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拆迁风波起
推土机沉闷的喘息声,像一头垂死的巨兽,从村口的方向一路碾轧过来,震得脚下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微微发抖。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陈年木头发霉的气味,被机器粗暴地搅动着,钻进鼻孔,呛得人喉咙发痒。我站在自家院子的泥地上,粗粝的沙粒硌着脚底,抬头看着眼前这座老屋。它老了,老得可怜,斑驳的土墙被岁月啃噬出无数坑洼,像一张布满老年斑和皱纹的脸,在推土机喷出的滚滚黑烟里沉默地佝偻着脊背,无声地等待着那最后一击。
家,这个字眼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带着铁锈般的腥气。前世临死前,母亲王美玲那几乎贴到我耳边的、带着滚烫鸡汤气息的低语,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撞进脑海:晚啊,别怪妈心狠…拆迁款加上那些金条,够给娇娇在省城买套大婚房了…你当大姐的,总得为妹妹想想,是不是
为妹妹想想。呵。血液仿佛瞬间冻成了冰碴子,又在下一秒被毒药点燃,五脏六腑在记忆里疯狂地灼烧、扭曲。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从未远去,此刻正死死攥着我的心脏。
姐!你还杵那儿发什么呆呀!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娇蛮的声音猛地把我从冰冷刺骨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林娇,我的妹妹,像只花蝴蝶一样扑到我面前。她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是新烫的栗色小卷,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跃着。脸上粉扑扑的,涂着当下最流行的草莓色唇釉,身上一件嫩黄色的连衣裙,簇新得晃眼,裙摆飞扬。她得意地晃着手腕,一个亮闪闪的、屏幕巨大的崭新手机几乎怼到我脸上。
看看!看看!最新款的‘星耀X7’,顶配!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炫耀的甜腻,刚上市呢!我男朋友特意托人从省城给我带回来的!一万多块呢!她得意地扬着下巴,那神态,活像一只刚刚成功偷到油的小老鼠,迫不及待地向所有人展示她的战利品。
阳光刺眼地落在那个崭新的手机屏幕上,反射出冰冷炫目的光。一万多块我心头冷笑。前世,就是在这个时间点,林娇也是这样,举着这部崭新的星耀X7,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炫耀着她那个所谓有门路的男朋友。那时的我,只当是小妹找了个舍得花钱的对象,还傻乎乎地为她高兴。直到后来,墙塌了,金条现世,家里闹得天翻地覆,我才在无意间撞破——这手机,根本不是什么男朋友送的礼物。是林建国,我们的好父亲,偷偷动用了藏在墙缝里、那些沾着不干不净血汗的赃款,提前给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买的封口费和定心丸。
一万多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嘴角还挂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目光直直地穿过那炫目的手机屏幕,钉在几步外、正假装低头整理蛇皮袋的林建国身上,然后慢慢扫过旁边、脸上笑容瞬间僵硬的王美玲,爸,妈,我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院子里虚假的忙碌气氛,这钱…来得真快啊。是卖了老屋的房梁还是…卖了别的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推土机的轰鸣、远处村民的嘈杂议论,一切背景音都诡异地退潮了。院子里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林建国猛地抬起头,那张常年被劣质烟草熏得蜡黄的脸,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鱼肚皮般的灰白。他浑浊的眼珠里,慌乱像受惊的野兔一样疯狂乱窜,手里抓着的那半截脏兮兮的麻绳,啪嗒一声掉在脚边的泥地上。他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急促的抽气声。
旁边的王美玲反应更快。她脸上那副惯常的、带着点刻薄的精明像一张骤然碎裂的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似的惊骇。她几乎是本能地、像护崽的母鸡一样,一个箭步就冲到了林娇前面,张开手臂,用她那副干瘦的身板挡着女儿,也挡住了我投向林娇的视线。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凶狠:林晚!你胡咧咧什么疯话!什么见不得光!我看你是魔怔了!娇娇男朋友有钱,送个手机怎么了碍着你眼了红眼病犯了是吧!
