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白色的屏幕光映着一双稚嫩却异常沉稳的眼睛。
窗外,暴雨如注,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将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偶尔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雨幕,瞬间照亮狭小出租屋内简陋的陈设——掉漆的旧书桌,堆满杂物的角落,墙上贴着几张略显褪色的卡通贴纸。紧接着,滚雷碾过天际,轰隆巨响仿佛就炸在头顶,震得窗棂都在微微颤抖。
屋内的空气潮湿而滞闷,混杂着老房子特有的淡淡霉味和速食泡面的气息。
沈南意端着一杯刚冲好的感冒冲剂,褐色的药液冒着微弱的白汽。她轻轻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属于儿子的房门。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里面的小身影。
门内景象让她脚步一顿。
五岁的沈安珩,小名安安,正端坐在他那把特意垫高了的小椅子上。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几乎占据了整张老旧书桌。他面前摊开的,不是同龄孩子的图画书或识字卡,而是一台屏幕几乎和他上半身一样大的笔记本电脑。细小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快得几乎带出残影,敲击声清脆、密集,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竟诡异地压过了窗外的雷鸣雨啸。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飞速滚动的深色背景代码行,幽幽的光映亮了他专注紧绷的小脸,那双遗传自她的、清亮乌黑的眼眸里,此刻跳动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冷酷的运算光芒。
安安沈南意的心猛地揪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丝疲惫,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又在鼓捣电脑她走近,试图看清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字符,不是说了,小孩子不能看太久屏幕吗
安安没有立刻回头。他小小的手指在最后一个键位上重重敲下。
屏幕上的代码流瞬间停止滚动,切换成一个简洁的监控界面。画面里是医院病房,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各种维持生命的仪器管子,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画面下方,一行刺目的红色小字无声闪烁:【设备异常:呼吸机供氧中断。正在尝试远程强制重启…
进度
100%】。
红色的警报字样消失了。
画面中,连接着老人的呼吸机屏幕重新亮起稳定的绿色指示灯,规律的嘀…嘀…声通过电脑内置的小喇叭微弱地传出来。老人胸口的起伏似乎也稍稍明显了一点。
安安这才缓缓转过头。小脸上的紧绷感如潮水般褪去,瞬间又变回了那个软糯的五岁孩童模样。他伸出小手,轻轻抓住沈南意微凉的手指,指尖带着长时间敲击键盘后的微热。
妈咪,他的声音清澈,带着孩子特有的软糯,却吐露出与这稚嫩嗓音完全不符的、足以让任何成年人头皮炸开的消息,外公的呼吸机刚才停了。
沈南意手中的杯子猛地一晃,滚烫的药液溅出几滴,灼在皮肤上,她却浑然未觉。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变了调,脸色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惨白如纸,所有的疲惫都被巨大的恐慌击得粉碎。她猛地扑到电脑屏幕前,眼睛死死盯着监控画面里重新稳定下来的仪器指示灯和父亲微弱的呼吸起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怎么回事医院怎么会出这种事!她语无伦次,声音发颤,猛地看向儿子,安安,是你…你做了什么
安安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丝毫邀功的意味,只有纯粹的担忧和一种近乎笃定的沉稳:我看到监控信号断了,就试着用之前写的小工具连过去看看。呼吸机被远程锁定了,我就…嗯…稍微改了一下它的指令。他顿了顿,小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严肃,妈咪,医院系统里有坏东西。有人故意关掉了外公的机器。
故意…关掉沈南意喃喃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心里。寒意瞬间席卷四肢百骸,比窗外的暴雨更冷。是谁沈薇薇还是那个她名义上的继母,周丽华她们终于连这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都不肯给了吗为了逼她低头,为了那份该死的股权,竟然敢对病床上的父亲下手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和无边恐惧的情绪在她身体里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她猛地弯下腰,一把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要将这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去。
安安…我的宝贝…她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滴落在儿子柔软的发顶。恐惧的后怕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让她窒息。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如果不是安安…
安安伸出小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有些笨拙,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妈咪不怕,他小声说,语气认真得让人心碎,有安安在。外公会好起来的。
沈南意用力地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绪漩涡中挣脱出来。不行,不能垮。父亲躺在那里,命悬一线。安安还这么小,却要承担这么多。她不能倒下。
她松开安安,双手捧住儿子的小脸,指腹擦去他脸上沾到的自己的泪水,眼神变得异常锐利和冷静,那是在无数生活的重压下磨砺出的光芒。安安,你确定吗确定是有人故意做的能…能查到是谁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安安用力地点点头,小脸绷紧,眼中闪烁着与她如出一辙的坚定光芒:能!妈咪,给我点时间!那个坏东西藏得很深,但跑不掉的!他重新转向电脑屏幕,小手再次放上键盘,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惊人的专注力,稚嫩的脸庞在代码流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种掌控全局的锋芒。
沈南意看着儿子专注的侧影,胸口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心疼、骄傲、愤怒,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孤注一掷。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
好!她斩钉截铁,眼中最后一丝软弱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冰冷的火焰,安安,你继续查!妈咪出去一趟!
