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季言川做了二十年青梅竹马。
>他总在我噩梦惊醒时,隔着阳台递来温牛奶。
>直到那个雪夜,他带回一个叫苏棠的女孩。
>晚晚,这是我女朋友。他声音很轻,手指却无意识摩挲着女孩的袖口。
>我笑着点头,转身继续准备我们的跨年派对。
>香槟塔在午夜流光溢彩,我举杯向众人宣布:今天也是我向季言川求婚的日子。
>戒指盒打开时,我清晰看见苏棠煞白的脸。
>季言川猛地站起,牛奶杯在他脚下碎裂成星。
>林晚,你疯了他声音嘶哑。
>我盯着他衣领上的唇印轻笑:烟花要炸得够响,才够漂亮。
>就像七岁那年,他教我放的第一支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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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的夜,像一整块浸透了墨汁的冰,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风刮过光秃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呜呜的尖啸,鬼爪子似的挠着玻璃窗。我在一片沉沦的黑暗里猛地弹坐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心脏在肋骨后面发了疯地擂鼓,几乎要撞碎胸腔。梦里那双冰冷的手扼住喉咙的窒息感,真实得令人作呕。
窗外,对面那扇熟悉的窗户里,暖黄色的灯光几乎是应着我的惊醒,啪嗒一声亮了起来。像过去二十年里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成了这片死寂黑暗里唯一的浮标。
几秒钟后,阳台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对面。季言川穿着深灰色的居家服,头发有点乱,睡眼惺忪,手里稳稳地端着一个马克杯。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隔着不足两米宽、堆满积雪的狭窄阳台空隙,把杯子递了过来。
温热的牛奶气息瞬间驱散了鼻腔里残留的噩梦的霉味。
喏。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哑,像蒙了一层绒,刚热好的。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一股暖流顺着指尖迅速蔓延到冻僵的四肢百骸。我低头喝了一大口,温润的液体滑过喉咙,紧绷的神经才一点点松弛下来。我们隔着阳台站着,都没说话,只有清冷的月光和路灯的光晕交织着,在雪地上投下两个沉默的影子。这杯牛奶,像一道无声的咒语,守护了整整二十年,从七岁那个同样被噩梦吓哭的小女孩,到如今二十七岁的林晚。
谢了。我低声说,声音还有点发颤。
他模糊地嗯了一声,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两秒,确认我眼底的惊恐褪去了,才打了个哈欠:快睡吧,天快亮了。
他转身带上了阳台门,那团暖黄的光也熄灭了,像收拢了一个小小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堡垒。雪还在无声地下,覆盖着楼下花园里那个早已褪色的、小时候我们一起画下的跳房子格子。
这样的季言川,让我如何相信,仅仅隔着一个冬天,就什么都变了。
***
新年的脚步踩着厚厚的积雪,吱嘎作响地逼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却又躁动的气息,混合着爆竹淡淡的硫磺味和各家窗户里飘出的饭菜香。客厅里暖气开得很足,我指挥着工人把最后一箱香槟搬进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灯火在暮色里渐次亮起,像铺开了一片流动的碎钻星河。
林小姐,这香槟塔的冰桶放这边可以吗工人抹了把汗。
嗯,就那儿,麻烦您了。我点点头,目光掠过堆满精致点心的长桌,飘向玄关。墙上的挂钟,时针正不紧不慢地滑向七点。季言川的电话在一个小时前就断了,只说快到了。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有点黏腻的汗意,说不清是暖气太足,还是别的什么。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声响。
心口那点莫名的滞涩感猛地一跳。我几乎是立刻放下手里检查的杯碟,脸上堆起习惯性的、无懈可击的笑,迎了上去。
门开了。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花抢先一步涌进来,带来刺骨的凉意。季言川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黑色大衣的肩膀上落了一层薄雪,眉梢也沾着点晶莹的白。但我的目光,或者说,我脸上的笑容,在他侧身让出的那个瞬间,凝固了零点一秒。
他身后跟着一个女孩。
很年轻,裹在一件厚厚的白色羽绒服里,像一只刚探出雪地的小动物。巴掌大的脸冻得微微发红,鼻尖尤其明显,眼睛很大,怯生生地打量着明亮的室内,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净感。很漂亮,是那种毫无攻击性的、让人忍不住想保护的漂亮。
季言川低头,动作自然地替她拂去发梢上的一点雪花,然后才转向我。他的视线在我脸上飞快地掠过,那双我熟悉了二十年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复杂的、我从未见过的情绪——有歉意,有不易察觉的紧绷,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闪躲。
晚晚,他开口,声音放得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的右手,那只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隔着阳台递给我牛奶、也无数次揉乱我头发的手,此刻正垂在身侧。而他的左手,却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近乎焦躁地摩挲着身边女孩羽绒服的袖口,仿佛那粗糙的面料是他此刻唯一的支点。这是苏棠。
他的目光转向那女孩,声音不自觉地又放柔了一些,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小心翼翼的珍重:棠棠,这就是林晚。
苏棠立刻朝我露出一个腼腆又讨好的笑容,声音细细软软:林晚姐,你好。打扰了。她下意识地往季言川身边靠了半步,像是寻求庇护的小鸟。
