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哀哉!想我青霜,昔日何等煊赫!
剑锋所指,饮血如渴,令百夫长胆裂!
可如今……如今竟沦落至此!
荒草萋萋,高可没膝,缠绕着我残破的剑身。
头顶孤月,清辉惨淡,照着我身铜绿与锈蚀。
剑尖别提了!
就在那要命的一场战役,我那莽夫主人,人送外号万人敌的蠢货!
他非要以我这轻盈灵巧之身,去硬撼敌酋那金刚钻般的九环金背大砍刀!
结果只听铛一声刺耳悲鸣,我这玉树临风的剑尖儿,便就此折了!
莽夫!十足的莽夫!
害我英姿尽毁,落得个残剑的诨名,在这鬼地方一躺就是……天知道多少年了!
我环顾四周,气不打一处来。
喂!隔壁那半截矛杆儿!
我无声的意念狠狠戳向右边一截埋在土里:
整日除了哼哼唧唧喊‘疼’,你还会点别的吗能不能有点出息
矛杆毫无反应,大约是睡死过去了,或者根本懒得理我。
我更气了,转向对面那个歪倒着的、几乎被红锈完全覆盖的头盔:
还有你!破头盔!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
头盔沉默依旧,像个真正的闷葫芦。
就在这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一只灰毛耗子竟大摇大摆地爬到我身上,小爪子扒拉着我的断口,似乎想试试牙口!
滚开!鼠辈!
我气得意识都要沸腾了。
某家虽残,亦是上等青铜千锤百炼而成!昔日饱饮敌酋之血,岂是尔等钻地打洞、专啃腐肉的东西能亵渎的再不滚开,小心……小心某家……
我卡壳了,我还能怎样呢连只耗子都吓唬不住。
耗子对我的无声怒吼置若罔闻,甚至在我剑身上惬意地磨了磨它那对大板牙,才慢悠悠地溜走。
明珠蒙尘!真正的明珠蒙尘啊!
我悲愤地望着天上那轮冷月。
可叹我青霜,空有凌云志,却陷污泥中!
若得遇明主,只需稍加打磨,某家未必不能焕发……焕发……嗯,焕发昔日荣光之万一!
纵然不能再上阵搏杀,去那钟鸣鼎食之家做个镇族之宝,受香火供奉;
再不济,给那些闺阁里吟风弄月的俊俏小娘子当个裁纸开信的雅物,听听红袖添香,也强过在此与这堆朽骨烂铁、无趣邻居为伍好啊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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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关·元烈三年·秋
记忆的碎片,如同被风化的碎石,残缺不堪,却又顽固地刺痛着我。
那个终结一切的下午,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
泗水关,这座扼守大梁北境咽喉的雄关,早已不复昔日威严。
城墙多处崩塌,巨大的豁口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不断涌入潮水般的敌军。
关内,断壁残垣间,尸骸枕藉,血水汇聚成粘稠的小溪,在石板缝隙间无声流淌。
喊杀声、垂死的哀嚎、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攻城槌撞击城门的沉闷巨响……交织成一曲地狱的狂想曲。
我的主人,萧破虏,那个被士兵敬畏又私下里唤作莽夫的靖边将军,就站在关城最后一道内墙的箭垛后。
他身上那副沉重的玄色鱼鳞铠,早已被血污、汗水和烟尘浸染得看不出本色。
左肩甲碎裂,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
右臂臂甲扭曲变形,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从肩头斜划至肘部,仅凭几根坚韧的皮绳勉强固定着臂甲碎片。
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扯动着遍布全身的伤口。
滚烫的汗珠混着血水,顺着他刚硬如岩石的脸颊不断淌下。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关下如同蚁群般涌来的敌军,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燃烧到极致的疯狂战意。
他粗糙的大手,正紧紧握着我——青霜的剑柄。
我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那是力竭的征兆,但那份握力,却依旧坚定如磐石。
将军!东墙……东墙彻底塌了!赵校尉他……他战死了!弟兄们……顶不住了!
一个满脸血污、头盔都丢了的年轻亲兵连滚爬爬地冲过来,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哭腔。
萧破虏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顶不住那就死在这里!泗水关后,就是大梁的粮仓!就是你们的父母妻儿!退一步,万劫不复!告诉还能喘气的,给我钉死在原地!一步……也不准退!
他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撕裂人心的力量。
就在这时,关下传来一阵骚动和敬畏的呼喊。
敌军阵中分开一条通道,一个如同铁塔般的巨汉策马而出。
那人浑身披挂着重型山文铠,如同移动的堡垒,手中倒提着一柄令人望而生畏的九环金背大砍刀。
他是敌酋麾下第一猛将,拓跋浑。
那柄大刀,不知饮了多少梁国将士的鲜血,刀背上的九个铜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而充满压迫感的撞击声。
拓跋浑勒马停在关前,仰头看向城头残存的守军,目光如同秃鹫般锁定了萧破虏。
他咧开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用生硬的梁语吼道:
萧破虏!你的关破了!你的人死光了!像条汉子,下来受死!让我的‘开山’痛饮你这‘万人敌’的血!