她抓起挂在门后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甚至顾不上换掉脚上的拖鞋,拉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妈咪!伞!安安焦急的喊声被隔绝在身后。
门砰地一声关上。
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标识散发着幽微的光。沈南意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陡峭、湿滑的水泥楼梯。冰冷的雨水被风裹挟着,从楼梯间敞开的窗户斜打进来,瞬间就淋湿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外套,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
她冲进一片暴雨滂沱的黑暗里。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视线瞬间模糊。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脸颊、脖颈疯狂地灌进衣服里,激起一阵阵寒颤。脚下的廉价塑料拖鞋在湿滑的地面上打滑,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她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小区门口那片被昏黄路灯勉强照亮的小空地。那里停着她赖以生存的、那辆半旧的蓝色小电驴。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脸上,生疼。她胡乱抹开糊住眼睛的水,掏出钥匙,手指因为寒冷和愤怒而颤抖着,几次才插进锁孔。拧动钥匙,仪表盘亮起微弱的光。她跨坐上去,湿透的裤子立刻紧贴在冰冷的塑料坐垫上。拧动油门,小电驴发出沉闷的嗡鸣,车头灯撕开浓密的雨帘,射出一道昏黄的光柱,照亮前方不断砸落水花的地面。
爸…等我!她在心里嘶喊,油门拧到了底。
小小的电驴在暴雨中像一片倔强的树叶,艰难地破开厚重的雨幕,朝着医院的方向冲去。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雨水疯狂地灌进她的领口、袖口,冰冷刺骨。她咬紧牙关,身体微微前倾,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雨雾笼罩、模糊不清的道路。愤怒和恐惧在胸腔里燃烧,压倒了所有的寒冷和疲惫。闪电一次次照亮她苍白而决绝的脸,雷声在头顶轰鸣,仿佛在为这场亡命的疾驰擂鼓助威。
她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父亲身边!
冰冷的雨水顺着沈南意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在地板光洁的瓷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浑身湿透,薄薄的外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轮廓,廉价拖鞋里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和衰败的气息。
值班护士皱着眉,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像驱赶流浪猫狗一样挥着手:走走走!没钱交费还赖在这里做什么医院又不是慈善机构!你爸这情况,根本就是无底洞!赶紧把人弄走,别占着床位!