你好,苏棠。我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得不可思议,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情,外面冷坏了吧快进来暖和暖和。我侧身让开通道,脸上的笑容弧度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只是在欢迎一个寻常的、季言川带回来的朋友。言川也真是的,带朋友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再多准备点小棠爱吃的点心。我自然地抱怨着,目光扫过季言川略显僵硬的脸。
季言川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对苏棠道:进去吧。他护着她往里走,那只左手,依旧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袖口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宣告。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走向温暖的客厅深处,苏棠小声地惊叹着落地窗外的璀璨夜景。玄关的穿堂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我后颈一阵冰凉。我脸上那层完美无瑕的笑容面具,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终于裂开了一丝缝隙,露出底下冰冷的、空茫的内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红痕,那点细微的刺痛,才勉强压住了心口骤然塌陷的巨大空洞。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脸上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笑意,声音清脆地朝里喊:王姨!再添一套杯碟!我们有贵客!
***
水晶吊灯折射着璀璨的光芒,将偌大的客厅笼罩在一片奢华而迷离的光晕里。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燃烧的星河,无声流淌。香槟塔已经垒好,剔透的杯壁映着晃动的光影,金色液体在其中汩汩流淌,散发出甜腻醉人的气泡芬芳。衣香鬓影,笑语喧哗,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水味、食物的香气和一种属于节日的、浮华的躁动。
我端着半杯香槟,斜倚在冰凉的落地窗边,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轻易地锁定了那个角落。
季言川和苏棠坐在一张双人沙发里,像一幅被精心裁剪过的画。苏棠手里捧着一小碟精致的抹茶慕斯,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沾了一点点绿色的奶油渍。季言川微微侧身对着她,手里也端着一杯酒,但他没喝,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昏黄的壁灯柔和了他平日里略显冷硬的轮廓线条,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用拇指指腹轻轻擦去她唇角的奶油。
苏棠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飞起淡淡的红晕,抬眼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盛满了依赖和甜蜜。
季言川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是发自内心的笑意,一种完全放松、全然接纳的温柔。他的身体语言彻底倾向她,形成一个保护性的姿态,将周围所有的喧闹都隔绝在外。他甚至微微低头,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苏棠立刻抿着嘴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那份快乐纯净得刺眼。
他们那个小小的角落,像被一层无形的、甜蜜的玻璃罩子隔绝开来,自成一个世界。那是我从未踏入过的,季言川的世界。
晚晚姐,你今晚真是光彩照人!一个相熟的女孩凑过来,亲昵地挽住我的手臂,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啧,言川哥带来的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棠的看着真乖,就是有点怯生生的。言川哥对她可真够上心的,眼珠子都快粘人身上了。女孩的语气带着点善意的调侃和好奇。
我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破绽,甚至更明媚了几分,抬手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脸颊:就你嘴甜。苏棠是吧是挺可爱的,言川眼光一向……不错。我顿了顿,语气轻松地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他难得带人回来,大家多照顾点。
指尖捻着冰凉的高脚杯杯柱,那一点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试图冻结胸腔里那片翻腾的岩浆。
那是自然!女孩笑着应道,话题很快又转到新做的指甲上。
我含笑听着,眼角的余光却像生了锈的钩子,死死钉在季言川的侧影上。他正拿起苏棠喝过的果汁杯,就着她唇印的位置,极其自然地喝了一口。那个小小的动作,带着一种熟稔到骨子里的亲昵,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穿了我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
挂钟的指针,沉默而固执地,一格一格,朝着那个既定的午夜时分逼近。每一次轻微的咔哒声,都清晰地敲打在我绷紧的神经上。
***
铛——铛——铛——
浑厚而悠扬的钟声,从客厅那台古老的落地座钟里准时传出,穿透了鼎沸的人声,清晰地敲了十二下。午夜降临。
旧岁的尾音与新年的序曲,在这十二声钟鸣里完成了交接。香槟塔顶端的酒杯被注满,金色的酒液顺着晶莹的杯壁如小瀑布般层层流下,在璀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流光溢彩。人群爆发出更大的欢呼,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空气里瞬间弥漫开更浓烈的喜悦和微醺的气息。
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祝福声浪涌起。