他猛地将手中大刀高高举起,沉重的刀锋带起呜咽的风声,刀背上九个铜环剧烈震响,如同催命的丧钟!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更是对残余守军士气的致命打击!
城头上仅存的百余名伤痕累累的梁军士兵,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们的将军。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开来。
萧破虏的身体猛地绷紧了!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肌肉的贲张,血液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
他眼中的悲怆瞬间被一种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取代!
莽夫!别去!他在激你!别中计!
我在他心中狂喊,意识疯狂地撞击着剑身。我能感知到那柄开山刀的恐怖,那绝非人力可硬撼!那是专门用来破甲碎兵的凶器!
然而,我的呐喊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
萧破虏猛地深吸一口气,胸膛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发出一声震动整个残破关墙的咆哮:
拓跋浑!取你狗头者,大梁萧破虏!
话音未落,他竟单手抓住一根垂在城墙边缘、烧得焦黑的粗大绳索,身体如同捕食的鹰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沉重的铠甲带着他的身躯急速下坠!风声在他耳边呼啸!
将军!城头响起一片撕心裂肺的惊呼!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完了!这个彻头彻尾的莽夫!
砰!沉重的落地声。
萧破虏凭借着强悍的体魄和多年战场锤炼的本能,在落地的瞬间屈膝翻滚,卸去了大部分冲击力,激起一片尘土。
他毫不停顿,如同离弦之箭,拖着一条明显扭伤的腿,一瘸一拐,却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直扑向端坐马上的拓跋浑!
手中紧握着我,青霜的剑锋,直指那巨汉的咽喉!
找死!拓跋浑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他没想到萧破虏真敢下来。
他猛地一提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同时,那柄沉重的开山刀带着泰山压顶之势,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朝着萧破虏当头劈下!
刀锋未至,那恐怖的劲风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硬撼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之际,萧破虏那看似鲁莽前冲的身体,却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本能!
他左脚猛地蹬地,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右侧急旋!
沉重的开山刀带着万钧之力,擦着他的左肩甲轰然劈落!
轰!刀锋深深砍入他脚下的地面,碎石飞溅!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萧破虏左臂一阵剧痛麻木,肩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的甲片四射!
但就是这毫厘之差,他躲过了致命一击!
同时,他旋身的力量带动了我!
青霜的剑锋化作一道凄冷的青色电光,借着旋转的离心力,刁钻无比地刺向拓跋浑因为挥刀而暴露出的右侧肋下!
那里,山文铠的甲片连接处,有一丝微小的缝隙!
快!准!狠!这是萧破虏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绝杀!
拓跋浑瞳孔骤缩!他感受到了那刺骨的杀意和剑锋的锐利!
他想要抽刀回防,但开山刀深深嵌入地面,急切间竟拔不出来!
他只能怒吼着,勉强侧身!
嗤啦!
青霜的剑尖,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甲叶的缝隙!
冰冷的锋刃割裂内衬的皮革,刺入皮肉!
呃啊!拓跋浑发出一声痛吼!鲜血瞬间染红了他肋下的铠甲!
中了!我心中刚升起一丝狂喜,随即却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因为拓跋浑受伤的狂怒,让他爆发出更恐怖的力量!
他竟不顾肋下的剧痛,左手猛地松开缰绳,五指箕张,如同铁钳般狠狠抓向萧破虏持剑的右腕!
同时,他右臂肌肉隆起,竟硬生生将那柄沉重的开山刀从地里拔了出来!
萧破虏刺中目标,立刻就想抽剑后撤。但拓跋浑的反应快得惊人!
那蒲扇般的巨掌带着腥风,瞬间扣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萧破虏感觉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碎了!
剧痛之下,他抽剑的动作不由得一滞!
就是这一滞!
拓跋浑眼中凶光爆射!
他根本不顾还插在肋下的青霜剑,左手死死扣住萧破虏的手腕,如同铁铸一般,让他无法抽剑也无法挣脱!
同时,他右臂高高抡起,那柄刚从地里拔出的开山刀,刀锋上还粘着泥土和碎石,带着拓跋浑受伤的狂怒和全身的力量,撕裂空气,朝着萧破虏的腰腹,横斩而来!
这一刀,凝聚了他毕生功力,速度快如闪电,力量足以斩断奔马!
