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硝烟尽头,与尔同归 > 第一章

1
誓言如灰
可云疯了那几年,全世界都放弃了她。
只有陆尔豪每天来精神病院窗下念诗:等我回来,娶你。
没人相信这纨绔少爷的誓言,连可云混沌的眼底都只剩灰烬。
直到淞沪会战的炮火撕裂上海。
轰炸中,陆尔豪踹开铁门,抓住她的手死死按在胸口:听见吗它在跳,为你跳。
担架上他浑身是血,却笑着把染红的婚书塞进她掌心:这次...换你等我...
战地医院里,可云颤抖着剪开他染血的军装。
血肉模糊的胸膛上,竟纹着当年被她撕碎的诗稿。
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像一层粘稠冰冷的霜,顽固地贴在鼻腔深处,渗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里。可云蜷在窗边那张冰冷坚硬的铁床上,单薄的身子嶙峋得几乎要嵌进墙壁里去。窗外的世界是什么颜色似乎只剩下大片大片晕染不开的灰白,如同她心底那片早已荒芜死寂的原野,被生生剜去了一大块,只剩下空洞的风呼啸着穿过。
远远地,那熟悉的脚步声又来了。迟缓,却带着一种磨穿了岁月般固执的节奏,笃…笃…笃…,踏在碎石小径上,一直响到楼下她这扇窗外的位置才停住。
一阵窸窸窣窣的翻纸声后,男人清朗却又刻意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穿过冰冷的铁栏杆,钻进她混沌一片的耳朵: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诗经》。又是《诗经》。每一天,雷打不动。
可云木然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迟钝地投向窗外。那个挺拔的影子模模糊糊地映在窗玻璃上,即使隔着模糊的污渍和窗棂的铁条,依然能辨出那份属于陆家少爷的、浸在骨子里的优渥与从容。可这份从容,落在她溃烂的心湖里,激不起一丝涟漪,只有沉重的淤泥翻涌上来。
她混乱的思绪里,尖锐地刺出一些碎片——那些碎片带着猩红的色彩和刺骨的冰冷:冰冷的产床,身体被撕裂的剧痛,然后是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护士模糊而淡漠的脸,抱着一个毫无生气的襁褓走开……她的孩子!她那个小小的、只在她腹中存在过的孩子!一声微弱的、猫儿似的哭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变成了她世界里永恒的寂静!那个瞬间,仿佛有人用巨大的斧头,将她整个人从胸口生生劈开,一半连着血肉模糊的痛楚被生生剜走,剩下的一半,则坠入了冰冷绝望的虚无深渊。
李副官那一声沉重的、带着无尽惋惜的没了……如同丧钟,在她彻底崩塌的世界里轰鸣不绝。
自那以后,她的世界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白色墙壁和铁栏杆。李副官夫妇偶尔来探视,脸上刻满了愁苦与无能为力的哀戚。方瑜也曾来过,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盛满了痛惜的泪水,喃喃说着安慰的话,可那些温软的词语飘进可云耳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抵达她早已封闭的内心。至于陆家其他的人……除了窗外这个日日准时前来念诗的陆尔豪,他们仿佛一同在她的世界里彻底蒸发消失了。
陆尔豪的声音还在继续,温和而清晰,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注入一片早已干涸龟裂的河床: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柔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恳求的意味,可云,等着我。等我……回来娶你。
娶你这两个字,像两枚烧红的针,猛地刺进可云浑浊的意识深处。
混沌的迷雾被短暂地刺破了一角,露出了底下沉淀已久、早已冷却僵硬的灰烬。那灰烬是她破碎的青春,被践踏的真心,是陆家华丽大门在她面前冰冷关闭的回响。是那一天,她捧着腹部的剧痛和渺茫的希望,在陆家富丽堂皇的大门前,被管家客气而强硬地拦下,耳边是王雪琴那尖利刻薄、如同刀子般刮过骨头的斥骂声:什么下贱东西也敢攀附陆家滚出去!别脏了这门槛!
可云浑浊的眼底,那点刚刚因为娶你二字而微弱泛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瞬间凝固、冷却,彻底化为一片空洞的死灰。她慢慢地把脸更深地埋进自己屈起的膝盖里,那姿态,像一只被彻底丢弃在寒夜里的猫,紧紧蜷缩着,只为了保存体内最后一缕微弱的、随时会熄灭的热气。窗外那温柔执着的声音,再也无法穿透她为自己筑起的、坚硬的绝望之壳。
窗外,陆家大少爷陆尔豪,仍是那个出身显赫、前途无量的陆家大少爷。而她李可云,只是一个失了心、失了魂、被家族抛弃、被整个世界遗忘在精神病院角落里的疯女人。
娶她呵。
这大概是全上海滩……不,是全世界最荒谬、最令人发笑的承诺了。连她自己混乱破碎的思绪里,都只剩下冰冷的嘲讽。
日子在疯人院死水般的寂静与消毒水的气息中一天天滑过,如同沉重的磨盘,缓慢而残忍地碾压着所剩无几的光阴。窗外的朗读声,如同设定好的古老钟摆,每日如期而至,固执地将那些古老的诗句一遍遍熨贴在这冰冷囚笼的边缘。
可云的混沌似乎成了她唯一的盔甲,隔绝着外界一切试图靠近的温度,包括那窗下日日重复的誓言。那誓言在她布满创伤的记忆里,脆弱得如同蛛网,轻轻一触,就会碎裂在陆家那扇永远向她紧闭的朱漆大门和王雪琴刀子般的话语之下。
2
炮火重逢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清晨的空气似乎就带着一丝异样,粘稠滞重,压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鸟雀的鸣叫消失了,连平日里喧嚣的市声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突然,毫无征兆——
呜——!!!