我站在人群的中心,手里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杯剔透的水晶杯,里面盛满了同样金灿灿的液体。脸上的笑容,经过几个小时的精心维持,早已变得像一层焊在皮肤上的精致面具,完美,却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隐秘的痛楚,但那痛楚之下,却燃烧着一股近乎毁灭的、冰冷的火焰。
我轻轻抬手,用银勺敲了敲手中的杯壁。
叮、叮、叮——
清脆悦耳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了周围的喧闹。大厅里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道道汇聚到我身上。喧嚣声如同退潮般迅速低了下去,只剩下悠扬的背景音乐还在流淌。
我看到季言川和苏棠也抬起了头。季言川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疑问和警惕。苏棠则睁大了那双小鹿般的眼睛,好奇又带着点不安地望着我。
我迎着所有人的注视,脸上的笑容愈发璀璨夺目,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甜蜜的庄重。
新年快乐,各位!我微微提高声调,目光扫过全场,最后,精准地落在季言川的方向,牢牢锁住他的眼睛,像猎人锁定了最后的猎物。在这个辞旧迎新的特别时刻,除了和大家一起庆祝,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顿了顿,清晰地看到季言川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他握着酒杯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苏棠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大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愕、好奇和期待。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火焰似乎烧灼着我的喉咙,让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又异常清晰、坚定:
今天,也是我向季言川求婚的日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背景音乐都仿佛识趣地消失了。
下一秒,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惊骇地转向了季言川和他身边瞬间面无血色的苏棠!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看好戏的兴奋……种种复杂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碰撞、爆炸。
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我清晰地看到苏棠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煞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泪水,震惊、茫然、痛苦……所有的情绪都赤裸裸地写在脸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从容地,从丝绒礼服贴身的侧袋里,取出那个小巧的、深蓝色的丝绒方盒。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但指尖却稳得出奇。我轻轻按下盒侧的搭扣。
咔哒。
一声轻响,在过分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丝绒盒盖弹开。
一道璀璨夺目的光芒瞬间迸射出来,切割完美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像一颗被硬生生摘下的星辰,冰冷而耀眼。它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无声地嘲弄着眼前这场荒诞的戏码。
我的目光掠过戒指,越过那刺眼的光芒,牢牢钉在季言川的脸上。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整个人猛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带倒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玻璃杯——那只他刚刚喝过的、印着模糊唇印的牛奶杯。
哐当——哗啦!
玻璃杯狠狠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温热的、带着甜腻奶香的白色液体如同碎裂的星屑,飞溅开来,溅湿了他的裤脚和锃亮的皮鞋。那突兀的碎裂声,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凝固的空气里。
香槟塔折射出的流光,在满地狼藉的奶渍和玻璃碎片上扭曲跳跃,映照着季言川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暴怒、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狼狈,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陌生的痛楚。
林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火星和难以置信的寒意,你疯了!
整个大厅的空气仿佛被这声嘶吼抽干了,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我手中戒指冰冷的反光在无声地对峙。
我看着他衣领上那个被灯光照得格外清晰的、属于苏棠的淡淡粉色唇印,嘴角一点点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冰冷而艳丽至极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残忍快意:
慌什么我的视线终于从那个刺目的唇印移开,迎上他燃烧着怒火和难以置信的眼眸,声音轻飘飘的,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季言川,烟花这种东西啊,要炸得够响,
我的目光扫过他脚边狼藉的牛奶污渍和碎片,笑意更深,也更冷,才够漂亮。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那扇落满灰尘的门。七岁那年,除夕夜,老旧的筒子楼下。他捏着我的手,一起点燃那支细细的、滋滋作响的窜天猴。小小的火苗沿着引线飞快地爬升,他带着点小得意和紧张,在我耳边飞快地说:晚晚,别怕!捂好耳朵!烟花这东西,要炸得够响才够漂亮!
