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福尔马林的气味,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的嗅觉神经。
这是我,林默,连续第七个半夜十二点,准时走进安州第一人民医院的地下二层。
太平间。
惨白的无影灯将地面照得明晃晃,能清晰地看到每一丝灰尘的轨迹。空气中,除了那股标志性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药水味,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属于死亡的寂静。一排排不锈钢的停尸柜,像巨大的、沉默的保险箱,里面存放着医院里所有故事的最终结局。
而在这片死寂的中央,摆着一张黄花梨的棋盘。
棋盘边,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安州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刘卫国。一个,是我唯一的竞争对手,许志远。
小林,来了。刘院长抬起眼皮,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一种非人的、玻璃珠似的光泽,就等你了。今天,我们换个彩头。
我没说话,只是拉开椅子坐下,目光落在棋盘上。那是一副象牙的象棋,被摩挲得温润如玉。尤其是那颗帅,在刘院长的指下,已经沁出了一层淡淡的包浆。
编制,刘院长轻轻叩了叩棋盘,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和许志远的心上,全院,就这一个名额。你们两个,是我亲手带出来的规培生里,技术最扎实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让我很难办啊。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所以,我们用最古老、最公平的方式来决定。谁,能在这张棋盘上,赢到最后,那张盖着红章的合同,就归谁。
许志远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院长,我没问题。就怕林默他……没这个雅兴。
他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刺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许志远,父亲是市卫生系统的领导,母亲是医科大学的教授。他来这里,是体验生活,编制于他,是锦上添花。
而我,林默,来自一个连火车票都要计较半天的贫困县。我的父母,至今还在为我当年高昂的学费,而佝偻着背在工地上搬砖。编制于我,不是工作,是全家人的命,是阶级跃迁唯一的、摇摇欲坠的独木桥。
我……有雅兴。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好!刘院长似乎很满意我们的反应,他享受这种感觉,像一个罗马的君主,看着两个角斗士走进斗兽场。那就开始吧。今晚,谁要是输了,罚他去给3号柜新送来的那位‘老师’,擦擦身子。
我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3-号柜里躺着的,是一个跳楼自杀的抑郁症患者,从三十楼下来,整个人都摔成了一张饼。
许志远的脸色也白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刘院长慢悠悠地摆好了棋子,将帅放在九宫格的正中,然后,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说道:这太平间里啊,最安静。没有人打扰,能让人专心思考。你们看,这些柜子里的‘老师’,他们也都在看着你们。他们生前,可能也是为了房子,为了孩子,为了一个职位,争得头破血流。可到了这儿,都一样,都得躺平。
他顿了顿,抬眼看着我们,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两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即将开始厮杀的白鼠。
所以啊,你们要珍惜。珍惜这还能争,还能抢的机会。
他伸出手指,将河界的兵,向前推了一步。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为了活下去,能使出多大的本事。
死寂中,棋局,开始了。
2
第一局,我输了。
输得毫无悬念。
我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和屈辱。
刘院长的棋路,根本不是棋。是刀。他的每一步,都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切割着你的心理防线。他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他享受的是在你最得意的时候,突然从中路一刀捅进来,将你的阵型彻底搅乱。
小林,你的‘马’,跳得太急了。刘院长吃掉我最后一个过河兵,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有时候,冲得太快,容易踩空。你看,这不就把自己的‘象’给别住了吗
我的额头渗出了冷汗。我当然知道我的象被别住了,但在他开口之前,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从开局第三步就设下的一个连环套。
许志远在一旁,看似在观战,实则每一寸目光都充满了审视和压力。他不像我这么紧张,他端着一杯热茶,姿态放松,仿佛这不是在阴森的太平间,而是在他家高档小区的会所里。
心浮气躁,是学医的大忌。刘院长将我的帅从棋盘上拿起,放在一边,你的技术,我知道,全院的年轻医生里,数一数二。但光有技术,是当不了一个好医生的。医生看的是什么是人。是人心。
他把那颗象牙的帅在手里抛了抛,然后突然转向许志远:小许,你来说说,他这盘棋,败笔在哪
许志远放下茶杯,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无影灯惨白的光。
败在太想赢。他一针见血,林默他……太需要这个‘编制’了。所以他每走一步,都背着包袱。他的棋,不是棋,是任务。招式就僵了,失了灵气。
这番话,像一根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耳朵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对,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成了最恶毒的嘲讽。他在提醒刘院长,也在提醒我——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刘院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3号柜。那位‘老师’,生前是个体面人,别让他走得不干净。
我的身体僵住了。
太平间的深处,比外面更冷。我推开3号柜,那股混杂着血腥和内脏破裂的特殊气味,瞬间涌了出来。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看着那具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遗体。
我拿起湿毛巾,一点点地,擦拭着那些凝固的血污和脑浆。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我不是怕这具尸体,我是怕我自己。我怕自己会习惯这一切,怕自己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编制,会变得麻木,变得和刘院长一样,视这一切为游戏。