凄厉得足以撕裂天空的警报声,如同无数厉鬼齐声尖啸,猛地划破了这诡异的宁静!那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同时炸响,疯狂地钻进每一扇窗户,挤压着每一个脆弱的耳膜!
警报!是空袭警报!
可云猛地从床沿弹起,像一只受惊的兽!长久以来包裹着她的那层混沌、麻木的壳,在这足以刺穿灵魂的尖啸声中被硬生生地震碎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脱出来!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灌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
几乎就在警报声达到顶点的瞬间,头顶的天空蓦然一暗!
不是乌云,是无数巨大的、涂着狰狞膏药旗的钢铁巨鸟!它们带着死神呼啸的低吟,遮天蔽日地俯冲下来!
紧接着——
轰隆隆隆——!!!
轰!轰!轰!!!
巨大的爆炸声如同连绵不绝的惊雷,在极近的地面炸开!脚下的地板、身下的铁床、四周的墙壁都在猛烈地跳动、震颤!天花板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远处近处,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际,滚滚浓烟如同地狱伸出的黑手,狰狞地扭动着升腾!
整个城市都在轰鸣、在颤抖、在哭泣!可云所在的这栋森严的精神病院楼房,也无法幸免。巨大的冲击波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墙壁上!窗户上的玻璃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哗啦啦粉碎开来!无数尖锐的碎片如同冰雹般激射进病房!
啊——!
救命啊!
魔鬼!魔鬼来了!
原本死寂的病房走廊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刺耳的尖叫、绝望的哭嚎、精神病人失控的呓语和狂笑声混乱地交织在一起,被淹没在更加狂暴的爆炸声浪里!铁门被撞击得哐当作响!护士和护工声嘶力竭的维持秩序的声音显得那样微弱而徒劳!
混乱!彻底的混乱!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瀑布,兜头浇下!
可云被巨大的声浪和震动掀倒在地板上,冰冷的瓷砖硌得骨头生疼。玻璃碎片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留下一丝火辣辣的痛感。她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毁灭一切的巨响依旧疯狂地钻进她的脑子,震得她眼前发黑,意识像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她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冷抖动的地面,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从天而降的死神镰刀。
就在这地狱般的混乱与巨响中,病房那扇厚重的、平时紧锁的铁门,猛地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哐——!!!
不是钥匙开锁的清脆,而是巨大的、用身体硬生生撞击的沉闷声响!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哐!!!又是一下!沉重无比!
铁质的门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锁扣处瞬间变形、扭曲!
紧接着——
砰!!!
一声更猛烈的撞击!整扇厚重的铁门连同变形的锁扣,竟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硬生生地踹倒了!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烟尘弥漫!
3
血誓
逆着门外冲天火光和滚滚硝烟弥漫进来的刺眼光线,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骤然洞开的门口!他像一尊浴火而来的战神,周身笼罩着浓烈的硝烟气息!
军装!是灰蓝色的军装!但那军装上沾满了泥泞、灰尘,还有大片大片刺目惊心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硝烟模糊了他的面容,只勾勒出刚硬的轮廓,唯有那双眼睛,在弥漫的灰尘和死亡的气息中,如同淬炼过的寒星,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病房,瞬间就死死锁定了蜷缩在冰冷地上的那个单薄身影!
陆尔豪!
他来了!在炮火连天、死神盘旋的轰炸中,他来了!
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陆尔豪带着一身硝烟与血腥,穿过弥漫的灰尘和尖叫的人群,几步就跨到了可云面前。他粗重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那身染血的军装下仿佛包裹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他甚至来不及拂去脸上的灰土,猛地蹲下身,动作带着战场上历练出的急切,却又在触碰到她的前一瞬,硬生生地收敛了力道。
他那双沾满污秽和些许干涸血渍的手,带着滚烫的温度,带着不容挣脱的力度,一把抓住了可云那冰凉、颤抖得像风中枯叶的手!
没有丝毫停顿,他将她那只冰冷僵硬的手,紧紧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可云!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被爆炸声和浓烟呛得几乎不成调子,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混乱、直抵灵魂的绝对力量,看着我!听见了吗!
他的手掌如同烙铁般滚烫,紧紧压着她的手背,让她纤瘦的手掌隔着那层被硝烟浸透、血迹斑斑的粗劣军装布料,清晰地感受到手下那颗心脏骇人的搏动!
