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坂坡。
天像是被谁捅漏了,污浊的血水混着雨水,泼溅在这片焦枯的土地上。空气里塞满了浓稠的铁腥气,每一次吸入都令人窒息。脚下的泥浆早已不再是泥土,而是黏腻腻、湿漉漉的猩红沼泽,黏附在靴子上,每一次拔起都沉重无比,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箭垛子似的残破车辆,歪倒在泥泞里,像是被踩碎的甲虫残骸。断矛、裂盾、豁口的环首刀,还有更多纠缠在一起的、不成形状的杂物,被丢弃在这片污秽之中,与散落的粮袋、撕裂的布匹共同构筑了一片地狱的图景。哭嚎声早已熄灭大半,只余下粘稠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所有幸存者的心上。
赵云勒马,胯下夜照玉狮子打着沉重的响鼻,白亮的皮毛溅满了泥点和暗褐色的血痂,湿漉漉地紧贴着肌肉虬结的躯体。他手中的枪——那杆曾如星河般闪耀的亮银枪——此刻枪尖微微下垂,温热的血线顺着冷硬的锋刃蜿蜒滴落,砸在猩红的泥浆里。
眼前,是涌动的人潮。黑压压的曹军步骑,像是一堵无声却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铁壁,横亘在天地之间。森冷的盔甲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迟钝的、令人心悸的幽芒,无数刀枪剑戟向前攒刺,汇成一片冰冷刺眼的钢铁荆棘丛林。盾牌的边缘闪烁着冷酷的微光,后面是无数双眼睛,麻木、凶狠,等待着下一个吞噬生命的指令。这令人窒息的压力,比方才缠身的血战更直接地扼住了咽喉。
他身后,寂静无声。几十个瑟瑟发抖的百姓蜷缩在残破的车辕旁,还有那个襁褓中的婴儿,静静躺在一位老妪怀中。他们看着他,那堵孤零零挡在黑色巨浪前的白袍背影。
将军……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喉咙滚动,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眼中是熔岩般的感激和深不见底的忧虑。话未出口,已被噎住。
赵云没有回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裹挟着浓重的血腥与泥土的腐味,还有头顶残阳最后一丝惨烈的暖意,被他强行压入肺腑深处。浊重的血腥气灼烧着喉咙,却奇异地点燃了胸腔里那团冰冷的余烬。他挺直了腰背。染血的银甲碎片在微弱的光线下艰难地折射出一缕倔强的寒光。
远处,一面巨大的曹字帅旗在风中猎猎狂卷,旗杆顶端,那颗象征着贪狼主杀的苍狼星徽,在昏暗的天幕下,如同末日的凶眼,冷冷地注视着这片修罗场。
突然,一声凄厉的号角撕裂了沉重的空气!对面沉默的铁壁瞬间沸腾!鼓声如闷雷炸响,沉重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黑压压的军阵如同苏醒的钢铁巨兽,轰然向前碾压而来。前排的盾牌猛地顿地,发出震耳欲聋的砰一声巨响,激起一片泥浪。紧接着,盾牌间隙中,无数雪亮的矛尖毒蛇般攒刺而出!
杀——
咆哮声如同海啸平地拔起,瞬间淹没了天地间其余一切声响。狰狞的面孔,冰冷的刀锋,汇成一片死亡的狂潮,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向着那个孤绝的白点扑来!大地在践踏下呻吟颤抖。
赵云双目骤然锐利如寒星。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驾!!
夜照玉狮子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长嘶,四蹄翻腾,如同平地炸开一道玉色的雷霆!一人一马,化作一道决绝的白色逆流,迎着那铺天盖地的死亡浪潮,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白袍在身后拉成一道惨烈的直线。
他手中的亮银枪活了!
那不是刺,不是挑,不是扫!当银亮的枪尖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撞入密集的矛丛盾阵时,仿佛一道撕裂混沌的逆流光瀑骤然炸开!冰冷的弧光划破浓重的血腥和昏暗,带着刺耳的空气锐鸣,硬生生在那片看似坚不可摧的钢铁荆棘林中撕开一道豁口!挡在最前的两面硬木包铁的大盾,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轰然爆裂!木屑伴随着持盾士兵惊恐扭曲的面容飞溅而起。紧随其后的几杆长矛,在刺耳的金属刮擦声中生生折断、崩飞!
挡我者死——!
