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刘仁赡,南唐清淮军节度使,镇守寿州。
>周世宗亲率大军,百道攻城。
>竹龙蔽日,砲石如雨,水砦决堤,寿州孤悬三月,屹立不倒。
>病榻之上,闻爱子崇谏欲降,我拍案而起:拿我剑来!
>监军周廷构跪地哭求,我闭目挥手:斩!
>城头三军泣血,皆曰:愿随节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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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州城的春天,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那是腐烂的尸体、凝固的血块、还有被砲石碾碎的草木混合在一起,被连绵的阴雨浸泡发酵后散发出的死亡气息。雨水没日没夜地下着,将城墙冲刷得一片泥泞污秽,却洗不去那层层叠叠、早已浸透砖石缝隙的暗褐色血痕。
我拄着佩剑,站在内城残破的望楼之上。沉重的甲胄压得肩背生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积郁的寒气,带来一阵沉闷的咳嗽。冰冷的雨水顺着兜鍪边缘流下,滑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寒意。目光越过低矮的女墙,投向城外。
目之所及,一片泽国。
周军连营数十里,旌旗如林,在迷蒙的雨雾中连绵起伏,一眼望不到尽头。原本环绕寿州、引以为屏障的淝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顺,被周军掘开上游堤坝,狂暴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咆哮着冲垮了精心构筑的外围水砦。浑浊的洪水肆意漫灌,将城外低洼之地尽数淹没,只剩下寿州本城和紫金山南麓几处高地,如同汪洋中的孤岛。无数周军的舟筏、竹龙,就漂浮在这片浑浊的水面上,如同密密麻麻的水蛭,贪婪地吸附在寿州这座巨兽的伤口之上。
更远处,紫金山方向,原本连绵的南唐营寨旗帜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高高飘扬的周字大旗和象征天子威严的明黄龙旗。齐王景达的十万援军……完了。最后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周世宗柴荣亲手掐灭。
咳咳……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袭来,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喉头涌上一股熟悉的腥甜,被我强行咽下。胸口如同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艰难。这场旷日持久的围城,耗尽的不只是粮草器械,更是城中每一个人的精血,包括我这具早已千疮百孔的病躯。
节使!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我的副使孙羽。他一身泥泞的皮甲早已看不出本色,脸上写满了憔悴和忧惧,快步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雨声淹没:紫金山……彻底丢了。景达殿下……生死不知。周军主力,正在向寿州合围。城外的水……还在涨。
我沉默着,没有回头。冰冷的雨水顺着甲叶缝隙流进脖颈,带来一阵战栗。紫金山一丢,寿州彻底成了死地。外援断绝,内无粮草。城中的存粮,早已告罄。树皮、草根、皮革……甚至……我闭了闭眼,不敢去想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悄然发生的、更可怕的事情。军心,如同这浸泡在洪水中的城墙根基,正在一点点被侵蚀、松动。
城中……情形如何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
孙羽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躲闪,声音更低:百姓……饿殍渐多。军士……一日只得稀粥一碗,多有怨言。昨日……东城又发现几个偷越城墙投周的士卒,被巡哨射杀了……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周军射进来的劝降书……比前几日更多了。许诺……高官厚禄……
高官厚禄我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周世宗柴荣,一代雄主,他深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的道理。这漫天飞舞的劝降书,比周军的砲石更致命。
传令。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肺腑的翻腾,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凡惑乱军心、私藏传书、图谋投敌者——无论军民,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悬首城头,以儆效尤!
是!孙羽浑身一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但随即,他脸上又露出深深的忧虑,可是节使……粮……粮真的撑不了几天了。周军若是再发起猛攻……
那就让他们来!我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电,刺向孙羽,也仿佛刺穿了眼前的雨幕,投向城外那片黑压压的周营,我刘仁赡还没死!寿州的城墙还没塌!告诉弟兄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给我钉死在城头上!周狗想踏进寿州城,除非从我刘仁赡的尸体上跨过去!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尖锐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闷的雨幕,从周军大营的方向猛地炸响!这声音是如此急促,如此充满杀伐之气,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紧接着,是如同滚雷般密集、沉重到令人心悸的战鼓!