砰咚!砰咚!砰咚!
那心跳剧烈得如同战鼓在擂动!强劲!迅猛!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力量!撞击着她的掌心!震麻了她的指尖!带着鲜活生命的滚烫热度,透过冰冷的掌心,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她全身冰凉的血液!
它在跳!陆尔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被恐惧和无措占据的双眸,那目光灼热得像是要烧穿她灵魂深处的寒冰,它在跳!为你跳!听见没有!李可云!它在为你跳!
可云整个人都僵住了。
耳边依旧是震耳欲聋的爆炸轰鸣、房屋倒塌的巨响、人们濒死的哭嚎……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坍塌、崩裂、燃烧!她看着眼前这张被硝烟熏黑、沾着血污、却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脸孔——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往昔翩翩公子的矜持疏离,只剩下战场上淬炼出的血性、不顾一切的决绝,以及一种燃烧到极致的、滚烫的情感!
而他胸膛下那疯狂擂动的心脏,一声声,沉重而灼热,如同最古老最强劲的战鼓,透过她的掌心,狠狠地、一下下地砸在她那颗早已荒芜沉寂的心脏上!仿佛沉睡千年的冰层被这炽热的战鼓唤醒,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那些被强制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碎片——初见他时的心跳如鼓,他含笑递过来的糖果,他笨拙却温柔的安慰,还有……那扇在她最绝望时冰冷关闭的豪门朱漆大门,王雪琴刻毒的诅咒,孩子无声消逝带来的永恒空洞……所有的悲喜、所有的绝望、所有的冰冷与灼热,都在这一刻,被这胸膛下疯狂搏动的生命力,被眼前这双在炮火中死死锁定她的眼睛,蛮横地撕裂开来!翻涌上来!
她被迫直视着他,被迫感受着掌心下那颗为她而疯狂跳动的心脏。长久以来笼罩着她、保护着她的混沌迷雾,在这惊天动地的炮火与这滚烫心跳的双重冲击下,如同阳光下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巨大的震撼和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攫住了她,让她失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也砸在他紧紧包裹着她手背的、染血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先前任何爆炸都要近、都要恐怖的巨响,如同世界末日的神罚,在极近的距离猛烈炸开!整个楼房如同被巨人狠狠攥住又猛力摇晃!头顶的天花板发出可怕的呻吟,大块大片的墙皮和碎裂的水泥块如同冰雹般疯狂砸落!刺眼的火光伴随着灼人的气浪,猛地从病房的窗户和破裂的墙壁缺口处汹涌席卷进来!
混乱到了极致!尖叫被爆炸声淹没!
陆尔豪瞳孔骤然收缩!他那在战场上磨砺出的敏锐本能,在爆炸冲击波及体的前一刹那发挥了作用!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将蜷缩在地、浑身发抖的可云死死地、严严实实地压在自己宽阔的身躯之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筑起一道屏障!
几乎是同时!
噗嗤!一声沉闷而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响起!
一块锋利的、边缘带着锯齿状钢筋的水泥碎块,如同死神的獠牙,从天而降,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砸在陆尔豪来不及完全躲避的后背上!
呃——!一声压抑到极点的痛哼从陆尔豪的喉咙深处挤出,带着血沫的腥气!他压着可云的身体猛地一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后背的军装被瞬间撕裂,鲜血如同泼墨般迅速晕染开来,刺目的红!
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一同翻滚出去,滚落在布满碎石和玻璃渣的冰冷地面上!
尔豪!!可云第一次清晰地、撕心裂肺地喊出了这个名字!恐惧瞬间攥住了她的心脏,比刚才直面死亡还要尖锐!
陆尔豪沉重的身体压着她,剧烈的疼痛让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合着灰尘和血水涔涔而下。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背上的伤口,带来钻心的剧痛。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正不受控制地顺着后背汩汩流淌,浸透了军装,黏腻地沾染在身下可云的衣服上。力气在随着鲜血飞速流逝,视野也开始阵阵发黑。
可云在他身下挣扎着想查看他的伤势,却被他用残余的力量死死按住。
别……别动……他的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艰难地抬起另一只没有护住她的手臂,那只手同样沾满了血污。他费力地在自己同样染血的军装内袋里摸索着。
可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背上伤口处传来的温热濡湿正不断扩大、蔓延。巨大的恐慌让她浑身冰冷,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终于,他摸索的动作停顿了。他沾满血污的手指,哆嗦着,从内袋里极其珍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折叠过的、质地略显粗糙的纸片。纸片本身已是暗黄,此刻更是被渗透的血迹染得斑驳不堪,大片大片的暗红如同凄厉的花朵在上面盛开、蔓延,几乎辨认不出原本的颜色。
陆尔豪的手指因为剧痛和用力而剧烈颤抖,他试图将这张染血的纸展开,却只徒劳地抖动着。
可……可云……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耗尽力气挤出来的,喉间带着血沫翻涌的咯咯声。他不再尝试打开它,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这张浸透了他鲜血的纸片,无比郑重地、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可云冰冷僵硬的手心!
