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保送名额,成了妹妹林诺的庆功宴请柬。
消息确认的那天,我妈赵兰正在厨房里炖一锅汤。那锅汤是为林诺炖的,说是庆祝她模拟考又拿了年级第一,要好好补补脑。而我,作为那所省重点中学里,唯一一个凭借奥赛金奖,提前拿到国内顶尖学府——清大保送资格的学生,连一口汤都轮不上。
我拿着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保送生资格确认书》,手心濡湿。推开家门,饭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林诺爱吃的菜。赵兰系着围裙,看到我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沙发:坐那儿,等下你爸回来,有事说。
那种语气,不像是在通知一件喜事,更像是在宣布一场审判。
林诺从房间里出来,穿着漂亮的公主裙,她看到我手里的文件袋,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曜石。她比我小两岁,却比我高半个头,皮肤白皙,长得像我妈,是那种天生就该被捧在手心的洋娃娃。而我,面黄肌瘦,常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是那种扔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普通女孩。
姐,拿到了她语气里是压不住的兴奋。
我点点头,把文件袋放在茶几上。那层牛皮纸,此刻重若千斤。
父亲林建国很快就回来了。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家里,一切都由赵兰做主。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赵兰,最后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上,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赵兰解下围裙,在主位上坐下,她没去看那份文件,而是先给林诺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语气是化不开的温柔:诺诺,多吃点,学习累坏了吧。
然后,她转向我,那份温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
林悄,你妹妹今年的状态,你也看到了。她很聪明,就是心态不稳,高考这种事,一分之差,就是天壤之别。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妈,这是我的保送名额。
我知道是你的!赵兰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针刺破了虚伪的平静,我跟你爸商量过了。你成绩一向稳定,就算自己考,上个一本也没问题。但诺诺不一样,她需要一个万无一失的机会。这个保送名额,给她。
这不是商量,这是通知。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我的父亲。林建国避开了我的视线,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仿佛那碗里藏着什么惊天秘密。
林诺坐在旁边,低着头,嘴角却藏着一丝得意的笑。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那是我熬了多少个通宵,刷了多少本题集才换来的!凭什么是她的
凭什么赵兰冷笑一声,那笑声像淬了毒的冰,就凭我是你妈!就凭她是你妹妹!林悄,你不要这么自私。我们家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所有的资源,都要用在刀刃上。诺诺上清大,以后毕业了,前途无量,也能拉你一把。你上个普通一本,以后找个安稳工作嫁人,不也挺好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这番话,她说的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天经地义。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存在的价值,就是成为妹妹的垫脚石。我的努力,我的梦想,在家族最优解面前,一文不值。
如果我不同意呢我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话。
啪!赵兰一拍桌子,满桌的菜都跟着震了三震。这事由不得你!户口本在我这儿,学校那边的手续,我去帮你办。你就等着给你妹妹庆祝吧。
她顿了顿,看着我惨白的脸,语气又缓和下来,仿佛在施舍一种恩惠:悄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诺诺出息了,不会忘了你的。我们,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我看着这一家三口,他们才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而我,像一个多余的、需要被随时献祭出去的零件。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们不是为我好,你们是想让我死。
那一晚,我没有吃饭。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听着客厅里他们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他们开始讨论,该请哪些亲戚来吃饭,庆祝林诺考上清大。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这样,在我还未触碰到它温度的时候,就成了妹妹林诺庆功宴上,最体面的一张请柬。而我,是那个连名字都不能被提起的、沉默的献祭者。
2(正文开始)
我是在家宴上,亲手撕掉那张录取通知书的。
当然,是复印件。原件早被我妈赵兰锁进了保险柜,那里面还放着家里的房产证和她的一些金首饰,可见在她眼里,这张纸的分量等同于全部家当。
家宴定在周末,本市最高档的酒店,整整三桌。我爸林建国那边的亲戚,我妈赵兰这边的亲戚,还有一些他们生意上来往的朋友,乌泱泱地坐了一屋子。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仿佛这场荣光是他们自己挣来的。
林诺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是赵兰特意托人从香港带回来的,据说价值不菲。她像一只骄傲的白天鹅,穿梭在宾客之间,得体地接受着所有人的夸赞。
哎呀,老林,你家这二闺女可真是个天才!
是啊是啊,清大啊,我们家族里出的第一个状元!
诺诺以后可是要做大科学家的,可不能忘了我们这些穷亲戚啊。
林诺微笑着,一一应付,那份从容,仿佛她真的就是那个天之骄女。
而我,被赵兰强行按在一套半旧的衣服里,坐在最角落的一桌,和几个不认识的远房亲戚挤在一起。我的任务很简单:微笑,点头,别说话,别给林家丢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兰红光满面地站起来,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今天,谢谢各位亲朋好友来捧场!我们家诺诺,争气!从小就聪明,这次更是直接被清大提前录取了!这是我们林家的骄傲!
掌声雷动。
父亲林建国也站了起来,他喝得有点多,脸颊通红,激动地说:我……我没什么文化,但我知道,读书是唯一的出路!诺诺,你……你是爸爸的希望!
