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结巴剑仙的专属翻译 > 第一章

我是凌霄剑派缮写房的小弟子,专修古籍。
全派都以为大师兄沈清寒冷若冰霜,只有我见过他在瀑布后结结巴巴练致辞。
那日魔修攻山,他剑气纵横三千里,转身致谢时却憋红了脸:多…多…多……
我脱口而出:多谢诸位!他耳尖瞬间通红,从此我成了他的专职翻译。
庆功宴上,各派掌门轮番敬酒,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当魔修余孽的暗箭射向我时,那个从不说完整句子的剑仙,竟撕心裂肺喊出了我的名字。
凌霄山巅的寒风,像无数根浸了冰水的牛毛细针,穿透了缮写房那层薄薄的窗纸,一股脑儿往人骨头缝里钻。我搓了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凑近眼前那盏摇曳不定的豆油灯。
昏黄的光晕,勉强圈住了桌案上一本摊开的厚重古籍。纸张早已失了本色,是那种被漫长岁月反复摩挲、浸润后的沉黯黄褐,边角翻卷如枯叶,脆弱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了架。
我捏着特制的软毫小笔,笔尖蘸了浓淡合宜的墨,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沿着书页上一道触目惊心的撕裂痕迹描补。
指尖因寒冷和极致的专注而微微颤抖。这本《凌霄剑谱·残卷拾遗》,是我们缮写房压箱底的宝贝,也是压在我肩头沉甸甸的石头。
里面记载的剑招图谱,线条古拙奇崛,旁边配的蝇头小楷注解更是玄奥艰深,许多关键处,竟被历代某个不讲究的前辈粗暴地直接留白!
仿佛那些精微的剑意流转、气机运行的关窍,只配存在于虚无缥缈的想象里。
唉……一声叹息无声地从肺腑深处逸出,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
我放下笔,揉了揉干涩发胀的眼睛,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凌霄山著名的洗剑瀑,此时正值晨课,隆隆的水声隔着老远也隐隐传来,沉闷而单调。
目光所及,是后山那片被巨瀑日夜冲刷得光滑如镜的黝黑崖壁,以及崖壁顶端几株在寒风中虬劲挣扎的老松。
忽然,就在那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间隙里,一丝极其微弱、极其不协调的声音,如同纤细的蛛丝,顽强地钻进了我的耳朵。
……诸、诸、诸位……
我猛地坐直了身体,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这声音……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微弱得几乎被瀑布声碾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师、师弟……你、你们……
好奇心像只不安分的小爪子,挠得心头发痒。我鬼使神差地放下古籍,裹紧身上那件半旧的夹棉袄子,蹑手蹑脚地溜出了缮写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冰冷的山风立刻劈头盖脸地打来,激得我缩了缩脖子。循着那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紧张结巴的声音,我绕到缮写房侧后,踩着湿滑的苔藓和碎石,悄悄摸向瀑布水帘后方那片巨大的凹陷岩壁。
……要、要好好……加、加油……
声音的来源就在前面!我屏住呼吸,紧贴着冰凉粗糙的岩壁,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
水帘如巨大的珠帘垂落,隔绝了大部分天光,岩壁下形成一个光线幽暗、水汽氤氲的天然洞穴。
就在这片朦胧的昏暗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背对着我,面朝着湿漉漉的岩壁。他穿着凌霄剑派首席弟子标志性的雪青色云纹锦袍,身姿如崖顶孤松般傲然挺直,一头墨发用一根古朴的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
正是我们凌霄剑派的大师兄,沈清寒。那个在所有弟子心中,如同云端孤月、高山寒玉般的存在。
他剑术通神,位列青云榜前三,更是掌门师伯最得意的衣钵传人。寻常弟子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连目光对视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比这凌霄山巅的罡风更甚,仿佛天生就没有热情这根筋。
然而此刻,这位冷若冰霜、惜字如金的大师兄,正对着光秃秃的岩壁,一遍又一遍,无比艰难地练习着:
……光、光大……凌、凌霄剑派……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极其费力地挤出来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停顿、重复和微不可察的颤抖。
他的肩膀绷得死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背影依旧挺拔孤傲,却无端透出一种溺水之人般的孤立无援,一种与他平日形象截然相反的笨拙与……脆弱。
噗……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一声几乎冲口而出的闷笑硬生生憋了回去。胸腔里却像揣进了一只乱蹦的兔子,撞得肋骨生疼。
谁能想到那个在演武场上剑气纵横、令同辈仰望的大师兄,那个在议事厅中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弟子噤若寒蝉的沈清寒,私下里,竟像个初学说话的稚童,对着石头磕磕巴巴地练习这些场面话!