纸片入手冰冷而黏腻,那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的气息,直冲鼻腔。
……拿……拿着……陆尔豪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他努力地牵动嘴角,对着身下泪流满面、惊惶失措的可云,露出了一个极其艰难、却异常清晰的微笑。那笑容苍白如纸,被血污和灰尘覆盖,却奇异地透出一种近乎温柔的释然和……托付。
……这次……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可云的心上
……换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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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他眼中那抹强撑着的、带着无限温柔与决绝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一颤!支撑着他意志的弦,在那股灼烧灵魂的剧痛和快速流失的体温拉扯下,终于绷断了。
4
生死托付
陆尔豪压在可云身上的高大身躯,那片刻前还如同钢铁堡垒般为她抵御死亡冲击的身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那沉重的分量,不仅仅是物理的重量,更是一种生命骤然离去的虚无感,狠狠砸在可云的心上。
他眼中的光熄灭了。眼皮沉重地、缓慢地耷拉下来,覆盖住了那双曾在硝烟中死死锁定她、燃烧着滚烫情感的眼眸。仿佛世界也随之陷入黑暗。
尔豪——!!!
可云的尖叫声穿透了爆炸后的短暂死寂,凄厉得如同濒死的夜枭,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不是刚才那声模糊的、被恐惧攥住的呼唤,这是灵魂被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悲鸣!
她发疯般地挣扎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推搡着身上沉重的躯体。恐惧给了她短暂的力气,她终于挣脱了他无力的束缚,从他那已然冰冷的怀抱里翻滚出来。
冰冷的地面硌得她生疼,碎石和玻璃碎片划破了她裸露的皮肤,可她全然不顾。她扑到陆尔豪身边,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他俯卧在那里,后背那处狰狞的伤口像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暗红的、粘稠的鲜血还在不断地、缓慢地洇出,浸透了他破碎的军装,在他身下蔓延开一片刺目而绝望的暗红沼泽。他的脸侧贴着冰冷的地面,沾满血污和灰尘,曾经英俊的轮廓此刻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没有丝毫生气。呼吸……他的胸膛,那片不久前还在她掌心下疯狂擂动、如同战鼓般宣告着生命的胸膛,此刻沉寂得可怕。
不……不要……尔豪!你醒醒!醒醒啊!可云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双手无措地、慌乱地去拍打他的脸颊,去探他的鼻息。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凉,一片死寂。她不死心,又去按他的颈侧,那里的皮肤同样冰冷,脉搏……消失了。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比刚才直面死亡时更甚!刚才她心中尚有恐惧,有懵懂,有被强行唤醒的痛楚,但此刻,只有一片空洞的、冰冷的死寂和足以撕裂一切的绝望!
呜……呃……喉咙深处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无声地涌出,冲刷着她脸上同样沾染的灰尘和血污。她俯下身,额头抵在他冰冷染血的脊背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无声的恸哭让她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把自己融进这片冰冷的绝望里。
掌心里,那张被他塞进来的、浸透了温热鲜血的纸片,此刻像一块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抽搐。那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钻进她的鼻腔,直冲脑海,与此刻身下这具冰冷躯体的血腥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地狱的交响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那些刚刚被撕裂开来的、翻涌上来的记忆碎片——初见的心动、甜蜜的糖果、笨拙的温柔……那扇冰冷的朱漆大门、刻毒的诅咒、孩子消失带来的永恒空洞……所有的一切,都刚刚被这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唤醒,被这双燃烧的眼睛点燃……怎么就在这瞬间,又被他亲手浇灭了!
换你等我
这四个字此刻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她的心窝,再残忍地搅动!他是在许诺,还是在诀别是用自己的死,换取她活下去的承诺!他以为这样就能偿还吗!他以为他死了,她就能带着这份浸透了他鲜血的托付活下去,等着一个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荒谬!
残忍!
绝望!
她攥紧了那张染血的纸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掐进了掌心,带出新的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身体里的冰层不再是碎裂,而是彻底崩塌,化作汹涌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流。
就在这时——
可云!尔豪!
班长!
几声焦急的呼喊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从摇摇欲坠的走廊外传来。硝烟弥漫中,几个同样灰头土脸、身上带伤的士兵冲了进来,看到病房内的景象,全都倒抽一口冷气!
班长——!一个年轻的士兵看到俯卧在地、后背血肉模糊、毫无声息的陆尔豪,嘶吼一声就要扑过来。
别动他!