咚!咚!咚!咚!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密,如同催命的符咒,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士卒的心口!脚下的城墙似乎都在随之微微震颤!
敌袭——!!!凄厉的示警声从四面城墙几乎同时响起,瞬间点燃了死寂的寿州城!
快!上城!我厉喝一声,顾不上身体的沉重和剧痛,拔腿就向最近的马道冲去!孙羽和几名亲兵紧随其后。
刚冲上东城城墙,眼前的景象就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浑浊的水面上,数十艘巨大的方舟如同移动的堡垒,正缓缓逼近!舟上高耸的投石机(砲车)已经张开了狰狞的臂膀,粗大的砲梢被绞盘拉得咯吱作响,磨盘大小的巨石被装填完毕,在雨水中闪着湿漉漉的、死亡的光泽!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方舟之后,是数以万计、用巨竹捆扎而成的庞然大物——竹龙!它们像一条条浮在水面上的恐怖巨蟒,顶端覆盖着厚实的木板,形成简陋却坚固的版屋,里面影影绰绰,不知藏了多少顶盔贯甲的周军甲士!
砲车!是周军的重砲!隐蔽——!一个经验丰富的老校尉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话音未落!
呼——轰!!!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空气!第一块巨石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离我不远的城墙上!砖石如同豆腐般碎裂、飞溅!整个城墙猛地一震!烟尘混合着水雾冲天而起!几个躲避不及的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瞬间被砸成了肉泥!
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更多的巨石如同陨石雨般呼啸而来!
轰隆!!
咔嚓——!
啊——!
巨大的撞击声、砖石崩裂声、士兵临死的惨叫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整个东城墙仿佛在承受着天神的怒火,在砲石的蹂躏下痛苦呻吟!垛口被砸碎,女墙被轰塌,一段段城墙在烟尘弥漫中出现了可怕的龟裂!守城的士兵被这恐怖的远程打击压得抬不起头,只能蜷缩在残存的掩体后,听着死神的呼啸在头顶掠过,感受着脚下城墙传来的、一次次令人绝望的震颤!
稳住!别慌!我顶着漫天飞溅的碎石和尘土,嘶声大吼,试图压过这毁灭性的轰鸣,弓弩手!压制他们的砲车!快!
但声音瞬间被淹没。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城头射出,在风雨中歪歪扭扭,大部分无力地落在远处的浑水里,对那庞大的方舟和恐怖的砲车构不成任何威胁。
砲击持续了足有半个时辰!当那令人心悸的呼啸声终于渐渐停歇时,东城墙已是满目疮痍,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到处是触目惊心的巨大缺口和坍塌!守军的尸体和破碎的器械散落各处,鲜血混着泥水,在城墙上肆意流淌。
竹龙!竹龙上来了!
惊恐的喊声再次响起!
趁着砲击造成的混乱和城墙破损,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竹龙,在无数周军桨手的奋力划动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群,正加速向着被砸开的城墙缺口猛冲过来!顶端的版屋中,已经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周兵身影,他们手持刀盾,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只等靠岸!
滚木礌石!火油!金汁!给我砸!烧!浇下去!别让他们靠岸!
我拔出佩剑,指向汹涌而来的竹龙群,声音因为极致的嘶吼而破裂!
幸存的守军挣扎着从废墟中爬起,爆发出最后的凶性。巨大的滚木被合力推下城墙,狠狠砸向靠近的竹龙!烧沸的火油和金汁(混入毒物的粪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轰!
滋啦——!!
滚木砸在竹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将一些竹排砸得粉碎,上面的周兵惨叫着落水!火油和金汁浇下,瞬间引燃了竹排和覆盖的木板,熊熊烈焰冲天而起!被浇中的周兵发出非人的惨嚎,浑身冒烟,如同火人般在竹龙上翻滚、跌落!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和恶臭的恐怖气味!
然而,周军实在太多了!攻击也太过疯狂!前面的竹龙被摧毁、点燃,后面的立刻补上!无数悍不畏死的周兵顶着守军稀疏的箭雨和滚落的礌石,如同蚂蚁般攀附在竹龙边缘,用刀斧劈砍着城墙缺口处松动的砖石,扩大着登陆点!更有悍卒直接跳入齐腰深的浑水中,呐喊着向缺口处涉水冲锋!