这反差太过惊悚,又带着一种荒诞的滑稽感。我缩回脑袋,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冰凉的触感从脊背蔓延开,才稍稍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那点不合时宜的笑意。
原来,完美无缺的表象之下,藏着如此令人啼笑皆非的秘密。
我不敢再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溜回了缮写房那点微弱的温暖里。
日子在缮写房的墨香、纸屑与窗外瀑布的轰鸣中不紧不慢地滑过。我依旧埋首于那些残破的古籍,尝试着填补那些恼人的空白。
大师兄沈清寒在瀑布后的秘密晨练,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涟漪后,又归于表面的平静。
我小心地守着这个秘密,偶尔在门派大典上远远望见他高踞主位,薄唇紧抿,眼神淡漠地扫视全场,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凛然姿态,总让我恍惚觉得瀑布后那个结巴的身影,只是我寒冷清晨里一场离奇的幻梦。
平静,被一个血色浸透的黄昏骤然打破。
刺耳的警钟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撕碎了凌霄山惯有的清寂钟声与瀑布轰鸣。那声音凄厉、急促,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耳膜和心尖上。
魔修!魔修攻山了!
惊恐的呼喊声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我从堆满古籍的案头猛地抬头,撞翻了手边的砚台,浓黑的墨汁泼洒开来,瞬间污了刚修复好的半页剑谱。但我已无暇顾及。冲到窗边,眼前所见,足以让最勇敢的人也心胆俱裂。
往日祥云缭绕、仙鹤翩跹的凌霄山门,此刻已化为血腥的修罗场!浓得化不开的黑紫色魔气,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流,裹挟着刺鼻的硫磺与血腥恶臭,从山下汹涌扑来,疯狂地侵蚀、吞噬着护山大阵发出的金色光晕。那光罩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明灭闪烁,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魔气之中,无数面目狰狞、周身缠绕着不祥黑雾的魔修身影若隐若现。他们发出非人的嘶吼,挥舞着奇形怪状、散发着污秽血光的魔器,如同饥饿的蝗群,悍不畏死地冲击着山门。剑派弟子们仓促结成的剑阵,在魔潮疯狂的冲击下,如同怒涛中的一叶扁舟,被撕开一道道血淋淋的缺口。刀光剑影纵横交错,凄厉的惨叫声、愤怒的咆哮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铁交鸣声、还有法术爆开的轰鸣,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将这片仙家福地彻底拖入了地狱深渊。
守住山门!后撤!结‘七星拱月’阵!几位长老须发戟张,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他们的道袍上已沾染了斑斑血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怒与疲惫。弟子们在混乱中艰难地执行着命令,但魔修的攻势实在太猛、太诡异,不断有弟子惨叫着倒下,身体被魔气腐蚀,或被魔器撕裂,鲜血染红了白玉台阶。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只是个缮写房的小弟子,手无缚鸡之力,面对这滔天魔焰,连炮灰都算不上!混乱中,我本能地抱紧案头那本耗费了我无数心血的《凌霄剑谱·残卷拾遗》,仿佛这承载着先辈智慧的脆弱纸页,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身体不听使唤地想要往角落里缩,寻求一丝自欺欺人的遮蔽。
就在护山大阵的金光摇摇欲坠,即将彻底崩碎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清越至极、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浊的剑鸣,自凌霄峰顶冲天而起!
那声音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纯粹与锋锐,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与嘶吼。
所有人的动作,无论是奋勇拼杀的弟子,还是疯狂进攻的魔修,都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瞬,目光被强行扯向声音的源头。
只见一道孤绝的剑光,如九天银河倒悬,自最高的主峰之巅骤然亮起!那光芒清冷、纯粹、浩瀚无边,带着斩断万古的决绝意志,撕裂了弥漫的魔气与血色黄昏的阴霾。
剑光之中,一道身影凌空踏虚而来。
雪青色的云纹锦袍在激荡的罡风中猎猎作响,墨发飞扬。正是大师兄沈清寒!他手中那柄古朴长剑,此刻仿佛化作了一轮炽烈的小太阳,吞吐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凛冽寒芒。他的面容依旧平静,不,那是一种超越了平静的极致冰冷,如同万载玄冰雕琢而成,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冻结万物的漠然。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唯有无情剑锋映照出的、洞穿生死的绝对冷静。
他来了。没有怒吼,没有宣言,甚至没有多余的一个眼神。
只有剑。
下一刻,整个天地仿佛被投入了无形的剑炉之中!
嗡——!
剑鸣再起,不再是清越,而是如同亿万雷霆同时炸响于九天之上,带着摧毁一切的狂暴意志!沈清寒的身影在空中陡然模糊、分化,瞬息间,竟似化作了千百道纵横交错的凌厉剑光!