一个稍显年长的老兵厉声喝止,声音带着颤抖,但强行保持着镇定。他蹲下身,手指迅速探向陆尔豪的颈侧,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死人。他又将耳朵贴近陆尔豪的胸膛,几秒后,他抬起头,看向扑在陆尔豪身边、无声恸哭、浑身散发着死寂气息的可云,眼中是无尽的悲痛和一丝不忍。
老兵张了张嘴,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沉重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无声地宣判了结局。
不——!年轻士兵发出一声悲鸣,猛地跪倒在地,拳头狠狠砸向地面。
其他几个士兵也红了眼眶,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老兵强压下心头的悲痛,目光落在可云身上。她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态,额头抵在陆尔豪冰冷的背上,身体颤抖着,却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随着身下的躯体一同流逝了。只有那紧攥的手心里,露出的染血的纸片一角,证明着她还活着。
姑娘……老兵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忍,这楼撑不住了!必须马上转移!快走!
他试图去搀扶可云。
可云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甩开了老兵的手。她抬起头,泪痕斑驳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曾经灵动此刻却空洞得如同枯井的眼睛,茫然地看向老兵,又缓缓移向地上那具无声无息的躯体,最后,落在了自己紧握着的、沾满鲜血的手心上。
那张纸……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灵魂终于被什么刺痛了一下。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摊开了那只紧握的手掌。
被血浸透的纸张,脆弱的,粘腻的。血迹已经半干,呈现出一种更深的、近乎黑色的暗红,边缘被她的指甲抠破了些许。
在一片刺目的暗红中,她勉强辨认出——
那似乎……是一张极其简陋的、手绘的图画线条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用稚嫩的笔触勾勒的……
画的中间,依稀可见是两个小人儿。一个穿着裙子,留着辫子(颜色早已被血污覆盖);另一个,穿着……类似军装的轮廓
两个小人儿,手牵着手。
在小人儿旁边,还有一堆……歪歪扭扭的线条
那是什么
是……房子
是……糖果
还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小小的轮廓
可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被血污覆盖的、模糊的轮廓上。一瞬间,那些被强制尘封的记忆碎片,那些关于冰冷、诅咒、空洞的记忆碎片,被这张染血的、幼稚的图画,以一种更加残酷、更加尖锐的方式,狠狠地刺穿了!
是她……那个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无声消逝的孩子!
这张纸……这张他珍重地藏在军装内袋里、被他的鲜血浸透的纸……难道是……!
巨大的冲击如同第二枚炮弹在她脑海中炸开!比刚才的爆炸更让她头晕目眩,肝胆俱裂!她猛地捂住嘴,一股腥甜涌上喉咙。
走啊!快走!
老兵的吼声再次响起,带着焦急和不容置疑。楼体再次剧烈摇晃,天花板发出可怕的呻吟,更大的水泥块开始脱落!
姑娘!得罪了!老兵见可云依旧失魂落魄,心一横,对旁边的士兵吼了一声,抬上班长!带上她!撤!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活人也死在这里!
几个士兵立刻行动起来。两人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珍宝般,试图抬起陆尔豪冰冷僵硬的身体。另外两人则上前,不由分说地架起了浑身瘫软、目光空洞、只死死攥着那张染血纸片的可云。
她被强行拖拽着,踉踉跄跄地离开那片被鲜血浸透的冰冷地面,离开那个刚刚为她燃尽生命、又在瞬间熄灭的身影。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视线模糊,只看到士兵们抬起的、那一片染着大片暗红的军装后背,在摇摇欲坠的断壁残垣和滚滚硝烟中,离她越来越远……
耳边依旧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是房屋倒塌的巨响,是士兵们急促的喘息和呼喊……整个世界依旧在疯狂地坍塌、崩裂、燃烧!
但她的世界,已经彻底寂静冰冷了下来。
只剩下掌心那张浸透了他鲜血的、幼稚的画纸,滚烫地、冰冷地、如同烙印般死死烧灼着她的皮肤,烧灼着她的灵魂。
换你……等我……
他最后的话语,如同诅咒,如同烙印,回荡在死寂的心湖深处。
这一次,她该如何去等
那个曾将她推入深渊的人,那个刚刚又用生命和鲜血将她唤醒、却又亲手将她推入更深绝望的人……
她攥紧了那张纸,指甲深深陷入那片暗红的血污之中,仿佛要嵌进自己的骨头。
破碎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混杂在末日般的喧嚣里,绝望而空洞。
5
血绘余生
硝烟中我以为永远失去了尔豪。
他浑身是血倒下时,手里攥着那张浸透鲜血的幼稚画稿——那是我们未能出世孩子的手绘。
救援队抬走他冰冷身躯时,我撕心裂肺攥着那张画纸。
三个月后野战医院的角落里,昏迷的尔豪忽然攥紧我的手:换你等我……
那张染血的画稿成了他唯一的求生执念。
战争结束那天,他挂着拐杖跪在我面前:这张纸是我的命,你愿意给我一个新家吗
儿子五岁时翻出那张泛黄图纸:妈妈,这黑黑的是糖吗
……姑娘!抬上班长!带上她!撤!
