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撕碎婚书后他为我点灯 > 第一章

我被卖给周家病弱长子当童养媳。
大婚当日,他弟弟当众撕碎我的婚书:贱籍女子,也配嫁我兄长
后来周家满门入狱,唯我因无名无分逃过一劫。
十年间我卖绣品养活流放的周家女眷,替他照顾祖母。
他浴血归来时已是大将军,在破庙找到正给祖母喂药的我。
跟我回家。他声音沙哑。
我摇头:恩情已还,我想去看看江南的春。
他忽然抓住我补丁累累的袖口:那盏写了你名字的灯笼…我点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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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绸撕裂的声音,像极了喜鹊垂死的哀鸣。
那声音不大,在满堂宾客刻意压低的嗡嗡议论声里,本该被淹没。可偏偏,它又利得惊人,仿佛带着钩子,直直刺进我的耳膜,再狠狠剐过心尖最薄的那层皮肉。
嗤啦——
又是一声。比刚才更清晰,更决绝。
然后,一个清冽却淬了冰的少年嗓音,穿透那片令人窒息的嘈杂,清晰地砸在青石地上,也砸在我的脚边:
她的八字是假的,一个野丫头,小小年纪就敢瞒天过海,下贱坯子,怎么敢染指兄长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毒的针。
那声音的主人,是周家嫡出的二公子,周砚白。那个自打我踏进周府侧门当童养媳起,就用眼尾余光睥睨我的少年。果然,他查出来我父母为了把我卖个好价钱,改了我的生辰八字,骗了周家。
他站在我几步开外的地方,手里正捏着刚刚被他亲手撕成两半的婚书。大红的洒金纸,此刻如同两片枯败的落叶,轻飘飘地落在他华贵的云纹锦靴旁。
堂上死寂了一瞬。
我垂在宽大袖中的手,指尖冰凉,死死掐进掌心。指甲陷进肉里,那点微弱的痛感,竟成了唯一的支撑。我能感觉到盖头下脸颊烧得厉害,不是因为羞赧,而是被当众剥开所有遮羞布后,那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难堪。周遭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沼泽,每一道目光都带着重量,压得我脊梁骨微微发颤。
大胆!周家老爷的呵斥声带着惊怒,随即是几声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那是他缠绵病榻的长子,我名义上的夫君,周砚青。那咳嗽声虚弱又急促,像破旧的风箱,每一声都牵动着整个喜堂紧绷的气氛。
哥!
周砚白的声音立刻变了调,方才的刻薄冰寒褪去,染上了真切的焦急和慌乱。
快!快扶大公子回房歇息!
周夫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一片兵荒马乱。
喜堂里精心布置的红绸、喜字、喧天的鼓乐,瞬间成了最荒唐的背景。
我依旧站在那里,盖头未掀,像一尊被遗忘在闹剧中心的木偶。喧嚣如潮水般迅速退去,留下满堂空洞的死寂和残存的、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喜烛气味。
一只手,带着微微的颤抖和温热的湿意,轻轻搭上我的胳膊。
孩子…
是周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老嬷嬷,声音里满是疲惫与叹息,这事是你那挨千刀的父母作孽,…怕是…唉!老夫人让你先去西厢院歇着,莫要多想。
嬷嬷的手很暖,却暖不了我此刻冻僵的心。她引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那片狼藉的喜堂。
他们找的我父母家里,却早已人去楼空。
周家人心善,怜我孤苦无依,从此,我在周家,无名无分,如同飘萍。
日子像浸在药罐子里熬过,苦涩、粘稠,带着挥之不去的沉疴之气。周砚青的病,如同悬在周府头顶的阴云,沉沉地压着每一个人。我住在最僻静的西厢小院,成了府里一个模糊的影子。周夫人待我尚算温和,大约是念着几分当初买我时那点微薄的缘分,也或许是出于对她病弱长子的某种补偿心理,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待,甚至教我读书认字。老夫人信佛,心地慈善,偶尔见了我,会拉着我的手说几句宽慰的话,浑浊的眼里带着悲悯。
唯独周砚白。
时刻用他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圈定我的存在。他厌恶我,这份厌恶毫不遮掩,根深蒂固。他说都是因为我,耽误了我夫君的病情,我的存在更是对他那如琉璃般脆弱、如皎月般清贵的兄长的亵渎。
在曲折的回廊下,在幽静的花园里,在偶尔避无可避的膳厅角落,我总能撞上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少年人的跳脱,只有沉沉的、化不开的冰霜,像刀子,刮过我的粗布衣裳,刮过我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最后定格在我低垂的眉眼上,带着无声的鄙夷和驱逐。他从不与我说话,连一句刻薄的嘲讽都吝于施舍。他的厌恶是无声的壁垒,将我彻底隔绝在他和他兄长的世界之外。偶尔,我能听到他对他兄长说话的声音,穿过薄薄的窗纸或花木的缝隙传来,是截然不同的、刻意放柔的语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关切。
哥,今日感觉如何我新得了本前朝的棋谱,解闷最好…
药苦我让他们备了蜜饯,是宫里赏下的…
那声音里的暖意,是春日午后最和煦的阳光,却一丝一毫也照不到我身上。于我,他永远是那个在喜堂上撕碎我所有卑微期许的冷酷少年。
周砚青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那场未完成的婚礼带来的打击,显然加速了烛火的摇曳。他缠绵病榻的时间越来越长,药味几乎浸透了西厢院的每一寸木头。周府上下,愁云惨淡。周砚白脸上的阴郁也一日重过一日,他看向我的目光,除了固有的厌恶,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焦躁和迁怒。仿佛是我这个不祥的存在,才招致了他兄长的沉疴难起。
后来,周砚青的病势骤然沉重,连宫里的御医都摇了头。周府像被投入滚油的蚂蚁,彻底乱了方寸。周老爷的鬓角一夜之间染了霜白,周夫人哭肿了眼,老夫人日日跪在佛堂,捻着佛珠的手抖个不停。
在一个天色阴霾得如同泼了浓墨的清晨,周砚白不见了。
府里下人惊慌失措地来报时,周老爷正强撑着精神在前厅与几位愁眉不展的族老议事。消息传来,他手中的茶盏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
你说什么!