当时那震耳欲聋的炸响和漫天散开的廉价彩色光点,曾是我童年贫瘠天空里最绚烂的记忆。
如今,这绚烂的余烬,终于落回了他自己脚边,炸得震耳欲聋,满地狼藉。
季言川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心脏,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一种濒死般的灰败。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声响,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竟像是站立不稳。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眼睛,里面的暴怒和震惊,正一点点被一种更深沉、更陌生的东西覆盖——是惊痛,是碎裂,是某种信仰崩塌后的茫然无措。
苏棠发出一声细微的、受伤小动物般的呜咽,她猛地站起身,捂着脸,纤细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落叶,跌跌撞撞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朝着大门的方向冲去。
棠棠!季言川如梦初醒,嘶哑地喊了一声,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追过去。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急切,仿佛苏棠是他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然而,就在他迈出第一步的瞬间,他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他猛地回头,目光像淬了火的铁钩,死死地、极其复杂地攫住了我。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有对逃离的苏棠的焦灼,有对我这番疯狂举动的暴怒和不解,还有一种……深重的、被逼到悬崖边的痛苦挣扎。他像被两股巨大的力量撕扯着,一边是本能要追逐而去的爱人,一边是眼前这个亲手点燃炸药、将他世界炸得粉碎的青梅竹马。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满厅宾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扎在我们三人身上。香槟塔依旧流光溢彩,映照着地上那摊狼狈的奶渍和玻璃碎片,也映照着季言川脸上那惨烈的、无法掩饰的裂痕。
我站在原地,手中戒指盒的丝绒内衬,已经被指甲抠破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口子。冰冷的钻石硌着我的指腹,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看着他眼底那片碎裂的痛苦挣扎,看着他衣领上那个刺目的唇印,看着他最终为了苏棠而投向我的、那混合着痛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眼神——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报复性的、燃烧的快意。那支撑了我整晚的、名为体面的冰冷支柱,终于从内部开始寸寸崩裂。
够了。
真的够了。
我啪地一声合上了戒指盒。那清脆的声响,像给这场闹剧按下了终止键。
脸上那副完美无瑕的笑容面具,终于彻底剥落。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疲惫和空茫。我无视了季言川那几乎要将我穿透的目光,也无视了满厅凝固的、探究的视线,转过身,挺直了背脊,踩着那双细高跟,一步一步,极其平稳地,穿过寂静无声的人群,走向通往二楼卧室的楼梯。
高跟鞋敲击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嗒、嗒、嗒的声响,空洞而清晰,回荡在死寂的大厅里,像一场无声的退场鸣金。
身后,传来季言川压抑着巨大痛苦和怒火的低吼:林晚!
还有他最终无法自抑、追向大门方向时带倒椅子的混乱声响。
我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也没有回头。
推开卧室门,反手落锁。隔绝了楼下那片狼藉的喧嚣和令人窒息的目光。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如同不灭的星河。新年的夜空,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细雪,无声无息地覆盖着这个夜晚所有的肮脏与破碎。
手机屏幕在梳妆台上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光映着冰冷的空气。屏幕上跳动着一个烂熟于心的名字。
我走过去,没有看,指尖划过接听键,将手机贴到耳边。
听筒里传来他急促的喘息声,背景是呼啸的风声,还有……苏棠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哭声细细的,像受伤的小猫,清晰地钻进我的耳膜。
林晚!季言川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你……
他的质问像钝刀子,一下下砍过来。
背景音里,苏棠的咳嗽声猛地剧烈起来,撕心裂肺,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季言川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一种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让他脱口而出的话,带着一种未经思考的、焦灼的关切,清晰地穿透电波:
晚晚!你胃药带了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住。
电话那头,苏棠的咳嗽声也突兀地停顿了半秒,只剩下压抑的、受伤的吸气声。
而我,握着手机,站在空旷冰冷的房间中央,窗外细雪无声飘落。这句脱口而出的、浸透了二十年习惯和本能关切的问询,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最后那层薄薄的、名为麻木的硬壳。
原来,身体比心记得更牢。
原来,习惯比爱更顽固。
原来,这漫长的二十年,早已长成了彼此骨头里的刺,拔出来,就是血淋淋的窟窿。
没有回答。指尖冰凉。我沉默地挂断了电话,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我模糊而苍白的脸。
走到窗边,目光落在楼下花园那个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角落。那里,隐约还能看出一个褪色得几乎看不见的跳房子格子轮廓,是童年笨拙的涂鸦。旁边那个小小的牛奶瓶,是我七岁那年第一次隔着阳台接到他递来的牛奶后,洗干净偷偷藏起来的宝贝,它曾一直蹲在窗台上,像个小小的守护符。
我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细雪猛地灌进来,吹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暖意。
伸出手,拿起那个落满灰尘、瓶身已经有些模糊的旧牛奶瓶。瓶壁冰冷,残留着一点点早已消散殆尽的、奶制品特有的微酸气息。它那么小,那么轻,却像承载了整整二十年的时光,沉甸甸地压在掌心。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视野里一片茫茫的白。
我松开手。
那只小小的、空荡荡的玻璃瓶,划出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直直坠入楼下那个巨大的、半满的绿色垃圾桶里。
哐啷。
一声沉闷的轻响,被无边无际的落雪声温柔地吞没。
雪,无声地覆盖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