赵云的怒吼如同龙吟,瞬间压过了战场狂暴的喧嚣。枪势未绝,枪影如怒龙翻卷,几乎看不见实体,只余下漫天泼洒的冰冷银光!枪缨早已被血浸透,每一次高速甩动,都甩出一片扇形的、猩红的热雾。
面前三名挺矛扑上的曹军锐卒,连惨叫都未曾发出。一人咽喉被精准点穿,血箭标射;另一人胸膛铠甲如同薄纸般碎裂,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撞得向后飞起;第三人手中矛杆刚抬起一半,头颅已被一道诡异的弧光扫过,身体兀自前冲几步,才沉重仆倒。鲜血泼洒在泥泞中,瞬间被无数双冲来的战靴踩踏成更深的污秽。
马势如电,枪影如狂!赵云整个人化作一团高速突进的银色风暴,所过之处,掀起一片片腥风血雨。每一次银光闪烁,必然伴随着喷溅的血泉和凄厉的惨嘶。他精准地控制着马匹的方向,在密集的人潮缝隙中急掠、转折、突进!目标清晰无比——那面在风中狂舞的曹字帅旗!旗杆顶端,那颗苍狼星徽在血色天幕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拦住他!快!拦住那个穿白袍的!敌阵中,一个身披精良铁铠的骑将又惊又怒,嘶声吼叫,挥舞着长柄大刀,试图组织起新的防线。他周围数名亲卫骑兵也同时策马围拢,试图堵死赵云前进的空间。
赵云眼神冰寒,手中长枪一摆,精准地格开侧面刺来的一支冷矛。夜照玉狮子灵性十足,无需主人催逼,四蹄骤然发力,猛地向侧前方一个急窜,巧妙地避开了一柄沉重砸下的狼牙棒攻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三道劲风同时袭来!一柄长戟狠狠地砸向他左肋,一支矛尖毒蛇般刺向马颈,还有一柄沉重的环首刀带着恶风劈向他持枪的右臂!
危机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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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一声低喝,全身筋骨筋肉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他腰腹猛然发力,带动身体在马背上一个疾旋!这旋身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左臂疾探,闪电般抽出背后悬挂的青釭剑!
呛啷——!
一道青蒙蒙、仿佛能将最后残阳彻底劈裂的寒光骤然爆射而出!剑鸣激越清越,带着一种斩断万物的决绝,瞬间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嘈杂!
青光如电闪!剑锋过处,刺向马颈的长矛被齐刷刷削断矛杆!劈向手臂的环首刀被震得脱手飞出!而那柄砸向肋下的长戟,沉重的戟头竟被青釭剑无匹的锋芒硬生生从中劈开!
三名偷袭者脸上瞬间凝固了极致的恐惧!青蒙蒙的光华在他们眼中一闪即逝,随即被喷涌而出的血泉淹没!
青釭剑只出一瞬,便已归鞘。但那道撕裂残阳、斩断兵刃的青光,却如同烙印般深深灼刻在所有目睹者眼中。连远处帅旗下的曹军大将夏侯恩,瞳孔都不由得骤然收缩!
青釭剑锋锐之气所及,仿佛连浓稠的血雾都被短暂地劈开了一道缝隙。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间隙,赵云右臂灌注千钧之力,手中的亮银枪化作一道离弦的怒电,挟着风雷之势,直贯而出!这一枪,凝聚了他全身的杀意与决绝,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厉啸!
目标——帅旗旗杆!
嘶啦——咔嚓!
尖锐刺耳的撕裂声与沉重的断裂声同时炸响!坚固的硬木旗杆,在灌注了赵云雷霆之力的枪锋撞击下,如同腐朽的枯枝般应声折断!那面巨大的、象征着曹军威势的曹字帅旗,连同顶端狰狞的苍狼星徽,发出绝望的哀鸣,向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颓然坠落!
帅旗倒了——!惊恐的尖叫如同瘟疫般在曹军中飞速蔓延。
就在帅旗摇摇欲坠、即将砸落人丛的瞬间,赵云手中的亮银枪如同有了生命!冰冷的枪尖在空气中划出一个诡谲莫测的弧线,带着一种巧夺天工的粘劲和牵引之力,竟如蛟龙探爪般凭空一卷!
枪尖点中了那颗沉重的青铜苍狼星徽!
叮——
一声清脆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金铁交鸣!巨大的力量通过枪杆传递而来,震得赵云双臂筋肉瞬间紧绷如铁!
那颗象征着贪狼主杀、凶戾霸道的苍狼星徽,并未被枪尖击碎,反而被一股精妙绝伦的力道高高挑起!
它在空中翻滚着,划出一道黯淡却刺眼的轨迹,脱离了旗杆下坠的束缚!
