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无休无止的雨。
陈默蜷缩在彩票店窄小油腻的塑料凳上,劣质烟卷呛人的气味混着湿衣服的霉味,沉甸甸地压迫着胸腔。他身上的蓝色工装沾着几点洗不掉的深色机油污迹,像几块丑陋的补丁,无声诉说着他生活的底色。外面是南方六月恼人的梅雨,整个世界被浸泡在一种黏腻、灰暗、令人窒息的潮湿里,雨水在肮脏的玻璃门上肆意流淌,扭曲了外面匆匆而过的车灯和人影,仿佛一幅印象派画作,画满了潦倒与匆忙。
他布满细小划痕的廉价手机屏幕上,固执地亮着一个数字:7800。那是上个月工资扣除房租水电后,残存的、冰冷的数字。屏幕顶端,一个彩票APP的图标红得刺眼,像是某种无声的召唤,又像一道淌血的伤口。他死死盯着墙上那幅巨大而模糊的彩票走势图,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数字,红红绿绿,如同天书,又如同命运迷宫的地图。他看得太久,眼球干涩发胀,太阳穴突突地跳,仿佛要榨干最后一丝力气去解读那虚无缥缈的规律。
店主老王,一个秃顶、常年穿着洗得发白汗衫的胖子,打着哈欠从里间踱出来,手里拎着个油腻腻的塑料茶壶。他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几乎要把自己钉在走势图上的身影——陈默,厂里质检车间的老熟客了,每天雷打不动,比上班还准时。
小陈,又钻研呢老王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种见惯不怪的疲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他慢悠悠地往陈默面前那个缺了口的廉价玻璃杯里倒上浑浊的茶水,茶水是温吞的,颜色深得发褐。
陈默没抬头,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视线依旧黏在那些跳跃的数字上,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捻着裤兜里几张薄薄的、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纸币。那是他仅有的赌本。每一次下注,都像是从干瘪的血管里再挤出一滴血。希望渺茫得如同这连绵阴雨里透出的一丝天光,却又沉重得压弯了他的脊梁。他疲惫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视线从那些天书般的红绿线条上挪开,落到桌角一沓皱巴巴的即开型彩票刮刮乐上。一张五块,十张五十。五十块,是他今天在食堂能省下两顿肉菜的钱。
他抽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二十元钞票——一张十块,两张五块,皱巴巴地黏在一起——拍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上。
机选,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两注双色球,大乐透一注,剩下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沓刮刮乐,最终停留在一种最高奖金标注为100万的票面上,……全买这个,那个‘黄金万两’。
老王见怪不怪,熟练地在布满烟灰的键盘上敲打几下,彩票机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吐出一张窄长的热敏纸彩票和几张花花绿绿的刮刮卡。陈默一把抓过,像抓住救命稻草,又像攥着一把烫手的灰烬。他几乎是冲出了狭小闷热的彩票店,一头扎进外面无边的雨幕里,冰凉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工装领口。他没撑伞,任由雨水冲刷着脸上熬夜的油光和某种难以言说的焦灼。
第二天,机械厂巨大的车间如同一个永不疲倦的钢铁怪兽,轰鸣声、金属撞击声、传送带的摩擦声汇聚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狠狠撞击着每一个工人的耳膜和神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金属粉尘和汗水蒸腾的酸腐气息。陈默穿着那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得起毛的蓝色工装,站在一条飞速流动的传送带旁,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传送带上,冰冷的金属零件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一个接一个,永无止境。他麻木地拿起一个,眼睛凑近,手指在几个关键尺寸上快速摸索、比划,然后扔进合格品或不合格品的筐里。动作机械、重复,日复一日,磨损着时间,也磨损着他自己。手腕上的廉价电子表,数字缓慢而固执地跳动着,离下班还有漫长如一个世纪的四个小时。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很轻微,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水潭,在他麻木的神经上激起一丝微澜。他动作没停,继续拿起下一个零件,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划过。震动又来了,这次是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
陈默皱了皱眉,趁着传送带间隙稍长的几秒空档,飞快地掏出了手机。屏幕亮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座机号码。他下意识地想按掉,指尖却在触碰到红色挂断键前犹豫了。心脏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撞得胸腔微微发闷。他鬼使神差地划开了接听键,将手机紧紧贴在沾着油污的耳朵上。
喂车间噪音太大,他不得不提高嗓门,声音淹没在钢铁的咆哮里。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急促,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音,清晰地钻进他的耳膜:您好!是陈默先生吗这里是市福彩中心!恭喜您!您昨天购买的彩票中了当期双色球一等奖!奖金总额为1.2亿元人民币!请您务必……
后面的话,陈默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1.2亿……1.2亿……
这四个字像四颗滚烫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的耳膜,轰入大脑深处,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他握着手机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传送带还在不知疲倦地向前滚动,一个金属零件哐当一声掉在脚边的铁筐里,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却浑然不觉。
世界的声音消失了。
车间的轰鸣、工友的交谈、机器的嘶吼……一切背景音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抽走,只剩下一种尖锐的、高频的耳鸣,在颅腔内疯狂震荡。眼前的一切景象——飞速流动的传送带、冰冷的零件、沾满油污的工装、工友模糊的身影——都开始剧烈地摇晃、扭曲、变形,像一幅被水浸透后胡乱涂抹的油画。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双腿如同煮烂的面条,软得支撑不住身体。他猛地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操作台,冰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体内那股火山爆发般的灼热。
喂喂陈先生您在听吗陈先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焦急地呼唤。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猛地挂断电话,手机屏幕还亮着,那个陌生的号码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他低下头,疯狂地在沾满油污的工装裤口袋里摸索。指尖触碰到一张薄薄的纸片,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将它扯了出来——正是昨天那张机选的双色球彩票。他颤抖着,近乎痉挛地解锁手机,点开浏览器,手指在屏幕上笨拙地戳着,几次输错网址。终于,福彩官网那个熟悉的页面跳了出来。他死死盯着昨晚的开奖公告,那组鲜红的数字如同恶魔的符咒,烙印般刻进脑海:**红球:05,
12,
18,
24,
31,
33
蓝球:08**。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口氧气般的绝望和疯狂,猛地转向自己手中那张皱巴巴的彩票。视线模糊,他用力眨掉眼眶里不知何时涌上的酸涩液体,一个字,一个数字,无比艰难地比对过去。
05…对。
12…对。
18…对。
24…对。
31…对。
33…对。
蓝球…08…对!