当我擦到那只已经扭曲变形的手时,我发现,那只手里,还死死地攥着一张小纸条。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取了出来。
上面只有一行用血写下的小字:
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当我回到棋盘边时,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刘院长和许志远已经开始了第二局。
刘院长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擦干净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有什么感想他又问。
我想起了那张纸条,想起了那句血字。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感想刘院长似乎有些失望,小林啊,你要学的,还多着呢。你要学会从这些‘老师’身上,读懂东西。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本教科书。一本关于‘失败’的教科书。
他移动了一步炮,将军。
而你们要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不要让自己,也成为这样的一本教科书。
那一刻,我看着棋盘上那楚河汉界,突然觉得,那不是一条河。
那是一道深渊。我们都在深渊边上,小心翼翼地走着钢丝。而刘院长,就是那个站在对岸,随时准备剪断钢丝的人。
3
从太平间出来,已经是凌晨三点。
城市的夜,像一头巨大的、沉默的野兽。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手电动车,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福尔马林的气味,仿佛已经渗透进了我的皮肤,怎么洗都洗不掉。
回到我在城中村租的单间,其实就是一个被隔断出来的、不到十平米的鸽子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隔壁炒菜的油烟味。我脱下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白大褂,瘫倒在床上。
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棋盘上的每一步,刘院长的每一句话,许志远的每一个眼神,都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
儿子,睡了没今天累不累啊你爸今天在工地上,多搬了三百块砖,老板多给了五十块钱奖金。他说,给你打过去,让你买点好吃的,别舍不得花钱。
紧接着,是一个五十元的红包。
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我仿佛能看到,五十多岁的父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佝偻着背,将一块块沉重的砖头搬上运输带。汗水浸透他的衣衫,灰尘布满他的脸庞,只为那额外的五十块钱。
而我,拿着他们用血汗换来的钱,读了八年的医,到头来,却要在太平间里,靠下象棋,去争一个卑微的编制。
我回了条信息:妈,我不累。钱我收到了,你们也早点休息,别太辛苦了。
然后,我点开了那个红包。
五十块。
我盯着那个数字,突然觉得无比刺眼。它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自尊。
我关掉手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不能垮。我身后,是我的父母,是整个家庭的希望。我没有退路。
我重新打开灯,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纸箱。里面,全都是关于象棋的书。不是那些教人如何开局,如何中盘的棋谱,而是《厚黑学》、《孙子兵法》、《三十六计》。
这是我一个星期前,从旧书摊上淘来的。
我当时就隐隐觉得,刘院长的这场考试,考的绝不仅仅是棋艺。
我翻开《孙子兵法》,第一篇就是《计篇》。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我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脑海里浮现出刘院长那张高深莫测的脸。
他看似在教导我心不能浮气躁,实则是不是在暗示我,要学会藏他看似在批评我太想赢,实则是不是在告诉我,欲望需要用更高明的手段来包装
我越想,心越冷。
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博弈了。这是一场狩猎。刘院长是猎人,我和许志远,是猎物。但同时,我和许志远之间,也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
谁先露出破绽,谁就会被第一个咬断喉咙。
许志远的破绽是什么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傲慢,他的优越感,他那副永远云淡风轻的样子……
对,就是这个!他太顺了。他的人生,就像一盘被精心设计好的棋局,每一步都在预料之中。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失去,所以,他最怕的,就是失控。
而刘院长呢他看似掌控一切,但他反复强调人心,反复提及那些失败的老师,这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是他自己的恐惧吗
我突然坐了起来。
我意识到,我一直都想错了。我总想着如何在棋盘上赢,但真正的棋局,根本就不在那张黄花梨的棋盘上。
真正的棋盘,是人心。
棋子,是人性里的贪婪、恐惧、嫉妒和欲望。
而我,如果还想继续当一个单纯的棋手,那么我注定会输得一败涂地。
从今晚开始,我必须学会,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玩家。
我拿起一本《三十六计》,翻到了瞒天过海那一页。惨白的灯光下,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的笑容。
4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太平间的棋局,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我不再急于求成。我开始藏。我故意卖出破绽,输掉一些无关紧要的对局,甚至在棋局中,主动向许志远请教。
许哥,你这步‘炮’跳得真好,直接锁死了我的‘马’。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许志远显然很吃这一套。他的脸上,那种属于胜利者的、矜持的傲慢又回来了。他开始在刘院长面前,不经意地指点我。
林默,你这里,格局要打开。不要总盯着眼前这一两个子,要看全盘。你的问题,还是太小家子气。
小家子气。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我一下。但我脸上,依旧挂着谦卑的笑容。
刘院长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的表演,眼神里闪烁着玩味的光芒。他似乎对这种新的剧情,很感兴趣。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观察刘院长上。
