是的!你胡说!她失控地尖叫出声,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尖锐得变了调,引得周围不少人侧目。
泪水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我的毕业证是厦门大学发的!国家承认的!教育部网站可以查!不是野鸡大学!不是!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徒劳地嘶吼着,试图捍卫自己最后一点尊严和那摇摇欲坠的信念。
然而,她的辩解在对方那了然于胸、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冷漠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男人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行了行了,小姑娘,别在这儿嚷嚷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你自己心里清楚。去别家碰碰运气吧!说完,他不再看林薇一眼,转向旁边一位求职者,脸上瞬间又堆起了职业化的笑容。
周围投来的目光,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冷漠。
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林薇裸露的皮肤上。
巨大的羞耻感彻底将她淹没。她再也无法忍受,猛地抓起桌上那份被推回来的简历,像抓着什么烫手的烙铁,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那个人才市场大厅的,只记得外面炽热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耳边是自己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还有那个男人冰冷刻薄的话语,在脑海里疯狂地回响、放大——野鸡路子、不敢要、花钱买文凭……
8
真相撕裂
林薇失魂落魄地回到那个临时租住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旧桌子的城中村单间。
夕阳的余晖从狭小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昏黄的光带,像一道凝固的、绝望的伤口。
她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眼泪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冰冷。那个HR尖刻的话语还在脑中反复切割——野鸡路子!
不!不是!一定是哪里弄错了!一定还有证据能证明她的清白!这个念头如同垂死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的小房间里疯狂地搜寻。目光最终死死地钉在了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陪伴了她四年的旧行李箱上。
她几乎是爬了过去,颤抖着手拉开行李箱的拉链,粗暴地翻找着。衣服、书本、杂物被她一件件胡乱地扔出来,散落一地。
终于,手指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被层层包裹的角落。她用力把它扯了出来——是那个她珍藏了四年、却几乎不敢再看的、装着录取通知书的硬质文件袋!
袋子表面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她顾不得脏,急切地撕开封口,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着,将里面那张承载了她全家命运、也开启了她四年噩梦的纸抽了出来。
录取通知书依旧崭新。大红的底色,庄重而喜庆。正中央,厦门大学录取通知书八个烫金大字,在昏黄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一种蛊惑人心的、权威的光芒。她贪婪地看着那八个字,像即将溺毙的人看着海市蜃楼中的灯塔,心口掠过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暖意。
然而,就在下一秒,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骤然下移,死死地钉在了这张华丽通知书的右下角。那里,在精美的校徽图案下方,一行极其微小、印刷体、颜色也相对暗淡的字,如同潜伏在华丽锦缎下的毒蛇,冰冷地、清晰地盘踞在那里:
录取院校:厦门大学(马来西亚分校)
学习地点:马来西亚雪兰莪州雪邦
马来西亚分校!
这五个字,还有那个陌生的、带着异域气息的地名——雪邦,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精准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那么小!那么不起眼!
小到她当年拿到通知书,被狂喜冲昏头脑时,完全、彻底地忽略了它的存在!小到她在四年里无数次因怀疑而痛苦时,都下意识地回避去看这个角落,仿佛只要不看,那个可怕的事实就不存在!
可此刻,它们就在那里!清晰、冰冷、残酷!带着一种迟来了四年的、毁灭性的嘲讽!
原来……原来从一开始,答案就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这里!写在这张让她全家欣喜若狂、奉若神明的纸上!写在这个她无数次摩挲厦门大学烫金大字,却唯独遗漏的角落里!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林薇喉咙里迸发出来!那不是哭喊,是绝望的野兽濒死时的哀嚎!
她像疯了一样,双手死死攥着这张薄薄的纸,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撕扯!脆弱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刺耳的嗤啦声,瞬间被撕成两半!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她继续撕扯,把两半撕成四半,再撕成碎片!指甲划破了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她要把这张纸!这个谎言!这场持续了四年的噩梦!彻底撕碎!撕成粉末!
滚烫的泪水再次决堤,混合着掌心的血丝,滴落在纷纷扬扬飘落的碎纸片上,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血色梅花。她瘫坐在满地的狼藉和纸屑中,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声。
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最后只剩下那行如同诅咒般的小字,在脑海中无限放大、盘旋——马来西亚分校、雪邦……
9
悔恨深渊
手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响在死寂的小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屏幕上跳跃着妈妈两个字。林薇蜷缩在满地狼藉的纸屑中,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泪混着血水糊了满脸。那震动声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她不想接,不敢接。她该如何面对电话那头满怀期待的父母
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带着母亲焦灼的心跳。最终,她颤抖着伸出沾着血污和泪痕的手,按下了接听键。
喂小薇是小薇吗母亲焦急的声音立刻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刚刚哭过。
林薇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破碎的呜咽逸出。
小薇!你说话呀!别吓妈!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恐惧,你是不是……是不是找工作不顺利啊跟妈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母亲的敏锐让林薇的心狠狠一缩。
妈……林薇终于挤出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们……我们被骗了……
被骗什么被骗了母亲的声音充满了茫然和更深的恐慌。
……学校……不是厦大……是……是马来西亚的分校……林薇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毕业证……人家……人家根本不认……说……说是野鸡大学……花钱买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几秒钟后,传来母亲陡然拔高、尖锐到变形的哭喊:你说什么!马来西亚!分……分校!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妈!妈!你怎么了妈!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咳嗽声好不容易平息下去,母亲的声音变得极其虚弱,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马来西亚……怎么会是马来西亚……不是厦门吗通知书……通知书上明明写着厦门大学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自我怀疑。
突然,母亲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击中,声音骤然停顿。几秒后,她发出一声极其怪异、如同梦呓般的抽气声。
……电话……那年……那个电话……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什么电话妈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陡然变得空洞而遥远,充满了巨大的悔恨和难以置信的惊悚:……想起来了……那年……你通知书刚下来没几天……有个电话……说是你班主任……好像……好像提了句‘分校’……‘确认’什么的……我当时……我当时正忙着跟人谈卖房的事……心里头乱糟糟的……还以为……还以为又是骗子……推销东西的……我……我嫌烦……给……给挂了……
轰——!