每一个对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砸得他浑身骨骼都在呻吟。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大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天灵盖!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后踉跄一大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车间铁皮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响。手中的彩票和手机都掉在了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
默子!咋了中邪了旁边工位的张胖子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探头过来,布满油污的脸上满是惊诧。
陈默没有回答。他背靠着冰冷刺骨的铁皮墙,身体顺着粗糙的墙面慢慢滑坐下去,像一滩彻底融化的烂泥。他蜷缩在满是油污的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不是哭泣,而是某种压抑到极致、濒临崩溃边缘的狂喜和恐惧交织成的无声嘶吼,从他喉咙深处闷闷地挤压出来,淹没在车间永不停歇的钢铁轰鸣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万家灯火如同倾倒的星河,流淌在脚下。陈默,不,现在应该叫他陈先生,站在市中心顶级楼盘云顶天宫样板间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脚下昂贵的波斯地毯柔软得像是踩在云端。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剪裁合体的名牌西装,可这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套在他身上,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崭新皮革混合的味道,闻久了竟有些头晕。
陈先生,您看这视野,穿着精致套装、妆容一丝不苟的女销售总监Linda,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完美笑容,微微欠身,伸手指向窗外壮丽的城市天际线,声音甜腻得能滴出蜜糖,三百六十度无遮挡,整个CBD尽收眼底。这才是真正的人上人该住的地方。我们这套顶层复式,带私家泳池和空中花园,绝对的身份象征。她涂着蔻丹的手指优雅地划过空气,仿佛在描绘一个唾手可及的帝王梦。
陈默的目光有些发直,窗外那些闪烁的霓虹灯牌在他瞳孔里拉出长长的光晕。人上人身份象征这些词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心尖发颤。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装口袋,里面那张印着巨额数字的银行卡硬硬的还在,带来一种虚幻的踏实感。他清了清嗓子,试图模仿电视里那些富豪的腔调,声音却干涩紧绷:嗯……不错。就这套吧。
他刻意省略了多少钱这个关键问题,仿佛一旦问出口,就会暴露自己骨子里的怯懦和土气。
Linda的笑容瞬间又灿烂了三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陈先生果然爽快!我们这就为您准备合同。她微微侧身,对旁边一直恭敬肃立的年轻助理递了个眼色。
签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陈默握着那支沉甸甸的金笔,手心里的汗几乎要打湿笔杆。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割断了一根无形的绳索。曾经那个在车间油污里挣扎、为几千块工资精打细算的陈默,似乎随着这一笔一划,被彻底埋葬了。
当那辆宝石蓝色的玛莎拉蒂总裁,如同深海怪兽般安静地滑停在别墅崭新车库时,陈默独自坐在驾驶座上。真皮座椅散发着昂贵而陌生的气味。他熄了火,车内瞬间陷入一片沉寂,只有车库感应灯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车身流畅而嚣张的线条。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胸腔里那股盘旋了多日的、混杂着狂喜、晕眩和隐隐恐惧的浊气,似乎随着这口气吐了出来。他打开车门,锃亮的皮鞋踩在车库冰冷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走到那辆价值数百万的钢铁艺术品面前,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敬畏和一种近乎亵渎的快感,轻轻抚摸着引擎盖上冰凉光滑的曲线。力量、速度、美,以及一种睥睨众生的优越感,似乎都蕴藏在这冰冷的金属之下。
呵……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笑,从他喉咙里滚了出来。那笑声在空旷的车库里回荡,带着一种初尝权力滋味的、近乎狰狞的兴奋。
皇朝至尊KTV,巨大的霓虹灯招牌像一头蛰伏在夜色里的巨兽,闪烁着迷离而诱惑的光芒。震耳欲聋的电音鼓点穿透厚重的隔音门,撞击着每一个靠近者的神经。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香水、酒精、烟草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甜腻气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漩涡。