我发现,他有一个习惯。每次轮到他思考关键棋步时,他的手指,总会下意识地摩挲那颗象牙帅。而且,他喝的茶,永远是同一种——产自福建武夷山的大红袍。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晚,轮到我和刘院长对弈。许志远在一旁观战。
棋至中盘,局势胶着。刘院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皱了皱眉。
今天这茶,味道不对。
我心里一动,知道机会来了。我故作随意地说道:院长,您这大红袍,是今年的新茶吧新茶火气重,泡的时候,水温不能太高,九十五度左右最好。而且,最好用紫砂壶,能吸掉一些火味,让茶汤更醇厚。
刘院手,在空中停住了。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哦你还懂茶
我父亲一个老战友,是福建人,以前经常听他念叨。我撒了个谎,脸不红心不跳。这些知识,是我花了整整两天时间,泡在图书馆里,从《茶经》和各种茶叶论坛上背下来的。
有点意思。刘院长放下茶杯,重新审视着我,眼神里多了一丝赞许。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茶的话题。从大红袍的制作工艺,聊到不同紫砂壶的泥料。我把我所有背下来的知识,都用一种不经意的方式,展现了出来。
许志远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他想插话,却发现自己对这个领域一无所知。在我和刘院长之间,他第一次,成了局外人。
那盘棋,我最后还是惜败给了刘院长。
但在棋局结束后,刘院长却破天荒地对我说:小林,明天,把你说的那个法子,泡一壶我尝尝。
我心中狂喜,但脸上依旧平静:好的,院长。
走出太平间时,许志远在背后叫住了我。
林默。他的声音有些冷。
我转过身。
别以为耍这些小聪明,就能赢。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条伺机而动的毒蛇,棋盘上的输赢,才是根本。歪门邪道,长久不了。
许哥教训的是。我微笑着,点了点头,我只是觉得,多学点东西,没坏处。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我知道,他急了。
那层云淡风轻的伪装,已经被我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从那天起,太平间的棋局,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棋盘,依然是那张棋盘。但棋盘之外的较量,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5
我成了刘院长的茶童。
每天晚上,我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到太平间。不是为了研究棋谱,而是为了给刘院长泡一壶他满意的茶。
我跑遍了城里所有的茶叶市场,用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小罐据说是正岩的大红袍。又托老家的朋友,淘来了一把二手的宜兴紫砂壶。
第一次,当那股醇厚的、带着岩韵的茶香在太平间里弥漫开时,刘院长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真正享受的表情。
嗯,就是这个味儿。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林,有心了。
从那天起,我在棋局中的待遇,明显不同了。
刘院长开始指点我。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用一种猫捉老鼠的方式戏耍我,而是会在一些关键时刻,提点我一两句。
你这步‘车’,走得太直白了。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更好地进两步。懂吗
懂。我恭敬地回答。
我知道,我迈出了成功的第一步。我用茶,这把看似与棋局无关的钥匙,打开了通往刘院长内心的一道缝隙。
我开始变本加厉。
我了解到刘院长年轻时喜欢听京剧,我就去网上找来各种名家的唱段,在休息时无意地哼唱两句。
我发现他对历史,特别是明朝的历史很感兴趣,我就去啃《明朝那些事儿》,然后在棋局中,借着楚河汉界,引出一些关于朱元璋和陈友谅的典故。
我的每一次迎合,都精准地搔在了刘院长的痒处。
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自己人。而许志远,则彻底被边缘化了。
他眼中的嫉妒和焦虑,几乎要溢出来。他开始在棋局中,变得极具攻击性,招招都冲着置我于死地而来。
但他越是急,破绽就越多。
而我,则在他的疯狂进攻下,稳如泰山。我甚至会故意卖个破绽给他,让他吃掉我一个车或者炮,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
因为我知道,一两个棋子的得失,已经不重要了。
真正重要的,是刘院长的心。
这天晚上,棋局结束后,许志远忍不住了。
院长,他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怨气,我觉得,这场比赛,已经不纯粹了。我们比的是棋艺,还是其他的东西
刘院长端着我泡的茶,慢悠悠地吹了口气,眼皮都没抬:哦你觉得不纯粹了那你说说,什么是‘纯粹’的棋艺
纯粹的棋艺,就是棋盘上的较量!不应该被这些……这些阿谀奉承的东西所影响!许志远的声音有些激动。
阿谀奉承刘院长终于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像冰一样冷,小许,你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这社会上,有什么事情是‘纯粹’的吗
他指了指棋盘:这棋盘,看着方方正正,规则分明。但下棋的,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就有七情六-欲。你连对手的喜好都摸不清,连裁判的心思都猜不透,你还下什么棋你凭什么赢
他站起身,走到许志远面前,拍了拍他的脸,动作轻佻,却充满了羞辱的意味。
你的技术,不比小林差。但你的脑子,比他差远了。你总想着让规则来适应你,而小林,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去利用规则,甚至……创造规则。
刘院长说完,转身对我笑了笑:小林,明天,我想听听《空城计》。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许志-远,第一次,从心底里,涌出了一股混合着快感和自我厌恶的复杂情绪。
我正在变成我自己曾经最鄙视的那种人。
但这种感觉……竟然该死的爽。
6
太平间的气氛,从那天起,变得更加诡异。
许志远不再说话了。他整个人,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充满了危险的、一触即发的紧张感。他下棋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神也越来越阴鸷。
而我,则继续扮演着我的解语花角色。我不仅给刘院长泡茶,讲历史,唱京剧,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太平间本身。
院长,您看这停尸柜的编号,单数在一边,双数在另一边,中间隔着过道,这不就跟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一个道理吗