堵住缺口!长枪手上前!给我捅下去!
我挺剑冲到一处最大的缺口前,一剑劈翻一个刚刚冒头的周军悍卒!滚烫的鲜血溅了我一脸!
缺口处,瞬间变成了吞噬生命的绞肉机!双方士兵在这狭窄的死亡通道上疯狂地拥挤、推搡、劈砍、捅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骨骼碎裂声震耳欲聋!尸体迅速堆积起来,堵塞了通道,又被后面涌上的人流硬生生冲开!浑浊的泥水被染成了暗红色!
我身边的亲兵一个个倒下。一个亲卫用身体为我挡开了一支致命的冷箭,自己却被数支长矛同时捅穿!他死死抱住矛杆,用尽最后的力气回头对我嘶吼:节使……小心……!
随即被乱刃分尸!
杀——!
我双目赤红,如同疯魔,手中佩剑早已砍得卷刃,便夺过一支长矛,如同毒龙般在敌群中横扫猛刺!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身上的甲胄不知被砍中多少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留下道道深痕!左臂一阵剧痛,一支弩箭深深钉入臂甲缝隙!
但我不能退!一步都不能退!寿州城最后的尊严,就在这血肉铸成的堤坝之后!
血战持续了整整一天!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浓重的雨云彻底吞噬,周军终于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城墙上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血污,却冲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死亡气息。
我拄着半截折断的长矛,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腑撕裂般的疼痛。身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左臂的箭伤更是钻心刺骨。视线开始阵阵发黑,天旋地转。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和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全身。
节使!孙羽惊恐的声音传来。
我眼前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黑暗之前,只听到孙羽带着哭腔的嘶喊:快!抬节使回府!叫医官!
**节度使府邸。药味浓郁,压过了窗缝中透进来的、若有若无的硝烟与血腥气。**
身体像是被拆散了架,又用生锈的铁丝胡乱捆扎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尤其是胸口,如同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每一次起伏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窒息感。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棉花,咳不出,咽不下,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不断翻涌。
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勉强看清熟悉的床帐顶。床边,是孙羽那张写满了焦虑和恐惧的脸,还有几个医官围在一旁,低声商议着,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水……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孙羽慌忙端来一碗温热的汤药,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几口。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却丝毫缓解不了肺腑深处的灼痛。
外面……如何了我喘息着问,声音微弱。
孙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周军……周军暂时退去了……但……但紫金山那边……
说!我猛地提高了声音,虽然依旧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一用力,又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血沫子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
孙羽吓得一哆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节使!紫金山……齐王殿下的大营……被周军攻破了!景达殿下……生死不明!周军主力……已经全部压到了寿州城下!水势还在涨……粮……粮真的……一粒都没有了!城里……城里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他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节使!大势已去啊!我们……我们……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绝望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比胸口的剧痛更甚百倍!紫金山丢了。最后的援军没了。粮食……彻底断了。寿州,这座坚守了近三个月的孤城,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它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筋疲力尽的巨人,终于到了倒下的边缘。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我,几乎让我窒息。陛下……臣……尽力了……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压低的、急促的脚步声和争吵声从门外隐约传来,打断了孙羽的哭诉和我的悲凉。
……不行!绝对不行!节使病重,受不得刺激!是监军使周廷构的声音,带着焦急和阻止。
监军!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了!再拖下去,全城都得死!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激动和某种孤注一掷的急切,这声音……如此熟悉!是崇谏!我的儿子刘崇谏!
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我的心脏!
让开!崇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我要见父亲!
砰!房门被猛地推开!
刘崇谏一身泥泞的戎装,脸上还带着厮杀后的烟尘和疲惫,但那双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狂热的光芒!他冲进房内,无视跪在地上的孙羽和惊愕的医官,几步冲到我的床前,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父亲!您醒了!太好了!他抬起头,眼中带着希冀,语速极快,父亲!周军势大,寿州已是绝地!城中粮尽,军民困顿待毙!孩儿……孩儿与几位将军商议,与其坐以待毙,玉石俱焚,不如……不如……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终于将那两个字吐了出来:
……不如开城归降!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耳边炸响!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和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我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冲散了所有的病痛和虚弱!冲散了那无边的悲凉!