最大的帝皇厅包间里,灯光暧昧昏暗,巨大的环形沙发上挤满了人。烟雾缭绕,桌上堆满了喝空的高级洋酒瓶、果盘残骸和凌乱的骰盅。陈默坐在最中央的位置,身上那件花里胡哨的范思哲衬衫敞开着几颗扣子,露出脖子上粗大的黄金链子,在变幻的镭射灯光下闪着俗气的金光。他脸上泛着酒精蒸腾出的潮红,眼神迷离而亢奋,手里攥着一把崭新的、硬挺的百元大钞。
默哥!牛逼!再吹一瓶!吹一瓶!一个染着黄毛、穿着紧身衣的年轻小子凑到他耳边,扯着嗓子嘶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
吹吹有什么意思陈默舌头有点发硬,但脸上的笑容却异常张扬。他醉醺醺地笑着,眼神扫过周围一张张谄媚、兴奋、等着看热闹的脸。他慢悠悠地抽出一张百元钞票,崭新的纸张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在所有人屏息注视下,他将钞票熟练地卷成一根细长的纸捻,叼在嘴里。旁边立刻有机灵的马仔啪一声打着了一个镀金的Zippo打火机,跳跃的火苗凑近。
橙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纸捻的末端,迅速向上蔓延,发出轻微的滋滋声。陈默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没有尼古丁的快感,只有劣质油墨和纸张燃烧的呛人焦糊味直冲鼻腔和喉咙。他强忍着咳嗽的冲动,猛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将那燃烧着的烟从嘴里取下,像个指挥家般,对着桌上那半瓶价值不菲的皇家礼炮,用那燃烧的纸捻随意地一指,动作夸张而充满了表演欲。
看见没钱!就是拿来烧着玩的!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和酒精而尖锐失真,在巨大的音乐声浪中依旧清晰刺耳,开心!就图个开心!哈哈哈哈!
他狂笑着,将燃烧过半、火星四溅的纸捻随手丢进一个堆满果皮的烟灰缸里。
周围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口哨和谄媚到极致的欢呼。无数双手举着酒杯涌向他。默哥牛逼!默哥大气!跟着默哥混准没错!
一张张面孔在迷离的光线下扭曲变形,像一群围着篝火狂欢的魑魅魍魉。陈默被这巨大的声浪和簇拥包裹着,身体被推搡着,酒杯不断地被塞到手里。他仰头灌下一杯又一杯辛辣的液体,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却像滚烫的岩浆,灼烧着胃壁,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飘飘然的快感。他感觉自己膨胀了,像一个被疯狂吹起的气球,轻飘飘地悬浮在这片由金钱和欲望堆砌的云端之上,俯视着脚下那些曾经需要仰望的世界。
就在这时,包间的厚重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条缝。苏晴站在门口,走廊相对明亮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她没有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隔着缭绕的烟雾和晃动的人影,目光穿过喧嚣,精准地落在沙发中央那个被众人簇拥、面目模糊的男人身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沉到谷底的、近乎死寂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失望。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个正在无可救药地滑向深渊的陌生人。她静静地看着陈默挥舞着钞票,看着他用燃烧的钱点烟,看着他被那些扭曲的笑脸淹没。
陈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那束目光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醉醺醺的迷障。他猛地转过头,视线穿过摇晃的人群和迷离的灯光,撞上了门口那双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陌生和一种沉重的悲悯。
喧嚣的音乐、刺耳的尖叫、谄媚的奉承……所有声音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陈默脸上的狂笑僵住了,酒精带来的燥热瞬间褪去,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下意识地想推开身边那些粘上来的人,想站起来,想解释什么,或者至少喊一声她的名字。
但苏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包含了太多他此刻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东西。然后,她默默地、决绝地,往后退了一步。厚重的包间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疯狂的世界,也隔绝了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门缝消失的瞬间,陈默看到一滴晶莹的东西在她转身时迅速坠落,砸在猩红的地毯上,消失不见。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冒犯的怒火瞬间攫住了陈默。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空酒瓶,狠狠砸在镶嵌着碎钻的昂贵茶几上!