周老爷猛地站起身,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二…二公子天没亮就…就带着包袱骑马出府了!门房说,二公子留下一句话,说是…说是去南疆,寻…寻那传说中的‘血灵芝’!
报信的小厮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糊涂!糊涂啊!
周老爷捶胸顿足,声音嘶哑,南疆万里之遥,瘴疠横行!他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这是要我的命啊!
他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被旁边的族老慌忙扶住。
血灵芝…
旁边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捻着胡须,沉重地摇头,不过是乡野传说之物,虚无缥缈…二公子他…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厅内一片死寂,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周砚白这一走,不仅带走了救兄长的最后一丝渺茫希望,更像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早已埋藏在周府深处的巨大危机。
周砚白离府的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绝望的涟漪,随即被更大的恐惧吞没。他离开不过三日,一个阴风凄雨的黄昏,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周府的宁静,随之而来的是沉重而粗暴的砸门声。
开门!奉旨查抄!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命令,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府邸上空。沉重的朱漆大门被轰然撞开,身着玄色甲胄、手持长戟的禁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涌入。铁靴踏在光洁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铿锵声。哭喊声、呵斥声、器物碎裂声、翻箱倒柜声…顷刻间撕碎了周府昔日的宁静与体面。
我缩在西厢院最角落的柴房里,紧紧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每一次沉重的脚步声靠近,都让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只剩下女人和孩子压抑不住的啜泣。柴房的门被猛地拉开,刺眼的光线涌入,晃得我睁不开眼。
一个穿着低阶官服的吏员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卷名册,目光冰冷地扫过我因惊恐而煞白的脸和身上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的意味,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名册。
名字
他的声音公事公办,不带丝毫温度。
…云娘。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蚊蚋,抖得不成样子。
吏员的手指在名册上划过,眉头微皱,似乎在仔细核对。片刻,他抬起头,语气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漠然:婚书何在宗谱可有录入
婚书那两片被周砚白撕碎、又被无数人踩进泥里的红纸
我茫然地摇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吏员又低头看了看名册,似乎在确认什么,最终不耐地挥了挥手:无名无分,非周府在册之人。速速离开!莫要在此地逗留!
他说完,不再看我一眼,转身大步离去,留下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
无名无分…非在册之人…
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心上,留下苦涩的印记。可与此同时,一股劫后余生的冰冷战栗,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勉强支撑着几乎虚脱的身体,踉跄着走出柴房。
昔日雕梁画栋的庭院,此刻一片狼藉。抄家的官兵已经撤走,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失魂落魄的女眷。周夫人鬓发散乱,被两个婆子搀扶着,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翻得底朝天的库房方向。老夫人由老嬷嬷紧紧搀着,站在廊下,素日里捻着佛珠的手死死抓住廊柱,指节泛白,浑浊的眼中一片死寂的灰败。那些曾经娇生惯养的小姐们,此刻像受惊的鹌鹑,抱在一起嘤嘤哭泣。
一个平日里对我还算和善的管事娘子,红肿着眼睛,踉跄着走到我面前。她的衣服被扯破了一角,脸上还有泪痕,声音嘶哑得厉害:云…云姑娘…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同情,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你…你既未被牵连,就…就快走吧!周家…周家完了!快走!离开京城!找个地方…好好过活去!
她用力推了我一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催促。
走去哪里
我看着眼前这破败的景象,看着那些曾经对我有过一丝温情,此刻却只剩下麻木绝望的脸孔。周夫人那空洞的眼神,老夫人那佝偻得仿佛被重担压垮的背影…还有那个,在病榻上咳得撕心裂肺、气息奄奄的周砚青…他还在里面吗他还活着吗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尖。周家对我很好,即便周砚白厌恶我,可有周夫人偶尔流露的温和,有老夫人那带着悲悯的善意,有这方寸之地提供的温饱和栖身之所。这些微薄的暖意,在灭顶的灾难面前,竟显得如此沉重。
我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管事娘子催促的声音还在耳边,带着哭腔。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走。
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固执,我…能去哪儿呢
这话像是在回答她,更像是在叩问自己飘零无依的命运。
管事娘子愣住了,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更深沉的悲哀。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蹒跚地走开,汇入那群哀泣的女眷之中。
那一夜,周府被彻底封禁。我还是因着那无名无分的身份,竟成了唯一得以离开这座华丽囚笼的人。
可我能做的实在是少,我不厌其烦的叩响一家一家曾经跟周家还算亲厚的府门。周家的案子,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大的黑暗吞没。
听说了吗周家大公子…没了!
可不是!就在抄家那天夜里!说是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唉,本就病得只剩一口气了…
啧啧…那周家,算是彻底绝了后路了!嫡长子没了,嫡次子下落不明,听说追兵都派出去了…凶多吉少啊!