林诺站起来,眼眶红红的,她先是感谢了父母,然后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挑衅和优越感。
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带着些许歉意的、茶艺大师般的语调说:其实,我能有今天,最应该感谢的,是我姐姐林悄。
全场的目光唰地一下,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妈的脸色微微一变。
林诺继续说:姐姐学习一直比我好,她为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地冲刺高考,主动放弃了这次保送的机会。她说,妹妹的前途,比她自己的更重要。这份情谊,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她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
真是一出感人至深、姐妹情深的戏码。亲戚们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原来是姐姐让的啊,这姐姐可真实诚。
傻吧,清大的名额都让脑子怎么想的
你懂什么,这叫顾全大局。老大嘛,总要多付出一点。
我妈的脸上重新挂上了笑容,她满意地看着林诺,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既要了里子,又要了面子。林诺拿到了名额,还博得了一个被谦让的好名声,而我,则被塑造成了一个懂事、无私、有大局观的姐姐。
所有人都很满意。
除了我。
我站了起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慢慢地走到台前。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我熬了三个通宵,用尽了所有办法才从学校档案室里复印出来的《保送生资格确认书》。
你说,是我主动放弃的我看着林诺,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林诺的脸色白了一下,但很快镇定下来:姐,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们说好什么了我举起那张复印件,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印章,都清晰可见。这张纸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林悄。不是你的,林诺。
我转向那些目瞪口呆的亲戚,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放弃。是我的母亲,赵兰女士,和我的父亲,林建国先生,他们认为我妹妹比我更有‘投资价值’,所以,他们从我手里,偷走了我的未来,送给了他们的宝贝女儿。
林悄!你疯了!胡说八道些什么!赵兰第一个反应过来,冲上来就要抢我手里的纸。
我后退一步,避开了她。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最清楚。我看着她,笑了,你们不是喜欢庆祝吗今天,我就送你们一份大礼,为这场盛大的葬礼,再添一把火。
说完,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我用早就准备好的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纸的一角。
火焰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迅速吞噬着黑色的字迹,也照亮了林诺惨白的脸,和我妈扭曲的、充满恨意的面孔。
这是我的未来。我说,我亲手烧了它,也不留给一个小偷。
火光燃尽,灰烬从我指尖飘落,像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我把滚烫的打火机扔在地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地狱般的宴会厅。身后,是气急败坏的咒骂、杯盘碎裂的声响、和一场彻底沦为闹剧的庆功宴。
他们用我的学费,为她的未来铺路。
而我,用一把火,为我被埋葬的青春,举办了一场最盛大的葬礼。
3
离开酒店后,我没有回家。我知道,那个地方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在24小时便利店待了一夜。明亮的灯光,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进进出出的陌生人,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我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买了一个面包和一瓶水。面包很干,难以下咽,但我还是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地吃完。
我需要力气。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南下。
去那个传说中遍地是机会,也遍地是陷阱的南方城市。我给唯一一个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打了个电话,借了五百块钱。她什么都没问,只说了一句保重。这两个字,比我父母那句为你好,要温暖一万倍。
车票是当天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硬座,三十多个小时。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我缩在靠窗的角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田野,村庄,城市……一切都离我远去。我十六年的人生,仿佛也被这趟列车,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没有哭。在烧掉那张通知书复印件的时候,我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我告诉自己,林悄,从今天起,你就是个孤儿了。你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妹妹。你只有你自己。
火车到站,是南方城市闷热的傍晚。巨大的火车站人潮汹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我背着一个破旧的书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的身份证,茫然地站在出站口。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要做什么。
最后,我跟着一群同样背着行囊的年轻人,上了一辆去往城郊工业区的公交车。车上,一个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女孩,主动跟我搭话。她叫阿梅,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
找工作啊她问我。
我点点头。
去电子厂吧,包吃包住,就是累点。她很热心地给我指路。
就这样,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定格在了鸿运电子厂。
没有面试,只要有身份证就能进。我和十几个人一起,被分配到一间拥挤的宿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的上铺,就是阿梅。
第二天,我换上了蓝色的工服,走进生产车间。巨大的噪音瞬间淹没了我。一条长长的流水线,望不到头。我的工作,是给一块小小的手机主板,贴上一个比米粒还小的标签。每天十个小时,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你来自哪里,有过怎样的过去。你只是一个工号,一个零件。
第一个月,我经常在夜里惊醒。我总会梦到那间明亮的教室,和那些我曾经烂熟于心的物理公式。我会想起老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林悄,你以后是要做科学家的。
然后,我会摸到身下那张又冷又硬的板床,听到身边工友疲惫的鼾声,闻到空气中永远散不去的汗味。
梦醒了,我什么都不是。
我也会收到家里的电话。是赵兰打来的,她的声音冷得像冰。钱花完了知道错了吗现在滚回来,给你妹妹道歉,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沉默地听着,不说话。
你哑巴了我告诉你林悄,你这辈子都别想我再给你一分钱!有本事你就饿死在外面!