你……你说什么!我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高亢,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嘶鸣!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溅在锦被上,触目惊心!
父亲息怒!父亲息怒!崇谏被我的反应吓住了,脸色瞬间煞白,但依旧急急地辩解道,周天子乃当世明主!求贤若渴!父亲忠勇无双,天下皆知!若肯归顺,必得重用!周天子有言,若父亲……
住口!!!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这声咆哮,带着积郁数月的愤懑,带着对这座孤城坚守的信念,带着对背叛的滔天怒火,更带着一个父亲听到亲生骨肉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逆子!你这个逆子!我目眦欲裂,死死盯着跪在床前的刘崇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胸中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但我强撑着,猛地一指挂在床头的佩剑,对着门口已经吓傻的亲兵厉声嘶吼,每一个字都如同从牙缝里迸出的冰碴:
拿——我——剑——来!
节使息怒!监军使周廷构连滚爬爬地扑到床前,死死抱住我的手臂,老泪纵横,声音凄厉,节使!虎毒不食子啊!崇谏他……他年少无知!他是担心您的身体,担心全城军民啊!求节使开恩!饶他一命吧!
父亲!父亲!孩儿错了!孩儿知错了!刘崇谏此刻才真正感到了恐惧,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对父亲雷霆之怒的本能恐惧!他涕泪横流,连连磕头,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知错我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眼前这张涕泪交流、充满了恐惧和悔恨的年轻脸庞,胸口如同被万箭穿心!这是我的儿子!我刘仁赡唯一的血脉!曾几何时,我也曾将他抱在膝头,教他认字,教他习武,期望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忠义两全的男儿!可如今……
一股更深的悲凉,比城外的洪水更汹涌地淹没了暴怒。这乱世,这绝望的围城,终究还是扭曲了人心,连我的骨肉……也动摇了。
我缓缓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无声地滑落。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了。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用力推开抱着我手臂哭泣的周廷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孙羽,扫过噤若寒蝉的医官,最后,落在那柄被亲兵颤抖着捧到我面前的、沾染过无数敌寇鲜血的佩剑上。
冰冷的剑柄入手,沉重而熟悉。
我握紧了它,如同握住了自己最后的信念和这座孤城的脊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在死寂的房间内回荡,清晰地传入门外早已闻声聚集过来的将领和亲兵耳中:
刘崇谏,惑乱军心,图谋投敌,罪在不赦。
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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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决。
悬首……城楼!
节使——!!!周廷构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再次扑倒在地,死死抱住我的腿,不能啊!节使!他是您唯一的儿子啊!老奴求您了!求您了!饶他一命吧!要杀就杀老奴吧!
父亲——!!!刘崇谏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我没有再看他们。只是疲惫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握着剑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惨白,微微颤抖。
拖出去。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逾千斤。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随即,是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呜咽,和最终被强行拖拽出去时,刘崇谏那一声声撕心裂肺、渐渐远去的哭嚎:父亲——!饶命啊——!父亲——!