砰——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包间里所有的喧闹。玻璃碎片四溅,酒液和果盘残骸飞得到处都是。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音乐还在轰鸣,但包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
看什么看扫兴!陈默喘着粗气,眼睛因为愤怒和酒精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都他妈给我滚!滚出去!他嘶吼着,声音因为失控而变得异常尖利难听。
短暂的死寂后,那些前一秒还在称兄道弟、阿谀奉承的面孔,瞬间堆满了惊恐和唯恐避之不及的仓皇。众人像退潮般争先恐后地涌向门口,生怕慢了一步就触了霉头。偌大的包间里,转眼只剩下陈默一个人,站在满地狼藉之中,粗重地喘息着,像一头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兽。喧嚣散尽,只有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咆哮,空洞地回荡着,像是对这场闹剧的冷酷嘲讽。
几天后,一个沉闷的下午。陈默那栋位于云顶天宫顶层的豪宅里,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将室内奢华却冰冷的装饰映衬得更加了无生气。
门铃响了,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默穿着丝绒睡袍,趿拉着拖鞋,慢悠悠地从旋转楼梯上踱下来,脸上带着宿醉未醒的倦怠和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可视对讲屏幕上,映出两张熟悉而此刻显得异常局促不安的脸——苏晴的父母。苏父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苏母则是一身朴素的深色棉袄,手里还拎着一个廉价的超市购物袋,里面似乎装着些水果。
陈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混杂着鄙夷和烦躁的情绪。他按下了开门键。
厚重的雕花实木大门无声地向内滑开。苏家父母站在门口,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屋内的富丽堂皇与他们的朴素衣着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小陈……呃,陈先生,苏父搓着手,脸上挤出极不自然的笑容,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和难以启齿的窘迫,我们……我们来看看你。
进来吧。陈默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他转身走向客厅中央那组巨大的真皮沙发,随意地瘫坐进去,没有招呼他们坐下的意思。
苏家父母局促地走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昂贵的地毯边缘,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他们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奢华摆设,神情更加不安。苏母将那个装着苹果和橘子的塑料袋轻轻放在玄关的矮柜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陈默,苏父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我们……我们这次来,不是为了我们自己。是为了小晴,也为了你。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妻子,苏母眼圈微红,默默点了点头。
小晴那孩子,性子倔,不会说话。她那天……是担心你。苏父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斟酌着词句,她说你变了,花钱太凶,身边围着的人……看着不像是真心朋友。她怕你……怕你走错了路,把好好的前程……还有那些钱,都给糟蹋没了。她心里急,说话可能冲了点……
陈默靠在沙发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真皮扶手,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我们知道,你现在有钱了,是大人物了。苏父的声音带着恳求,我们老两口,活了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也不懂。但我们就小晴一个闺女,我们就想看着她好,也想看着你好……陈默,收收手吧!别这么糟蹋钱了,别跟那些人混了!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行不行小晴她……她心里还是有你的,就是拉不下脸……
呵。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从陈默鼻腔里哼出,打断了苏父恳切的劝告。他抬起眼皮,目光像冰冷的刀子,扫过这对衣着寒酸、神情卑微的老人。一股混合着被说教的恼怒和对这种穷酸关心的极度厌烦的情绪猛地窜了上来。
担心我陈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嘲讽,糟蹋钱你们懂什么叫钱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动作带起一阵风。他几步走到客厅角落一个巨大的保险柜前——那是他专门定制的,用来存放现金,只因为他迷恋那种触摸巨额钞票的实质感。
啪嗒几声清脆的密码锁响动。厚重的保险柜门被猛地拉开!
里面,是一摞摞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百元大钞,整齐地码放着,像一堵由金钱砌成的、散发着诱人光芒的墙壁。粉红色的光晕瞬间映亮了陈默那张因激动而有些扭曲的脸,也映亮了苏家父母骤然变得煞白的脸孔。
陈默伸出手,近乎粗暴地抓出几大捆钞票,每一捆都用银行的白色封条紧紧扎着,上面印着醒目的100,000字样。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施舍般的笑容,将这几捆沉甸甸的钞票,像扔垃圾一样,嘭!嘭!嘭!地,用力甩在苏家父母脚下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
钞票砸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响亮。
钱陈默的声音因为亢奋而微微发抖,他指着地上那堆粉红色的砖块,眼神疯狂而冰冷,看见了吗这才叫钱!你们穷了一辈子,知道这么多钱堆在眼前是什么感觉吗啊
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苏家父母下意识地后退,后背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墙壁上。
担心我劝我收手陈默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你们配吗就凭你们那点可怜的见识你们那点一辈子都攒不够我一个月利息的工资你们懂什么叫生活懂什么叫享受
他指着地上那堆钞票,如同在指着一堆垃圾:拿去!不是担心我没钱吗不是觉得我糟蹋钱吗这些,赏你们的!够你们这种‘老实人’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了!拿着它,闭上你们的嘴!带着你们那套‘穷酸道理’,从我眼前消失!
陈默胸膛剧烈起伏,双眼赤红,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羞辱的快感和一种扭曲的、碾压一切的权力感在他血管里奔涌。他看着苏家父母煞白的脸、剧烈颤抖的身体、以及苏母眼中瞬间涌出的、屈辱的泪水,感到一种病态的巨大满足。
滚!他咆哮着,声音在空旷奢华的客厅里炸开,拿着钱,给我滚!别再让我看到你们!