她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平静地删掉了那个号码。
第一个月发工资,拿到手一千八百块。我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币,在工厂门口站了很久。这是我用尊严、健康和时间换来的。
十六岁,当林诺在清大的校园里,听着国内最顶尖的教授讲课时,我正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贴着标签。
这家工厂,就是我人生的第一所名牌大学。
它教会我的第一课,叫做生存。
4(正文开始)
在电子厂待了半年,我辞职了。
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麻木。我看到身边很多像阿梅一样的女孩,她们把青春耗在流水线上,用微薄的薪水,在周末去廉价的KTV唱歌,或者买一件淘宝爆款。她们的人生,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
我不想过那样的人生。
离开工厂后,我找了一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包吃包住,工资比工厂高一点,最重要的是,我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我强迫自己摘下那副厚厚的眼镜,学着对每一个客人微笑,哪怕前一秒刚被后厨的油烟熏得直流眼泪。
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哪个客人出手大方,哪个客人喜欢吹毛求疵,哪个客人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我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这个社会最琐碎、也最真实的养分。
在这里,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精英。他们穿着考究的西装,谈论着我听不懂的股票和风投。我也见识了什么是生活的不堪,醉酒的男人在包厢里丑态百出,衣着光鲜的女人背着丈夫和别人约会。
我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这人间百态。
家庭的电话,在我换了工作后,又一次打了进来。这一次,是父亲林建国。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悄悄,你……还在生我们的气吗
我没有回答。
他叹了口气:你妈她……也是为了这个家。诺诺在学校花销大,你……你如果手头方便,就……就寄点回来。
我终于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没钱。
怎么会没钱你不是在外面打工吗他的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你妹妹在学校要参加社团,要买新电脑,要和同学搞好关系,哪样不要钱你是姐姐,帮衬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我笑了,当初你们抢走我前途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这是我‘应该得’的现在她需要钱了,就想起我是她姐姐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林建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恼羞成怒地挂了电话。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都会准时接到他们的电话。内容千篇一律:要钱。
林诺要买新衣服,要参加画展,要去国外交流。每一次,都像一把刀子,提醒着我,我被剥夺的人生,正被她心安理得地挥霍着。
我开始给家里寄钱。不多,每个月五百。我不是心软,也不是原谅。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买一个清静。我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口舌上的纠缠。
钱,成了我和那个家之间,唯一的、也是最肮脏的联系。
两年后,我离开了餐厅,做了一名销售。卖保健品,那种专门面向老年人的高价产品。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商业的核心。我看着我的主管,如何用一套精心设计的话术,让那些孤独的老人,心甘情愿地掏出自己的养老金。我学得很快。我天生就有一副沉静、值得信赖的气质,这让我在那些老人面前,无往不利。
我第一次拿到了过万的月薪。我没有一丝愧疚。在我看来,这和我的父母,从我身上榨取价值,没有任何区别。都是一场交易。
我开始拼命地攒钱,拼命地学习。我报了夜校,学会计,学管理。白天,我是巧舌如簧的销售精英;晚上,我是在灯下啃书本的学生。我像一头饥饿的狼,贪婪地撕咬着一切能让我变强的知识。
我几乎不睡觉。困了,就用冷水泼脸。累了,就想想那场庆功宴上,他们得意的嘴脸。
恨,是比任何咖啡因都有效的兴奋剂。
在那些无人问津的、孤独的角落里,我藏起了所有的伤口和眼泪,开始一下、一下地,磨着我自己的刀。
这把刀,终有一天,会割断所有的枷锁。
5
转折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
我所在的公司,因为虚假宣传被查封了。我失业了。但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沮丧,反而有一种解脱。我知道,那种靠欺骗得来的成功,走不远。
那段时间,电商行业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崛起。我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机会。我用自己两年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共三万块钱,在那个南方城市最便宜的城中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注册了一个淘宝店。
我卖的是女装。货源,是服装批发市场里淘来的尾货。没有模特,我就自己当模特。没有摄影师,我就用一个二手的数码相机,定好时,自己拍。没有美工,我就自学PS,一点一点地修图。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疯狂的一段日子。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在电脑前,或者在拥挤的批发市场里。打包,发货,回复客户的每一个问题。我一个人,活成了一支军队。
第一个月,店铺没有任何生意。我花光了身上最后一分钱,只能靠吃泡面度日。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订单。只有一件衣服,利润不到二十块钱。但我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
我把那件衣服熨烫得平平整整,用最好看的包装纸包好,还亲手写了一张感谢卡。
那个买家收到货后,给了我一个长长的好评。她说,从来没有在网上买到过这么用心的商品。
就是这个好评,给我带来了第一批流量。我的小店,开始有了起色。
我发现自己对市场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我能准确地判断出,哪种款式会成为爆款,哪种颜色会受到欢迎。我不再满足于卖尾货,我开始联系一些小的服装加工厂,拿着我自己画的设计图,让他们给我打样、生产。
我没有学过设计,我的设计图,只是基于我对成千上万个客户数据的分析。我知道什么样的领口最显瘦,什么样的腰线最能拉长比例,什么样的面料最舒服。
我的衣服,不追求时尚,只追求实用。它们是为那些和我一样,在生活中挣扎,却依然渴望美丽的普通女孩设计的。
店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从一个人,发展到一个小小的团队。我租了仓库,有了自己的客服和打包员。