谋逆大罪!沾上就是个死!听说那案子是十几年前的旧账,翻出来就是要命的!等着看吧,满门抄斩都是轻的…
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周砚青…死了那个病弱、苍白,几乎从未与我照面,却是我名义上夫君的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物伤其类的恐惧攫住了我。那个撕碎我婚书的周砚白,那个对我厌恶刻骨的少年…他也死了吗死在去南疆的瘴疠路上还是死在追兵的刀下
周府那座庞大的阴影似乎彻底崩塌了,连带着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也彻底断裂。巨大的茫然和恐慌攫住了我。
命运的转轮,在尘埃落定后,碾出的是更为崎岖的沟壑。皇帝的开恩,最终落下的是一道冰冷的旨意:周家成年男丁,尽数流放三千里外苦寒之地,遇赦不赦。偌大的周家,最后得以苟延残喘的,只剩下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白发苍苍的老夫人,几个同样憔悴不堪的旁支寡居妇人,以及几个懵懂不知事的垂髫女童。她们像被飓风扫落的残叶,被朝廷如同丢弃垃圾般,抛到了远离京城、靠近边陲的一个荒僻小县——平遥。
在辗转数月后,寻到那处破败得如同鬼域的荒村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沉到了冰窟。
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住处。几间摇摇欲坠的土坯茅屋,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在寒风中簌簌发抖。墙壁是泥土混着草梗胡乱糊上的,布满裂缝,最大的缝隙足有孩童手臂宽,呼啸的北风毫无阻碍地灌入。所谓的窗,只是几个空洞,胡乱塞着些干草。屋内更是昏暗潮湿,地上是坑洼的泥土地面,散发着一股霉烂和久病之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息混合的味道。角落里铺着些干草,便是所谓的床铺。
我在村尾寻了个废弃的、勉强能遮点风雨的窝棚,清理掉里面的蛛网和秽物,铺上厚厚的干草,算是安顿下来。然后,我翻出了包袱里仅剩的那枚素银簪子。
平遥县城的当铺,柜台高得几乎要仰断脖子。掌柜的捏着那枚簪子,对着昏暗的光线看了又看,撇着嘴,一副嫌弃的模样。
成色太差,工也糙得很,他慢悠悠地拖长了调子,最多…五十文。
五十文。我的心沉了沉。这枚簪子,在周府鼎盛时,或许连丫鬟都看不上眼,可如今,却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最终,在那掌柜不耐烦的催促下,艰难地点了头。
五十文铜钱,沉甸甸地落在我掌心,冰冷而硌人。我用这五十文,买了最粗糙的米粮,一小块最劣质的盐巴,几包最便宜的、不知有没有用的草药。还有,几根最细的绣花针,一小捆最寻常的棉线,几块边角料的素白粗布。
回到那个冰冷的窝棚,我点燃了捡来的枯枝。火光跳跃,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我舀了一碗浑浊的水,小心地淘洗着糙米。米粒很少,混着不少沙砾和稗子。我把它们倒进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里,架在火上慢慢熬煮。粥的香气极其寡淡,却在这充斥着绝望和腐朽气息的荒村里,显得如此珍贵。
我将熬好的、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小心翼翼地端进那几间破败的茅屋。周王氏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浑浊的眼里滚下两行热泪。她颤抖着手接过碗,先喂给角落里烧得迷糊的小女孩。
老夫人费力地睁开眼,看到是我,枯槁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我蹲下身,用木勺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粥,小心地喂到她干裂的唇边。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熬粥、劈柴、捡拾、照顾病弱中,沉重地碾过。五十文钱很快见了底。米缸空了,药也断了。
白天,我背着破旧的竹筐,在荒凉的野地里搜寻一切能入口的东西:苦涩的野菜,干瘪的野果,甚至树皮草根。晚上,借着窝棚里那点微弱的、跳跃不定的火光,我拿起针线。
粗粝的布面磨着指尖,很快就起了薄茧,又很快被磨破,渗出细小的血珠,染红了素白的布。我咬着牙,忍着痛,一针,一线,强迫自己稳住颤抖的手。绣什么呢没有花样子,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绣些最简单也最讨喜的图案: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一只憨态可掬的福袋,几片象征平安的竹叶。
针脚粗陋,配色也简单得近乎寒酸。可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换取活命粮的营生。
每隔几天,我便徒步走上十几里路,将绣好的几块帕子、几个荷包拿到平遥县城最热闹的街市角落,铺开一块洗得发白的破布,怯怯地摆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手脚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我低着头,不敢看那些来来往往、穿着体面的人投来的或好奇、或怜悯、或鄙夷的目光。
小娘子,这帕子怎么卖一个穿着细布衣裳的大婶蹲下来,拿起一块绣着歪歪扭扭小花的帕子。
三…三文钱。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颊烧得厉害。
哟,这针脚粗的,也值三文大婶撇撇嘴,但还是掏出了三个铜板,罢了,看你这可怜见的,就当积德了。
铜板落入掌心,带着一点微弱的暖意,却沉甸甸地压着心口。我捏紧了那三个铜板,像捏着救命的稻草。
靠着这微薄的针线钱,我勉强维持着那几口人的性命。米缸里终于能时常看到浅浅的一层糙米,盐罐里也有了咸味。草药虽然廉价,但总能缓解一些老夫人止不住的咳嗽和孩子们的高热。
听说周砚白被充军了。
寒冬来临,滴水成冰。破茅屋四处漏风,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老夫人畏寒,裹着所有能找到的破布烂絮,依旧冻得嘴唇青紫。我看着自己那双冻得红肿、布满裂口和针眼的手,咬咬牙,将积攒了很久、准备买点灯油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又当掉了身上最后一件稍微厚实点的夹袄,换来了一小袋最次等的棉花和几尺粗麻布。
窝棚里彻夜燃着一点微弱的火。我佝偻着背,借着那点摇曳的光,笨拙地裁剪着粗麻布,将棉花小心翼翼地絮进去,再用冻得僵硬的手指,一针一线,密密地缝合。针脚歪斜,棉絮也絮得不甚均匀,但总算有了棉衣的形状。一件,是给老夫人的,尽可能做得厚实些。另一件小小的,是给那个病弱的小女孩。
当我把那件厚实的、针脚粗陋的棉衣披在老夫人枯瘦颤抖的肩头时,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哆嗦着,很久很久,才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苦…了…你…
枯瘦如柴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来,似乎想碰碰我的脸,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这份苦,早已超越了针线的辛劳和身体的冻馁。支撑着我熬过这漫漫寒夜的,不是怨恨,也不是什么高尚的情操,只是心底那一点点微弱却固执的念头:她们,曾给过我一隅遮风避雨的屋檐,一碗热乎的汤饭。这份微末的暖,在这地狱般的境地中,成了我无法背弃的债。
日子在针线的穿梭和柴米的算计中,缓慢地爬行。春去秋来,荒村的茅屋在风霜雨雪中愈发破败,屋中的人却靠着那点微薄的针线钱和野菜汤,奇迹般地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
周王氏的身体也彻底垮了,终日缠绵病榻。我的针线活计成了唯一维系着这几口人不断气的命脉。她们同我一样白日里在县城街角忍受着各色目光,夜晚在油灯下熬红了眼睛。指腹的茧子厚了又破,破了再结,早已感觉不到针扎的锐痛,只剩下麻木的钝感。