院长,我听说咱们医院这太平间,以前是个乱葬岗,所以阴气特别重。您在这儿下棋,是不是也为了借这股‘阴气’,来磨练咱们的心性
我的每一句话,都挠得刘院长心痒难耐。他开始把我当成一个可以论道的知己。
一天晚上,下完棋,刘院长破天荒地没有让我们立刻离开。
他指着最角落里一个已经生了锈的、没有编号的停尸柜,突然开口问道:你们知道,那里面,躺着的是谁吗
我和许志远都摇了摇头。
那里面躺着的,是我的老师。刘院长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飘忽,也是我的棋友。
我和许志远都愣住了。
三十年前,我也是个像你们一样,刚毕业的毛头小子。那时候,医院也只有一个留院的名额。竞争对手,就是我老师的亲儿子。刘院长看着那个停尸柜,眼神悠远,仿佛在看三十年前的自己。
我老师,最喜欢下象棋。他跟我说,谁赢了他,名额就给谁。听着,是不是跟现在很像
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
我们就在这间太平间里,下了整整一个月的棋。那时候的条件,比现在差远了。没有无影灯,就点两根蜡烛。尸体就直接用白布盖着,停在旁边。那味道……刘院长摇了摇头,似乎不愿再回忆。
最后一盘棋,我本来要输了。我老师的儿子,棋艺比我高。但是,就在他准备‘将军’的时候,我把他父亲最忌讳的一件往事,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
刘院长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他心态崩了,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第二天,我老师,就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他留下一封遗书,说我‘心术不正,非良医之选’。但那又怎么样呢名额,还是给了我。因为,我赢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深刻的痛苦。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从这间太平间里,走出去过。我把他,就留在了这里。每年,我都会找两个最优秀、也最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来陪我下棋。我就是想看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这个世界,到底变了没有。
那一刻,太平间里,死一般的寂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我终于明白了。
这场棋局,根本不是什么选拔。这是一场献祭。是刘院长献给自己那颗早已被扭曲和腐蚀的灵魂的、一场周而复始的、病态的仪式。
他不是在找一个好医生。
他是在找一个,像他当年一样,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的……同类。
7
刘院长的故事,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太平间这潭死水里。
许志远彻底慌了。
他终于明白,他引以为傲的家世、背景,在刘院长这种已经扭曲和黑化的人面前,一文不值。刘院长要看的,不是谁的父亲官大,而是谁的心更黑,谁的刀子更利。
在这条赛道上,他一个从小顺风顺水的富家子,怎么可能比得过我这个从底层泥潭里爬出来、背负着全家命运的穷小子
他开始狗急跳墙。
第二天上班,医院里就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我的谣言。
听说了吗那个林默,为了讨好刘院长,天天半夜去太平间,给院长点烟倒茶,跟个太监似的。
何止啊,我还听说,他为了研究怎么讨好院长,连病人都不管了。昨天他负责的一个病人,差点因为用错药出事!
这种人要是能转正,真是医院的悲哀!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科室里的同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鄙夷,不屑,幸灾乐祸。我被孤立了。连平时跟我关系还不错的护士,都开始躲着我走。
我知道,这是许志远干的。
他想在棋盘外,先将死我。他想毁了我的名声,让我成为全院的公敌。
那天晚上,我走进太平间的时候,许志远正和刘院长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他立刻闭上了嘴,但脸上那得意的笑容,却毫不掩饰。
刘院长看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小林,今天科室里,挺热闹啊。
我心里一沉,知道他肯定也听说了。
院长,都是些无稽之谈。我低着头说。
无稽之谈刘院长笑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是没做,别人怎么会说
我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我以为,我这段时间的努力,至少能换来他的一点信任。但我错了。在他眼里,我,许志远,都只是他取乐的玩物。我们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他只在乎,这场戏,够不够精彩。
行了,别站着了。开始吧。刘院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晚的棋局,我心乱如麻。
许志远则气势如虹。他每走一步,都要用言语来刺激我。
林默,听说你把病人的药都搞错了这可不是小事啊。咱们当医生的,人命关天。可不能为了些不相干的事,分了心啊。
哎,你说你,又是何苦呢安安分分地,等规培结束,回你们那小县城,当个医生,不也挺好吗非要争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的手,死死地攥着棋子,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我输了。一败涂地。
在我推倒帅的那一刻,许志远笑得格外灿烂。
院长,看来林默今天状态不好啊。要不,今晚这擦身子的活儿,还是他来
刘院长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想看我如何反应。
我站起身,没有去看许志远,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角落里,生了锈的停尸柜。
我走到柜子前,停了下来。
然后,我转过身,看着刘院长,一字一句地说道:
院长。三十年前,您老师的儿子,棋艺比您高。您说,您是用一件他父亲的‘忌讳’,乱了他的心神。我想知道,那件‘忌讳’,是什么
整个太平间,瞬间安静了下来。
刘院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许志远的得意,也凝固在了脸上。
一股冰冷的、危险的气息,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8
刘院长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了下去。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杀气。太平间里的温度,仿佛在瞬间又降了好几度。
你在……教我做事他的声音,像从冰柜里发出来的一样,又冷又硬。
我不敢。我低下头,姿态放得极低,我只是……好奇。我只是想学习一下,前辈的‘智慧’。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心魔’,能让一个棋道高手,在决胜的关头,方寸大乱。