我开始真正地赚钱了。银行卡里的数字,从四位数,变成五位数,再到六位数。
我给自己换了一个好一点的住处,但依然生活得很节俭。我没有买名牌包,没有买昂贵的化妆品。我把所有的钱,都投进了我的事业里。
因为我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男人会背叛你,亲人会抛弃你,只有握在手里的钱和事业,才是最可靠的。
资本,才是我唯一的血亲。
它冷酷,但公平。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你多少。它不会因为你懂事就给你发一张好人卡,也不会因为你漂亮就给你开绿灯。
这份认知,让我在商业的世界里,如鱼得水。
我依然会定期给家里寄钱,金额从五百,涨到了一千。赵兰收到钱后,会给我打个电话,语气里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是带着一丝试探的关怀。
悄悄啊,最近生意怎么样啊别太累了。
然后,话锋一晃,就转到了林诺身上。
你妹妹她们学校,最近组织去欧洲游学,机会难得,就是费用高了点……
我一言不发,挂掉电话,然后去银行,转了一万块钱过去。
我知道,这笔钱,会让她在电话那头,笑得合不拢嘴。也会让林诺在欧洲的阳光下,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偷来的人生。
我不在乎。
我只是在用钱,购买我的自由。用钱,来衡量我们之间早已名存实亡的亲情。
6
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的公司正式挂牌成立。
不再是那个城中村里的小作坊,而是位于市中心CBD写字楼里的正规公司,名叫悄然。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办公室,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这座我曾经无比陌g生的城市。
公司的规模已经不算小,年销售额突破了九位数。我成了别人口中的林总。
那天,我没有庆祝。下班后,我一个人开车去了郊区。我没有去买蛋糕,而是去了一家墓地。
早在几年前,我就用我的第一笔巨款,在这里买下了一块小小的、朝南的墓地。墓碑上,还没有刻字。
我站在那块冰冷的石头前,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我其实不会抽烟,只是觉得,这个时刻,需要一点烟火气。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看着墓碑,轻声说:林悄,生日快乐。
这是对过去的那个我说的。那个曾经相信亲情、相信公平、相信努力就会有回报的、天真的女孩。
她已经死了。死在那场为妹妹举办的庆功宴上,死在南下的绿皮火车上,死在无数个加班到天亮的深夜里。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林总,是一个商人。是一个除了钱和利益,什么都不信的怪物。
我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是一份巨额的人身意外保险。受益人的那一栏,我没有填我父母的名字,而是填上了一个慈善基金的名称。如果我死了,我所有的财产,都将捐献给这个基金,用于资助那些和曾经的我一样,失学的贫困女孩。
我不想让我辛辛苦苦挣来的每一个铜板,在我死后,落到那一家人的手里。
这就是我送给自己的,二十五岁的生日礼物。一座没有家人的坟墓,一份与血缘彻底切割的保险。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直压在身上的、无形的枷锁,终于被我亲手斩断。
回到家,我接到了赵兰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炫耀。
悄悄啊,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妹妹,保研了!还是直博!以后就是博士啦!我们林家,要出一位女博士了!
我哦了一声,语气平淡。
我的冷漠显然让她很不满。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你妹妹这么优秀,你不为她高兴吗
高兴。我说,还有事吗没事我挂了,我很忙。
你……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冷血了赵兰在那头抱怨,对了,你妹妹读博,学校那边虽然有补助,但还是不够。你看……
要多少我打断她。
五万。她导师是这个领域的权威,要打点的关系很多。
知道了。
我挂掉电话,打开手机银行,转了五万块钱过去。然后,我拉黑了赵兰和我父亲的所有联系方式。
我不想再听到他们的声音,不想再知道关于林诺的任何消息。
我为过去的林悄举办了葬礼,现在,是时候让她的家人,也一同被埋葬了。
从此以后,山高水长,我们,再无瓜葛。
7
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也是最残忍的雕刻刀。
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二十六岁,林诺二十四岁。
这十年,我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我的公司悄然,已经从一个线上品牌,发展成集设计、生产、销售于一体的时尚集团。我们在全国一线城市都开设了实体旗舰店,甚至把分公司开到了海外。
我成了媒体口中的商界传奇、白手起家的女性典范。我上了财经杂志的封面,参加了各种高端的商业论坛。我身边围绕的,是投资人、企业家、社会名流。他们客气地称我为林总,欣赏我的果决和手腕。
没有人知道,这位光鲜亮丽的林总,曾经是流水线上的女工,是餐厅里端盘子的服务员。
这十年,我也曾试着谈过几次恋爱。对方都是和我同样层次的商业精英。但每一段感情,都无疾而终。他们无法理解我的冷血和对金钱近乎偏执的掌控欲。有一个前男友曾经问我:林悄,你爱过我吗还是你只是觉得,我的资源对你的公司有帮助
我无法回答。因为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
爱这种东西,太奢侈,也太虚无。它曾经把我伤得体无完肤。从那以后,我就把它从我的人生字典里,彻底删除了。
我以为,我会和我的家人,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直到我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电话是我大伯打来的。他是我们那些亲戚里,少数几个当年没有对我落井下石的人。
悄悄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为难,你……有空吗能不能……回老家一趟
有什么事吗我的语气很疏离。
大伯叹了口气:是你妹妹,诺诺。她……出事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一下。但心里,依然平静无波。
她博士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是,半年前,她的一篇核心期刊论文,被人举报了,说是……说是抄袭。
我静静地听着。
学校那边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要调查她。她导师也跟她划清了界限。这孩子,从小就要强,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一来二去,精神就……就有点不正常了。
前段时间,你妈带她去医院看了,医生说,是重度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现在,在市精神病院住着呢。
大伯说完,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靠在办公室的真皮座椅上,看着窗外璀璨的夜景。十年饮冰,难凉热血。可我的血,早就凉透了。
我成了他们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而他们引以为傲的天才,却走上了另一条路。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大伯,我终于开口,你打电话给我,是想让我做什么