她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那双刻薄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燃烧着赤裸裸的警告和威胁。
林娇被母亲护在身后,脸上的得意和炫耀瞬间冻结,被一种混合着惊愕、心虚和恼怒的扭曲表情取代。她下意识地把拿着新手机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但随即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声音比王美玲还要尖利刺耳:就是!林晚你什么意思自己找不到有钱男朋友,就见不得我好是吧嫉妒!你就是嫉妒!爸!妈!你们看她啊!拆迁这么大喜事,她净在这儿触霉头,说些不干不净的疯话!她跺着脚,新买的白色运动鞋在泥地上踩出几个清晰的印子,眼神却闪烁着,不敢与我对视。
我嫉妒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棱,清晰地刺破林娇尖利的指控。目光掠过王美玲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最后定格在林建国那双深陷在眼窝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恐惧的浑浊眼珠上。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熟悉了——贪婪、心虚,还有前世我倒在冰冷地上抽搐时,他站在门口阴影里投来的、那冰冷的一瞥。
前世,就是他们。用一碗掺了老鼠药的滚烫鸡汤,亲手斩断了他们口中碍事的大女儿的生命线。为了那些染血的黄金,为了林娇那套金光闪闪的大婚房。
心口的位置,那片早已腐烂的旧伤疤,似乎又被无形的刀刃狠狠剜开,渗出冰冷粘稠的黑血,带来一阵尖锐的幻痛。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出来。但我只是微微吸了口气,将这蚀骨的恨意和生理性的恶心死死压在喉咙深处,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目光转向院墙外。推土机那巨大的钢铁身影已经碾过隔壁二叔公家摇摇欲坠的猪圈,履带卷起漫天的黄尘,像一头不知疲倦的黄色巨兽,正朝着我们这座风雨飘摇的老屋,步步紧逼。那沉闷的、带着大地震颤的轰鸣声,如同死神的战鼓,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重重地砸在林建国和王美玲骤然收缩的心口。
是不是疯话,我的声音在机器的咆哮中异常平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笃定,等会儿,不就都知道了
2
金条现世
轰——!!!
那一声巨响,仿佛天塌地陷。
巨大的钢铁铲斗,带着摧枯拉朽的蛮力,狠狠地、毫无怜悯地撞在老屋西侧那堵最为厚实的山墙上。时间仿佛被这雷霆一击震得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是砖石碎裂、木梁崩断的可怕哀鸣,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悲号。漫天烟尘如同厚重的黄褐色幕布,轰然腾起,瞬间吞噬了小院的大半空间,浓烈呛人的土腥味和朽木粉末味扑面而来,塞满了每个人的口鼻。
咳咳咳…林娇离得最近,被这突如其来的尘暴呛得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精心打理的卷发瞬间蒙上一层灰黄。王美玲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发出短促的惊叫。林建国则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堵正在倒塌的墙,灰败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在因恐惧而抽搐。
烟尘尚未完全散尽,阳光艰难地穿透浑浊的空气,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
就在那堵倾颓的山墙根部,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窟窿狰狞地敞开着。窟窿里面,光线昏暗,但足以看清——那里塞满了东西!
不是砖块,不是朽木。
是层层叠叠、码放得异常整齐的、沉甸甸的长方体!