我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满足了他的好为人师的虚荣心,又把我的问题,包装成了一种对棋道的探索。
刘院长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目光,像两把手术刀,要把我从里到外,彻底解剖开。
最终,他眼中的杀气,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玩味的审视。
他笑了。
有意思。你这小子,比我想的,还要有意思。他重新坐了下来,端起茶杯,你想知道
我点了点头。
好。我告诉你。他呷了一口茶,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生锈的停尸柜,陷入了回忆。
我老师,一辈子自诩为谦谦君子,最重名声。但他年轻时,做过一件很不光彩的事。他在一次重要的晋升中,剽窃了他一个师弟的研究成果。那个师弟,后来抑郁成疾,英年早逝。
这件事,是他一辈子的心病,也是他和他儿子之间,永远不能触碰的禁区。因为,他儿子最崇拜的,就是他那‘完美’的父亲形象。
所以,在那盘棋上,我只是‘不经意’地,提起了那位早逝的师叔。我说,‘老师,我最近在看您年轻时发表的论文,真是高山仰止。只可惜,张师叔走得太早了,不然,以他的才华……’
刘院长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种残酷的快意。
后面的,就不用我说了吧他儿子,当场就崩溃了。他看着他父亲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幻灭。他整个信仰的基石,在那一刻,塌了。棋,还怎么下
我静静地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太狠了。
这一招,杀的不是棋,是心。是诛心。
小林啊,刘院长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棋盘。有的人,在棋盘上,看的是‘子’。有的人,看的是‘势’。而最高明的棋手,看的是对手心里,那个最想隐藏,也最怕被人提起的‘结’。
他指了指许志远:他,现在还停留在看‘子’的阶段。而你,已经开始学着看‘势’了。不错,不错。
许志远的脸,已经毫无血色。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他怕了。他怕我,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对付他。
而我,就是要让他怕。
我转过头,看着许志-远,微笑着说:许哥,多谢你今天让我。不然,我也没机会,听院长讲这么精彩的一课。
我的笑容,一定像个魔鬼。
因为我看到,许志远在我微笑的那一刻,身体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
我知道,从今晚开始,攻守之势,彻底逆转了。
他以为,他散播的那些谣言,是他的盘外招。但他错了。
在刘院长这个扭曲的裁判面前,那些所谓的名声、道德,根本一文不值。甚至,我越是被孤立,越是被逼到绝境,在刘院长看来,我的故事性就越强,他就越是兴奋。
许志远,他用他那套属于上层社会的、看似高明的规则,在我这个烂命一条的穷小子面前,打出了一张废牌。
而我,则用他最看不起的、最阴暗的方式,拿到了那把,可以真正将军的刀。
9
从那天起,许志远就彻底乱了。
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随时会扑上来咬断他喉咙的怪物。他下棋的时候,不再思考如何赢,而是在防备,防备我会不会突然说出什么,来摧毁他。
他的棋,下得畏首畏尾,漏洞百出。
而我,则完全掌握了主动权。我并不急于在棋盘上战胜他。我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我开始诛心。
许哥,听说你女朋友,是咱们院长的千金在一局棋的间隙,我故作随意地问道。
许志远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件事,在医院里是半公开的秘密。许志远和刘院长的女儿刘思思在交往,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编制,他已经是囊中之物。
是又怎么样他警惕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笑了笑,移动了一步炮,沉到了底线,我就是觉得,许哥你真是人生赢家。事业爱情双丰收。不像我,还得为了个编制,在这里熬夜。不过话说回来,刘院长对他这个女儿,可是宝贝得很啊。我听说,思思姐以前,好像受过什么情伤,对吧
你胡说什么!许志远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
我没胡说啊。我一脸无辜,我就是听科室里的小护士们聊天,说思思姐大学时,好像被一个渣男骗过,还为他……打过胎。从那以后,性情大变。刘院长最恨的,就是那种对感情不负责任的男人了。
我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我看到,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许哥,你可得好好对思思姐。不然,刘院长那儿,可不好交代啊。我将手中的车,横着移了一步。
将军。
许志远看着棋盘,又看了看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输了。
不是输在棋上,是输在了心上。
因为我说的,句句属实。这些,都是我花了一个星期,通过各种渠道,旁敲侧击打听来的。刘思-思的过去,是刘院长和许志远之间,另一道不能被触碰的禁区。
许志远怕。他怕我把这件事,捅到刘院长那里去。他怕刘院长觉得,他和我一样,也是个为了前途,不择手段的心机之徒。
刘院长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俩的表演,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微笑。
他似乎很享受这种,看着我们互相撕咬的场面。
从那晚开始,许志远彻底崩溃了。
他开始失眠,脱发,上班的时候精神恍惚,好几次在给病人开药的时候都出了差错,被护士长当众骂得狗血淋头。
他那身名牌衣服,再也撑不起他那副空洞的躯壳。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了。
而我,则一步步地,蚕食着他的地盘。
我不仅在棋局上连战连捷,在医院里,我也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建立威信。
我会主动帮带我的主治医生写论文,署上他的名字。我会把科室里最脏最累的活儿都包揽下来。我会在护士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动去帮忙。
我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扮演一个完美的下属和同事。
渐渐地,科室里关于我的谣言,不攻自破。甚至有人开始在背后说,许志远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欺负我这个没背景的老实人。
风向,完全变了。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和那双因为过度算计而变得越来越深沉的眼睛,感到一阵阵的恶心。
我知道,我正在变成一头真正的,冷血的,披着人皮的怪物。