就在这近乎绝望的麻木里,时间走到了第五个年头。
一个初冬的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背着装满绣品的旧竹筐,踏着冰冷的晨霜走向县城。刚走到村口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就被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惊住了。
平日死寂的荒村,此刻竟聚集了不少人!几个穿着簇新棉袄、显然是县里小吏模样的人,正围着村长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与这穷乡僻壤格格不入的、近乎谄媚的兴奋。村里的闲汉和妇人们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震惊和艳羡。
……真的回来了我的老天爷!周家…周家那位二少爷
可不是!听说现在是将军了!了不得的大官!骑那么高的马,带着好多兵!威风得很!
啧啧,当年抄家的时候…谁能想到还有今天真是老天开眼啊!
那周家剩下的那几个…岂不是要翻身了唉,那个姓云的小绣娘…这下可算熬出头了!
熬出头我看未必!你忘了当年…二少爷可是亲手撕了她的婚书!嫌她出身低贱!如今人家是大将军了,还能认她
……
那些议论声像无数只蜜蜂,嗡嗡地钻进我的耳朵。周家二少爷、将军、回来了……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周砚白他没死他还活着还…成了将军那我给他寄的信,他可曾收到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冲击让我瞬间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连背上的竹筐都感觉不到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少年冰冷刻薄的眼神,和他撕碎婚书时那决绝的姿态,在眼前不断放大、旋转。
他回来了他成了将军那周家…剩下的这些人…是不是…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惶恐攫住了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身,没有走向县城,而是脚步踉跄地、逃也似的奔回了村尾我那间低矮破败的窝棚。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回来了。那个曾经视我如草芥的周砚白,以我无法想象的姿态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平遥县城乃至我们这个荒僻的小村,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兴奋和躁动之中。关于那位周将军的传言如同野火燎原。有人说他单枪匹马在敌阵里杀了个七进七出,立下泼天功劳;有人说他深得皇帝信任,手握重兵;更有人说他此次回来,就是要为周家彻底翻案,重振门楣。
县里的官吏们开始频繁地往村里跑,不再是过去的冷漠和驱赶,而是带着小心翼翼的巴结,送来了米粮、肉食、甚至崭新的被褥和木炭。他们围着周王氏,一口一个老夫人,姿态谦卑得近乎滑稽。
周王氏枯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不再是彻底的麻木,而是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失而复得的激动,以及一种小心翼翼的惶恐。她整日里强撑着病体,指挥着那几个同样激动又茫然的妇人,笨拙地收拾着那几间依旧破败、却总算有了点暖意的茅屋。
只有我,像个真正的局外人,远远地避开了这一切。我依旧每日去县城卖绣品,只是刻意绕开周家茅屋的方向。夜里,窝棚里那点豆大的灯火依旧亮着,我坐在灯下,手中的针线却变得异常滞涩,常常刺破手指而不自知。
我知道他迟早会来。以他现在的身份,找到这个流放地易如反掌。我只是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他。那个曾经被他鄙夷唾弃的贱籍女子,如今却成了他周家仅存血脉的救命稻草这情景,荒谬得令人心头发涩。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我刚从县城回来,窝棚里冷得像冰窖。我蹲在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用三块石头垒成的简陋灶台前,正费力地吹着潮湿的柴禾,试图点燃一点微弱的火苗取暖。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嗽不止。
就在这时,窝棚那扇吱呀作响、形同虚设的破木门,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厚茧的大手,轻轻推开了。
一股强劲的、裹挟着外面冰寒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吹散了窝棚里本就稀薄的暖意,也吹熄了我刚刚费尽力气才燃起的一点可怜火星。
我猛地抬起头,被浓烟熏得泪眼模糊的视线里,撞进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逆着门外阴沉的天光站着,几乎填满了整个低矮的门框。一身玄色的战袍,肩甲和护臂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金属幽光,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未曾洗净的、暗沉的血迹和风沙的痕迹。腰间的佩刀刀柄古朴沉重,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
他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清瘦孤傲、带着少年意气的周家二少爷。眼前的男人,身形高大挺拔,如同历经风霜磨砺的苍松劲柏。曾经白皙的肤色被边塞的风沙和烈日染成了深沉的古铜色,下颌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凿,薄唇紧抿成一道冷峻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同寒潭,里面曾经燃烧的刻薄和骄矜早已被一种沉重的、仿佛沉淀了无尽风霜的漠然所取代,像蒙尘的古剑,敛去了锋芒,只余下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从我被柴烟熏得发红流泪的眼睛,落在我冻得红肿开裂、布满新旧伤痕和厚茧的手上,再落在我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旧袄上,最后定格在我脚边那个装着几块未卖完绣品的破旧竹筐上。
窝棚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穿过门缝和墙壁的破洞,发出呜呜的悲鸣。灶膛里未燃尽的湿柴冒着呛人的青烟。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僵在原地,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手指还捏着那根用来引火的枯枝,指尖冰凉。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跳声在死寂中如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是他。真的是他。周砚白。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像一座突然降临的、沉默的山岳,带着无形的威压和浓重的边关风尘气息。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要将这五年的风霜刻痕都细细描摹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我脚边那个破旧的竹筐上,里面几块粗陋的绣品半露着。