死寂。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无数双眼睛,无论是狰狞冲锋的曹兵,还是远处惊恐回顾的百姓,甚至帅旗下脸色煞白的夏侯恩,都下意识地、僵硬地,随着那颗翻滚坠落的青铜星徽移动目光。
它翻滚着,越过下方无数攒动的人头、密集的刀枪,越过弥漫的血腥之气,越过那些绝望恐惧的面孔。它像一颗失控的流星,又像一个被神祇之手抛下的诅咒,带着冰冷的重量和黯淡的金属光泽,飞向战场边缘那条浑浊的、奔流不息的长坂江!
噗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
浑浊的江水溅起一蓬小小的浪花。那颗象征威权与杀戮的苍狼星,甚至没有挣扎出一个漩涡,便被湍急而污浊的江水无情地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整个喧嚣沸腾的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唯有长坂江水的呜咽,固执地穿透血雾传来。
星……星坠了……一个曹兵失魂落魄地喃喃,手中的长矛哐当一声掉落在泥水里。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还在冲锋的曹军阵列。帅旗倒下的冲击尚未平息,苍狼星徽坠入大江的震撼,则彻底击垮了某种看不见的士气壁垒。那不仅仅是一颗金属徽章的坠落,更像是一个凶戾的象征、一个胜利的预言,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彻底粉碎,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败了……败了……细碎的、带着颤抖的呓语开始在军阵中浮动。
妖……妖魔啊!有人指着那挺枪立马、白袍浴血的身影,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调。
方才还如同钢铁洪流般向前碾压的曹军阵列,此刻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混乱和迟疑。前排士兵的脚步变得拖沓,眼神游移不定,甚至有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试图拉开与那道白色身影的距离。后排的鼓手失去了节奏,号角声也变得杂乱无力。一种无形的恐慌迅速蔓延,如同瘟疫般瓦解着这支铁军的斗志。
帅旗下,夏侯恩脸色铁青,握着马缰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他看着赵云,看着那片因帅旗坠落、星徽沉江而士气动摇的己方军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滔天的怒火。他猛地抽出佩剑,厉声嘶吼:不许退!给我围上去!斩杀赵云者,赏千金,封……
然而,他的吼声被一片更大的混乱淹没。几个目睹了苍狼星坠入大江的士兵,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尖叫着转身就跑,引发了小范围的践踏。
赵云面甲下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没有一丝迟疑,他猛地一带缰绳!
驾!!
夜照玉狮子感受到了主人决绝的意志,发出一声饱含愤怒与不屈的长嘶!四蹄发力,再次化作一道白色的旋风!这一次,不再是孤注一掷的冲刺,而是锐不可当的突围!
银枪在前,开出一条血路!枪芒所指,所向披靡!
混乱的曹军士兵如同被利刃切开的败絮,仓皇地向两侧踉跄退避。那些试图阻拦的零星抵抗,在冰冷的枪影和夜照玉狮子狂暴的冲击力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被撞得粉碎!惨叫和兵刃断裂声再次响起,但更多的是恐惧的惊呼和避让的混乱。
一条染血的通道,在崩溃的敌军阵列中迅速延伸。
赵云冲到了那辆残破的马车旁,猛地勒住缰绳。夜照玉狮子前蹄扬起,发出一声震人心魄的嘶鸣,稳稳地停在了那群劫后余生的百姓面前。
快走!跟上我!他的声音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穿透了残余的喊杀声和百姓的呜咽。
几十个蓬头垢面、浑身泥泞血污的幸存者,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他们跌跌撞撞地爬起身,顾不上擦拭脸上的泪水和污血,互相搀扶着,紧紧追随着那匹白马的方向,涌向那道被赵云生生撕开的缺口。那个老妪紧紧抱着襁褓,踉跄着脚步,浑浊的泪水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只有口型依稀可辨:神将……活命菩萨……
……
当最后的暮色沉入长坂江浑浊的江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彻底笼罩了这片被血浸透的土地。残存的曹军如同退潮般散去,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死寂。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令人作呕。
山坡上一处相对避风的高地,新扎起的简陋营盘灯火零星摇曳。火堆旁,一群疲惫不堪、惊魂未定的百姓围坐着,沉默地传递着一点点可怜的饮水干粮,无声咀嚼着劫后余生的滋味。火光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惊恐而又带着一丝茫然庆幸的脸。