它们大部分被厚厚的、肮脏得辨不出原色的油布紧紧包裹着,只有边缘几块,因为剧烈的撞击和坍塌,包裹的油布被撕裂、掀开了一角。
刹那间,刺目的金光如同熔化的太阳,从那撕裂的油布缝隙里、从那散落堆积的金属块上,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纯粹的、厚重的、带着冰冷质感的黄金光泽!像无数条流淌的金色河流,在弥漫的烟尘中肆意奔涌,晃得人睁不开眼,也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时间真的彻底凝固了。世界只剩下那片令人窒息的金光,和推土机引擎单调而巨大的轰鸣。
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几乎不像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死寂。是王美玲。她脸上的惊骇在零点一秒内被一种足以焚毁理智的狂喜取代,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燃烧着最原始的、赤裸裸的贪婪火焰,映着那片金光,亮得骇人。她完全忘记了刚才的惊疑,忘记了挡在她身前的女儿,甚至忘记了呼吸,像一个被无形丝线猛地扯动的木偶,爆发出与她干瘦身材完全不符的蛮力,尖叫着,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个流淌着黄金的墙洞扑了过去!
我的!都是我的!金子!全是金子啊!!!
她嘶哑的吼叫带着破音,在烟尘中回荡,癫狂无比。
林建国也猛地从石化状态中惊醒。王美玲的尖叫和那满目的金光,像两支强心剂狠狠扎进他濒临崩溃的心脏。那张蜡黄的脸瞬间因极度的兴奋而涨成一种病态的猪肝色,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发财了…老天爷开眼…发大财了!他语无伦次地低吼着,再没有半分犹豫,肥胖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紧跟在王美玲身后,连滚带爬地冲向墙洞,甚至嫌王美玲挡了路,粗暴地推了她一把。
林娇的反应慢了半拍。她先是呆滞地看着父母如同疯魔般扑向那片金光,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被我质问时的惊疑和恼怒。但当那刺目的金色毫无保留地映入她涂着精致眼影的双眸时,一种更加纯粹、更加贪婪的光芒瞬间点燃了她的瞳孔。那点因为新手机而起的虚荣和得意,在金山的绝对光芒下,显得如此可笑和渺小。
金子!是金条!好多金条!
她失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尖锐到变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什么新手机,什么男朋友,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猛地推开挡在身前咳嗽的母亲(王美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母豹子,不管不顾地也朝着那片金光扑去,新买的嫩黄裙摆被地上的碎石和断木挂破也浑然不觉。
三个人,六只手,争先恐后地伸向那些沉甸甸的、散发着诱人光芒的金条。王美玲死死抱住一块刚从油布里滚落出来的金砖,粗糙的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那冰冷光滑的表面,嘴里发出嗬嗬的怪笑。林建国则用肥胖的身体努力挤开妻女,试图去抓洞里那些码放得更高的金条,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都浑然不觉。林娇仗着年轻灵活,手已经探进了墙洞深处,抓住了一根长长的、尚未完全脱出油布的金条,脸上是混合着狂喜和占有的扭曲笑容。
烟尘还在弥漫,刺目的金光在他们沾满污泥的手上、脸上跳跃。推土机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这疯狂的一幕,如同一个冷酷的旁观者。
3
贪婪的疯狂
而我,林晚,静静地站在原地,一步未动。漫天的尘土扑打在脸上,带来细微的麻痒,我却恍若未觉。冰冷的视线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眼前这幅荒诞绝伦、却又在记忆中上演过一遍的全家狂喜图。
前世,就是这片金光,照出了他们披着人皮的恶鬼模样。也是这片金光,成了送我踏上黄泉路的买命钱。
指尖在口袋里,无声地捏紧了那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物体——一支开启着录音功能的微型录音笔。从王美玲尖叫着扑向金条的那一刻起,它就开始忠实地工作,捕捉着每一句癫狂的嘶吼、每一声贪婪的喘息。
我的!都是我的!
发财了!发大财了!
金子!全是金子啊!