刻薄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沈南意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来压制住胸腔里翻江倒海的屈辱和愤怒。那双因为淋雨而显得更加乌黑的眼睛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片冰封的沉寂,底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钱…我会想办法。她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砸在空荡的走廊里,但床位,你们不能动。
想办法你想什么办法护士嗤笑一声,双手抱胸,下巴抬得更高,就凭你一个开破电驴的拿什么想卖肾吗她翻了个白眼,语气越发尖酸,别天真了!没钱,天王老子来了也……
护士刻薄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小小的手,带着孩童特有的柔软触感,轻轻拉住了沈南意冰冷僵硬的手指。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温热的碰触,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沈南意强撑的冰冷外壳。
沈南意猛地低头。
安安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小家伙背着他那个印着卡通火箭的小书包,小脸绷得紧紧的,仰着头,清澈的目光越过那个咄咄逼人的护士,直直地看向她。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细软的头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更显得那双眼睛又黑又亮,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的安抚。
妈咪,安安的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走廊的压抑和护士未尽的刻薄,带着孩童特有的干净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我有钱。
护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夸张地哈了一声,正要开口嘲讽。
安安却完全无视了她。他动作利落地卸下肩上的小书包,拉开拉链,小手在里面摸索着,发出窸窣的声响。然后,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不是孩子常见的糖果或玩具。
那是一个略显厚重的、深蓝色丝绒质地的盒子,样式简约而庄重,一看就价值不菲,与他身上湿漉漉的童装和卡通书包格格不入。
沈南意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忘记了跳动。她看着儿子踮起脚尖,将那盒子努力地推向护士站的台面。
啪嗒一声轻响。
盒子被安安的小手打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张银行卡。纯黑色的卡面,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和文字,只有角落一个烫金的、小小的徽记——那是一个极其简约的、由两道弧线勾勒成的盾形图案,线条流畅,带着一种内敛而厚重的力量感。
沈南意对这个徽记毫无印象,只觉得那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冷硬气息。
可站在护士站后面的那个护士,在看清那张卡的瞬间,脸上的刻薄和讥诮如同被按下了删除键,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微微张开,形成一个滑稽的O形,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又难以置信的东西。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文件柜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这…这是……护士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无意识地指向那张卡,指尖都在发颤,看向安安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惧。
安安仿佛没有看到护士的失态。他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微微仰着头,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伸出小手,用一根手指,轻轻点在那张黑色卡片的卡面上,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掌控者的笃定。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孩童的清脆,语调却平直得像一条冰冷的线,清晰地穿透了走廊里死寂的空气:
密码是六个零。现在,给我外公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他顿了顿,乌黑的眼睛扫过护士惨白的脸,补上的最后一句,像一块巨石砸进冰湖,不够的话,我再转。
死寂。
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仿佛凝固了。只有雨水从沈南意湿透的衣服上滴落的声音,嗒…嗒…,敲打着光滑的瓷砖地面,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护士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她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嘴唇哆嗦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张躺在丝绒盒子里的黑色卡片,又猛地看向眼前这个眼神平静得可怕的五岁男孩,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在她眼中交织翻滚。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沈南意也僵住了。她低头看着儿子平静的侧脸,又看看那张散发着冰冷气息的黑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寒意比刚才淋透的雨水更加彻骨,沿着脊椎一路爬升,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钱安安哪里来的钱这张卡…这张透着极度不祥气息的卡,又是怎么回事她脑中一片混乱,各种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滋生——盗窃诈骗还是更糟
安…安安她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这卡…哪来的她伸手想去碰那张卡,指尖却在距离卡面几厘米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着,仿佛那卡身带着无形的尖刺。
安安仰起小脸,看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方才面对护士时的冰冷漠然瞬间消融,重新染上了孩童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妈咪,他小声说,小手更紧地抓住她冰冷的手指,是我…嗯…参加比赛的奖金。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护士,补充道,合法的!真的!