但一想到我父母在工地上那佝偻的背影,一想到许志远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我心中那点可怜的良知,就被更强大的欲望,碾得粉碎。
这条路,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10
许志远的防线,在第十三天晚上,彻底垮塌。
那晚,他走进太平间的时候,整个人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他坐下来,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盯着棋盘。
刘院长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似乎对他这副输不起的样子,感到很失望。
棋局开始。
许志远的棋,下得又快又乱,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疯狂。他完全放弃了防守,所有的棋子,都像疯了一样,朝着我的帅扑过来。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挣扎。
我没有硬碰硬。我用最稳健、最保守的棋路,一步步地,化解他的攻势,然后,慢慢地,收紧绞索。
整个过程,就像一场凌迟。
当他的最后一个兵被我吃掉,棋盘上只剩下一个光杆将的时候,他终于崩溃了。
他猛地一挥手,将整个棋盘,连同所有的棋子,都扫到了地上。
象牙的棋子,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而绝望的响声。
我不下了!我不下了!他站起身,指着刘院长,歇斯底里地嘶吼道,这不公平!这根本就不是在下棋!你这个老变态!你就是在耍我们!你就是在看戏!
刘院长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一步步地,走到许志远面前。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我说你是个老变态!许志远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女儿,刘思思,她根本就不喜欢我!她喜欢的,是那个害她打胎的渣男!她跟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气你!你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好,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们指手画脚!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许志远的脸上。
刘院长出手快如闪电。许志远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五个清晰的指印。
你找死。刘院长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戾的凶光。他那副儒雅的、玩世不恭的伪装,在这一刻,被撕得粉碎。
他掐住许志-远的脖子,将他死死地按在冰冷的停尸柜上。
你以为,你父亲是卫生局的处长,我就不敢动你刘院长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许志远的耳朵里,我告诉你,在这个医院里,我就是天。我想让谁生,谁就生。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许志远被掐得满脸通红,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我没有去劝,也没有去拦。
因为我知道,从许志远说出那番话开始,他就已经,出局了。
滚。刘院长猛地一甩手,将许志远像扔垃圾一样,扔在了地上。从明天开始,我不想在医院里,再看到你。听到了吗
许志远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太平间。
整个太平间,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和刘院长。
刘院长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领,重新恢复了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他走到我面前,看着我,突然笑了。
小林,恭喜你。他说,从现在开始,这场游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我看着他,也笑了。
我知道,最后的决战,要来了。
11
许志远消失了。
第二天,他就办理了离职手续,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敢问。科室里的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有畏惧,有嫉妒,但再也没有了轻视。
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已经被打上了刘院长的人这个标签。
而太平间的棋局,也进入了最后的阶段。
现在,只剩下我和刘院长,两个人,面对面。
没有了许志远这个参照物,刘院长似乎也失去了很多乐趣。他不再讲故事,也不再谈论人生。他只是沉默地,和我下着棋。
他的棋,变得比以前,更加狠辣,更加深不可测。
我能感觉到,他正在用他全部的智慧和经验,来考验我,来碾压我。
而我,也拿出了我百分之二百的精力,来应对。我把我从那些兵法、谋略书里学到的一切,都融入了棋局之中。
我们的对弈,不再是简单的象棋。那是一场,关于布局、欺诈、忍耐、和致命一击的,纯粹的意志力较量。
有时候,一步棋,我们会思考半个小时。整个太平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和角落里冰柜压缩机偶尔发出的、沉闷的嗡鸣。
那些沉默的老师们,仿佛也成了我们的观众,见证着这场,在死亡的阴影下,进行的,关于生存的终极博弈。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纵横交错的棋盘。红色的帅和黑色的将,在我脑子里,进行着永无休止的厮杀。
我的身体,在迅速地被掏空。但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胜利,就在眼前。
那张盖着红章的聘用合同,那套或许能分到的职工宿舍,我父母那终于可以挺直的腰杆……这一切,都系于这小小的棋盘之上。
这天晚上,决胜局。
棋局从一开始,就陷入了白热化。我们两个,都杀红了眼。棋盘上,尸横遍野,双方都只剩下了残兵败将。
最终,棋盘上形成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复杂的和棋局面。
按照规则,和棋,是要重下的。
但刘院长,却摆了摆手。
不用下了。他看着棋盘,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这盘棋,算你赢了。
我愣住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因为,刘院长抬起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比我,更狠。
就在刚才,我故意卖给你一个破绽。一个只要你吃了我的‘马’,就可以绝杀我的破绽。但是,你没有吃。