你爸妈他们……这些年也不容易。诺诺看病要花很多钱,他们实在没办法了。你……能不能……回来看看
看什么我问,看她是怎么疯的,还是看他们是怎么被拖垮的
大伯被我的话噎住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挂了电话。
那一晚,我失眠了。我打开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存着我这些年,搜集的所有关于林诺的信息。
她的朋友圈,她发表的每一篇论文,她参加的每一次学术会议。我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猎人,观察着我的猎物。
我早就发现,她那些所谓的学术成果,很多观点和数据,都和我当年那些奥赛的论文,惊人地相似。
她不是天才。她只是一个拙劣的、高明的剽窃者。她剽窃了我的保送名额,剽窃了我的人生,现在,又剽D窃了别人的学术成果。
命运的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她靠偷窃得到的一切,终将让她付出代价。
我关掉电脑,订了一张第二天回老家的机票。
我不是回去和解的。
我是回去,看一场期待了十年的,盛大落幕。
8
回到老家,是十年来的第一次。
城市变化很大,高楼林立,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回家的路。只是,曾经熟悉的街道,现在看来,充满了陌生感。
我没有通知任何人。我开着一辆租来的、最普通的国产车,停在了父母家的小区楼下。
那还是我离开时的老房子。墙皮已经有些剥落,显得陈旧而萧索。
我看到我妈赵兰,提着一个保温桶,从楼道里走出来。十年不见,她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佝偻,脸上刻满了愁苦和憔悴。再也没有十年前,在那场庆功宴上,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
她没有看到我。她步履蹒跚地走向公交车站,大概是要去医院给林诺送饭。
我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上了公交车,消失在视线里。
我没有下车,也没有上楼。我调转车头,去了另一个地方——市精神病院。
我不想从父母的嘴里,听到那个被他们加工、修饰过的版本。我要亲眼看看,我那个天才妹妹,如今是什么模样。
精神病院的环境,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干净,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听到了林诺的病房。护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了然。你是她姐姐吧她最近情绪很不稳定,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表示感谢。
我没有直接去病房。我站在走廊尽头的护士站,通过监控屏幕,看着林诺。
她在一个单人病房里。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她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头发剪得很短,乱糟糟的。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蹲在墙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不停地发抖。
她的嘴里,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我让护士把监控的声音调大。
……我没有抄……我没有……是他逼我的……是导师逼我的……他说不这样,我就毕不了业……我不是骗子……我不是……
她的声音,尖锐,神经质,像一根生锈的针,反复刮擦着粗糙的玻璃。
这就是我那个,曾经骄傲得像白天鹅一样的妹妹。
她人生的第一道裂痕,是从那篇炫耀的、被揭穿抄袭的论文开始的。
当年,赵兰在电话里向我炫耀林诺又发了一篇C刊论文时,我就去查了。那篇论文的核心论点,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搬了国外一位学者的研究成果,只是换了一些数据和案例。这种操作,在学术圈,是最低级,也最致命的。
我当时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冷眼旁观。
我知道,一个靠谎言堆砌起来的人生,就像沙滩上的城堡,看起来再美,也经不起一个浪头的冲击。
现在,潮水来了。
城堡,正在崩塌。
看着监控里那个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身影,我心中没有恨,也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的平静。
我关掉监控,转身离开了医院。
我不需要进去了。
隔着这块小小的屏幕,我已经看到了她十年人生的最终答卷。
满分一百,她得了零分。
不,是负分。
9.
(正文开始)
我最终还是和我爸林建国见了一面。
是我大伯安排的。在他家里,一桌简单的家常菜,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十年不见,我爸也老了。他头发稀疏,眼神浑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已经磨破了。他局促地坐在我对面,几次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大伯先开了口:悄悄,你……都看到了吧你妹妹她……唉。
我没说话,只是平静地吃着饭。
医生说,她这个病,要长期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大伯搓着手,你爸妈把积蓄都花光了,还借了不少外债。你……你看能不能……
能。我放下筷子,看着林建国,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出。但我有条件。
林建国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什么条件你说!
第一,这笔钱,是我借给你们的,要打欠条。我按银行最低的利息算。
大伯的脸色变了:悄悄,这……都是一家人……
大伯,当初他们把我赶出家门的时候,就没把我当一家人。我冷冷地打断他,第二,钱,我不会直接给你们。我会成立一个信托基金,由我的律师负责管理,专项用于林诺的治疗。每一笔开销,都需要医院的正式发票。多一分,都没有。
林建国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我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十年前,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林建国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是震惊和躲闪。
别跟我说那些为了我好,为了家好的屁话。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压力,我要听真话。
饭桌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大伯在一旁干着急,不停地给林建国使眼色。
良久,林建国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垂下头,声音沙哑得像破旧的风箱。
悄悄……是爸对不起你。
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
当年……是你妈的主意。他艰难地开口,仿佛在揭开一个早已腐烂流脓的伤疤。她说……她说女孩子,最终都是要嫁人的。你……你长得普通,性格又倔,以后就算读了名校,也未必能嫁个好人家。
我静静地听着,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可诺诺不一样。他继续说,她从小就长得漂亮,嘴又甜,会来事。你妈说,诺诺这样的,只要有个清大的文凭当敲门砖,以后就能嫁入豪门,挤进上流社会。到时候,我们全家都能跟着沾光。