比…赛沈南意的声音带着破碎的尾音。什么样的比赛,能给一个五岁孩子发这样一张光是看材质就令人心头发怵的银行卡她看着儿子眼中纯粹的信任和急于解释的紧张,心头的惊涛骇浪被一种更深的茫然和无力感淹没。她突然意识到,这五年间,她忙于生计,疲于奔命,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天赋异禀的儿子,在他安静敲击键盘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她无法想象的世界。
护士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了一丝神智。她脸色依旧惨白,嘴唇哆嗦着,看向安安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再也没有丝毫之前的轻视。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电脑前,双手颤抖着拿起那张沉甸甸的黑卡,动作小心翼翼得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飞快地在刷卡机上操作,输入那六个零的密码。
滴——
一声清脆的提示音在寂静中响起,格外刺耳。
刷卡机的屏幕上,瞬间跳出一长串令人眩晕的0。
护士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差点瘫软下去。她猛地抬头看向安安,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恐惧、难以置信,还混杂着一丝荒诞的敬畏。
够…够了!绝对够了!她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我…我马上通知主任!最好的药!最好的特护!立刻安排!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抓起内线电话,语无伦次地对着话筒喊着什么,目光却始终不敢离开那个小小的身影。
沈南意看着护士前倨后恭的剧烈转变,看着那张静静躺在盒子里的黑卡,再看看身边紧紧依偎着她、眼神带着一丝忐忑和期待的安安,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更深的寒意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冰冷的湿衣服贴在皮肤上,寒意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她缓缓地、脱力般地蹲下身,视线与安安齐平。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儿子冰凉的小脸,指腹抹去他发梢滴落的水珠。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将儿子小小的、带着惊人秘密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那拥抱的力道很大,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绝望和确认。
没事了…安安…她把脸埋在儿子细软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有妈咪在…没事了…
她像是在安慰儿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怀里的安安,小小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伸出短短的手臂,也努力地环抱住她的脖子,小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她无数次安抚他那样。
嗯,妈咪不怕。他小声说,声音贴着沈南意的耳廓,带着温热的呼吸,外公会好起来的。
窗外的暴雨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城市。走廊里,护士惊慌失措的呼喊、电话铃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推车滚轮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
沈南意抱着儿子,蹲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怀中的温度是唯一的真实,而那张躺在丝绒盒子里的黑卡,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无声地悬在头顶,预示着平静生活彻底崩裂后的未知深渊。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幕下连成一片流动的光河。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柔和的光线勾勒出病床上老人沉睡的轮廓,各种维生仪器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嘀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沈南意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身上裹着护士好心拿来的干爽病号服,尺寸宽大,更衬得她身形单薄。湿透的头发胡乱地用毛巾擦过,半干不干地贴在颈侧。她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手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宽大的袖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混合着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压力。
安安蜷缩在旁边一张小小的陪护床上,盖着薄毯,呼吸均匀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有沈南意知道,他只是闭着眼睛。小家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小嘴微微抿着,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紧绷感。
沈南意的目光,从自己绞紧的手指,缓缓移到床头柜上。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静静放在那里,盖子敞开着,露出里面那张纯黑色的卡片。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卡也仿佛能吸收周围所有的光,散发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质感。角落那个小小的烫金盾徽,线条冷硬,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
这张卡,像一个突兀闯入她贫瘠世界的异类,带着巨大的问号和沉甸甸的重量。安安说是比赛的奖金。什么比赛奖金有多少为什么是这种卡一个五岁的孩子…怎么可能