周廷构的哭声在耳边萦绕,如同杜鹃泣血。
我靠在冰冷的床榻上,身体冰冷僵硬,如同石雕。只有眼角,一滴浑浊的泪,无声地滚落,砸在锦被那滩刺目的血迹上,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千年。
一个亲兵队长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扑通跪倒,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哽咽嘶哑:节……节使……公子……已……已行刑……
房间内,只剩下周廷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我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已随着那一声斩字,彻底断绝。
**又三日。**
寿州城头,那面残破的刘字大旗,依旧在凄风苦雨中倔强地飘扬。旗帜下方,一颗年轻而苍白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显眼的旗杆之上。雨水冲刷着他凝固的惊恐和不甘,也冲刷着城墙上守军脸上无声的泪痕。
城下,周世宗柴荣一身明黄龙袍,在众多将领的簇拥下,策马立于高坡之上。他没有看那密密麻麻、准备再次攻城的军阵,目光久久地凝视着寿州城头,凝视着那面残旗,凝视着旗下那颗在风雨中微微晃动的头颅。
雨水打湿了他的龙袍,他却浑然不觉。那张年轻却已极具威严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复杂难明的神色——有胜利在望的锐利,有攻城不克的焦躁,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敬重。
刘仁赡……柴荣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沉重,真……铁石心肠乎竟斩亲子以明志……
他身边的老将李重进,望着城头,亦是喟然长叹,眼中带着军人对军人的敬意和一丝不忍:陛下……此乃真忠臣,真义士!其心……可昭日月!寿州军民,经此一事,恐……皆存死志矣。
柴荣沉默良久。寿州,这座如同铁打般的城池,这块让他付出惨重代价、却始终啃不下的硬骨头,此刻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分量。它不再仅仅是一个战略要地,更成了一座象征着某种不屈精神的丰碑!而刘仁赡,就是这座丰碑的魂魄!
传令。柴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暂停攻城。
他顿了顿,目光依旧锁死在那面残旗上,一字一句,郑重下令:
去,将前些日子俘虏的那些南唐使者……尤其是那个孙晟,给朕带到城下。让他们……好好看看城头!再替朕喊话,告诉刘仁赡……
柴荣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波澜,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朕……敬他忠义!若肯归降,朕必以上公之礼待之!若……若执意守节,朕……亦敬其志!只求……一见!
使者被带到了阵前。孙晟等人早已形容枯槁,此刻被推到城下,抬头望见城头那惨烈的一幕,无不骇然变色!有人当场失声痛哭,有人浑身颤抖,面如死灰。
刘……刘节使!孙晟用尽力气,对着城头嘶喊,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悲怆,周天子……敬您忠义!愿以上公之礼相待!天子……天子只求一见!节使!天命在周!为……为满城百姓……求您……开恩啊!
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风雨声,和旗帜猎猎作响。
**节度使府邸。**
孙羽脚步踉跄地冲进弥漫着药味和死寂的房间,扑到床前,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节使!节使!周帝……周帝柴荣……暂停攻城了!他……他把孙晟他们押到城下喊话!说……说敬您忠义!愿以上公之礼相待!只求……只求与您一见!
床榻上,形容枯槁、气息奄奄的刘仁赡,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深陷的眼窝中,那原本一片死寂的眸子,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却依旧锐利如刀。
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屋顶,穿透了层层雨幕,投向了城外那明黄色的龙纛所在。
嘴角,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冰冷到极致,也骄傲到极致的弧度。
随即,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那只枯槁的手,紧握着佩剑剑柄的手,终于……缓缓地松开。
冰冷的佩剑,当啷一声,跌落在地砖之上,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回响。
**后周显德四年三月丁酉,南唐清淮军节度使刘仁赡,薨。年五十八。**
**城破。**
当周军士兵终于撞开节度使府邸紧闭的大门,冲入那间弥漫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内室时,看到的,只有那具穿戴整齐、静静躺在床榻之上的枯槁躯体。床头,那柄象征着忠诚与气节的佩剑,安静地躺在地上。
周世宗柴荣在众将簇拥下,缓步走了进来。他没有看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南唐降官。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刘仁赡那平静却坚毅的遗容之上。
这位以雄才大略、气吞山河著称的年轻帝王,此刻脸上,没有胜利者的骄狂,只有一片肃穆的敬重和深深的惋惜。他解下腰间那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玉带,又命人牵来自己心爱的御马。
刘仁赡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可比!柴荣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房间内回荡,朕之南伐,得尔为多!
他亲手将玉带轻轻放在刘仁赡的遗体旁,又命人将御马拴在庭前。
追赠……检校太尉兼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柴荣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这座浴血坚守近百日、最终陷落的孤城,一字一句,如同金口玉言,烙印在历史之上:
寿州旧治寿春。今,徙州治于下蔡。
改清淮军为……
忠正军!
朕……以此旌卿之节也!
风雨如晦。寿州城头,那面残破的刘字大旗,终于缓缓降下。但另一面崭新的旗帜,在周军大营中冉冉升起——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