剑气纵横!
那不再是肉眼可见的剑刃挥舞,而是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杀意与规则的具现!一道道肉眼难辨、却带着斩断虚空般锐利气息的恐怖剑罡,以沈清寒为中心,如同怒放的毁灭之花,向着四面八方疯狂爆射!
嗤!嗤!嗤!嗤!
空气被无情地切割、粉碎,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
没有华丽的招式名号,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杀戮。
剑罡所过之处,如同滚烫的烙铁切入凝固的牛油。那些气势汹汹、周身缠绕着厚重魔气防护的魔修,无论是手持巨斧的魁梧力士,还是身形飘忽、擅长咒法的阴险之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便在接触到剑罡的瞬间,身体连同护体魔气一起,无声无息地化为最细微的黑色粉尘!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一剑清空!
刚刚还拥挤不堪、魔焰滔天的山门前,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过。数百名凶悍的魔修,连同他们污秽的魔气,在沈清寒这无差别的一击之下,尽数化为乌有!只留下被剑气犁过、变得坑坑洼洼、一片狼藉的地面,以及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焦糊与尘埃的味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幸存的凌霄弟子们呆若木鸡,手中的剑哐当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脸上凝固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震撼。连几位见惯风浪的长老,此刻也瞳孔剧缩,嘴巴微张,喉咙像是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超越了理解的强大,一种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绝对力量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山风呜咽着,卷起地上的灰烬和血腥气。死寂笼罩着劫后余生的山门,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沈清寒的身影缓缓自空中降下,足尖轻点,落在一处尚算完好的白玉台阶之上。他手中的长剑斜指地面,剑尖上最后一缕清冷的寒芒缓缓收敛,重新变回那柄看似普通的古朴长剑。他雪青色的衣袍纤尘不染,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杀戮,不过是掸去了一粒微尘。
然而,当他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山门,扫过那些惊魂未定、带着敬畏与狂热看向他的本门弟子,最后,落在了远处天际——几道驾驭着各色遁光、正急速赶来的身影时,那如同万载玄冰般亘古不变的漠然神情,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是接到传讯、赶来助阵的其他正道门派掌门和精英弟子们!青阳宗的赤阳真人,药王谷的素心仙子,金刚门的怒目尊者……一个个皆是跺跺脚就能让一方地域震动的大人物。他们的遁光带着磅礴的气势,转瞬即至,悬停在山门上空,目光复杂地扫视着下方惨烈的战场,最终,都聚焦在了台阶上那个持剑而立的孤傲身影上。
沈清寒握着剑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薄薄的唇瓣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那刚刚还纵横睥睨、视数百魔修如草芥的绝世剑仙,此刻面对着这些赶来救援的同道,竟像是被无形的枷锁困住了咽喉。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各派掌门、长老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赞叹,慢慢变得有些疑惑、探究,最后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不悦。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尴尬的凝滞感。金刚门的怒目尊者,那位脾气火爆的老和尚,浓眉已经拧起,鼻子里发出一声不满的轻哼。
沈清寒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耳根处,一抹淡淡的红晕,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朱砂,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他终于动了动嘴唇,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多……
一个单音艰难地挤出,带着干涩的摩擦感。
多……
又重复了一次,声音低哑,如同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多……
第三个多字出口,尾音拖得极长,颤抖着,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那个谢字。他孤零零地站在台阶上,面对着众多前辈同道的注视,那挺拔的身形竟显得有些单薄无助,耳尖的红晕已经蔓延到了整个耳朵,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冷汗,顺着他完美的侧脸线条,悄然滑落。
赤阳真人捋着胡须的手停住了,素心仙子秀眉微蹙,怒目尊者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无声的质疑如同实质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凌霄派几位长老急得额头冒汗,想要上前解围,却又慑于沈清寒平日积威,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尴尬到极点,眼看就要引发更大误会和不满的瞬间——
一个清亮、甚至带着点破音、明显因为紧张而拔高的少女嗓音,突兀地、毫无预兆地冲破了这片死寂:
多谢诸位前辈、同道仗义援手!凌霄剑派上下,感激不尽!
声音是从缮写房那个破败的窗口传出来的。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却无比清晰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山门前。
唰!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到那个小小的窗口。我喊完那一嗓子,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兜头浇下,血液似乎都冻僵了。我猛地缩回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完了!完了!我一个小小缮写弟子,竟敢在如此场合代大师兄发言僭越!找死!