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他会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久到我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寂静压垮时,他才终于动了动嘴唇。声音低沉沙哑,像粗粝的砂纸磨过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我无法分辨的情绪:
跟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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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仿佛这五年的颠沛流离、生离死别、刻骨恩怨,都在这四个字里一笔勾销。

这个字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早已麻木的心房,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迟来的、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猛地冲上喉头。我扶着冰冷的土墙,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久蹲而酸麻刺痛,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
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感的眼睛。窝棚里光线昏暗,只有门外透进的、灰蒙蒙的天光勾勒着他冷硬的轮廓。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砾摩擦,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嘲弄,周将军说笑了。周府的门楣,五年前就与我无关了。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肩甲上冷硬的寒光,扫过他那张饱经风霜、再无半分少年痕迹的脸,如今将军重振门庭,周夫人她们…也有了依靠。恩情已偿,我…也该走了。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凝结,变得更加幽暗,去哪里
去哪里
这个问题,瞬间打开了我心底那扇被苦难尘封了太久的门。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眼前瞬间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酸涩逼了回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窝棚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用破布包裹着的包袱。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还有一本翻得起了毛边、不知从哪里淘换来的破旧游记。那上面用拙劣的笔触描绘着江南的烟雨、塞北的风沙、海上的明月…那些我从未见过、只在梦里依稀勾勒过的景象。
天大地大…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听说…江南的春天很好,杏花烟雨,杨柳堆烟…周将军如果想要感谢,不妨给我点银两……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就在我吐出江南二字的瞬间,一直沉默如山岳的男人,突然动了。
他一步便跨到了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皮革、汗水和某种凛冽寒气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霸道地侵占了窝棚里所有稀薄的空气。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手腕就被一只冰冷、坚硬、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猛地攥住!
那力道极大,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蛮横,捏得我腕骨生疼。我被迫抬起头,撞进他那双骤然掀起风暴的眼睛里。方才的沉寂被一种近乎凶狠的急切撕得粉碎。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如鹰隼,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痛楚。
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不再是方才的低沉沙哑,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狠狠碾磨出来,你告诉我恩情已偿云娘!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另一只手却猛地抬起,指向我脚边那个破旧的竹筐,指尖微微发颤:这五年!五年!你告诉我,你熬过的那些冬天!你手上这些冻疮!这些针眼!你当掉所有值钱的东西,换来的那点棉花!还有…还有祖母坟头那杯薄酒!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滚烫的血气,你告诉我,这些…都只是为了‘偿恩’!
他猛地逼近一步,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灼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清晰地映着我苍白惊惶的脸。
你怕我死在战场上…是不是
他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颤的嘶哑,怕周家最后一个男丁也折了…所以,你一封封地寄信…信里永远只提老太太的身体,提家里一切都好,提…她们都念着我…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的瞳孔,看到我灵魂深处,你怕我断了念想…怕我死在战场上…是不是!其实我那时候真的快死了,如果不是看到你写的信,我……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他…他怎么会知道那些在油灯下耗尽心力写下的、报喜不报忧的信笺那些为了省下几文邮资而反复斟酌的字句那些生怕他断了消息、在战场上失去最后牵挂的恐惧…他怎么会知道!
震惊让我彻底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只能僵直地被他攥着手腕,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承受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的烈焰。
你以为…我为什么能活着回来
他盯着我,一字一顿,声音沉得如同闷雷滚过,云娘!每一次!每一次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每一次觉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是你那些信!是你寄来的那件…
他的声音猛地哽住,像是被什么巨大的情绪堵住了喉咙,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竟瞬间漫上了一层骇人的、令人心碎的血红。
他抓着我的手猛地用力,将我踉跄地拖向他。另一只冰冷粗糙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抓住了我右边胳膊肘处的衣袖!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袖口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的旧棉袄!
这件衣服!
他的手指死死地抠住那处磨损得最厉害、被我反复缝补过多次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这件你省下灯油钱、熬红了眼睛、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破棉袄!它陪我爬过冰河!替我挡过箭矢!它的每一道口子!每一个针脚!我都记得!