这些声音,混合着推土机的轰鸣,清晰地被收录进去,将成为未来法庭上最有力的罪证之一。
够了。这场令人作呕的黄金盛宴,该收场了。
我面无表情地抬起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指尖划开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报警号码。
嘟…嘟…
短暂的等待音,在周围疯狂贪婪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冷酷。
喂110吗
我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出,平稳、清晰,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琐事,这里是清河镇柳树沟村,老宅拆迁现场。发现重大案情。墙体坍塌后,暴露出大量来源不明的金条,初步判断为涉案赃款。现场人员情绪激动,哄抢意图明显,情况紧急。请立即出警。
地址是,柳树沟村东头,林建国家老宅。
对,林建国。
报出这个名字时,我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尘烟,精准地落在那个正用肥胖身体拼命挤进墙洞、试图抓取更多金条的男人背上。那贪婪蠕动的背影,和前世端着那碗毒鸡汤走进房间的身影,在这一刻完美地重叠。
电话那头传来接线员严肃而迅速的确认和指令声。我平静地应着,目光却缓缓扫过整个修罗场。
王美玲正抱着怀里那块金砖,警惕地环视四周,像护食的野狗,恰好对上了我的视线。她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暴怒取代。
林晚!你…你干什么!
她尖利地嘶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劈叉,你给谁打电话!
她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
正埋头在墙洞里扒拉金条的林建国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狂喜,但更多的是骤然升起的惊疑和恐慌。林娇也停下了动作,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根金条,沾满灰尘的脸上,狂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尖刻和一种不祥的预感。
4
警笛响起
你疯了!林晚你绝对疯了!
林娇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新手机从她口袋里滑落,屏幕磕在碎石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但她看都没看一眼,只是用那只沾着金粉和污泥的手指,直直地戳向我,那是咱家的金子!你报警!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那是我们家的!我们全家的福气!!
福气
我挂断电话,将手机屏幕朝下,轻轻放回口袋,动作从容得近乎优雅。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目光扫过他们三人手中、怀里那些沉甸甸、金灿灿的金属块,最后落在林娇那张因愤怒和贪婪而扭曲的、尚显稚嫩的脸上,用别人的血染出来的‘福气’,你们也敢往怀里揣不怕半夜鬼敲门么
你放屁!
林建国终于反应过来了,巨大的恐惧瞬间压倒了狂喜,让他那张猪肝色的脸瞬间又变得惨白。他猛地从墙洞边直起身,也顾不上掉落的金条,肥胖的身体因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着,指着我破口大骂,唾沫横飞:小畜生!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血不血的!这是…这是祖上留下的!是我们老林家自己的东西!你敢报警!你吃里扒外的白眼狼!
他一边骂,一边下意识地想把手里抓着的一块金条往身后藏,动作笨拙而慌张。
王美玲更是彻底疯了。她怀抱着那块金砖,像抱着命根子,眼睛赤红地瞪着我,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反了!反了天了!老林!快!快把她手机抢过来!不能让她害了我们全家!
她尖叫着,竟真的松开一只手,作势要朝我扑来。

我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状若疯癫的样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她的嘶吼,抢了手机,就能抹掉你们刚刚哄抢赃物的丑态就能擦掉你们留在这些金条上的指纹就能堵住这全村人的眼睛和耳朵
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向院墙外——那里,早已被巨大的拆迁动静和这片骤然出现的金光吸引,围拢了不少探头探脑、满脸惊疑和贪婪的村民。嗡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王美玲扑过来的动作僵住了。林建国和林娇也像被施了定身法,脸上的暴怒和贪婪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恐惧所覆盖。他们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院外那些指指点点的村民,又低头看看自己怀里、手上那明晃晃、沉甸甸的金条,再看看脚下散落的油布碎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了天灵盖。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疯狂的举动,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味着什么!