母亲断断续续、带着无尽悔恨的话语,如同九天落下的惊雷,在林薇早已一片狼藉的脑海中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狠狠砸在她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班主任的电话!提醒!确认!分校!
而她的母亲……在忙着卖掉祖屋、凑那笔天文数字的学费时……在焦头烂额、心烦意乱中……把那个可能挽救一切的、至关重要的电话……当成骚扰电话……挂了!
挂了!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从林薇的头顶贯穿到脚底,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
她像个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满地的碎纸屑中。听筒里,母亲那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还在隐约传来,一声声,如同来自地狱的挽歌:
……是我!是我害了你啊小薇!是我挂的电话!是我啊!……我的错!都是妈的错!……房子没了……钱没了……你的前途也没了……都毁了……全毁了……啊啊啊——!
那绝望的哭喊,像无数把淬毒的钢针,反复刺穿着林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天花板上那块被渗水洇出的、形状扭曲的污渍。没有眼泪,没有声音,只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死寂,在她身体里弥漫开来,将她彻底吞噬。
10
灰烬人生
林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低矮、破败、弥漫着潮湿霉味的出租屋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中药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没有开灯,只有灶膛里未熄尽的柴火,发出微弱而挣扎的红光,映照着两个佝偻如影子般的轮廓。
父亲林建国蜷在墙角那张断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矮凳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母亲则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印花布包袱——那是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几件旧衣服和一点可怜的积蓄。
她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灶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火苗,脸上布满干涸的泪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反复念叨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清的呓语:……电话……我挂的……我挂的……
压抑到极致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裹尸布,死死地闷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人窒息。林薇的目光扫过这个曾经充满希望、如今只剩下绝望废墟的家,最后落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她一路死死抱着的旧书包上。
她走了过去,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拉开书包拉链,里面是她在异国他乡熬了四年换来的东西——那本深蓝色、印着烫金厦门大学字样的毕业证书,和那份被她撕碎后又一片片捡起、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勉强粘合起来的录取通知书。
她拿出这两样东西,走到灶膛前。火光跳跃着,映着她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她蹲下身,先是将那份粘好的录取通知书,慢慢地、郑重地投进了那堆暗红的余烬里。
脆弱的纸张边缘瞬间卷曲、发黑,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金红的火焰迅速吞噬了那曾经让她全家狂喜的厦门大学烫金大字,也吞噬了角落里那行如同诅咒般的马来西亚分校小字。
通知书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蜷缩,最终化作一小片轻盈、带着火星的黑灰,向上飘起。
接着,她拿起那本象征着四年青春和巨大代价的毕业证书。深蓝色的硬质封面在火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她盯着上面那庄严的校名和徽记,眼神空洞,没有一丝波澜。然后,她松开手。
啪嗒。
毕业证书掉落在滚烫的灰烬上,发出一声轻响。火苗瞬间缠绕上来,贪婪地吞噬着硬壳封面,发出噼啪的细微爆裂声。深蓝色迅速焦黑,烫金的字迹在烈焰中扭曲、融化、消失。
林薇就那样蹲在灶膛前,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跳跃的火光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明明灭灭,映不出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
在她身后,母亲终于停止了呓语,只是身体蜷缩得更紧,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父亲依旧埋着头,那无声耸动的肩膀,是这死寂里唯一的、绝望的律动。
过了许久,许久。
林薇缓缓站起身,没有再看那堆吞噬了她所有希望和未来的灰烬一眼。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屋外,夜色浓重如墨。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缕游魂,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村头。那里,曾经矗立着林家祖辈传下的三间老屋。
如今,原地只剩下一片被推平的空地,残砖碎瓦胡乱地堆在角落里,像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空地的中央,已经挖开了深深的地基沟壑,浇灌了冰冷坚硬的水泥底子。
月光惨白地洒在这片废墟之上,勾勒出地基狰狞的轮廓,像一只蛰伏在黑暗中的怪兽,冷冷地嘲笑着什么。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地上散落的尘土和枯叶。
几片尚未燃尽、边缘焦黑的碎纸片,不知何时被风从灶膛里卷了出来,飘飘荡荡,如同黑色的、不祥的雪片,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下。
一片,落在了那冰冷坚硬、再也无法承载一个家的水泥地基上。
另一片,轻轻覆在了旁边一堆沾满泥污的残破瓦砾上。
风停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覆盖着废墟,也覆盖着一段被彻底埋葬、再也回不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