他的手指颤抖着,用力地摩挲着那处粗糙的补丁,仿佛要将它生生抠下来。
还有这个!
他猛地松开我的袖口,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探入自己玄色战袍的内襟!一阵摸索后,他竟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同样破旧不堪、洗得发白褪色的小小布包。他粗粝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将那布包一层层打开——
里面,赫然是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帕子!
帕子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边缘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绣着的图案,却依旧清晰可辨——几片歪歪扭扭、针脚粗陋的竹叶!
正是当年我寄给他的那件棉衣里,随手塞进去的一块绣帕!
云娘…
他攥着那块破旧的帕子,如同攥着世间最珍贵的至宝,举到我眼前。那双布满血丝、红得骇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痛苦、灼热和一种几乎要将人焚毁的执拗。他的声音彻底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胸腔里呕出来,砸在我的心上:
云娘,对不起,我那时候不是真的想怪你,兄长日渐萧索,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怪谁了。
这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你的长明灯我也点了五年。
五年啊!
那三个字,裹挟着滚烫的血气和破碎的嘶哑,如同淬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得我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不止。
灯笼写了我的名字点了五年
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奔流,又在下一瞬疯狂地逆冲向四肢百骸。手腕被他攥得生疼,骨头几乎要碎裂,可那点痛楚在排山倒海般的冲击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我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因激动和某种深不见底的痛楚而扭曲的、饱经风霜的脸。
他眼中那片骇人的血红,如同濒临爆发的熔岩,清晰地映着我苍白、惊惶、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般的倒影。他粗粝的手指死死抠着我袖口那块粗糙的补丁,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块早已褪色、磨损得不成样子的竹叶绣帕,仿佛那是他溺毙前唯一的浮木。
破败的窝棚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我自己擂鼓般失控的心跳,在冰冷的空气中激烈地碰撞。
你…
我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挤了半天,才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你胡说…
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抗拒。
胡说
他像是被这两个字彻底点燃了,猛地松开我的袖口,攥着绣帕的手却更加用力,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布料捏碎。他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灼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脸上,云娘!看着我!你看着我!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钳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脸,迎上他那双燃烧着烈焰、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刺穿灵魂,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要将我彻底吞噬的疯狂。
你以为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嘶哑低沉,却字字如刀,周府抄家那夜,我就在城外!我看到了火光!看到了那些禁军的火把!我疯了一样想冲回去!可我身边只有两个忠仆!他们死死拖住我,告诉我回去就是送死!告诉我…告诉我周家完了!告诉我…我哥…我哥他…
他的声音猛地哽住,钳着我下颌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那片熔岩般的血红瞬间被巨大的、汹涌的悲痛淹没,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撕裂心肺的痛楚。
我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被追兵撵着…躲进臭水沟,钻进死人堆…好几次…好几次都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漫长时空的疲惫和血腥气,后来…终于甩掉了追兵…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回京城!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仿佛要将我钉在原地:可我偷偷潜回去…看到了什么周府大门紧闭,封条刺眼!街头巷尾都在传…周家男丁流放,女眷…女眷被扔到了平遥那鬼地方等死!
我等不了了!我只有一个念头!我得去平遥!我得亲眼看看!看看祖母…看看母亲…看看她们…是不是还活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我像个疯子一样往平遥赶!白天躲,夜里跑…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山野岭里钻…渴了喝泥水,饿了啃树皮!好几次差点冻死在雪窝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像个野人一样…终于…终于摸到了平遥那个鬼地方…
他的眼神变得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绝望的夜晚,我找到那个村子…黑灯瞎火,像个乱葬岗…我趴在村口的雪地里…又冷又饿,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就在我以为自己要死在那儿的时候…
他钳着我下颌的手微微松了些力道,眼神却更加灼热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锐利:…我看见村尾…那个窝棚…有光!
很弱…很弱的一点光…在风里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灭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温柔,却又蕴藏着巨大的力量,我…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过去…扒开那条破门帘…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那夜的景象清晰地重现在眼前:…我看见你了,云娘。
就着那点豆大的油灯…你蜷在角落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可你手里…还拿着针线!还在缝!
他的目光扫过我布满冻疮和针眼的手,眼中痛色更深,你的手指都肿了…被针扎得全是血口子…可你还在缝!旁边…放着几块刚绣好的帕子…还有…还有一件很小的…没做完的棉袄…是给阿宝的吧
你太累了…缝着缝着…头就一点一点…像小鸡啄米…好几次针差点扎到手…可你晃一下脑袋…又强撑着继续…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哽咽,你旁边…放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
我就那么…趴在雪地里…隔着门缝…看着你…
他钳着我下颌的手彻底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肩膀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他抬起手,用那只布满厚茧、沾着风沙血迹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却抹不尽那汹涌的泪水。他看着我,眼神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那一刻…云娘…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我这辈子…完了…
我的心…它不听我的了…
它在你点着那盏破油灯…冻得发抖还在拼命缝衣服的时候…它在你把最后一口糊糊喂给阿宝的时候…它在你…在祖母坟前…冻得手脚都没知觉了…还一遍遍给她磕头的时候…
它早就不在我胸膛里跳了…
它掉在你脚边了…云娘…
掉在你那双全是冻疮和针眼的手边了…
被你那盏…破油灯…给燎着了…
他猛地伸出手,不再是钳制,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怕碰碎的颤抖,指尖几乎要触碰到我的脸颊,却又在最后一寸停住,悬在半空,微微发颤。
我…我不敢进去…
他垂下眼,泪水依旧汹涌,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砸在我心上,我怕…我怕我一进去…就再也走不了了…我怕那些追兵…怕连累你们…我怕…我怕看到你…看到你那双眼睛…
我只能走…
他抬起头,眼神痛苦而决绝,我只能去投军!只有军功!只有爬上去!才能救她们!才能…才能有一天…堂堂正正地…站到你面前…
我不敢给你写信…不敢留任何痕迹…可我又怕…怕你…怕你觉得周家彻底完了…怕你也走了…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卑微的恐惧,我只能…只能偷偷打听…花大价钱…让最可靠的人…远远地看一眼…看一眼那窝棚…那盏灯…还在不在…
后来…终于…终于有了点微末的军功…有了点自由…
他紧紧攥着那块竹叶绣帕,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勇气来源,我…我冒死…给你寄了信…我不知道你还在不在…不知道那信能不能送到…不知道…你会不会看…会不会回…
可你回了…
他眼中瞬间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珍惜,你告诉我…家里都好…祖母精神尚可…母亲胃口渐开…阿宝会笑了…你还说…说她们…都念着我…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再次将我笼罩,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恳求,声音沙哑而急切:云娘!你知不知道…你的信!是我在死人堆里爬出来唯一的念想!是我在冰天雪地里冻僵时唯一的火种!是我在刀光剑影里杀红眼时…唯一能让我清醒过来…想起自己是谁的东西!