你…你…
王美玲抱着金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嘴唇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剩下无意义的音节。林建国面如死灰,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林娇则彻底慌了神,手里的金条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惊恐地看着那金条,又看看我,再看看院外,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巨大的恐惧,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自己身处何地。
滴呜——滴呜——滴呜——
尖锐急促、穿透力极强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像一柄冰冷的利刃,瞬间刺破了小院里凝固的恐惧和绝望,也盖过了推土机最后的喘息和村民的喧哗。
这声音,如同丧钟敲响。
林建国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彻底消失,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肥胖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下压着几块散落的金条,硌得他生疼也毫无知觉。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空洞地望着院门的方向,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
王美玲抱着金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那沉甸甸的金属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她发出一声短促的、非人的哀嚎,像是濒死野兽的呜咽,猛地松开手,那块金砖咚地一声砸在她脚边,溅起一小片泥灰。她下意识地想去捡,手伸到一半,又触电般缩回,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鲜血。整个人佝偻下去,瞬间老了十岁。
不…不是的…警察同志…
林娇的反应最是激烈,她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远离了地上那根她刚刚掉落的金条,双手拼命地在崭新的嫩黄裙子上擦拭着,仿佛要抹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她摇着头,语无伦次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跟我们没关系!是…是她!是我姐!是她诬陷我们!金条…金条我们没想拿!是它自己掉出来的!是她报的警!她陷害我们!
她猛地指向我,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蛇毒,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精致的妆容彻底花了,像个可怖的小丑。
院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警察,面色冷峻,步伐迅疾地冲了进来。为首的中年警官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隼,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倾颓的墙壁、散落的砖石、弥漫的烟尘,以及散落在地上、墙上洞窟里那些在烟尘中依旧刺目的金条。他的目光尤其在那瘫坐在地、面如死灰的林建国,失魂落魄的王美玲,以及状若疯狂、指着我尖叫的林娇身上停留了一瞬。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唯一一个保持站立、神色异常平静的我身上。
刚才是谁报的警
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住了林娇歇斯底里的哭喊。
是我,林晚。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向前走了一小步,清晰地回答。同时,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摊开掌心——那支小巧的银色录音笔,正安静地躺在那里,闪烁着一点微弱的红光。
现场录音证据,
我的声音清晰稳定,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目光扫过瘫软在地的父亲、失魂的母亲和满脸怨毒泪痕的妹妹,最后落回警官严肃的脸上,以及,我怀疑这些金条,与我父亲林建国多年前卷入的一起重大侵吞案有关。赃款来源不明,数额巨大。我亲眼目睹他们哄抢、藏匿、意图侵占。
嗡——
林娇的尖叫戛然而止,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王美玲身体猛地一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林建国瘫在地上,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濒死的呜咽。
5
报应终有时
另外,
我顿了顿,从另一个口袋里,缓缓掏出一个用干净塑料袋小心包裹着的、造型普通的白色保温杯。杯口边缘,隐约能看到一点深褐色的渍痕。我将它递向那位警官,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砸在冰面,敲碎了林家三人最后一丝侥幸,这个保温杯,是我母亲王美玲女士,昨晚特意为我熬煮‘爱心鸡汤’所用的容器。我怀疑里面残留物含有未经许可的有毒物质成分。请一并检验。
当那个白色的、印着俗气红花的保温杯被我从塑料袋里拿出来,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视线中时,王美玲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带着一种灵魂都被撕裂的绝望和恐惧。她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个保温杯,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佝偻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原本就惨白的脸,此刻更是透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她下意识地想要扑过来抢夺,双腿却如同灌了铅,又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踉跄了一下,便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溅起一片泥灰。她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地里,指甲崩裂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被彻底看穿的恐惧。
妈!什么保温杯什么毒!
林娇的尖叫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惊惶。她离王美玲最近,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崩溃吓懵了。她顺着母亲绝望的目光看向那个保温杯,又猛地转向我,那张糊满眼泪鼻涕和化妆品残渍的脸扭曲变形,尖声质问:林晚!你又在搞什么鬼!你诬陷我们拿金子还不够!你还敢诬陷妈下毒!你是不是人!她是你亲妈!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劈叉,听起来异常刺耳。
瘫坐在地上的林建国,在听到毒字的瞬间,肥胖的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绝望和恐惧彻底占据的浑浊眼珠,此刻死死地钉在王美玲身上,里面翻涌着震惊、怨毒,还有一丝…了然的死灰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却只从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像濒死的野兽在哀鸣。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但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冰冷的恐惧——那是秘密被彻底揭穿的恐惧。
为首的警官,那位国字脸、眼神锐利的中年人,神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他上前一步,极其慎重地、戴着手套从我手中接过了那个被塑料袋包裹的保温杯。他的动作一丝不苟,目光锐利地扫过杯口边缘那点可疑的深褐色痕迹,然后抬起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审视,有震惊,更有一种面对重大案情时的肃杀。
封锁现场!所有人,原地不动!