避无可避!格挡我只是一柄三尺青锋,如何挡得住那门板般的开山重刀
更何况,我的主人,他的手腕正被拓跋浑死死扣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巨大的、闪着死亡寒光的刀锋,带着无可阻挡的毁灭气息,一寸寸逼近主人那早已伤痕累累的腰腹。
我能听到主人因为手腕被制而发出的痛苦闷哼,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和那无法言喻的危机感。
松开我!弃剑!快躲开啊!
我在他灵魂深处发出绝望的尖啸,剑身在我意识的疯狂冲击下发出只有我能感知的悲鸣。
但萧破虏没有松手。
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拓跋浑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孔,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非但没有弃剑,反而在开山刀即将及体的瞬间,怒吼着,将全身残存的力量,连同那股与敌偕亡的惨烈意志,都灌注到了紧握着我的右手上!
他不退反进!身体顺着拓跋浑扣腕的巨力,猛地向前一撞!
同时,他紧握着我,青霜的剑锋,借着这一撞之力,在拓跋浑的肋下伤口里,狠狠地、决绝地一拧!一绞!
他要以命换命!在拓跋浑的刀斩断他之前,先用青霜搅碎拓跋浑的内脏!
噗嗤!
利刃切割血肉筋骨的声音令人牙酸。拓跋浑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肋下鲜血狂喷!
然而,拓跋浑那凝聚了毕生力量的开山刀,也斩到了!
目标,正是萧破虏的腰腹!也是我——青霜剑身与主人连接最紧密的地方!
就在这电光石火、生死立判的刹那,萧破虏那早已不堪重负、布满刀痕箭创的鱼鳞腹甲,终于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呻吟!
铛——咔嚓嚓!!!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抖的恐怖巨响!
不是刀剑交击的清越之音,而是重兵器劈开坚韧金属、撕裂内衬皮革、最终斩断骨肉筋腱的、混合着毁灭与死亡的交响!
开山刀的刀锋,先是狠狠劈砍在萧破虏腹甲最厚实的一块护心镜边缘!
巨大的冲击力瞬间将那早已布满裂痕的青铜护心镜彻底崩碎!
碎裂的甲片如同暗器般四射飞溅!刀锋毫无阻滞地继续深入,撕裂了下面的皮甲内衬,斩断了坚韧的牛筋束带!
然后,它碰到了我。
青霜的剑身,正紧贴着主人的腰腹,剑柄被他死死攥在手中。
冰冷的、厚重的、凝聚着毁灭力量的刀锋,带着无与伦比的动能,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斩在了青霜剑身靠近剑格三寸之处!
嗡——锵!!!
一股无法形容的、撕裂一切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我全部的意识!
仿佛我的灵魂都在这一击之下被硬生生劈开!
我听到了自己身体内部传来的、令人绝望的崩裂声!
那是青铜剑脊在超越极限的巨力下发出的哀鸣!
那是金属晶格被强行撕裂、粉碎的死亡宣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定格。
我看到一道刺眼的、扭曲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瞬间爬满了我的剑身!
从被刀锋劈中的那一点,疯狂地向两侧蔓延!剑脊——那支撑着我全部锋芒与骄傲的脊梁——彻底断裂了!
紧接着,是那声让我永世沉沦的悲鸣:
咔嚓——嘣!!!
清脆得令人心碎,又沉重得如同丧钟!
一截闪着黯淡青芒、带着优美弧度的剑尖,连同大约三寸长的剑身碎片,在刺眼的火星和金属碎屑中,如同折翼的悲鸟,脱离了母体,旋转着,悲鸣着,飞向空中!
阳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照射在我断裂的躯体内部——那参差、狰狞、闪烁着新鲜金属光泽的断口上。
痛!难以言喻的剧痛!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去了一半!
更痛的是那无边的屈辱和绝望!
我青霜,竟……竟断了!折于敌酋那粗鄙的重刀之下!
意识在剧痛和屈辱中剧烈震荡,变得模糊、混乱。
我最后的感知,是主人萧破虏那一声混合着痛楚、惊愕、以及无边暴怒的狂吼!
是拓跋浑因为内脏被搅碎而发出的濒死惨嚎!是无数箭矢撕裂空气的尖啸声!
还有一股巨大的、无可抗拒的冲击力,狠狠撞在主人的后背!