无数个问题在她脑中盘旋、冲撞,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不安。她不敢深想,却又无法停止去想。五年了,她拼尽全力,在泥泞中挣扎,只为给安安一个相对安稳的成长环境,护住父亲最后一线生机。她以为日子虽然艰难,但至少轨迹清晰。可这张卡的出现,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她苦心维持的平静假象,露出底下汹涌的、她无法掌控的暗流。
她甚至不敢去碰那张卡。指尖传来一阵阵麻痹感,仿佛那卡身带着无形的电流。
妈咪…
一声带着睡意的、软糯的轻唤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沈南意猛地回神,像受惊般迅速移开目光,看向陪护床。
安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正侧躺着,小手抓着毯子边缘,乌溜溜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明亮,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睡意,只有一丝小心翼翼和藏不住的担忧。
你…没睡沈南意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温和,她起身走过去,在小小的陪护床边坐下,伸手掖了掖他颈边的毯子。
安安摇摇头,小身子往毯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妈咪,他小声问,声音带着点试探,你…是不是在生气
沈南意的心像被一只小手轻轻攥了一下,酸涩瞬间弥漫开来。她摇摇头,手指温柔地拂开他额前细软的头发:没有。妈咪没有生气。她顿了顿,看着儿子纯净的眼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说服的疲惫,妈咪只是…有点累。还有点…不明白。
安安的小手从毯子下伸出来,轻轻抓住了她的两根手指,指尖带着温热的暖意。那个卡,他小声地、清晰地说,真的是我赚来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里闪过一丝超越年龄的认真,有一个…很大的比赛,在网络上。很多很厉害的人参加。我…嗯…写了一个程序,帮他们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然后…他们就给了我这个。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盒子,他们说,这个卡…好用。比妈咪手机里那个绿色的东西好用。
沈南意静静地听着,心头翻涌着惊涛骇浪。一个网络上的大赛很多很厉害的人一个程序找到了重要的东西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每一个词都像天方夜谭。可安安的表情那么认真,眼神那么清澈,没有丝毫撒谎的痕迹。
安安,她艰难地开口,喉咙有些发紧,你告诉妈咪,那个比赛…叫什么名字那个程序…是做什么的
安安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小嘴微微嘟起,带着点孩子气的为难:名字…好长好长的英文,我记不住。他眨了眨眼,语气变得有点低落,妈咪,你不信我吗他抓着沈南意手指的小手紧了紧,带着一丝委屈的力道。
看着儿子眼中瞬间蒙上的水汽和那份毫不掩饰的委屈,沈南意所有盘问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不信他吗这五年,是安安用他的聪慧,无数次在她力竭时带来小小的惊喜和支撑。他从未骗过她。可眼前这一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那张卡带来的未知感和隐隐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疑和恐惧,俯下身,在儿子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凉意的吻。妈咪信你。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妈咪只是…太惊讶了。我的安安,太厉害了。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疲惫。
安安似乎松了口气,小脸上重新露出一点笑容,往毯子里又缩了缩,闭上眼睛。妈咪也厉害…他嘟囔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浓浓的睡意,外公会好起来的…我们…有钱了…
沈南意坐在床边,看着儿子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小胸脯在毯子下规律地起伏。壁灯柔和的光线勾勒着他恬静的睡颜,像一个纯洁无害的小天使。
可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床头柜。
那张纯黑色的卡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来自未知世界的冰冷玄铁,沉默地躺在丝绒盒子中。角落那个烫金的、线条冷硬的盾形徽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地烙在她惶惑不安的心上。
夜,深沉得望不见底。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却无法驱散病房内弥漫的寒意和沈南意心头那越来越浓重的阴霾。这张卡带来的短暂喘息,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像在悬崖边缘,被人轻轻推了一把。脚下的深渊,漆黑一片,深不见底。
嗡——
老旧智能手机在床头柜上疯狂震动,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病房里格外醒目,瞬间撕裂了黎明前的最后一丝宁静。
沈南意猛地从浅眠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了一下,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伸手抓过手机,屏幕的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上面跳动着一个陌生又带着点眼熟的座机号码——仁心医院财务科。
喂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旁边陪护床上熟睡的安安。
沈小姐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公事公办的、略显刻板的女声,这里是仁心医院财务科。系统显示,您父亲沈国栋先生账户于今日凌晨三点十五分,收到一笔指定用途为‘紧急医疗储备金’的匿名汇款,金额为:人民币三百万元整。
三…三百万!沈南意失声惊呼,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异常突兀。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巨大的眩晕感瞬间袭来,她感觉脚下的地板都在摇晃。