苏父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看了一眼地上那堆散发着诱惑光芒却如同烧红烙铁般的钞票,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面目全非、散发着暴戾气息的年轻人,浑浊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了。他猛地一把拉住几乎要瘫软下去的苏母,几乎是拖拽着她,踉踉跄跄地转身,朝着门口冲去。他没有再看地上的钱一眼,也没有再看陈默一眼。
大门被苏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是整个世界的崩塌声。那巨大的声浪在空旷冰冷的豪宅里回荡,震得昂贵的吊灯都微微晃动,水晶挂饰发出细碎而凄凉的碰撞声。
陈默站在原地,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脸上扭曲的狂怒尚未完全褪去。他看着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所有穷酸和晦气的大门,又低头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几捆钞票,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扯出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然而,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法言喻的空虚感,如同从地狱伸出的鬼爪,猛地攥住了他刚刚还因羞辱他人而沸腾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三年。
时间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一个巨大的、不断漏沙的漏斗。
曾经门庭若市、夜夜笙歌的云顶天宫顶层豪宅,如今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徒有其表的华丽空壳。催债的威胁电话和法院的传票如同索命符,早已塞爆了信箱,踏破了门槛。昔日那些称兄道弟、鞍前马后的朋友们,如同嗅到腐肉气息后迅速散去的秃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数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和一个个被掏空的投资项目。
陈默拖着唯一剩下的、一个破旧的帆布行李箱,箱角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衬布。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栋曾象征着他人生巅峰的巨大牢笼,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锁舌咬合的声音冰冷而决绝,如同为他过去的三年钉上了最后一颗棺材钉。
他挤在汗臭和廉价香水味混杂的公交车上,像一个失重的幽灵,飘荡回了城市另一端那个他曾经拼命逃离的、破败的城中村。母亲病倒了,躺在租住的、终年不见阳光的潮湿小屋的木板床上,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不停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咳嗽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陈默早已麻木的神经。父亲,那个沉默寡言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背似乎更驼了,像一截被生活重担压弯的老树。他看着陈默,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失望,有痛心,有不解,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沉的暮气,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懒得再说。
这个用最后一点钱租下的单间,不足十平米,墙壁斑驳发霉,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廉价消毒水的刺鼻气息。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肮脏墙壁,光线昏暗得如同黄昏。这里成了他最后的避难所,也是他所有债务和耻辱的集中营。
催债的电话如同永不疲倦的蜂鸣,不分昼夜地响起。每一个陌生号码都像是一道催命符。陈默蜷缩在冰冷的地铺上,身体随着那尖锐的铃声不受控制地抽搐。他不敢接,只能任由那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在狭小的空间里制造着令人崩溃的噪音,直到对方放弃,留下一串冰冷的忙音。但很快,另一个号码又会锲而不舍地打进来。有时是粗暴的辱骂和威胁,有时是假惺惺的协商,核心只有一个:还钱。
这天下午,一个标注着XX律师事务所的固定电话再次响起,铃声格外刺耳持久。陈默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坐起,心脏狂跳。他看了一眼在床上昏睡的母亲,又看了一眼在角落小板凳上默默抽烟、烟雾笼罩下愁容满面的父亲。
爸……你……你接一下陈默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一丝哀求,就说……就说我不在,让他们晚点……
父亲布满皱纹的手夹着劣质烟卷,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将烟蒂在脚下早已堆满烟头的破搪瓷缸里狠狠摁灭,发出一声沉重得如同叹息的滋声。他佝偻着背,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到那个破旧的小方桌前,桌上那部老旧的红色座机电话正疯狂地嘶鸣着,像是垂死野兽的哀嚎。
父亲枯瘦的手,带着老年斑和长期劳作留下的厚茧,迟疑地、颤抖地伸向电话听筒。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的塑料外壳时——
嗡——嗡——嗡——
陈默口袋里的手机也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另一个催债公司的名字,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两部电话同时尖锐地嘶叫着,声音在狭小、破败的空间里激烈地碰撞、叠加,如同索命厉鬼的尖啸,形成一股足以撕裂神经的音浪!
父亲伸向座机的手猛地僵在半空!他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里清晰地映出那两部疯狂鸣响的催命符。他的身体剧烈地一晃,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死灰一片!他一只手猛地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左胸口,仿佛那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另一只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抽气声!
爸!陈默惊骇欲绝,连滚带爬地从地铺上扑过去。
但一切都太晚了。
父亲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爸——!!!
陈默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床上母亲被惊醒的微弱哭喊声,瞬间被那两部仍在疯狂鸣叫的电话铃声彻底淹没。那尖锐、持续、冷酷无情的铃声,像是对这个破碎家庭最后的、也是最残酷的嘲讽。
冰冷的太平间里,惨白的灯光照在父亲那张覆盖着白布、轮廓僵硬的脸上,透出一种非人的宁静。陈默跪在冰冷刺骨的水磨石地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停尸床金属边缘。没有眼泪,只有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的痉挛般的颤抖,像一匹濒死的马。巨大的空洞感吞噬了他,比三年前站在彩票店那一刻更甚。那时是狂喜带来的眩晕,此刻则是彻底的、冰冷的虚无。他害死了父亲。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
母亲躺在医院简陋拥挤的病房里,身上插着管子,瘦小的身体陷在白色的被褥中,像一片枯叶。她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就用那双浑浊失焦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唤谁的名字,又像是在祈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痰音,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陈默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陈默家属!一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护士拿着夹板走进来,声音公式化得像念稿,该续费了。账户上没钱了,催了好几次了。再不缴费,明天药就停了。她的话语干脆利落,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陈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哀求:护士,求求你……再宽限两天!就两天!我……我一定想办法把钱凑上!我妈不能停药啊!