我感觉到主人的身体猛地一震,紧握着我的那只手,瞬间失去了大部分力量,变得冰冷而松弛。
然后,是失重感。冰冷刺骨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淤泥气息,瞬间将我和我的主人吞没。
黑暗,永恒的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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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千年漂泊
意识如同沉入最深的海底,冰冷、麻木、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和触感才艰难地重新凝聚。
痛!断裂处的剧痛依旧清晰,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我那场惨烈的败亡和身体的残缺。
更痛的是心,是那被生生折断的骄傲与锋芒。
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泥土里,被半埋着,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枯败的草叶。
头顶不再是泗水关残破的城楼,而是空旷得令人心悸的灰色天空。
环顾四周,只有无尽的荒草,在凄冷的风中起伏,如同绿色的、死寂的波涛。
间或有森白的骨骼从草丛中刺出,那是曾经的战友或敌人,如今都化作这片遗忘之地的沉默点缀。
主人呢那个莽夫呢我最后的感知是他被重击落水……
萧破虏!莽夫!蠢货!
无声的诅咒在我意识中翻腾,带着刻骨的怨毒。
若非你逞匹夫之勇,若非你非要硬撼那开山刀,我青霜何至于此!何至于断折锋芒,沦落至此荒丘,与枯骨腐草为伴!你害我!你毁了我!
愤怒如同野火,灼烧着我残存的灵性。
我将所有的不幸都归咎于那个冲动赴死的主人。
我咒骂他的鲁莽,咒骂他的愚蠢,咒骂他害我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剑尖,咒骂他将我遗弃在这片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荒原的日子漫长而孤寂。
风是我的常客,带来远方的沙尘,也带来刺骨的寒意。
雨雪是粗暴的访客,冲刷掉我身上的泥土,却又带来更深的锈蚀。
阳光是吝啬的施舍,短暂地温暖我的躯壳,却照不进我冰冷的心。
我的邻居们,是这片坟场沉默的住客。
一截深埋土中、只露出乌黑杆身的断矛,整日里只会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意念:疼……好疼……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呻吟。
对面一个歪倒的锈蚀头盔,则是个彻头彻尾的闷葫芦,空洞的眼窝望着天空,仿佛早已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剩下无尽的沉默。
偶尔有野狐在月下悲鸣,声音凄厉,如同为这片死地唱响挽歌。
还有那些不知死活的耗子,竟敢爬到我身上,用它们肮脏的爪牙试探我的断口,将我视为磨牙的石块!
每一次,我都用最恶毒的意念咒骂驱赶,却无力改变任何现状。
明珠蒙尘!真正的明珠蒙尘!
我对着荒芜的天地无声呐喊,想我青霜,曾饮血沙场,光寒敌胆!如今竟落得与朽木顽石为伍,受鼠辈轻贱!天道何其不公!
我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被识货之人拾起,哪怕做个镇宅的摆设,或是裁纸的雅物,也好过在此腐朽。
这种自怜自艾的幻想,成了支撑我度过漫长孤寂的唯一慰藉,却也像一层虚幻的薄纱,掩盖着内心日益加深的空洞。
百年光阴,如同指间流沙。
最初的愤怒渐渐被磨平了棱角,化作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抱怨成了习惯,却不再有最初那股焚心的炽热。
荒草荣枯了一茬又一茬,白骨被风沙更深地掩埋,又被雨水冲刷出来,周而复始。
身上的铜绿和锈蚀如同不断生长的丑陋痂壳,层层叠叠,沉重地覆盖着我残破的身躯。
断口处,新鲜的金属光泽早已消失,被厚厚的、晦暗的氧化物所覆盖,像一道永远无法结痂的丑陋伤疤。
喂,断矛……我的意念像疲惫的游丝飘过去。
今天……风好像小了点回应我的,依旧是那微弱断续的疼……。
闷葫芦,你说……关外的月亮,是不是更大更圆头盔沉默如亘古的岩石。
我渐渐习惯了自言自语,或者说,是习惯了这片死寂对我的吞噬。
连那只常来骚扰的灰耗子,似乎也老死了,再没出现。
一种比愤怒更可怕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如同最粘稠的淤泥,无声无息地将我包裹、淹没。
我甚至开始怀念那只耗子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生气。
希望早已成了遥远的传说。直到那个深秋的下午。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书生,背着个破旧竹篓,像一只迷路的羔羊,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被时光诅咒的坟场。
他大概是想抄条近路,却被满地狰狞的战争遗骸绊得狼狈不堪。
嘴里还念念有词:呜呼!古战场萧条如斯,想当年金戈铁马……唉,时无英雄,竖子亦可成名乎
他一边感叹着世风日下,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突然脚下一绊,哎哟一声惨叫,结结实实摔了个大马趴,一只手好巧不巧,正好按在了我那被荒草半掩的剑柄上。
晦气!真真晦气!
书生龇牙咧嘴地揉着摔痛的膝盖和手掌,骂骂咧咧地爬起来。
当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目光不经意扫过绊倒他的罪魁祸首——也就是我时,他眼中的懊恼瞬间凝固,随即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饿狼般的精光!