人群外围,赵云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他已经卸去了沾满血污泥浆的沉重盔甲,只穿着被汗水浸透的白色内衬。那件象征性的白袍,此刻随意地搭在身旁,上面凝固的血块硬得像铠甲碎片。那把曾挑落苍狼星的亮银枪,此刻斜斜靠在他身侧的岩石上。
昏黄的火光跳跃着,勾勒出他侧脸上紧绷的轮廓和眉宇间刻骨的疲惫。他低着头,双手握着一块粗糙的布,正缓慢而用力地,一遍遍擦拭着青釭剑的剑刃。每一次擦拭,都仿佛要将剑身上沾染的、属于无数敌人的血腥彻底抹去。青蒙蒙的剑身映着火光,在他沉静的眼底冰冷地流动。
营地的寂静深处,压抑的哭泣声隐约传来,如同细小的冰针,扎在寂静的夜里。
……阿爹……阿爹他……一个稚嫩的女童声音破碎不堪,被旁边妇人强行捂住嘴的呜咽所淹没。
……都没了……都没了……另一个压抑着巨大悲恸的男声喃喃自语。
这些声音很轻,却比方才战场上震天的喊杀更沉重地撞击着赵云的耳膜。
他擦拭剑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指腹传来剑锋冰冷彻骨的触感,那寒气似乎能钻透皮肤,一直沁到骨头缝里。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聚集的百姓,投向远处那片被黑暗彻底吞噬的战场。
骤然失去帅旗、军心动摇的曹军已被击退,尸横遍野的战场暂时沉寂下来。焦枯的土地被踩踏得泥泞不堪,破碎的兵刃、倒毙的战马、扭曲的尸体,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勾勒出令人心悸的轮廓。浓烈的血腥气并未散去,反而因夜露的降临而变得越发沉重、粘稠,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匹通体雪白、此刻却溅满泥血的夜照玉狮子,安静地站在主人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它垂着头,粗重的鼻息在寒冷的夜风中凝成一道道白雾。它的一条前腿微微颤抖着,肌肉在不自觉地轻颤。
赵云的目光落在了爱马那条微微颤抖的前腿上。他放下手中的布和剑,撑着膝盖站起身。动作牵动了身体,铠甲下那些大大小小、被无数次撞击和利器划破的伤口立刻苏醒过来,传来一阵尖锐而沉闷的疼痛,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深处搅动。他吸了口凉气,走到夜照玉狮子身旁,伸出粗糙却稳定的手,轻柔地按在它颤抖的腿弯处。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热而肿胀。不是深可见骨的撕裂,却是一处被钝器猛烈撞击导致的重重淤伤和筋骨挫伤。每一次发力奔跑,都是对痛苦的巨大考验。赵云的心沉了一下,默默地用手掌的温热贴在伤处,缓缓揉按着,试图缓解那剧烈的疼痛。夜照玉狮子低低地蹭了蹭他的肩膀,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信赖的低鸣。
将军……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赵云转头。是那个抱着婴儿的老妪,不知何时已颤巍巍地走到近前。她怀中熟睡的婴儿脸上还残留着泪痕。老妪深深弯下佝偻的腰,布满老年斑的脸庞在火光的阴影下剧烈地抖动着,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滚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
……将军……谢……谢将军活命之恩啊……她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与劫后余生的剧颤。佝偻的脊梁弯成被风折断的芦苇,头颅深深地叩了下去,几乎触及冰冷的泥地,老婆子……老婆子和小孙儿的命……是将军给的……是将军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啊……
她怀中的婴儿仿佛感受到了这汹涌的悲恸与感激,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嘤咛。
赵云沉默着。他没有立刻去扶,目光越过老妪颤抖的白发,投向营火旁那些蜷缩在冰冷黑暗中的身影——失去亲人的妇人搂着茫然无措的孩童,断了臂的男人咬牙包扎着渗血的布条,每一张幸存的脸庞上都刻着深深的恐惧与失去。
那目光沉甸甸的,比身上的银甲更重。他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触老妪,那只沾满污血和硝烟、刚刚握紧杀敌利刃的手掌,此刻只是虚虚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悬停在老妪深深低俯的肩背上空。
夜风吹过,带着血的腥甜和江水的湿冷。远处的黑暗里,仿佛还残留着白日里苍狼星坠入浊流前,那道冰冷的、不详的弧光。
赵云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粗粝的山岩。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那悬停的手掌,几不可察地、微微向下压了一压,仿佛要将这沉如山岳的谢意,与这片浸透了血泪的土地,一同按回无声的静默中去。他单膝点地,让自己的视线与老妪佝偻的背脊持平。
火光在他侧脸上跳动,照亮了眉宇间一道新添的、深可见骨的刀痕,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比长坂江水更深沉的疲惫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