护士皱了皱眉,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这种哀求她听得太多了。跟我说没用,她语气生硬,规定就是规定。没钱想办法啊!她瞥了一眼病床上形容枯槁的老人,又看了一眼眼前这个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男人,终究还是补了一句,声音压低了些,……实在不行,找亲戚朋友借借或者……先把人接回去
说完,她不再看陈默,转身快步离开了病房。
找亲戚朋友借陈默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惨笑。他那些所谓的朋友,在他还是默哥时能把电话打爆,如今他的号码早已被拉入了黑名单。亲戚自从他挥霍无度、败光家产、欠下巨债的消息传开,所有沾亲带故的人都像避瘟疫一样躲着他,电话不接,门不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头顶。他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冲进医院外面污浊的空气里。他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喧嚣的街头漫无目的地狂奔,眼神疯狂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行人,仿佛能从空气中榨出钱来。他翻遍了身上每一个口袋,掏出了最后一点家当——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两张五元,几个一元硬币,还有一个五毛的钢镚。他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硬币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23.8元。
这就是他全部的世界,是父亲的一条命换来的最后喘息还是母亲活下去的最后一线渺茫希望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街角一家挂着急用钱招牌的简陋当铺门口。玻璃柜台后面,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慢悠悠地用绒布擦拭着一块旧手表。店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陈默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他从脖子上拽下那条粗大的、早已失去光泽的黄金链子——这是三年前得意时买的,如今是他身上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东西。他把它放在油腻腻的玻璃柜台上。
老板……看看这个……能当多少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卑微。
老头慢条斯理地放下绒布和手表,拿起那条链子,掂了掂,又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接口和印记,还用指甲在表面刮了刮。他撇了撇嘴,语气淡漠:镀金的还是成色太次看着有点乌啊……最多……五百块。死当。
五百!陈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提高了声音,这……这是实心的!当初花了好几万买的!怎么可能只值五百
他焦急地辩解着,额头上青筋都冒了出来。
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随手把链子丢回柜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行情就这样。爱当不当。他重新拿起绒布和手表,不再看陈默一眼。
陈默看着那条被随意丢弃、如同垃圾般的金链子,再看看老头那冷漠的侧脸,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涌上来。他猛地抓起链子,转身冲出了当铺。五百块五百块连母亲一天的药费都不够!愤怒和绝望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看着红绿灯交替闪烁,看着行人匆匆而过,看着那些灯火辉煌的店铺……世界依旧繁华喧嚣,却与他彻底无关。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比太平间的停尸床更冷。他颤抖着伸出手,摊开掌心,那堆皱巴巴的纸币和冰冷的硬币安静地躺在那里,加起来只有23.8元。他死死地盯着它们,仿佛想用目光将它们融化,变成救命的钱。
滴——滴——!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在他身后炸响,伴随着司机的怒骂:找死啊!站路中间!
陈默浑身一激灵,猛地惊醒,像受惊的兔子般狼狈地跳回路边的人行道。他紧紧攥着那点可怜的零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冰冷的绝望如同水泥,一点点灌满了他的胸腔,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雨水冰冷地抽打在脸上,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陈默穿着那身半旧的黄色外卖冲锋衣,头盔的塑料面罩被雨水模糊,视野里一片朦胧的水光。他死死盯着手机导航上那个闪烁的终点——城市另一端一个新建的高档小区,距离送达超时只剩最后三分钟!电动车在湿滑的街道上歪歪扭扭地疾驰,溅起浑浊的水花,车轮碾过一个隐蔽的坑洼,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裤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猛地跳了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一抹冰冷的金属边缘。
叮铃——
一声清脆得如同心弦崩断的声响。
那枚小小的、闪烁着暗淡银光的壹元硬币,从他捂空的手指间滑落,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弹跳了一下,划出一道短暂而绝望的弧线,然后精准无比地滚进了路边一个黑洞洞、散发着馊臭的下水道格栅缝隙里!瞬间消失不见,连一丝回响都没有留下。
陈默猛地捏死了电动车刹车!轮胎在湿滑的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身险险停住。他僵在原地,头盔下的脸一片惨白,雨水顺着面罩的缝隙流进脖颈,冰凉刺骨。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吞噬了硬币的下水道口,那小小的、肮脏的方形黑洞,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着他的嘴。
那是苏晴留下的。
在父亲冰冷的葬礼后,在那个被绝望彻底笼罩的黄昏。苏晴不知怎么找到了他租住的、如同老鼠洞般的小屋。她没有进门,只是在他推开门,看到一地狼藉和母亲微弱的呻吟时,她站在门外狭窄、堆满杂物的走廊里,昏黄的声控灯在她头顶明明灭灭。
她比三年前更瘦了,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没有愤怒,没有指责,甚至没有悲伤。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落魄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的废墟。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一个字也没有。
她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摊开掌心。一枚小小的、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壹元硬币安静地躺在那里。硬币的边缘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柔和的光晕。
陈默愣住了,茫然地看着那枚硬币。
苏晴拉起他那只布满油污和细小伤口的手——那曾经戴过名表、挥霍过亿万金钱的手,如今粗糙得像树皮。她将那一元硬币,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他的掌心。硬币落入手心的瞬间,带着一丝她指尖残留的微凉。
她做完这一切,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陈默此刻无法承受也无法理解的东西——是诀别是怜悯是祭奠还是……一种彻底的放下然后,她决然地转过身,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昏暗走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阴影里,脚步声轻得像一声叹息,被楼道里嘈杂的市井声彻底吞没。
那枚硬币,成了苏晴留给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念想。它不值钱,却比那消失的1.2亿更沉重。它像一颗沉默的种子,埋在他彻底荒芜的心田里,带着一点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暖意,支撑着他在泥泞中不至于彻底沉沦。它提醒着他,在金钱的废墟之下,在无尽的耻辱和悔恨之中,曾经有过一份真实的情感,朴素、干净、不染尘埃。
而现在,它没了。
被这肮脏的城市下水道,一口吞噬了。
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比失去那1.2亿时更加尖锐,更加窒息。仿佛支撑他最后一点精神世界的支柱,轰然倒塌。他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任由雨水冲刷着冲锋衣,冲刷着头盔面罩,冲刷着脸上早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的湿痕。超时的警报在手机屏幕上疯狂闪烁着刺目的红光,尖锐的提示音一声紧过一声,像催命的符咒,他却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猛烈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夜的沉闷!紧接着,是更加尖锐、更加急促的消防车鸣笛声!声音的方向……陈默猛地抬头,透过模糊的面罩和迷蒙的雨幕,望向城市中心那片最繁华的区域。
只见那个方向,浓烟滚滚!即使在这样的大雨之中,那浓烟依旧顽强地翻涌升腾,像一条狰狞的黑色巨蟒,直冲铅灰色的天幕!浓烟之下,隐约可见冲天的火光!那火光在雨幕中扭曲、跳跃,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橘红色,将低垂的雨云都映亮了一大片!