每一次…每一次收到信…我都像疯了一样!揣在怀里…翻来覆去地看!每一个字!每一个墨点!我都记得!
他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还有那件棉袄!那块帕子!
他又举起那块破旧的绣帕,它们替我挡过箭!替我挨过刀!上面…有你的味道…有你的针线…有你的…你的…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只是死死地盯着我,眼中翻涌着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情感,有痛楚,有狂喜,有卑微的祈求,更有一种刻入骨髓的、不容置疑的执念。
所以…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一字一句地砸进我的耳朵:
你告诉我…恩情已偿
你告诉我…你要走
云娘…
他抬起那只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这一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抚上了我的脸颊。
冰冷的、带着厚茧和风霜粗粝感的指尖,触碰到我同样冰凉、布满泪痕的皮肤。
我的心…在你这里…烧了五年了…
你要把它…带去哪里
他指尖的粗粝和冰凉,像带着火星的冰凌,瞬间灼穿了我脸上冰封的泪痕,也烫醒了我被巨大冲击震得麻木的神魂。
窝棚里,那盏豆大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浓稠的黑暗裹挟着他身上凛冽的铁锈与风尘气息,将他眼中那片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痛楚与执念,映照得更加清晰骇人。他的喘息声粗重滚烫,如同濒临绝境的困兽,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血气,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摇摇欲坠。
我的心…在你这里…烧了五年了…
你要把它…带去哪里
那破碎嘶哑的诘问,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四肢百骸,勒得我几乎窒息。手腕处被他攥过的骨头依旧残留着尖锐的痛楚,下颌被他钳制过的皮肤隐隐发烫。他掌心的温度,他眼中那片足以焚毁一切的血色熔岩,他话语里沉甸甸的、跨越了生死与风霜的五年…这一切都太过沉重,太过汹涌,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滔天洪水,瞬间将我苦心维持了多年的、名为偿恩的堤坝冲得七零八落。
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开来。是委屈是怨恨还是…那被刻意忽略、早已在经年累月的相依为命中悄然滋长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绊
不!不能!
一股尖锐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这不对!这不该是我的结局!我耗尽心力,熬过无数个寒冬长夜,不是为了将自己再次困死在这座名为周府的牢笼里,困死在这个男人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情感里!我守着她们,熬着日子,是为了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离开,是为了去看看这天地之大!
放开!
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了他抚在我脸颊上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我抬起头,迎着他瞬间变得惊愕、随即又被更深沉痛楚覆盖的眼眸,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周砚白!你的心…烧在哪里,与我何干!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是!我熬了五年!我熬过来了!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悲愤和委屈,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我熬过来了!不是为了听你告诉我你有多痛!不是为了把自己再绑回你们周家!我熬过来了!是为了我自己!
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冲垮了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你说你看到了那盏灯看到了我在缝衣服看到了我喂阿宝糊糊那又怎样!
我指着自己身上破烂的袄子,指着脚边装着廉价针线的破竹筐,指着这四处漏风、冰冷如窖的窝棚,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就是我熬过来的样子!这就是你口中那盏‘燎着了你的心’的破油灯!它燎着我了!它快把我烧干了!
恩情,我还了!用这五年的每一天每一夜!用这双手上的每一道口子每一个冻疮!用我所有的力气!我还清了!
我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周家的门楣,你守住了!老太太她们,你接回去了!她们有依靠了!那我呢!