死寂。
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
然后,我听到了极其细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动静。
是靴底轻轻摩擦过白玉台阶的声音。
我鼓足全身残存的勇气,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再次将眼睛凑近那条破窗纸的缝隙。
只见台阶上,那位刚刚还几乎被自己的话语困死的冷面剑仙,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如同幻觉。
而他那双白皙如玉、此刻却红得惊人的耳朵,在透过破碎护山大阵照进来的惨淡天光下,宛如两颗熟透的、散发着惊人热力的红玛瑙,再也无处隐藏。
山门前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魔修留下的焦痕如同丑陋的伤疤刻在白玉阶上。然而,来自各派的贵客们已在凌霄派竭力收拾出的清心阁内安顿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上品灵茶雾里青的袅袅清香,混合着灵果的甜腻气息,试图驱散那场惨烈厮杀留下的阴霾。
但这表面的祥和之下,暗流汹涌。
沈师侄,青阳宗的赤阳真人放下茶盏,声音洪亮,带着审视的目光落在主位旁沉默如冰的沈清寒身上,此番魔修突袭,规模之大、手段之诡谲,实属罕见。贵派护山大阵受损,后续防御布置,不知师侄可有章程是否需要我等协力
问题直指核心。一时间,清心阁内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药王谷的素心仙子眼神温婉却带着探究,金刚门的怒目尊者虽未开口,但那双铜铃般的眼睛也紧紧盯着沈清寒,等着这位今日展现出恐怖实力、却惜字如金的剑派继承人表态。
坐在沈清寒侧后方阴影里的我,掌心瞬间沁出一层冰凉的薄汗。我微微抬眼,飞快地瞥向他的侧脸。依旧是那副冷峻如冰雪雕琢的轮廓,下颌线绷得死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只有离得最近的我,才能看到他搁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泛着失血的青白,宽大的雪青色袖袍下,手臂的肌肉线条也僵硬得如同磐石。
沉默在蔓延。茶香似乎也凝滞了。
大、大师兄,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能勉强听清的、如同蚊蚋般的音量快速提示,赤阳师伯问护山大阵修复和后续布防,请您示下。
沈清寒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捏得更白。
……阵……一个极低、极哑的单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需……第二个字,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停顿。
冷汗,顺着他鬓角几缕未被玉簪束紧的发丝,悄然滑落,没入雪青色的衣领。
赤阳真人的眉头已经微微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解和疑虑。旁边的素心仙子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怒目尊者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哼,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清晰,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回禀赤阳师伯、各位前辈。大师兄的意思是,护山大阵核心阵盘受损,修复需三日。在此期间,已调集本派精通阵法的七位长老,日夜轮值,同时启动‘九宫迷踪’次级防护。大师兄恳请诸位前辈于山门各处紧要节点暂留三日,以防魔修余孽反扑,凌霄剑派铭感五内!
话音落下,阁内紧绷的气氛明显一松。赤阳真人捋须的手重新动作起来,点了点头:嗯,如此安排甚妥。素心仙子也露出了然的神情:理当如此。怒目尊者那声闷哼终究没有爆发出来,只是重重地嗯了一声。
沈清寒紧绷如弓弦的肩膀,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分,搁在膝上的手,也缓缓松开了些力道。只有我看到,他紧贴着座椅扶手的另一只手,正死死攥着袖口内衬,将那昂贵的云纹锦缎揉捏得不成样子。
接下来的几日,我便成了沈清寒如影随形的喉舌。
在丹房,药王谷的弟子捧着几株品相极佳的玉髓芝,恭敬请教:沈师兄,此灵芝药性至纯,用以炼制‘清心涤魔丹’辅材,不知火候当如何把握
沈清寒站在弥漫着浓郁药香的丹炉旁,身姿依旧挺拔,目光落在玉髓芝上,专注而清冷。然而,当那药王谷弟子期待地看着他时,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立刻上前半步,垂首恭敬道:大师兄言,此芝生于寒潭阴脉,性极柔韧,入炉当以‘文火’徐徐淬炼其菁华,火候过猛则药性焦躁,有损中和之效。建议以‘三转离火诀’控温最佳。
那弟子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多谢沈师兄指点!多谢这位师妹提点!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敬畏地看了看沈清寒,捧着灵芝匆匆去调整炉火了。
沈清寒的目光极快地扫过我,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微不可察地颔首,转身走向下一个待检视的丹炉,雪青色的袍角在氤氲的药气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在演武场边,金刚门一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年轻武僧,抱拳瓮声问:沈师兄!方才见师兄一剑破空,势如惊雷!小僧习练‘金刚伏魔棍’多年,自觉刚猛有余,却总欠了那一分破开虚妄的‘锐’意,不知师兄可有教我他眼中闪烁着对力量的纯粹渴望和敬仰。
沈清寒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那武僧手中粗重的镔铁长棍上。他沉默片刻,忽然抬手,并指如剑,指尖并未触及长棍,只是对着棍身虚空一划。
嗤——
一道细微却清晰无比的破空之声响起。仿佛有无形的剑气掠过。
那武僧只觉手中长棍猛地一震,一股冰冷锐利的气息瞬间透棍传来,激得他手臂汗毛倒竖,几乎要脱手!他骇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那根精钢打造的镔铁长棍上,一道细如发丝、却深达寸许的剑痕赫然出现!这纯粹是剑意凝练到极致的体现!