她说,你就像地里的土豆,虽然能填饱肚子,但不值钱。诺诺是温室里的牡丹,需要最好的肥料和阳光,将来才能卖个好价钱。
所以,我不是她的女儿,我只是可以被舍弃的‘成本’。林诺才是她精心培育的‘投资品’我替他说完了结论。
林建国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不敢看我。
我们……我们都只是你妈的棋子。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她太强势了……一辈子都想说了算。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她一个人拿主意。我……我劝不住她。
软弱,无能,推卸责任。
这就是我的父亲。
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忏悔,没有让我感到一丝欣慰,只有彻骨的恶心。
我站起身。知道了。
悄悄!林建国急忙抬头,钱的事……
律师会联系你们。我拿起我的包,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走出大伯家的小区,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终于明白了。
在这场名为亲情的赌局里,我妈赵兰,是那个野心勃勃的庄家。林诺,是她押上全部身家的筹码。而我爸,是那个输光了一切,还想赖账的赌徒。
至于我,我什么都不是。
我只是他们为了凑齐赌资,随手卖掉的、一件不值钱的旧家具。
10
我没有再回那个家,也没有再去见我父母。
我让我的私人律师,全权处理林诺的治疗费问题。一份严谨的、条款清晰的信托协议,很快就送到了他们面前。协议规定,基金每月最高支付两万元用于林诺的治疗和康复,所有费用必须凭正规发票实报实销。同时,作为借款人,我父母必须签署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欠款合同。
我妈赵兰在电话里大发雷霆。
林悄!你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我们养了你十六年,现在让你给你妹妹出点医药费,你还要我们打欠条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第一,抚养未成年子女是你们的法定义务,不是恩情。我在电话这头,语气平静地像在念一份商业报告,第二,我给林诺治病,是出于人道主义,而不是亲情。第三,合同你们可以不签,那信托基金就即刻作废。你们自己选择。
赵兰在那头咒骂了半天,最后还是服了软。因为她知道,除了我,再也没人能,也没人愿意,去填林诺这个无底洞。
签完合同后,我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是那个在商场上杀伐果断的林总。每天有开不完的会,看不完的报表,和处理不完的公务。
只是,每个月,我的律师都会给我发来一份关于林诺病情的报告。
她的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她会很安静,可以配合医生做一些简单的康复训练。有时候,她会突然爆发,尖叫,撕扯自己的头发,攻击护士。她说,她总能看到很多人在嘲笑她,说她是骗子,是小偷。
她活在了自己制造的地狱里。
我父母的生活,也彻底被她拖垮了。他们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在精神病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林诺转。赵兰的脾气越来越暴躁,经常和林建国吵架,互相指责是对方毁了女儿的一生。
有一次,我的律师告诉我,赵兰找到他,希望能从基金里预支一笔钱。她说,她打听到一个大师,能作法驱走林诺身上的邪气。
我的律师当然是拒绝了她。
我听着这些,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荒诞的社会新闻。
每隔一段时间,赵兰就会换个新号码打给我。内容也从一开始的索要医药费,变成了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要求。
悄悄,你能不能给你妹妹在你们公司安排个职位清闲一点的,就当是让她换个环境,散散心。
我这里是公司,不是疗养院。
悄悄,你那个律师太死板了。你能不能跟他说说,让我们自己管那笔钱我们保证都用在诺诺身上。
不能。
悄悄,你认识的人多。你能不能帮你妹妹找个好对象她这个样子,再不嫁人,这辈子就完了。
我不是婚介所。
每一次通话,都像一场消耗战。她用尽各种方法,试图从我身上,榨取更多的价值。而我,用最冷硬的态度,一次次地把她顶回去。
我给钱,是因为我不想让林诺就这么死了。
她死了,太便宜他们了。
我要她活着。我要我的父母,用他们的后半生,去为他们当初那个愚蠢而又恶毒的决定,偿还永无止境的债务。
这,才是我想要的,最公平的审判。
每一次探病,都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他们用女儿的病痛,向我索取金钱。而我,用金钱,购买着旁观他们痛苦的权利。
我们之间,只剩下赤裸裸的、冷冰冰的交易。
亲情
早在十年前,就已经被他们明码标价地卖掉了。
11
我爸林建国,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找到我公司的。
他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看起来像一个落魄的流浪汉。公司的保安拦着不让他进,他就在楼下大厅里,固执地等着。
是我下班时,发现了他。
我把他带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他局促地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找我有什么事我开门见山。
他沉默了很久,才从一个破旧的布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你这些年,打给我们的。他的声音很低,我知道不够……但这是我们能还上的,全部了。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悄悄,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永远都在躲闪的眼睛,第一次,直视着我。里面,是深深的疲惫和绝望。我……我想跟你谈谈。
当年,我确实是懦弱。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妈说,诺诺是牡丹,你是土豆。我听了,我没反驳。因为……因为我也存了私心。
我想着,如果诺诺真的能嫁入豪门,那我是不是……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是不是就能提前过上好日子了
是我和你妈,一起,亲手把诺诺推上了那条她根本走不了的路。我们把她当成我们虚荣心的祭品。我们告诉她,她是最优秀的,她是天才。我们把你的成果,安在她的头上,让她去享受那些不属于她的赞美和荣誉。
她一开始也害怕,也心虚。但是谎言说了一千遍,连她自己都信了。
她太想让我们满意了。她拼了命地想证明,她配得上那个名额,配得上我们的期望。所以,她开始抄袭,开始作假。她越心虚,就越想用更大的成功来掩盖。直到最后,那根弦,‘啪’地一下,就断了。
他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眼泪。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父亲哭。
悄悄,我们错了。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不该偷你的人生,更不该……毁了诺诺的人生。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
你妈她……她已经快疯了。她总觉得,还有办法。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诺诺‘治好’,然后把她‘嫁出去’,好让我们下半辈子有依靠。
她不是想治好诺-诺,她只是想让她的‘投资品’,重新变得有价值。我冷酷地指出了真相。