老兵嘶哑的吼声撞在我耳膜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棉布,嗡嗡作响。身体被一股粗暴的力量架了起来,双脚虚浮,踉跄着被拖离那方渐渐冰冷的地面。碎砖和尘土簌簌落下,砸在四周,雪崩一样整块的墙皮和断裂的钢筋扭曲着从头顶砸下来。
可我只死死盯着被两个士兵小心翼翼抬起的、那片模糊的、满是暗红血迹的军装后背。他刚刚还在的……刚刚还在说话,用那种笨拙的、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怎么现在就变成了一具空空的、无声无息的残骸
硝烟混杂着浓重的血腥气,窒息地堵在喉咙口。我感觉不到肺部的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像灌了铅,拖着我在一片虚空中下坠。整个世界都在崩塌,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老兵含糊不清的命令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
掌心却传来一片坚硬滚烫的触感,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嵌进皮肉里。是那张纸。被我抢回来的、沾满他鲜血的纸。
我像被抽去了骨头,任由他们半拖半拽地穿过摇摇欲坠、不断呻吟的走廊。每一次颠簸,每一次摇晃,都让我胃里翻搅起刺骨的腥甜。指甲早已深深抠进了掌心肌肤,压着那片浸透了暗红的、粘腻脆弱的纸片。那上面幼稚的线条——两个歪歪扭扭牵着手的小人,旁边那一堆模糊扭曲的、我曾不敢深想的轮廓——此刻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钉着我的脑子。
是她吗那个被我亲手送走的、连哭声都没有的孩子那张纸怎么会在他身上贴身藏着,在最靠近心口的那个内袋里被炮弹撕裂的肌肉和涌出的滚烫液体浸透
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猛地钻进心脏,瞬间绞紧了全身的血液。胃里那股腥甜再也压不住,冲破了喉咙,我猛地弯下腰,干呕夹杂着破碎的呜咽喷射出来,酸涩的胆汁混杂着血丝,溅落在满是尘土的断壁残垣上。
快!这边走!狗日的炮又来了!架着我的士兵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手臂像铁箍一样死死勒着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整个人提离了地面,拖向一个临时挖掘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味的避弹坑。坑里挤满了人,呻吟声、咳嗽声、压抑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我被人粗暴地塞进坑底角落,后背重重撞上冰冷潮湿的土层。坑道口猛地一晃,更大的沉闷爆炸声贴着地面传来,簌簌的泥土和碎石瀑布般落下,砸在钢盔上、肩膀上。
我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睛空洞地睁着,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和沾满泥血的军装,投向那条被浓烟烈火吞噬的来路。他就在那条路的尽头,在一片废墟里,慢慢变冷。
掌心的那片滚烫,成了这片绝望冰原上唯一灼人的烙印。我用尽全身力气攥着那张早已被血和汗浸透、又被指甲抠得边缘破烂的纸,薄脆的纸片深深嵌进皮肉里,仿佛只有这尖锐的疼痛,才能证明我还活着。指尖沾满了他凝固的、暗沉的血迹,黏腻,冰冷,带着铁锈的腥气。
换你……等我……残破低哑的声音,带着最后的祈求,却在我心底轰然炸开,冰冷死寂的废墟深处回荡不绝。
这一次,我该怎么去等等一个已然破碎消散的鬼魂吗泪水早已干涸,只在脸上留下发硬的盐渍沟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剧痛,不是因为硝烟,而是那张被血浸透的画稿上,那两个小人儿和小小轮廓带来的窒息绝望。
……
时间在野战医院昏暗拥挤的角落黏稠地流动,充满了消毒水、血腥气和溃烂伤口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担架抬进抬出,呻吟声日夜不息。我守在一张行军床旁,像一尊被抽干了灵魂的泥塑。
床上的人,盖着洗得发黄的薄被,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瘦削得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他紧闭着眼,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只有床边那带着锈迹的铁架子上挂着的盐水瓶,液体缓慢地一滴一滴落下,证明这具躯壳内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在搏动。
是他,却又不再是那个鲜活笨拙地笑着、说着换你等我的他。
三个月前,在另一个临时医疗点,当老军医疲惫地擦着手走出来,声音嘶哑地宣告命硬,阎王爷没收……但能不能醒来,看老天爷开不开眼时,我凝固的血液似乎才有了第一丝微弱的流动。
他没死。可也仅仅是没死。
我挪动僵硬的身体,从随身那个小小的、同样沾满尘土和血迹的布包里,摸索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别无他物,只有那张纸。血迹已经干涸发黑,边缘更加破碎,像一片被战火灼伤的枯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指尖依旧能感受到它脆弱的质地和那深入纹理的铁锈气息。
三个月来,这张纸成了我唯一的仪式。
我坐在行军床边的矮凳上,腰背挺得发僵,摊开那张染血的画稿。油灯昏黄的光线跳跃着,勉强照亮那两个模糊牵手的火柴小人,照亮旁边那一块更加难以辨认的、扭曲的黑色涂鸦。
我开始对着这具沉眠的躯壳说话,声音低得像梦呓,却清晰得连自己都感到心惊。
尔豪,我唤他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生涩,你看……我又把它拿出来了。
今天……转运的路上,又被敌机扫了……我的声音顿了顿,似乎也卡在了那片喧嚣的弹雨中,担架队……伤了两个……还好,你没事。手指无意识地抚摸过纸上那片代表孩子的、被血污覆盖得最深的轮廓,指尖被纸边割得生疼。
这张纸……我一直想问你……喉咙突然堵得厉害,我用力吞咽了一下,才挤出后面的话,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你怎么会有它藏在那里……藏了多久心脏在胸腔里钝钝地撞着。
床上的人依旧死寂,只有胸口随着微弱呼吸的起伏。油灯芯爆了个小小的灯花,光线猛地一跳。我又看到了他军装被撕裂的后背,那狰狞的伤口,还有这张紧贴着他心脏的、浸透了他生命的纸……
……我无数次梦到……我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害怕惊扰什么,又像是在向深渊忏悔,梦到她在哭……怪我……怪我没给她机会……看一眼太阳……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纸上那两个牵手的黑色小人,还有旁边那团模糊的污迹,全都旋转着、扭曲着,融化成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痛海洋。
酸楚哽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我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坚硬的床沿铁架上,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手里的纸片,脆弱得像风中残烛,似乎下一秒就要在我手心碎裂成粉末。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为什么在剥夺了一切之后,又把这沾满血的遗物留给我
就在这绝望的漩涡要将我彻底吞噬的刹那——
6
苏醒的执念
一只冰冷、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从薄被下伸了出来!