陈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那个方向……那个位置……
是皇朝至尊!是他当年挥金如土、醉生梦死的起点!是他用百元大钞点烟、甩出百万现金羞辱苏晴父母的地方!是他亲手葬送了爱情、亲情和整个人生的地方!
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爆炸声,隔着重重雨幕和遥远的距离传来,地面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紧接着,火光猛地蹿高了一大截!浓烟更加剧烈地翻滚!
着火了!‘皇朝至尊’那边!好大的火!路边有人惊恐地尖叫起来。
我的天!烧这么猛!雨都浇不灭吗
快看新闻!好像说是燃气管道爆炸!
完了完了,那里面人肯定不少……
路人的惊呼和议论如同背景噪音,在陈默耳边嗡嗡作响,却一个字也进不了他的脑子。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冲天的大火,还有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瞬间将他吞噬的冰冷寒意。
他猛地低下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电动车仪表盘旁那个小小的手机支架。屏幕上,外卖订单的超时提示依旧在疯狂闪烁,目的地那个新建小区的名字清晰可见。他沾满雨水和污泥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动而剧烈颤抖着,悬在屏幕上方。
那枚硬币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掌心,下水道口的黑暗和那焚天的大火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撕扯。
下一秒,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男人,猛地一拧电动车把手!
老旧的电瓶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嘶鸣,车身在湿滑的街道上猛地调转方向!轮胎剧烈打滑,甩出一片肮脏的水幕!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绝望的炮弹,完全无视了导航的路线和闪烁的红灯,朝着城市中心那片最刺眼、最不祥的火光,朝着那曾吞噬了他一切的皇朝至尊,疯狂地冲了过去!雨水疯狂地抽打在他的头盔和冲锋衣上,黄色的身影在迷蒙的雨夜中划出一道不顾一切的、凄厉的轨迹。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头盔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陈默弓着背,身体前倾,几乎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车把手上,老旧的电瓶车发出濒临散架的呻吟,在湿滑的街道上以危险的速度飙驰。他无视了所有红灯,在车流缝隙中惊险地穿梭,刺耳的刹车声和司机的怒骂被远远甩在身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片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的冲天火光,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距离皇朝至尊还有一个街区,混乱的声浪便扑面而来。警笛、消防车的嘶鸣、人群惊恐的尖叫哭喊、建筑燃烧的噼啪爆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末日般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塑料燃烧的恶臭以及水汽蒸腾的味道。封锁线已经拉起,闪烁的警灯和消防车的顶灯将湿漉漉的街道映照得一片光怪陆离。消防员的身影在高压水龙喷射出的巨大水幕和滚滚浓烟中若隐若现,如同在炼狱中搏斗的巨人。
陈默猛地刹住车,将电动车胡乱地扔在路边积水里。他一把扯下碍事的头盔,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头上脸上,跌跌撞撞地冲向封锁线。一个年轻的辅警立刻伸手阻拦:退后!危险!不能过去!
让我进去!里面……里面还有人!陈默嘶吼着,眼睛死死盯着KTV那被烈焰包裹的主楼,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虑而变了调。
消防员在救!你别添乱!辅警用力推搡着他。
混乱中,陈默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疯狂扫视着警戒线外拥挤、惊恐、混乱的人群。一张张沾满黑灰、涕泪横流的脸在警灯闪烁的光线下扭曲变形。突然,他的视线猛地定格!
在人群边缘,靠近一辆正在闪烁的救护车旁,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被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车上送!她头发散乱,脸上沾着烟灰,身上的浅色外套被烧焦了一大块,露出里面红色的内衬,那抹红色在混乱灰暗的背景中刺眼得像一道伤口!
是苏晴!真的是她!
陈默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困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撞开了阻拦的辅警,不顾一切地朝着救护车方向冲去!