武僧又惊又佩,激动得满脸通红:这……这……他结巴了,不知如何表达心中震撼,只能求助地看向沈清寒,又看看我。
我立刻接口,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激动:大师兄的意思是,‘锐’非锋芒毕露,而在于心意纯粹,凝于一点,无物不破。刚猛之力,需有破甲之锥心!师兄这一指,便是‘锐’之真意!
心意纯粹…凝于一点…破甲锥心!武僧喃喃重复,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醍醐灌顶!他猛地抱拳,对着沈清寒深深一躬,声如洪钟:多谢沈师兄点化!此恩永记!那激动之情,仿佛得了天大的机缘。
沈清寒只是淡淡地收回手指,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尘埃,转身走向下一处。唯有在转身的刹那,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身上停留了比平时略长的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些什么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我无法捕捉。
然而,并非所有时刻都如此顺利。
一日午后,我与沈清寒一前一后穿过连接主峰与后山的听涛回廊。回廊依着陡峭的山壁而建,一侧是嶙峋怪石,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云海深渊。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在廊柱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迎面走来两位其他门派的年轻女弟子,看服饰应是青阳宗的人。她们远远看到沈清寒,眼中立刻迸发出明亮的光彩,脸颊飞起红晕,带着明显的倾慕和紧张。
沈师兄安好!两人在几步外停下,盈盈一礼,声音清脆如黄鹂。
沈清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眼前空无一物,径直向前。他周身散发的冷冽气息,比这山巅的风更刺骨。
那两位女弟子行礼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变得煞白,尴尬和委屈清晰可见。其中一位眼圈甚至微微泛红,贝齿紧紧咬住了下唇。
我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停下脚步,对着两位女弟子歉然地福了福身,试图挽回:两位师姐……
哼!其中一位性子稍烈的女弟子已然忍不住,眼圈红红地瞪了我一眼,又恨恨地瞥了一眼沈清寒那冷漠决绝、毫无停留的背影,拉起同伴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和羞愤:我们走!人家眼里哪有我们这些小人物!说罢,两人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回廊。
我僵在原地,看着她们消失在廊角,又看向前方那个在光影中显得愈发孤高疏离的背影,心头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冷的棉絮,堵得难受。解释的话语卡在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无力的叹息。
我快走几步跟上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前方的身影依旧挺拔,步幅均匀,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拂过山风的尘埃。只是,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又悄然紧握成拳,指节再次绷得发白。那雪青色的背影,在空寂的回廊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孤独。
魔修带来的阴霾,终究被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强行驱散。各派掌门、长老、精英弟子济济一堂,齐聚凌霄派最恢弘的凌云殿。殿内灯火通明,巨大的夜明珠镶嵌在穹顶,散发出柔和清辉,将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映照得如同白昼。珍馐佳肴流水般呈上,灵果琼浆香气四溢。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舞姬身姿曼妙,彩袖飘飘,试图营造出劫后余生的欢腾与对未来的期许。
然而,这场盛宴的主角之一,此刻却如同置身于烈火烹油的刑台之上。
沈清寒坐在仅次于掌门的主位之侧。他身上依旧是那袭一尘不染的雪青云纹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出尘,只是那层笼罩周身的寒冰,此刻仿佛被殿内喧嚣的人气和灼热的目光炙烤得摇摇欲坠。他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随时会绷断的强弓,薄唇抿得没有一丝血色。面前的玉盏中,琥珀色的灵酒一滴未动。只有那双搁在膝盖上的手,在宽大袖袍的遮掩下,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手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透,一片湿滑黏腻。
沈师侄!金刚门的怒目尊者声如洪钟,第一个端着酒樽站了起来。他身材魁梧,满面红光,此刻带着真诚的笑意,老衲敬你一杯!那日山门一剑,当真如天外飞仙,斩妖除魔,大快人心!痛快!痛快啊!哈哈哈!他声震屋瓦,豪气干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敬佩、好奇与期待。
沈清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分。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怒目尊者递过来的酒樽上,又极快地移开,仿佛那酒樽是烧红的烙铁。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无声地开合。
……尊……一个极低、极哑的单音,几乎被殿内的丝竹声淹没。
……者……第二个字带着明显的颤抖。
他的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在夜明珠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那副窘迫的模样,与周围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氛围格格不入,显得异常突兀。
怒目尊者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举着酒樽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和隐隐的不快。殿内的喧闹声似乎也低了几分,不少目光开始带上探究。
大师兄,我坐在他侧后方专门安置的小席上,用尽全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低低提醒,尊者敬酒,您只需举杯示意即可。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沈清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僵硬地、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端起了自己面前的玉盏。动作机械,指尖冰凉。
沈师侄果然少年英雄,深藏不露!药王谷的素心仙子款款起身,声音温婉如春风拂面,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分量,不知师侄于剑道一途,可有何心得感悟,能与我等分享一二也让后辈弟子们开开眼界。她笑容温煦,目光却带着深意。
轰!