它带着惊人的力量,死死地、铁箍一样攥住了我搭在床边、紧握着那张染血画稿的手腕!
一股冰冷刺骨的战栗瞬间从被抓住的地方炸开,沿着我的脊椎疯狂上窜!我猛地抬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
目光对上床上的人。他竟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浑浊、布满血丝,空洞地睁着,似乎并没有真正聚焦。他的瞳孔深处是一片蒙昧的灰暗,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干裂的唇纹渗出血丝。
然而,一个极其微弱、却如同炸雷般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垂死挣扎般的执拗,从那翕动的唇间挤出:
换……你……等……我……
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锯齿,在死寂的空气里拉扯摩擦。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浑身血液瞬间冲到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穿透我,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方向——那张被他鲜血浸透的画稿!
他的手指,枯瘦得像鹰爪,带着一种垂死者最后迸发的、可怕的蛮力,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巨大的力道拉扯着我握着纸片的手,像一个固执的孩子抢夺他仅存的珍宝。
尔豪!尔豪!我的声音变了调,尖锐地喊着,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撕裂般的恐惧。他醒了他真的醒了!可那眼神……
医生!军医!快来人!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失控地嘶喊起来。
立刻有几个戴着口罩、穿着沾有血污白大褂的影子冲了过来。
老兵军医拨开人群,他那布满红血丝的锐利眼睛扫过尔豪死死抓住我的手,扫过我们之间那张被拉扯得几乎要撕裂的染血画稿,又落回尔豪空洞执拗的脸上。
小子!军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沉稳力量。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没有去掰尔豪的手,反而稳稳地、不容置疑地覆盖在尔豪紧攥着我的那只枯手上。
小子……听我说!军医的声音靠近尔豪的耳边,你看……你要的东西……在她那儿呢!好好的!没丢!她一直守着……守着它……也守着你!
尔豪浑浊的眼球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那空洞的视线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动摇,极其缓慢地移向军医的脸。
松手……松点劲儿……军医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粗糙的手指轻轻拍着尔豪枯瘦的手背,东西在……人在……慢慢来……慢慢来……
军医的目光随即转向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拿着纸!别动!让他看清!