他厉声下令,声音如同钢铁碰撞,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身后的几名警员立刻散开,迅速控制住各个出口,眼神警惕地扫视着瘫软在地的林建国、崩溃跪地的王美玲以及情绪失控的林娇。另一个警员则迅速拿出专业的物证袋,小心地接过那个保温杯。
你,
警官的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语气依旧严肃,但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林晚女士我们需要你详细说明情况,配合调查。关于金条,以及…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物证袋里的保温杯,这个。
当然。
我平静地点点头,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会配合警方的一切调查。金条来源的线索,以及…这保温杯里残留物的指向,我都清楚。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跪在泥地里、抖若筛糠、眼神涣散的王美玲,扫过瘫坐在地、只剩下怨毒呜咽的林建国,最后定格在满脸泪痕、惊疑不定、眼神深处终于开始被巨大恐惧吞噬的林娇脸上。
毕竟,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也扎进林家三人早已崩溃的心防,有些债,欠得太久,连本带利,该还了。
警笛的锐鸣撕破了柳树沟黄昏的宁静,蓝红闪烁的警灯将林家小院映照得如同鬼蜮。王美玲被两名女警从冰冷的泥地上架起来时,双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拖行着走向警车。她那张曾经刻薄精明的脸,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的麻木,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几个破碎的音节:完了…全完了…
浑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那片曾流淌出福气的墙洞方向,仿佛那里埋葬了她所有的指望。
林建国稍微体面一些,是被两名男警员从地上拽起来的。他那身沾满泥灰和墙粉的廉价西装皱巴巴地贴在肥胖的身体上,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如同脚上戴着无形的镣铐。他低着头,蜡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深陷的眼窝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和死寂,像一口即将枯竭的毒井。经过我身边时,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只剩下一种刻骨的、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恨意,如同实质的寒冰,直刺而来。
林娇是被最后一个带走的。她挣扎得最厉害,哭喊得也最凄厉。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是大学生!你们知道我是谁吗!金子我没拿!毒我不知道!都是她!是她林晚陷害我们全家!
她像个疯子一样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女警的控制,精心打理的卷发彻底散乱,嫩黄的裙子污秽不堪,脸上糊成一团的妆容让她看起来狰狞又可怜。她拼命地朝我的方向踢打、嘶吼,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林晚!你不得好死!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尖利的诅咒声戛然而止,被强行塞进了警车后座,砰的一声闷响,车门关闭,隔绝了里面歇斯底里的哭骂。
三辆警车,载着林家的过去、贪婪和罪恶,在闪烁的警灯和刺耳的笛声中,缓缓驶离了这片弥漫着尘土与腐朽气息的废墟。夕阳的余晖惨淡地涂抹在残垣断壁上,给那些散落在地、无人再敢多看一眼的冰冷金条,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色。
围观村民的议论声如同被惊扰的蜂群,瞬间炸开,嗡嗡作响,饱含着震惊、幸灾乐祸和无穷的猜测。
我独自一人,站在院子的中央,站在那片狼藉与血色之中。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细碎的金粉,打着旋儿拂过脸颊。
口袋里,那支小小的录音笔,和那个空空如也的保温杯,静静地贴着身体,冰冷而坚硬。
报应
我微微仰起头,看着天边那轮被血色浸染的落日,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