你猜到,那是个陷阱。你猜到,我后面,还藏着更阴的后手。你宁愿选择一个最稳妥的‘和棋’,也不愿意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三十年前,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去吃那只‘马’。因为我自信,我狂妄。而你,隐忍,冷静,不被眼前的利益所诱惑。为了最终的胜利,你可以放弃一切华丽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比当年的我,更适合,活下去。
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文件,和一支笔。
那是一份空白的《安州第一人民医院正式职工聘用合同》。
签了吧。他把合同,推到我面前,从明天起,你就是安州第一人民医院,外科主治医师,林默。
我看着那份合同,那几个烫金的大字,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不真实。
我的手,颤抖着,伸向了那支笔。
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我父母一辈子的期望,我这一个多月来,所承受的所有屈辱、折磨和自我厌恶……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回报。
但是,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支笔的时候。
刘院长,突然又开口了。
不过,在签字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诡异的笑容。
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太平间里下棋吗
12
我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即将打开整个事件最核心、最黑暗的那个房间。
我看着刘院长,摇了摇头。
因为,我喜欢这种感觉。刘院长的声音,变得有些轻飘飘的,像在说梦话,我喜欢这种,被‘结局’包围的感觉。
他伸出手,抚摸着身边冰冷的停尸柜。
你看,他们,所有的人,无论生前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到了这里,都是一样的。都被装在一个小小的、一米多宽的格子里。人生所有的故事,都被压缩成了薄薄的一张死亡证明。
这,才是这个世界,最公平的地方。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狂热的光。
而我,就在这个最公平的地方,设立了一个最不公平的‘游戏’。我看着你们,两个鲜活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人,为了一个可笑的‘名额’,互相撕咬,互相算计,一点点地,把自己,变成和我一样的,冷血的、无趣的怪物。
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这比我看任何一场戏,都要精彩。
我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我一直以为,他是在寻找一个同类,一个可以理解他当年痛苦的继承者。
但我错了。
他根本不是在找同类。他是在制造同类。
他享受的,是这个制造的过程。他享受这种,亲手将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拖进泥潭,看着他挣扎,看着他堕落,最终,变成和他一样,面目全非的样子的,上帝般的快感。
他不是在凭吊自己的过去。
他是在报复。报复这个,当年把他变成怪物,现在,又把他困在这座医院里,日复一日,处理着那些无聊的行政文件,再也找不到半分激情的,该死的世界。
所以,刘院长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最后的考验来了。
他指了指那个角落里,生了锈的,属于他老师的停尸柜。
打开它。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十年了。我从来没有打开过。我怕看到他那张,因为我而死不瞑目的脸。刘院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现在,你赢了。你成了新的‘我’。那么,就由你,来替我,打开这个我背负了三十年的‘心魔’。
只要你打开它,看一眼,然后,再面不改色地,走回来,签下你的名字。那么,你就算,真正地,通过了我的‘考试’。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那个停尸柜。
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一步棋。
他要看的,不是我的棋艺,不是我的心计。
他要看的,是我的人性,到底还剩下多少。
他要亲眼见证,我为了那个编制,是否可以,彻底地,抛弃掉,作为一个人,最后的那点东西——比如,对逝者的敬畏,对悲剧的共情,对一个绝望灵魂的,最基本的怜悯。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太平间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那些沉默的尸体。
以及,那个等待了三十年,也诅咒了他三十年的,孤独的灵魂。
13
我动了。
我没有走向那个生锈的停尸柜。
我走向了棋盘。
我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了那颗被许志远扫落在地、沾满了灰尘的,象牙帅。
然后,我走回到刘院长面前,将那颗棋子,轻轻地,放在了那份空白的合同上。
院长,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这盘棋,我认输。
刘院长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他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我输了。我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这个‘编制’,我不要了。
为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放弃的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父母,还在工地上等你出人头地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我比谁都知道。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就在刚才,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起了我第一次穿上白大褂,在医学院宣誓的时候,我说过的话。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
我差点,就忘了。
我笑了笑,那是我这一个多月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院长,您说得对。这个世界,是不公平。到处都是规则,到处都是陷阱。为了活下去,我们可以学着去适应,去利用,甚至去变得冷酷。
但是,我顿了顿,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些底线,不能破。有些东西,一旦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比如,人心。
我指了指那个生锈的停尸柜:您把他关在这里,关了三十年。您以为,您关住的是他,其实,您关住的,是您自己。您每晚来这里,不是为了下棋,是为了看守您的‘坟墓’。