我的手被尔豪死死攥着,只能颤抖着,将那张被揉捏拉扯得更皱、边缘几乎碎裂的染血画稿,极力地、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油灯的光线跳跃着,照亮那斑驳的血渍下,两个牵手的幼稚轮廓。
时间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液。每一秒都被拉扯得无比漫长。我屏住呼吸,看着他浑浊空洞的眼神,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黏在那片小小的纸片上。他枯瘦的手指,在我手腕上的力道,最初僵硬的铁箍感,竟在军医沉稳的注视和低语中,极其缓慢地、一丝丝地松动了。
不再是要抢夺,更像是一种虚弱的确认,一种失而复得后难以置信的触碰。冰凉的指尖,无意识地、贪婪地、一遍遍拂过纸上那两个牵手的黑色小人,拂过那片污浊不清的、代表另一个存在的模糊印记。
他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模糊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嗬嗬声,像是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呜咽终于找到了缝隙。大颗大颗的泪水,骤然从那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混浊地滚落在他深陷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悄无声息地渗入枕头肮脏的布面。
他看得那么专注,眼神里那层蒙昧的灰雾似乎被这泪水冲刷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一点濒临破碎的光亮,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清醒。
军医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一点。他那双看惯生死、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竟也闪过一点不易察觉的湿润。
好了……军医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叹,醒了……这坎儿……跨过来了……他示意旁边的护士准备注射营养液。
我僵在原地,任由他的指尖在我掌心的纸片上颤抖地摩挲。滚烫的泪水终于也汹涌地冲出我的眼眶,无声地滑落,滴在我和他交叠的手上,滴在那片被泪水重新浸润的、冰冷的暗红血渍上。
原来这张纸,一直被他贴身藏着。
原来这三年,他从未忘记。
原来那个灰暗冰冷的日子,不仅刻在我的骨头上,也成了他心上永远无法愈合的豁口。
那张浸透了他温热鲜血的纸,将他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拽了回来。原来他最后那句换你等我,竟是一句无声的承诺——他把自己变成了一根绳子,系着这张画稿,也系住了我摇摇欲坠的灵魂。纵使身陷地狱,也要爬回人间来见我。
……
7
木雕还魂
又是三年。当最后一个庆祝胜利的喧嚣浪头终于平息,留下遍地待抚的疮痍和呛人的硝烟余烬时,在一个难得有阳光穿透薄云的黄昏,他回来了。
门轴的吱呀声代替了归人的脚步。我转过身,看见他立在院门口。褪色的旧军装洗得发白,空荡荡的左裤腿别扭地挽着,塞在束紧的腰带下。他撑着粗糙的木拐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倚在上面,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棵被雷劈过却依旧不肯倒下的老树。
夕阳的金光斜斜地落在他脸上,清晰地勾勒出那些刀刻般的深痕和过早染上鬓边的霜色。风尘仆仆,刻满了三年辗转战场的疲惫和伤痛。
他看着我,眼神不再是战场医院初见时的空洞茫然,也不是后来的狂热执着,那里面沉淀着太多太多东西,像深潭的水,沉静得让人心头发颤。目光缓慢地从我的脸上滑过,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每一寸轮廓都重新刻进骨血里的专注。然后,那沉重的目光落在我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停留了很久很久,仿佛穿透了衣料,看到了里面那个正在孕育的小小生命。
他喉咙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情绪堵了回去。
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他艰难地,无比吃力地,将右腋下的拐杖猛地向前移开一小步,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咚!
沉重的声响敲在泥土院子里。他竟然丢开了支撑身体的拐杖!
紧接着,他身体猛地向下一沉,那只支撑着的右腿也无法再承载全部的重量。他晃动着,在眼看就要狼狈摔倒的瞬间,用那只完好的右腿,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姿态,沉重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膝盖狠狠地砸在院子冰冷坚实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尘土微微扬起。
我惊得几乎要冲上去扶他,却被他抬起的手势无声地阻止了。他就那样跪着,仰着头,固执地望着我。阳光落在他肩头,照亮军装上那些磨破的边角和深浅不一的洗痕。
可云……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布满裂痕的石磨里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一路跋涉的风尘和深入骨髓的疲倦。然而,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星辰,燃烧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神圣的光芒。
他的手颤抖着伸进贴胸的口袋——那个曾经藏着染血画稿的口袋。摸索着,极其珍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不是那张破碎的画稿。画稿被我们锁在箱底,成了最深的秘密与疤痕。
他掏出的是一件极其小巧的东西。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温润的木雕,只有拇指大小,雕工朴素甚至有些拙劣,但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婴孩蜷缩安睡的轮廓。木头的本色上,沾染了几丝洗不掉的、陈旧暗沉的褐色痕迹。
那是他在后方休养、学着做木工时,一刀一刀刻出来的。
这楼……炸了……死不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每一个词都像是耗尽力气,这腿……废了……也死不了。他用那只握惯了枪、如今却布满木屑划痕和老茧的手,将那小小的木雕托在掌心,如同托着稀世的珍宝,固执地递向我。
……我的命……是你……是那张纸……捡回来的……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平静,随即又抬起,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砸在黄昏的寂静里,这张纸……是我们欠下的……一条命……他顿了顿,目光沉沉地落在我隆起的腹部,那里面是无声流淌的承诺,……我现在……把它……还给他。
院子里静得能听到远处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他依旧跪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托着木雕的手在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汹涌波涛。久远的硝烟味似乎又弥漫开,带着血的温度。
我的视线模糊了。那张染血画稿带来的痛楚、三年生死未卜的煎熬、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却固执跪着的男人、掌心那个小小木雕承载的全部重量……无数碎片在眼前轰然炸开,又被心底深处涌起的、迟到了太久太久的暖流缓缓包裹、重塑。
我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
我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在他身前蹲下。伸出手,没有去接那木雕,而是轻轻地覆盖在他那只托着木雕、伤痕累累的大手上。掌心传来的温度,不再是医院里冰凉的绝望,而是带着生命搏动的、真实的滚烫。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滴在我们交叠的手上,也落在那小小的木雕上。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直紧绷的、如同钢铁般的脊梁,在我指尖触碰的瞬间,骤然松懈下来,弯成一个沉重而脆弱的弧度。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在我们交叠的手上,压抑了太久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沉闷地、破碎地爆发出来,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我的手背。
夕阳像熔化的金子,沉重地从西边的山脊流淌下来,浸透了简陋的院落,染黄了泥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