陪护床上,安安小小的身体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是的,沈小姐,三百万。电话那头的女声依旧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款项已全额到账,且指定仅限用于沈国栋先生在本院的一切医疗开销。鉴于款项金额巨大,并附有明确的限定用途说明,我们已按照汇款方要求,为您父亲升级到本院最高规格的特护病房,并组建了由神经内科李主任牵头的专家会诊团队,相关检查和治疗方案会在今天上午十点前送达您手中。请您稍后到财务科完善一下相关手续。
最高规格…特护病房专家会诊沈南意喃喃重复着,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她混乱的神经上。她握着电话的手指冰冷僵硬,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视线却不由自主地、死死地钉在床头柜上那个敞开的深蓝色丝绒盒子上。
那张纯黑色的卡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眼睛。
三百…万安安说的比赛奖金…是这个数字一个五岁的孩子…匿名汇款…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恐惧瞬间将她淹没。这已经不是厉害能形容的了,这简直是…恐怖!她猛地扭头看向陪护床。
安安已经坐了起来。小家伙抱着膝盖,小小的身体裹在毯子里,只露出一张还带着惺忪睡意的小脸。他似乎被妈咪那声惊呼彻底吵醒了,正揉着眼睛,乌溜溜的眼眸清澈见底,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茫然,看向沈南意,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床头柜上的黑卡盒子。
妈咪他软软地唤了一声,带着询问。
沈南意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看着儿子那双纯净的、不染尘埃的眼睛,那里面只有对她和外公的担忧,没有丝毫对那笔巨款来历的惊惶或心虚。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这钱…干净吗会不会引来祸事安安他…到底做了什么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这钱,会不会是那个男人的那个五年前暴雨夜,在酒店顶层套房里,如同帝王般掌控一切的男人…
沈小姐您在听吗电话那头传来催促声。
在…在听。沈南意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我知道了。谢谢。我…我稍后就过去。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挂断了电话,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那轻薄的手机。
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仪器规律的嘀嘀声和沈南意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安安掀开毯子,赤着脚跳下陪护床,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几步跑到沈南意身边,伸出小手拉住她冰冷僵硬的手指。
妈咪,他仰着小脸,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和困惑,是医院打来的吗外公…是不是要用很多钱他顿了顿,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理解妈咪刚才电话里的内容,三百万…够不够他小声地问,语气里带着孩童天真的计算,安安卡里好像还有更多…
安安!沈南意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过度惊悸而显得尖利。她蹲下身,双手紧紧抓住儿子小小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安安吃痛地缩了一下。她强迫自己看着儿子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找到一丝一毫的闪躲或谎言,可里面只有全然的信赖和一丝被她吓到的委屈。
你告诉妈咪,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那笔钱…那三百万…到底是怎么来的那个比赛…到底是什么比赛那些人…是谁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儿子柔软的肩窝里。
安安被妈咪从未有过的严厉和恐惧吓到了,乌黑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一层水雾,小嘴瘪了瘪,声音带着哭腔:妈咪…真的是比赛…安安没有做坏事…没有偷…没有抢…他努力地回想着,那个比赛…叫‘深网…深网之盾’!对!Deep
Web
Shield!他们说…安安是冠军…很厉害…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努力想证明自己,那个程序…是帮他们找…找坏人的漏洞的…像抓虫子一样…他们…他们很开心…就给了安安钱和卡…
深网之盾Deep
Web
Shield沈南意对这个名字闻所未闻,只觉得听起来就透着一股冰冷神秘、远离她认知范围的气息。深网…光是这个词,就让她不寒而栗。那是一个传说中的、隐藏在普通互联网之下的黑暗世界。
找漏洞抓虫子沈南意重复着儿子天真稚气的比喻,心却沉到了谷底。这绝非什么儿童编程比赛!这听起来更像是…顶级黑客的角斗场!安安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闯入了那样的地方,还成了…冠军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比刚才得知三百万时更甚!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致命的漩涡!安安暴露了!在那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致命危险的黑暗世界里,他像一个抱着珍宝在闹市行走的婴儿!
妈咪…安安看着沈南意骤然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看着她眼中翻涌的极致恐惧,终于害怕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抽泣而颤抖,安安是不是…做错了妈咪你别怕…安安保护你…他伸出小手,笨拙地想擦掉沈南意脸上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冷泪水。
就在这时——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笃、笃、笃。
三声,礼貌而克制,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死寂的病房。
沈南意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她像一只受惊的母兽,猛地将儿子紧紧护在身后,惊惧的目光死死盯住房门,身体因为极致的紧张而绷紧,微微颤抖。
是谁
是送通知单的护士还是…那些因为那张黑卡,因为那三百万,因为深网之盾找上门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