苏晴!苏晴——!!!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穿透雨幕和喧嚣,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苏晴似乎听到了这熟悉又陌生的嘶吼。她在被搀扶上车前的最后一刻,艰难地回过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和冰冷的雨丝,落在了那个正不顾一切冲过来的、穿着刺眼黄色外卖服的身影上。
她的眼神瞬间凝固了。惊愕、难以置信、茫然……最后都化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陌生。那眼神,比三年前在KTV包间门口诀别时更冷,冷得像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温度。她只是极其短暂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口瞬间冻结的深井,然后便毫不犹豫地、决绝地转过头,任由医护人员将她扶上了救护车。
哐当!车门被重重关上。
呜哇——呜哇——刺耳的鸣笛声响起,救护车闪烁着刺目的蓝光,艰难地推开混乱的人群,冲进了雨幕深处。
陈默像一根被瞬间抽掉了所有力气的朽木,僵立在原地,徒劳地伸着手,眼睁睁看着那辆带走苏晴的救护车消失在街角。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头发流下,模糊了他的视线。巨大的失落和无边的寒冷,比这冬雨更刺骨,瞬间将他吞没。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带着热浪的喧哗声浪从KTV正门方向猛地炸开!
出来了!又出来一批!有人尖声高喊。
老天爷!烧成这样……
陈默下意识地转过头。
只见KTV那扇曾经金碧辉煌、厚重无比的主大门,此刻已被火焰熏烤得漆黑变形。几名消防员正奋力支撑着几个相互搀扶、踉跄逃出的幸存者。这些人都狼狈到了极点,头发焦卷,衣服破烂,脸上身上满是黑灰和灼伤的痕迹,剧烈地咳嗽着,眼神空洞,如同刚从地狱爬出的幽魂。
就在这群幸存者中间,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几张无比熟悉、却又在火光和烟尘中显得无比扭曲的面孔!
那个曾经凑在他耳边、怂恿他用钞票点烟的黄毛小子!那个在别墅客厅里,谄媚地笑着递给他镀金打火机的马仔!甚至,他还看到了那个曾经把他当成肥羊、用花言巧语骗他投资所谓稳赚不赔项目的理财经理!虽然他们此刻都面目全非,但那身形,那依稀可辨的轮廓,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些曾经依附在他金钱大树上的蛀虫,这些将他推入深渊的帮凶,此刻和他一样,在烈焰和死亡的边缘挣扎!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悲凉和疯狂毁灭欲的洪流,猛地冲垮了陈默心中最后一道堤坝!积压了三年的悔恨、愤怒、屈辱、绝望,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在他胸腔里轰然爆炸!
啊——!!!!
他猛地爆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的嘶吼!那吼声凄厉绝望,穿透了消防车的鸣笛、人群的喧嚣和烈火燃烧的轰鸣,带着一种要将灵魂都撕裂的痛苦!
他像一颗被彻底点燃的人形炸弹,完全丧失了理智,赤红着双眼,不顾一切地朝着那栋依旧在喷吐着烈焰和浓烟的KTV大楼,朝着那个吞噬了他金钱、青春、爱情、亲情乃至整个人生的巨大火窟,疯狂地冲了过去!
拦住他!快拦住他!警察和消防员惊骇的吼声响起。
几个身影扑上来试图阻拦。但陈默此刻的力量大得惊人,他状若疯魔,挥舞着手臂,不顾一切地撞开阻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扇如同地狱入口般燃烧着的大门!
近了!更近了!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脸上的皮肤烤焦!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涌出!但他不管不顾,脑子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燃烧:进去!冲进去!冲进那片他亲手点燃(至少在精神上)的毁灭之火里!让这烈焰彻底焚尽他这身肮脏的皮囊和这耻辱不堪的一生!
就在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扇滚烫、扭曲的大门边缘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巨人的怒吼,猛地从KTV大楼的内部爆发出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肉眼可见的、混合着火焰和浓烟的恐怖气浪,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大楼的窗户、门口所有可能的缝隙里狂暴地喷射而出!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陈默的胸口!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整个人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猛地掀飞了出去!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后背重重地砸在十几米外湿漉漉、冰冷坚硬的柏油路面上!
噗——一口腥甜的液体猛地从喉咙里喷了出来,溅在湿漉漉的地面,迅速被雨水稀释成淡淡的粉红色。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的骨头和内脏,眼前的一切景象——疯狂闪烁的警灯、喷射的水龙、狰狞的火舌、混乱奔逃的人影——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模糊、变暗。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瞳孔里,映入了路边一家电器商店巨大的落地橱窗。橱窗里,一整排电视机屏幕都在播放着同一个画面:晚间彩票开奖的直播现场。
彩球在透明的摇奖机里疯狂跳动、碰撞。
然后,依次落下。
**红球:05,
12,
18,
24,
31,
33**
**蓝球:08**
那组鲜红的、如同用鲜血写就的数字,无比清晰、无比巨大地占满了整个电视屏幕,也占据了他即将彻底熄灭的视野。
冰冷刺骨的雨水,混合着口中溢出的温热腥甜液体,流进他的脖颈。意识沉沦的深渊边缘,似乎传来遥远而模糊的呼喊,是警察消防员还是地狱使者的召唤他分不清了。
只有那组鲜红刺目的开奖号码,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烙印在他迅速黑暗下去的视网膜上,成为他坠入永恒虚无前,看到的最后景象。
05,
12,
18,
24,
31,
33
——
08。
一个庞大而冰冷的数字迷宫,他穷尽一生,终于走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