天……天可怜见!祖宗保佑!这……这是……
他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狂喜的颤抖,也顾不得脏污,双手并用,像挖掘珍宝般急切地将我从泥土和草根中刨了出来。
他把我举到眼前,借着西斜的、带着暖意的秋阳,用颤抖的手指仔细摩挲着我布满绿锈和深刻划痕的剑身,尤其是那截触目惊心的断口,眼神热切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古剑!定是古剑!看这形制,这纹路……虽残破不堪,然古意盎然!必非凡品!必非凡品啊!哈哈,天助我也!拿到城里‘博古斋’,孙掌柜那老狐狸定能识货!换它几坛上好的‘醉春风’,再赁间清静小院,逍遥快活几个月不成问题!
伯乐!是伯乐来也!
我那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早已被绝望冰封的心,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狂喜彻底点燃!
意识在残破的剑身里激烈地冲撞、震荡,仿佛要破体而出!
虽非沙场明主,亦是知遇之恩!快!快带某家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荒草白骨,狐哭鼠窜的绝地!某家受够了!
书生将我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后半生的富贵荣华,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荒原边缘,朝着有炊烟升起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步履轻快,口中甚至不成调地哼起了乡野俚曲,脸上洋溢着捡到金元宝般的红光。我也沉浸在对未来雅致闲适生活的幻想中。
镇宅宝剑听着威风!裁纸小刃似乎更合我如今这文雅的残躯只要能离开这里,怎样都好……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传来哗哗的水声。
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浑浊湍急的河流横亘眼前,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奔流不息。
河对岸,房舍的轮廓和袅袅炊烟已清晰可见。
书生走到河边,大概是嫌我身上污泥太多,掩盖了古物的光华,影响卖相,便蹲下身,将我按进冰冷的河水里,使劲搓洗起来。
洗洗!洗洗更显本色!让孙掌柜看看真容!
书生一边用力搓洗,一边念叨着,粗糙的手指刮擦着我的剑身,试图抠掉那些顽固的铜绿。
冰冷的河水冲刷着千年的污垢和已经松动的锈片,也让我从狂喜的微醺中打了个激灵。
然而,当表层的污泥被冲刷掉,浑浊的水波下,暴露出的真实却更加触目惊心:
剑身布满坑坑洼洼的蚀孔,像一张生满烂疮、令人作呕的脸;
断口处参差狰狞,锈蚀深入骨髓,毫无半点古意的美感;
曾经引以为傲的、若有若无的暗纹,早已被厚厚的绿锈和蚀痕吞噬得面目全非。
整柄剑,灰扑扑,沉甸甸,死气沉沉,在浑浊的河水中,像一块刚从烂泥塘里捞出来的、毫无价值的废铁。
书生的动作越来越慢。
他把我从水里提溜出来,凑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眼神里那点狂喜的光彩如同风中残烛,迅速黯淡、熄灭。
最终被浓浓的失望、厌恶和一丝被欺骗的恼怒取代。
他掂量着我,那沉甸甸的分量此刻在他手中只显得无比累赘。
唉……书生长长地、极其沮丧地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夷:
破铜烂铁!朽烂至极!这卖相……简直污人眼目!别说几坛‘醉春风’,怕是扔到当铺柜台上,连那势利的伙计都要嫌脏了他的地方,没得还惹一身晦气!白费力气!
他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捏着我的剑柄,仿佛捏着什么秽物。
我残存的心猛地一沉,如同坠入无底冰窟!
那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兜头的冰水浇得连一丝青烟都不剩!
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全部的感知。
去你的吧!晦气东西!
书生低骂一声,脸上满是嫌恶,手臂猛地抡圆,用尽全身力气,将我朝着浑浊湍急的河心狠狠掷去!
噗通!一声沉闷的巨响,冰冷的河水瞬间将我吞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意识一阵眩晕!
天杀的酸儒!有眼无珠!瞎了你的狗眼!
某家……某家……我的意识在入水的刹那爆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和最深沉的绝望!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灌入我剑身的每一个蚀孔、每一道缝隙!
巨大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沉重得如同山岳!