这个问题,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在沈清寒眼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分享心得当众讲述这比让他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恐惧!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褪得干干净净。端着玉盏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溅落在雪青色的袖袍上,晕开几块深色的印记。他急促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翕动着,却连一个破碎的音节都挤不出来,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丝竹停了,交谈止了,连舞姬都识趣地退到了一旁。所有的目光,惊疑、不解、审视、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如同无数芒刺,聚焦在那个陷入可怕沉默的年轻剑仙身上。空气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铅块。
掌门师伯的眉头紧紧锁起,眼中满是担忧和焦急。几位长老更是坐立不安,频频看向我。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浪向我拍来。我知道,此刻任何代答都是苍白无力的,甚至会显得欲盖弥彰。我的心跳得像要炸开,手心全是汗,几乎握不住自己的酒杯。就在我绞尽脑汁,试图用最委婉的方式为这可怕的沉默圆场时——
一道极其细微、却阴冷刺骨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撕裂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那声音并非来自殿门或宾客席,而是来自……高高的穹顶阴影处!
一点几乎微不可查的幽暗寒芒,快如闪电,刁钻至极,目标并非被众人瞩目的沈清寒,而是直射向坐在他侧后方、正心急如焚的我!
死亡的气息,冰冷、腥臭、带着魔修特有的污秽与怨毒,瞬间将我笼罩!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反应完全跟不上那暗箭的速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寒芒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小砚——!!!
一声嘶吼,如同濒死野兽绝望的哀鸣,又像是九天雷霆骤然在耳边炸响!那声音完全变了调,失去了所有清冷孤高的外壳,只剩下最原始、最撕心裂肺的恐惧和疯狂!
是沈清寒!
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那张万年冰封般的俊美脸庞,此刻因极致的惊骇和暴怒而彻底扭曲!那双深邃的寒眸,在刹那间燃烧起焚尽一切的赤金色火焰!他根本没有拔剑,也来不及拔剑!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炽白惊虹,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气势,不顾一切地向我扑来!
那支淬着剧毒、凝聚了偷袭者毕生修为的暗箭,在距离我咽喉仅有三寸之遥时,被一只凭空出现、包裹在狂暴剑罡中的手狠狠攥住!
噗!
蕴含着阴毒魔元的箭矢在他掌心瞬间被狂暴的剑气碾得粉碎!化为齑粉!
然而,巨大的冲击力并未完全消弭。我的身体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狠狠撞飞,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疾退!身后,是凌云殿那扇巨大的、敞开的雕花木窗!窗外,是深不见底、罡风呼啸的万丈悬崖!
失重感瞬间攫住了我!耳边是猎猎的风声!视野里是沈清寒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放大的脸,和他眼中焚天灭地的赤金火焰!
就在我身体即将彻底翻出窗棂、坠入深渊的刹那——
一只滚烫、有力、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暴突的手,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道猛地一顿!腕骨传来几乎要被捏碎的剧痛!
我整个人悬在了半空!脚下是翻涌的云海和令人眩晕的深渊!全靠那只手吊着!
抓……抓牢!嘶哑到极致、带着剧烈喘息和浓重血腥气的声音从我头顶传来。是沈清寒!他大半个身体探出了窗台,另一只手死死扣住窗棂边缘,坚硬的楠木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裂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窗棂蜿蜒流下。他死死盯着我,赤金色的瞳孔如同燃烧的熔岩,里面翻涌着后怕、暴怒,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炽烈情绪。
大师兄!殿内这时才爆发出迟来的惊呼和怒吼。
有魔修余孽!在穹顶!
抓住他!