林建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是。他承认了,所以……我不能再让她错下去了。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悄悄,求你。别再管我们了。把那个信托停了吧。诺诺……是我们的罪,我们自己背。你就……你就当我们,已经死了吧。
说完,他把那张银行卡留在桌上,转身,踉踉跄跄地走进了外面的雨幕里。
我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感到了一丝动摇。
原来,在这场家庭的悲剧里,并非所有人,都坏得那么纯粹。
我的父亲,这个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在他人生的尽头,终于选择,要做一次真正的父亲。
他用他的方式,对我,也对这个家,做出了他迟到十年的、唯一的忏悔。
12
我最终还是听从了林建国的请求,暂停了那个信托基金。
我的律师对此表示不解,他认为这是我放弃了对他们最后的制约。
我说:一个赌徒,如果连赌桌都上不了,那他就只能面对现实了。
没有了我的资金支持,我父母的生活,瞬间陷入了绝境。他们很快就付不起精神病院高昂的住院费,只能把林诺接回了家。
那个家,从此,变成了真正的地狱。
林诺的病情,在离开医院后,迅速恶化。她会半夜起来,在客厅里唱歌跳舞,说是在开个人演唱会。她会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砸掉,说是在进行行为艺术。她还会在墙上、地上,用口红、用酱油,写满各种各样奇怪的公式和符号,说是在进行一项伟大的科学研究。
赵兰的精神,也彻底被拖垮了。她开始像祥林嫂一样,抓住每一个见到的人,诉说她的苦难。
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养了两个女儿,一个成了疯子,一个成了仇人……
然而,就在我以为,这场闹剧会以一种缓慢的、互相折磨的方式,走向终结时,赵兰,却打出了她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一张王牌。
她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林诺。她穿着一件宽大的孕妇裙,小腹微微隆起。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痴傻的、诡异的微笑。
照片下面,是赵兰的一段语音,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胜利者般的狂喜。
林悄,你妹妹怀孕了!你要当姨妈了!我们林家,有后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立刻让我的助理去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像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是赵兰,一手策划了这一切。
她通过一个远房亲戚,找到了一个家里很穷、三十多岁还没娶上媳妇的光棍。她承诺,只要他能让林诺怀孕,她就给他十万块钱。
那个男人,在赵兰的默许下,接近了精神已经完全失常的林诺。
赵兰以为,这个即将出生的、无辜的孩子,将是我无法挣脱的、最终的道德枷锁。她以为,我再怎么心狠,也不可能对一个婴儿坐视不管。
她要用这个孩子的未来,来绑架我的余生。
她要用林诺的子宫,作为她在这场战争中,反败为胜的最后一个筹码。
我握着手机,气得浑身发抖。
我从未想过,一个母亲,可以恶毒到这种地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亲生女儿,推入更深的深渊。
这已经不是自私,不是偏心。
这是彻头彻尾的,反人类。
我拨通了那个我拉黑了无数次的号码。
电话接通,传来赵兰得意的声音:怎么想通了准备回来照顾你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了
赵兰。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我是你妈!她尖叫起来,林悄,我告诉你,这个孩子,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他身上流着我们林家的血!你敢不管他,我就去告你遗弃罪!我去你公司闹,我去媒体上曝光你!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你这个身家上亿的大老板,是怎么逼死自己亲外甥的!
我听着她疯狂的叫嚣,心中最后一点对血缘的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我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好啊。我等着。
挂掉电话,我对我身边的助理说:通知法务部,准备好所有的证据。另外,联系我认识的所有媒体。
林总,您是想……助理有些犹豫。
她不是喜欢闹吗我看着窗外,冷冷地笑了,那就闹大一点。
我要亲手,为她,也为我自己,敲响这场战争的,最后一记丧钟。
13
我公司的年度融资发布会,选在了本市最顶级的七星级酒店。
会场上,冠盖云集。国内最顶尖的投资机构、金融大鳄、以及上百家主流媒体,都齐聚一堂。这是我们公司成立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活动。成败,在此一举。
我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站在台上,从容不迫地向所有人介绍着公司的未来蓝图。我的演讲,自信,有力,充满了感染力。台下的投资人们,频频点头,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
然而,就在演讲即将结束,进入最重要的签约环节时,会场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了。
赵兰,带着大腹便便的林诺,闯了进来。
她们的样子,与这个金碧辉煌的会场,格格不入。赵兰头发散乱,眼神疯狂。林诺则穿着那件肮脏的孕妇裙,脸上带着痴傻的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所有的摄像机,瞬间都调转了方向,对准了这两个不速之客。
会场的保安立刻冲了上去,想要拦住她们。
别碰我!赵兰一把推开保安,用尽全身力气,尖叫道:林悄!我是你妈!你不能不管我们!
全场哗然。
投资人们面面相觑,媒体记者们的脸上,则露出了兴奋的光芒。他们知道,今天有大新闻了。
我的助理脸色惨白,想要上来处理,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站在台上,静静地看着她们,像在看一出早已写好剧本的闹剧。
赵兰拉着林诺,一步一步地走到台前。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没有哭,而是用一种极具煽动性的、悲愤的语气,向着在场的所有人,控诉着。
各位,各位媒体朋友,投资人老板!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你们眼中的商业奇才,林总!她指着我,手指因为用力而不住地颤抖。
她是我女儿,我是她亲妈!她现在身家上亿,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得了精神病,无家可归!看着她怀着孕的妹妹,连饭都吃不上!
我求她,我跪下来求她!求她给妹妹一条活路!可她不肯!她就是要逼死我们全家!
她的表演,堪称影后级别。声泪俱下,闻者伤心。
林诺在一旁,似乎被这阵势吓到了,她开始不安地扭动身体,嘴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赵兰一把抱住林诺,对着我,发出了她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林悄!算我求你了!你把你的公司给你妹妹吧!你把这一切都给她!她是你妹妹啊!你不救她,她会死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死的!