河水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水草的气息,还有……隐约的血腥味
无数细小的泥沙颗粒如同密集的箭矢,疯狂地撞击、摩擦着我的身体。
某家……厌弃这浮荡无依……
最初的狂怒在无孔不入的冰冷和绝对的黑暗中迅速瓦解、冻结。
河水隔绝了一切——风的气息,月的光辉,荒草的摇曳,甚至连白骨那点可怜的生气都彻底隔绝。
这里比荒原更死寂百倍!只有水流永恒的、单调的、如同无尽叹息般的呜咽,成了这黑暗深渊里唯一的背景音,也是为我奏响的绝望挽歌。
我沉落,沉落,像一块真正的顽铁,最终重重地砸在厚厚的、松软而冰冷的河底淤泥里,溅起一小片浑浊的泥雾。
淤泥像无数冰冷滑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手臂,瞬间缠绕上来,争先恐后地将我大半个剑身都拖拽、掩埋了进去。
只剩下那截参差不齐的断口,如同一个无声呐喊的嘴巴,不甘地斜指着上方那片微弱晃动的、浑浊不堪的水光。
完了,一切彻底完了。
伯乐是镜花水月,希望是最大的嘲讽。
从荒原到河底,不过是从一个绝望的坟场,换到了另一个更冰冷、更黑暗、更彻底的坟墓。
连抱怨的力气都仿佛被这无边的重压和冰冷彻底抽干了。
我静静地躺着,意识如同河底沉积了亿万年的泥沙,一点点沉淀,变得粘稠、凝滞、麻木。
只有那永恒单调的水流声,成了时间唯一的刻度,冲刷着一切,也冲刷着我残存的最后一点灵性,将其打磨得如同河底的卵石,光滑而空洞。
——————
沉沦与触碰
河底的时光失去了意义。
淤泥如同贪婪的饕餮,将我包裹得更深、更紧,只余下剑柄和一小截靠近断口的剑身还露在外面,同样覆盖着厚厚的、滑腻如苔藓的水生附着物和沉积物。
它们在我身上扎根、繁衍,将我一点点同化为河床的一部分。
偶尔有滑溜的鱼儿蹭过我的身体,留下冰凉而短暂的触感,随即摆尾远去;
有笨拙的河虾在我狰狞的断口处好奇地探索,细小的螯足刮擦着锈蚀的金属内壁,带来一丝微弱的麻痒;
有成群的小鱼苗像一片倏忽聚散的银灰色云雾,在我上方轻盈地游弋。
它们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微弱的生机,却更反衬出我的凝固、孤独与格格不入。
我渐渐习惯了这无边的黑暗与永恒的重压。
吐槽抱怨给谁听呢给那条总爱在我剑柄上蹭掉身上寄生虫的肥大鲶鱼
它只会甩甩尾巴,搅起一片泥雾。
还是给那几只在我断口深处安了家、慢悠悠开合着壳盖的淡水螺蛳
它们自顾不暇,对我的存在毫无感知。
我的意识变得像河底随波逐流、无根无凭的水草,只是被动地存在着,茫然地感知着这片被遗忘的世界。
记忆,连同那份怨怼和不甘,都被这厚重的淤泥和永恒的黑暗彻底封存,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锈壳。
我成了河底一块有微弱感知的顽铁,仅此而已。
直到那一天。
一股比往常更强劲、更湍急的暗流,如同沉睡河底的巨兽翻了个身,汹涌地扫过这片区域。
河床被这股力量粗暴地搅动!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殖质和细腻泥沙被猛地掀起,如同黑色的浓雾在水中剧烈翻滚、弥漫!
我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强大力量裹挟着,身不由己地从埋葬我的淤泥中被生生拔了出来!
沉重的剑身在浑浊狂暴的水流中翻滚、旋转、无助地碰撞!
撞在朽烂船板腐朽的边缘,撞在冰冷的、棱角分明的河底岩石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声响。
那感觉,如同被卷入了一个巨大而混乱的、由泥沙和水流构成的磨盘。
能见度几乎为零。
在混乱的翻滚和撞击中,我的剑身再次重重地撞上了某个坚硬庞大的物体。
这一次,不再是轻微的刮蹭,而是猛烈的、带着全身重量的撞击!
剑柄末端那用于防滑的粗糙凸起,狠狠地砸了上去!
当啷!一声沉闷而清晰的金属撞击声,穿透了浑浊的水流,传入我麻木的感知。
就在撞击发生的瞬间!
一股远比百年前那次偶然刮蹭清晰百倍、强烈千倍的悸动,如同沉睡万年的火山在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
顺着相撞的剑柄,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又滚烫的洪流,裹挟着无边的悲怆、排山倒海般冲入我沉寂千年的意识!
!!!
我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本源的洪流彻底淹没、击溃!
那冰冷的金属质感……那庞大而沉默的轮廓……那份沉埋千年、如同河底淤泥般厚重粘稠的悲怆……与记忆最深处某个模糊却又无比重要的存在……轰然重合!
这感觉……这冰冷……这沉默的重量……这无言的悲怆……
是他!
一定是……他!
混乱的水流并未因这灵魂的震撼而停歇。
巨大的、带着钢铁冰冷气息的阴影笼罩了这片翻腾的河底。
一只钢铁巨爪,如同上古巨兽的利爪,带着无可抗拒的机械力量,猛地探入这被搅得天翻地覆的混沌之中!