混乱的喊杀声、兵刃出鞘声、法术爆鸣声瞬间充斥大殿。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穹顶阴影中急蹿而出,试图遁走,立刻被数道愤怒的剑光和法术锁链拦截,激烈的打斗在殿顶爆发。
然而这一切,似乎都离我和沈清寒很远。喧嚣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悬在生死边缘,我仰着头,看着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扭曲的俊脸,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火焰,看着他掌心淋漓的鲜血滴落在我的衣袖上,晕开刺目的红。腕骨剧痛,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发疼。那一声冲破所有桎梏、撕心裂肺的小砚,还在我耳边嗡嗡回响。
我……没事……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因惊吓而干涩嘶哑。
沈清寒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燃烧的赤金眼眸死死锁着我,抓着我手腕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仿佛要将我的骨头都嵌入他的血肉里。他手臂猛地发力,肌肉贲张,青筋暴起,硬生生将我整个人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
我重重地跌回殿内的地板上,摔得七荤八素,怀里的东西也掉了出来——正是那本我视若珍宝、时刻不离身的《凌霄剑谱·残卷拾遗》。书页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修复笔迹和那些恼人的空白。
沈清寒也踉跄着站稳,他收回手,那只刚刚死死抓住我、此刻鲜血淋漓的手掌微微颤抖着。他看也没看掌心的伤,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我全身,确认我真的无恙后,那眼中焚天的赤金色火焰才缓缓褪去,重新变回深不见底的寒潭,只是那寒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彻底点燃了,再也无法熄灭。
他转过身,不再看我,将那只流血的手负于身后。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绝世凶剑,瞬间锁定了穹顶上那个正与数位长老缠斗、试图突围的魔修身影——正是那日攻山时侥幸逃脱的魔修头领之一!
伤她者……
沈清寒开口了。声音不再清越,而是低沉沙哑,如同九幽寒风吹过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冻结灵魂的杀意,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大殿里。那股因我遇险而爆发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恐怖剑意,如同无形的风暴再次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死。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的人已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一道凝聚到极致、几乎化为纯白之色的细小剑光,如同瞬移般出现在那魔修头领的眉心之前!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微不可闻的噗声。
那正在疯狂催动魔元、周身黑气翻涌的魔修头领,身体猛地一僵,眼中所有的凶戾、狡诈瞬间凝固,化为彻底的死灰和难以置信的恐惧。一道细微的血线,自他眉心缓缓沁出。
随即,他整个身体,连同护体魔气,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无声无息地消融、汽化,连一丝尘埃都未曾留下。
绝对的湮灭!
凌云殿内,死寂无声。只有夜明珠的光芒依旧柔和地洒下,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残留的惊骇与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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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寒的身影重新在殿中显现,依旧是那袭雪青色的衣袍,纤尘不染。他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步履沉稳,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瞬杀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他看也没看地上散落的古籍,也没看惊魂未定的我,只是重新落座,端起了面前那只一直未曾动过的玉盏。
玉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荡。
他举起杯,转向殿内依旧处于震撼中的各派掌门、长老、弟子。
这一次,没有结巴,没有停顿,没有求助的目光投向任何人。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却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凝力量,清晰地响彻大殿:
多谢诸位。
四个字,清晰,平稳,带着一种千锤百炼后的金石之音,穿透了所有喧嚣后的死寂。
举座皆惊!随即,雷鸣般的掌声、由衷的赞叹声轰然爆发!所有人似乎都自动忽略了方才那惊险的一幕和魔修的偷袭,只记住了这杯酒,和这位年轻剑仙此刻展现出的、符合他们所有想象的孤高与强大。
只有我知道,他负在身后的那只手,指缝间,鲜血正一滴、一滴,无声地砸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劫波渡尽,盛宴终散。各派掌门带着满意与震撼陆续离去,凌云殿的喧嚣如同退潮般迅速平息,留下满地狼藉和劫后余生的空旷寂静。空气中残留着灵酒的醇香、佳肴的余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被极力清扫却依然顽固的血腥气。
我独自坐在缮写房那张熟悉的、堆满了残卷古籍的案几前。窗外,洗剑瀑的轰鸣声似乎也比往日温柔了些许。油灯如豆,映照着摊开在我面前的那本《凌霄剑谱·残卷拾遗》。书页间,那日被我抱在怀中而沾上的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如同刺目的疮疤,与古籍本身的古老伤痕交织在一起。
指尖轻轻拂过那些血迹,那惊心动魄的坠落感、手腕几乎被捏碎的剧痛、以及他眼中焚尽一切的赤金色火焰,依旧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心口的位置,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细密的酸胀。