她跪在地上,向我磕头。一下,又一下。
整个会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他们在等我的回答。他们在看,我这个冷血的女儿,要如何应对这场惊天动地的、来自亲生母亲的道德审判。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赵兰,和那个痴傻的、被当成工具的林诺。
我心中,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我知道,这一刻,终于来了。
14
我没有去扶她。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等她磕完了三个头。
然后,我拿起主持人放在桌上的话筒,声音通过音响,清晰地传遍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谢谢大家,看来今天的发布会,要增加一个家庭伦理环节了。
我的开场白,带着一丝自嘲,让台下紧张的气氛,微微一松。
这位跪在地上的女士,确实是我的母亲,赵兰女士。这位……神志不清的孕妇,也确实是我的妹妹,林诺。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所有媒体的镜头。
我母亲说,我不顾亲情,逼死家人。她说得对,也不对。
不对的地方在于,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亲情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十年前,在我拿到清华大学保送名额的时候,我的父母,为了让我这位‘比我更有投资价值’的妹妹,能有一个更好的未来,他们联手,偷走了我的名额,逼迫我辍学,南下打工。
在他们为我妹妹举办的庆功宴上,我成了那个不能被提起的禁忌。而我妹妹,则心安理得地,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接受着所有人的祝贺。
我每说一句,赵兰的脸色就白一分。她想站起来反驳,但我的气场,压得她动弹不得。
这十年,我在流水线上拧过螺丝,在餐厅里端过盘子,在无数个深夜里,靠吃泡面果腹。而我的妹妹,拿着本该属于我的资源,在名校里,享受着最优质的教育。我的父母,则心安理得地,把我当成提款机,一次又一次地,从我这里榨取金钱,去填补我妹妹巨大的开销。
你们说,这样的亲情,我要它何用
台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的开端,震惊了。
至于我妹妹为什么会疯。我看向林诺,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冰冷。因为她是个小偷。她偷走了我的人生,却撑不起这份不属于她的荣耀。她用谎言和抄袭,堆砌起一个虚假的‘天才’人设,当谎言被戳破,她就崩溃了。
这是她应得的报应。与我无关。
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声音,变得更加冷酷,是我母亲,为了绑架我,用十万块钱,收买了一个男人,强加在她精神失常的女儿身上的……一个工具。
轰——
这句话,像一颗真正的核弹,在会场里炸开。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记者们的闪光灯,像疯了一样闪烁起来。
赵兰彻底瘫软在地,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没有理会她的崩溃。我对着所有镜头,宣布了我的最后一个决定。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控诉,而是为了做一个了结。
我,林悄,以我个人名-义,捐赠一亿元人民币,成立‘悄然·繁星’专项慈善基金。
这个基金,将致力于资助所有因家庭贫困、性别歧视等原因,被剥夺了受教育权利的女孩。它将为她们提供从中学到大学的全部学费和生活费。
同时,基金会下设法律援助部,将为所有遭遇类似不公的女性,提供免费的法律支持。
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但我希望,这个世界上,能少一个,像当年的我一样,走投无路的林悄。
至于我的家人,我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赵兰和林诺,我不会给你们一分钱。但,我会把你们,送上法庭。
以虐待罪,和涉嫌组织强奸罪。
我不审判你们。我让法律,来审判你们。
说完,我放下话筒。转身,在所有投资人起立鼓掌的雷鸣声中,在无数闪光灯的照耀下,走下了舞台。
我知道,我的回答,已经引爆了整个互联网。
从明天起,我将成为舆论的焦点。会有无数人支持我,也会有无数人咒骂我。
但,都无所谓了。
这场战争,我用最惨烈、最公开的方式,画上了句号。
15
战争结束了。
以一种席卷一切的姿态。
我的发布会视频,当天晚上就冲上了所有平台的热搜第一。现实版樊胜美手撕吸血家人、她把公司给妹妹,不如把你们送上法庭、一亿元的复仇……各种各样博人眼球的标题,引爆了全网的讨论。
舆论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我。网友们扒出了十年前那场庆功宴的酒店,甚至找到了当年参加过宴会的亲戚。在铺天盖地的舆论压力下,越来越多关于我们家的往事,被披露出来。
赵兰和林建国,成了过街老鼠。他们被贴上了恶毒、自私、愚蠢的标签。那个被赵兰收买的男人,很快也被警方找到。在确凿的证据面前,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供认不讳。
最终,法院开庭。
我没有出庭。我只是通过律师,提交了所有的证据。
赵兰,因教唆、组织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林建国,因知情不报,涉嫌包庇,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期两年执行。
林诺,因其精神状况,被裁定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不承担刑事责任,但被强制送入专门的机构,进行长期治疗。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在多方人道机构的介入下,出生后被一个没有子女的家庭收养。
一场持续了十多年的家庭悲剧,以这样一种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的公司,因为这场巨大的舆论曝光,反而名声大噪。悄然·繁星基金的成立,为我和我的品牌,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声誉和好感。公司的市值,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翻了两倍。
我赢了。
赢得了财富,赢得了声名,赢得了所有人的支持和同情。
我成了这个故事里,唯一的、也是最大的赢家。
可是,我并没有感到快乐。
在一个深冬的夜晚,我处理完公司所有的文件,一个人,站在我那间位于城市之巅的、空旷的办公室里。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每一扇窗户后面,或许都有一个温暖的故事。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摆脱了血缘的诅咒,斩断了所有的枷锁,将那些曾经伤害我的人,一一送进了他们应得的地狱。
但从此,我也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岛。
我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爱人。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工作,报表,和银行账户里不断增长的、冰冷的数字。
手机响了,是我的助理。
林总,基金会那边刚刚收到了一封来自山区女学生的感谢信,她们说,您是改变她们命运的神。

我笑了。
我不是神。
我只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然后亲手把地狱搬到人间的,复仇者。
战争结束了。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用灰烬堆砌起来的王座上,看着这个没有赢家的世界。
孤独,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