钢铁的指爪张开,带着精准而霸道的力量,一把攫住了我冰冷的剑身!同时,那巨大的爪尖,也深深地抠进了与我紧紧挨撞在一起的那个庞大、沉重的金属物体之中!
巨大的力量传来,水压骤然变化!
哗啦——!
刺眼得令人眩晕的天光,混合着冰冷的水珠,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下!
我和那个巨大的金属物,被机械臂同时提出了浑浊的、翻滚着泥沙的河水,暴露在久违的、却无比刺眼的阳光下!
水珠如同断线的珠子,从我们身上淋漓洒落,砸在下方依旧浑浊不堪的河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我看到了。
被钢铁巨爪牢牢抓住的,除了我——这柄布满绿锈水苔、断口狰狞的青铜古剑,还有一具巨大的、几乎被淤泥和水草包裹成人形泥块的……古代重铠!
那铠甲庞大而沉重,许多地方已经朽烂变形,甚至碎裂缺失。
但它的基本形制仍在——沉重的、带有兽吞肩饰的肩甲轮廓;
宽阔厚实、中心微微隆起的胸甲;
腰腹处,一块巨大无比、边缘扭曲翻卷的撕裂贯穿伤赫然在目!
那伤口狰狞得如同巨兽的利齿撕咬!
而在那铠甲扭曲的腰腹边缘,一道深深的、斜切的断痕,在冲刷掉部分淤泥后,露出了下面同样冰冷、同样布满深绿铜锈的青铜断面!
我的断口!我残缺的剑身!
那道斜切的、狰狞的断痕……与铠甲腰腹处那道恐怖的撕裂贯穿伤口的边缘断痕,竟在刺目的阳光下,在淋漓滴落的水光映照下,严丝合缝地……对在了一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冰冷的河水在下方奔流不息,发出亘古不变的呜咽。
机械臂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液压运转声。
但我所有的意识,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存在感,都死死地、不可置信地、如同被最强大的磁石吸附般,钉在了那两处断痕的完美契合点上!
那个名字!那个被我咒骂了千年的名字!那个莽夫的名字!
萧破虏!
我的主人!那个身披此甲,手持青霜,在万军之中怒吼冲杀的万人敌!
那在泗水关摇摇欲坠的城头,身披此甲,将我高高举起,剑锋直指潮水般敌军的雄伟身影……
那在乱军丛中,用这身厚重的甲胄和宽阔的脊背,为我挡开侧面袭来的致命冷箭……
那在剑尖崩断的刹那,他低头看向我时,眼中闪过的惊愕、痛惜,以及瞬间化为焚尽一切的狂暴怒火的决绝眼神……
那最后……在铺天盖地的箭雨和重围中,那只至死都未曾松开、依旧紧紧握着我残躯的、冰冷僵硬的手……
无数的记忆碎片,被遗忘的、被深埋的、被千年怨气覆盖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那两处断痕的完美契合!
原来……那河底模糊的轮廓,那冰冷的触感,那无声流淌的、如同河底暗流般的悲怆……是你。
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未曾离开,未曾将我遗弃。
原来……沉入这河底深渊时,至死,都穿着这身早已破碎不堪、却象征着你全部荣耀与职责的沉重甲胄!
原来……我漂泊千年,怨天尤人,自矜自怜,兜兜转转,沉沦河底,历经荒原的曝晒与河底的冰寒……
竟只是为了……穿透这千年的黑暗与遗忘的尘埃……
找到归途。
回到……你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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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永恒
机械臂的钢铁巨爪缓缓松开,将我们这对跨越了漫长时光长河的故人,轻轻放置在了河岸临时清理出的、铺着防水油布的工作平台上。
穿着防水连体服的考古队员立刻围了上来,动作极其轻柔小心,如同对待易碎的稀世珍宝。
毛刷细软如毫,水流柔和如丝,一点点拂去铠甲胸甲上厚重的淤泥和水草。
被转移到考古队工作帐篷里,雪亮的无影灯将我和那副铠甲笼罩其中。
几位头发花白、戴着白手套和放大镜的老者,屏息凝神,围绕着我们。
他们的动作更加轻柔、精准,如同进行一场关乎生命的神圣仪式。
细如发丝的毛刷,尖端磨圆的竹签,小心翼翼地剥离着铠甲胸甲中心最后也是最顽固的附着物。
灯光下,铠甲的真容逐渐显露。
青铜铸造,形制古朴厚重,带着大梁边军特有的粗犷风格。
历经千年水浸泥埋,主体结构竟奇迹般地大体保存下来,只是腰腹处那巨大的撕裂伤口是触目惊心,无声诉说着那最后一击的惨烈。
而在那伤痕累累的胸甲正中心,覆盖着最厚淤泥的地方,随着毛刷和竹签耐心细致的移动,一点不同于铜绿和泥污的、暗淡却无比锐利的光芒,隐隐透了出来。
有铭文!就在护心镜区域!小心!再小心!