门轴发出轻微而熟悉的吱呀声。
我猛地抬头。
沈清寒站在门口。洗去了一身华宴的尘埃,他换回了素日那身简练的雪青色常服,墨发依旧用那根素玉簪一丝不苟地束着。夜风从敞开的门缝涌入,拂动他的衣袂和鬓边几缕发丝,带来山间特有的清冽寒气。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漠,如同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黄的灯光下,似乎沉淀着比平时更复杂难辨的东西。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我身上,而是径直投向我案头那本摊开的古籍。然后,他迈步走了进来。步履无声,如同踏着月光。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案几对面,极其自然地坐了下来。动作流畅,仿佛这个位置本就是为他而设。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瞬间填满了缮写房这方小小的空间,连油灯的光焰似乎都微微瑟缩了一下。熟悉的冷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仿佛来自雪山之巅的清气,无声地弥漫开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将那点干涸的血迹藏在指腹之下。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握剑纵横三千里、也曾死死抓住我手腕的手,此刻掌心裹着一层素净的白布,隐隐透出一点淡红的血痕。他修长的手指,指向古籍上一处我反复描摹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巨大留白。那处空白,几乎占据了半页,旁边只有一句语焉不详的古老箴言:心剑如一,意动锋随。
他的指尖悬停在空白上方,然后,极其缓慢地、稳定地开始移动。没有蘸墨,没有落笔,只是在虚空中勾勒着某种无形的轨迹。
起初,他的动作还有些凝涩,仿佛在极力回忆着什么极其久远的东西。但渐渐地,那轨迹变得连贯、流畅起来。指尖划过空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力量感,时而如惊雷破空,迅猛刚烈;时而如春风拂柳,缥缈无痕;时而又如大江奔涌,连绵不绝……精微的剑意流转、气机生灭的关窍,那些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凭空填补的空白,此刻竟随着他指尖的舞动,在我脑海中无比清晰地具现出来!
那是失落的剑意!是深藏在沈氏血脉中的传承!是这本古籍残缺百年的灵魂!
我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周遭的一切,全部的感官和精神都死死地追随着那在虚空中演绎的无形剑舞。眼睛一眨不眨,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细微的转折、每一次气机的吞吐。那困扰我多日的迷雾,被这无声的指尖轻易地拨开,显露出剑道最精微奥妙的风景。
时间在无声的演绎与极致的专注中悄然流逝。不知过了多久,沈清寒的指尖停了下来,悬在半空。最后一道轨迹的终点,正指向那句古老的箴言——心剑如一,意动锋随。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依旧沉静,如同古井深潭,却不再是以往那种隔绝一切的冰冷。在那幽深的潭底,我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询问仿佛在无声地问:看懂了么
心口那股酸胀感再次涌起,这一次却带着温热的暖流。我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哽:懂了!大师兄!我…我明白了!那些曾经如同天书的空白,此刻豁然开朗!我迫不及待地抓起案上的软毫笔,蘸饱了墨,深吸一口气,屏息凝神,将方才所见所感,以最精炼准确的线条和注解,一笔一划,小心翼翼地填补到那处巨大的空白之上!
笔尖沙沙,墨迹在古老的纸页上缓缓晕开。我全神贯注,物我两忘。沈清寒没有离开,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对面,目光落在我奋笔疾书的笔尖上,又或是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他没有再指点,只是沉默地陪伴着。缮写房里只剩下笔锋划过纸页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永恒不变的瀑布轰鸣。
当最后一笔落下,一个完整的、蕴含着无尽玄机的剑意循环图谱终于呈现在古籍之上,与前后文气韵贯通,浑然天成。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疲惫感同时袭来。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放下笔,这才惊觉窗外天色已经透出了蒙蒙的青灰色,竟是一夜将尽。
抬头看向对面。
沈清寒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沉静。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柔和地落在他侧脸上,将那冷硬的线条镀上了一层温润的暖色。他似乎一直在看着窗外洗剑瀑的方向,又或许只是在出神。察觉到我的目光,他缓缓转回头。
四目相对。
昏黄的灯光与清冷的晨光交织,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仿佛空无一物。他薄薄的唇瓣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小……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生涩试探的单音,如同羽毛拂过寂静的水面。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什么,或者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
……砚。第二个字,清晰地落下。不再是嘶吼,不再是破碎的音节,而是完整、清晰的呼唤。虽然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微哑,却平稳地穿过了我们之间短短的距离。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温柔地漫溢进来,悄然驱散了缮写房内最后一缕昏暗。案头那盏熬尽了灯油的豆灯,火焰跳动了一下,终于无声地熄灭了,只余下一缕极淡的青烟袅袅升起。
空气里,浓郁的新墨清香混合着古籍特有的、沉淀了岁月的陈纸气息,静静流淌,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漫长修复的终结,和某些崭新事物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