您赢了三十年前那场比赛,但从您老师上吊的那一刻起,您就已经,输了您的一生。
刘院长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那张常年保持着掌控感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恐惧、愤怒、痛苦、悔恨……无数种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冲撞。
你……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想变成您。我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丝淡淡的怜悯,您守着您的坟墓吧。我要回我的人间了。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看那份合同一眼,径直,朝着太平间的门口走去。
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压在我身上那座无形的大山,就轻了一分。
我仿佛听到了我父母的叹息,听到了许志远的嘶吼,听到了我自己内心深处,那无数个不眠之夜的挣扎。
但当我的手,握住那冰冷的门把手时,我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就在我即将推开门的那一刻。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压抑了三十年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不似人声,像一头被困了半生的、苍老的野兽,在绝望地,哀鸣。
14
我没有回头。
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那扇沉重的铁门,缓缓关上,将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那间充满了死亡与阴谋的太平间,彻底地,隔绝在了我的世界之外。
我沿着地下通道,一步步地,向上走。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刚从一场深海潜水中,浮出水面的幸存者。我的肺里,重新充满了新鲜的、带着尘世味道的空气。
当我走出住院部大楼,看到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时候,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那阳光,温暖得,有些刺眼。
我输了。我输掉了一个编制,输掉了我父母半生的期望,输掉了那条看似可以通往康庄大道的捷径。
但我知道,我也赢了。
我赢回了,那个差点被我亲手埋葬的,我自己。
我辞职了。
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我回到那个潮湿的鸽子笼,收拾了所有东西,只用了一个行李箱。那些关于《厚黑学》、《孙子兵法》的书,被我一本不剩地,扔进了垃圾桶。
我坐上了回老家的绿皮火车。
火车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对不起。我……可能要让你们失望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听到了我父亲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沙哑的声音。
儿子,没事。回来就好。人,只要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了堤。
回到家乡,我用我所有的积蓄,在我们那个小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私人诊所。
诊所很小,就在菜市场旁边。每天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街坊邻里。他们来看的,也都是些头疼脑热、腰酸腿疼的小毛病。
我挣得不多,甚至比不上在安州当规培医生的时候。
但我每天,都睡得很安稳。
我再也没有做过,关于棋盘和停尸柜的噩梦。
有时候,我会给来看病的大爷大妈们,免费多开两贴膏药。有时候,我会陪着孤寡的老人,多聊半个小时的天。
我的手上,重新沾染上的,不再是福尔马林和人性的污秽,而是艾草的清香,和属于人间的、温暖的烟火气。
一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安州第一人民医院的一个老同事打来的。
他告诉我,刘院长,在一个月前,因为严重的贪腐和违纪问题,被查了。据说,是医院内部的人,实名举报的。
而在他被带走的前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太平间里,喝了一整瓶的二锅头。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那个生了锈的、没有编号的停尸柜旁边,睡得很安详。
脸上,还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而那个停尸柜的门,是打开的。
里面,空空如也。
不知道是被人清理了,还是,从来,就什么都没有。
放下电话,我看着窗外,菜市场里,那些为了几毛钱而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贩和顾客,突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活着。
15
又过了几年。
我的小诊所,在县城里,已经小有名气。大家都知道,城南菜市场旁边,有个医术好、心也好的林医生。
我娶了妻,生了个女儿。我的妻子,是隔壁卖豆腐家的姑娘,没什么文化,但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很暖。我的女儿,很爱笑,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骑在我的脖子上,让我带她去逛公园。
我的父母,也终于不用再去工地上搬砖了。他们在我诊所的后院,开辟了一小块菜地,每天种点青菜,养几只鸡,自给自足,其乐融融。
我偶尔,还是会下象棋。
不是在太平间,而是在诊所门口的大榕树下。
对手,是那些来看病、闲着没事干的大爷们。
他们的棋,下得很臭。悔棋,偷子,吵吵嚷嚷。一盘棋,能下一下午。
我们赌的彩头,通常是一根烟,或者一个烧饼。
阳光透过榕树的叶子,洒在棋盘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孩子们的笑闹声,街坊们的聊天声,远处菜市场的叫卖声,汇成了一首,充满了生命力的、最真实的交响乐。
有一次,我女儿跑过来,好奇地问我:爸爸,你为什么总喜欢下象棋啊
我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小脸蛋,笑着说:因为,爸爸以前,也参加过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象棋比赛。
那……你赢了吗她眨着天真的大眼睛问。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远处,我那正在给青菜浇水的、满脸皱纹的父母,看了看我那正在招呼客人的、笑容温暖的妻子。
我低下头,在女儿耳边,轻轻地,用一种她还听不懂的、无比郑重的语气,回答道:
嗯。爸爸赢了。
我赢了。
我赢回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