一位头发全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教授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颤抖,示意助手递来更精细的清理工具。
时间仿佛被拉长。毛刷和竹签在方寸之地精妙配合,如同绣花。
附着物被一丝丝、一点点剥离。
终于,一块巴掌大小、相对保存完好的青铜护心镜区域显露出来。
镜面早已被磨蚀得模糊不清,但镜背边缘,一圈古拙刚劲、笔力千钧的篆体铭文,在无影灯下清晰地呈现:
大梁靖边将军
萧破虏
甲
萧破虏!是泗水关守将萧破虏!
另一位身材瘦高的老教授失声惊呼,激动得手指都在颤抖,他指着旁边一份摊开的泛黄文献。
史载!元烈三年秋,泗水关破,守将萧破虏力战殉国,身被数十创,最后时刻持断剑跃入护城河,尸骨无存……原来……原来他就在这里!这……这就是他的甲胄!千年谜团,今日得解!
帐篷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所有的目光,饱含着震惊、敬畏与探究,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这截与铠甲一同被打捞上来的断剑。
快!看这断剑!剑格下方!
毛刷立刻转向我的剑格与剑身连接处,同样以极其轻柔的动作清理着锈蚀和淤泥。
青霜
——两个同样古拙苍劲、力透铜背的篆字,赫然显现!
青霜!是青霜剑!帐篷里响起一片更加激动的低呼。
《北疆武备志》残卷中有零星记载!萧破虏将军的佩剑名‘青霜’,锋锐无匹,伴随他大小百余战,饮血无数……竟……竟也在此!而且……是断剑!
所有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断口!快看断口和铠甲的贯穿伤!
有人声音颤抖地指向那两处地方。
在雪亮无影灯的聚焦下,在无数道震惊、探究、仿佛要穿透时光的目光注视下,铠甲腰腹处那巨大狰狞的撕裂伤口边缘,与青霜剑身上那斜切的断口——完美无缺地……契合在了一起!
严丝合缝,如同最精密的榫卯!
仿佛它们从未分离,只是在千年的沉睡后,重新找回了彼此!
帐篷里死一般寂静。
只有相机快门疯狂按动的咔嚓声,记录着这穿越时空的重逢。
莽夫
是了,他确是莽夫。明知泗水关已成死地,援军无望,依旧选择以血肉之躯撞向钢铁洪流,只为多挡一刻,多杀一敌。
蠢货
确实,他也的确是蠢货。为一座皇帝或许早已放弃的关隘,为一群或许早已将他遗忘的百姓,流尽最后一滴血,连尸骨都要沉入这冰冷的河底淤泥,无人知晓。
可正是这个莽夫,这个蠢货……
在乱箭穿身、重铠崩裂的最后一刻,那只紧握着我的、满是血污和厚茧的手,至死未曾松开分毫!
他在这里,沉埋千年,未曾离开。
不是遗弃,而是……一同赴死,一同沉眠,一同在黑暗与冰冷中,等待着或许永不会到来的黎明。
而我呢
青霜……
剑折了。
锋芒尽了。
残躯漂泊,沉沦河底,怨天尤人,自视甚高,幻想着虚妄的荣光与安逸……
兜兜转转,千回百转,历经荒原的曝晒,书生的遗弃,河底的冰寒……
原来,只是为了循着那冥冥中、烙印在灵魂最深处的羁绊牵引,穿透千年的黑暗与遗忘的尘埃……
回到这最初也是最终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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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永恒
隔着厚厚的、澄澈的展柜玻璃,外面是无数晃动的人影,惊叹的、压低的议论声,以及相机闪光灯此起彼伏的、如同星辰闪烁的光芒。
这一切的喧嚣与关注,都与我无关了。
青霜……
剑折矣。
锋芒尽矣。
然此心……
此魂……
从未离主。
莽夫也好,英雄也罢……
这最后一段残躯,便在此……
长伴君侧。
长守此誓。
长眠……于此。
再不分离。
展柜上方,柔和的灯光映照下,一行简洁而凝重的说明文字,如同历史的判词,静静地诉说着千年前那场血与火的终章,以及这场穿越时空的重逢:
大梁泗水关守将萧破虏遗甲及佩剑‘青霜’残骸。元烈三年秋,关破,将军身被数十创,力战不屈,持断刃与敌偕亡,沉入护城河。遗骸千载后重现,剑甲相依,断痕相契,忠魂烈魄,永镇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