我盯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固执:周砚白,我累了。我倦了这看不到头的日子!倦了这没完没了的针线!倦了这担惊受怕的寒夜!我…我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想去看看…看看江南的春天是不是真像书里说的那样好!看看塞外的风沙是不是真的能埋掉人!看看这天地到底有多宽!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窝棚里只剩下我急促的喘息声和他死一般的沉默。黑暗浓稠,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两道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洞穿的目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被拉得无比漫长。
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爆发,或者再次用那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禁锢时,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沉重得仿佛用尽了一生力气的叹息。
……好。
只有一个字。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希冀的疲惫和…认命。
我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动了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方才那种山岳般的压迫感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高大的轮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寂寥。
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什么,最终却又无力地垂落。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他微微侧过头,避开了我的视线。
你…想去,就去吧。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沙哑低沉,却失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周府…永远是你的家。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却又异常清晰:大门…永远为你开着。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开一天。
累了…倦了…或者…看够了…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回来。
说完这最后三个字,他猛地转过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不再看我一眼,大步走向那扇破败的木门。玄色的战袍在黑暗中划开一道冷硬的弧线。
吱呀——
门被拉开,外面冰冷的夜风瞬间灌入。他高大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就这样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脚步声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呼啸的寒风里。
窝棚里,只剩下我一人。
冰冷的空气重新包裹住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和…一种空落落的茫然。他走了。没有强留,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放我走了。
可是,为什么…心口那个地方,却像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洞、冷飕飕的缺口,比这冬夜的风,还要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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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滑过。
江南的杏花,果然如烟似雾,开遍了白墙黛瓦的水乡人家。我曾在乌篷船里听雨打芭蕉,枕着欸乃的桨声入眠。塞外的风沙,也真如传说中那般狂放不羁,卷起漫天黄尘,遮蔽了孤城的落日。我在驼铃声中穿越戈壁,在篝火旁听牧人唱起苍凉古老的歌谣。海上的明月,大得惊人,清辉洒在无垠的墨蓝海面上,碎成万点跳跃的银鳞。我赤脚踩过细腻的白沙,感受过浪潮温柔又凶猛地拍打脚踝。
山河壮阔,风光无限。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南腔北调的故事,尝过酸甜苦辣的滋味。我学会了辨认草药,能简单处理跌打损伤;跟着船娘学过几支吴侬软语的小调;甚至能用简单的番邦语言和商贩讨价还价。我的皮肤被阳光晒成了浅浅的小麦色,眼神褪去了曾经的怯懦惶惑,沉淀下几分行走风尘的沉静和疏朗。
行囊里,渐渐多了些东西:一块江南绣娘送的、绣着精致缠枝莲的帕子;几枚从戈壁滩上捡来的、纹路奇特的石头;一串用海边贝壳和彩绳串起的手链;一本写满了各地风物见闻、字迹从生涩到渐渐流畅的薄册子…还有,给老太太带的几包上好的杭白菊和软糯的云片糕,给周王氏的几匹素雅耐用的松江细布,给阿宝和其他几个女孩的几匣子精巧的泥人和彩绘木偶。
京城,这座承载了我太多不堪回首往事的城池,在阔别三年后,以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高耸的城墙依旧巍峨,熙攘的人声依旧鼎沸。只是,心境已全然不同。不再是当年那个仓皇逃离、茫然无依的孤女。如今归来,步履从容,心中澄明。
循着记忆,穿过熟悉的街巷。周府所在的那条长街,似乎比记忆中更显肃穆宁静。远远地,便看到了那两扇熟悉的朱漆大门。门楣高悬的匾额早已更换,不再是昔日的周府,而是御笔亲题的定北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在秋日的阳光下闪耀着沉稳内敛的辉光。
门庭依旧开阔,却并无权贵府邸常见的喧嚣和豪奴的骄横。两个身着干净利落短打的年轻门房,身姿笔挺地守在两侧,眼神清正,神态不卑不亢。与当年周府鼎盛时那种浮华张扬的气息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历经磨砺后的沉静与厚重。
我的脚步在离大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心口那处沉寂了三年的空洞,似乎又隐隐地、不轻不重地抽动了一下。手中提着的行囊,沉甸甸的,装着这三年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也装着此刻一丝近乡情怯的忐忑。
深吸一口气,正要举步上前。
吱呀——
厚重的朱漆大门,竟从里面缓缓打开了。
门内走出的,并非门房仆役,而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靛青色细布直裰,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净挺括,衬得身姿越发挺拔如松。腰间没有悬刀,只系着一根朴素的玉带钩。墨发用一根简单的乌木簪束在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侧脸。三年边关风霜的痕迹似乎被京城的岁月柔和了几分,古铜色的肌肤沉淀下更沉稳的底色,下颌线条依旧刚毅,却少了那份咄咄逼人的锋利,多了几分内敛的沉静。唯有那双眼睛,深邃依旧,却像敛尽了锋芒的古剑,沉静地望过来时,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深藏的期待。
正是周砚白。
他似乎正要出门,脚步在门槛处顿住。目光穿过秋日清朗的空气,准确地落在我身上。没有惊愕,没有狂喜,仿佛只是看见一个如约归来的故人。那深邃的眼眸里,瞬间掠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是了然的平静,是尘埃落定的释然,是深不见底的温柔,最终都归于一片沉静的、带着暖意的湖。
他就那样站在高高的门槛内,身后是将军府开阔整洁的庭院,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染上了璀璨的金黄,落叶无声地铺在青石小径上,宁静而温暖。
他看着我,唇角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漾开了他眼中所有的沉静,点亮了那张被风霜刻画过的脸。
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穿过几步的距离,清晰地落入我的耳中。
没有质问,没有怨怼,只有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如同倦鸟归巢,如同溪流入海。
心底最后那一丝漂泊无依的尘埃,在这一声平静的问候里,悄然落定。
我望着他,望着他身后那扇敞开的、仿佛从未关闭过的大门,望着庭院里那片宁静温暖的金黄,也缓缓地、绽开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
嗯。
我轻轻点头,提了提手中沉甸甸的行囊,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无比安稳,回来了。
脚步,终于不再迟疑,稳稳地向前迈去。走向那扇敞开的门,走向门内那个等待的人,走向那片宁静温暖的秋光。
身后,是看过的万里山河,浩渺烟波。
身前,是点着灯的屋檐,是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