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和转校生许薇联手改了我高考志愿的那天,南方下了十年不遇的雪子。
北方更适合你。他低头避开我的眼睛,雪籽在他肩头碎成冰渣。
三年后我在北国图书馆醒来,发现身上盖着校草顾言的外套。
同学,你高烧40度还在刷题他指尖拂过我额头。
陈默考研来校那天,正撞见顾言把我按在覆雪的长椅上亲吻。
当年你改志愿时,有没有想过……我笑着擦掉顾言唇角的雪,北方连落雪都比南方痛快
后来陈默在顾教授家看到全家福——顾言搂着我,他父亲举着我的法考证书。
而许薇攥着孕检单找他时,我正把顾家祖传的玉镯套进手腕。
两家人最后一次在医院吵翻,我妈把陈母送的银镯扔进垃圾桶:老年痴呆的药,我们吃得起!
陈默终于明白:那年落在他肩头的雪籽,早已在我们之间划下天堑。南方冬天的冷,是带着湿气的阴毒,能钻进骨头缝里。那天下午,天沉得像是随时要塌下来,灰蒙蒙的,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林晚,攥着那张薄薄的高考志愿确认单,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进粗糙的纸页纤维里,指关节绷得发白。纸张边缘印着几个模糊的指印,是我刚才在教务处门外焦灼等待时留下的。
视线死死钉在屏幕右下角那个冰冷得毫无温度的时间显示上。
离最终确认锁死,只剩不到三十分钟。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停留在和陈默的微信聊天界面。我最后一条消息,是一个小时前发出的:默哥,教务网卡死,帮我点下‘确认’!拜托!!后面跟着一串焦急到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符号。再往上翻,是我拍给他的志愿表截图,每一个院校和专业代码都清晰无比——清一色扎根南方的顶尖高校,那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也是我们无数次并肩坐在操场边、对着星空约定过的未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不肯停歇的细沙,每一粒落下都砸在我紧绷的心弦上。屏幕暗了又亮,我机械地按亮它,目光在空荡荡的聊天框和他灰暗的头像之间来回扫视。陈默的头像是一张他初中时投篮的照片,阳光灿烂,笑容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此刻,那笑容却像一根冰冷的刺。
默哥我忍不住又发了一条语音,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在吗看到没快没时间了!
窗外,天空的颜色又深了几分,酝酿着一场南方冬日罕见的异动。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冲回教务室用那台卡得像老牛拉破车一样的公用电脑再搏一次时,手机屏幕终于跳了一下。
是陈默!
我的心猛地提起,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可点开信息的手指,却因为一种莫名的不安而微微发抖。
信息很短,只有几个字,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毫无防备的心脏:
晚晚,北方…可能更适合你。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荒谬得像一场拙劣的噩梦。
更适合我我喃喃重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指尖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无法呼吸。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又轰然退去的嗡鸣声。几乎是同时,教务处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负责志愿系统的王老师探出头,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朝走廊里零星几个同样等待的同学扬声道:系统恢复,可以确认了!大家抓紧最后时间!
最后时间!
这四个字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我几乎是扑到最近的一台空闲电脑前,手指因为巨大的恐慌和愤怒而抖得几乎按不准键盘。登录账号,密码输入三次才成功。页面跳转的瞬间,我死死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看向屏幕——
屏幕中央,原本填得满满当当、象征着安稳未来的南方院校列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刺眼的、孤零零的一行。
北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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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质工程专业(定向艰苦地区)
那一行冰冷的黑色宋体字,像一张咧开的嘲讽大嘴,无声地吞噬了我所有关于未来的想象。定向艰苦地区……一个我从未在任何备选方案里、甚至从未在脑海里浮现过的遥远名词。
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彻底沸腾,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眼前猛地一黑,电脑屏幕上的字迹开始扭曲、旋转。我猛地用手撑住冰凉的桌面,指甲刮过廉价的防火板,发出刺耳的咯吱声。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林晚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旁边有相熟的同学注意到我的异样,关切地问了一句。
我无法回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些刺目的志愿信息上。北方大学…地质工程…定向艰苦地区…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我的神经。
谁谁能改我的志愿密码只有……
一个名字,带着巨大的荒谬感和锥心刺骨的背叛感,猛地炸开在混乱的脑海——陈默!只有他!只有他知道我的密码,只有他能在系统恢复后第一时间操作!只有他刚刚发来了那条莫名其妙的北方更适合你!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剧痛,像海啸般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转身,推开挡在身前的同学,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务处。走廊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却丝毫无法冷却我体内熊熊燃烧的火焰。我要找到他!我要当面问清楚!为什么!
教学楼外,天色已经阴沉得如同傍晚。冰冷的、细小的颗粒,不知何时开始从铅灰色的天幕中簌簌落下。不是轻柔的雪花,而是南方罕见的、坚硬冰冷的雪籽。它们噼里啪啦地打在光秃秃的香樟树枝上,打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也打在我滚烫的脸颊上,带来一阵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他。
陈默站在操场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低着头,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他身边,站着转校生许薇。许薇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羊绒大衣,在一片灰蒙蒙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刺眼。她微微侧着头,正对着陈默说着什么,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近乎胜利者的柔和光彩。陈默只是听着,肩膀微微垮着,像一尊失去了支撑的雕塑。雪籽落在他深蓝色的羽绒服肩头,很快堆积起薄薄的一层,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玻璃碴子似的微光。有些雪籽撞在他肩头,碎裂开来,溅起细小的冰晶,转瞬消失。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雪籽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踩碎了自己过去十几年构筑的世界。愤怒、委屈、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腔里冲撞,可冲到喉咙口的质问,却在看清他此刻姿态的瞬间,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绝望死死压住。
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
目光相撞。
他的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有慌乱,有闪躲,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甚至还有一丝……我无法理解的痛苦唯独没有我预想中的得意或坦然。那眼神像针一样刺了我一下,随即飞快地移开了,死死地盯着他脚下不断被新落下的雪籽覆盖的水泥地缝,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救赎。
陈默。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冰冷和颤抖,我的志愿,怎么回事
槐树的枯枝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轻响,雪籽落得更密了。
他猛地一震,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沉默了几秒,那几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北方…冬天有暖气,空气干燥……地质…发展空间大……他语无伦次地挤出几个词,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发展空间大我重复着,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冰冷的空气,所以你就替我做主了把我的未来,随随便便就扔到一个我连地图上都要找半天的‘艰苦地区’陈默,谁给你的权利!
我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去。他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灰暗的天光下白得像纸。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辩解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飞快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许薇。
就是这极其细微的一眼。
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混乱的思绪和残存的侥幸。所有的线索——许薇转学后对陈默刻意的接近,她看我时偶尔流露出的那种不易察觉的敌意,陈默最近几次在我面前提起许薇时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还有此刻,她站在他身边,那看似平静实则带着掌控的姿态,以及陈默那如同被无形绳索牵引的、下意识的一瞥……
一个清晰而冰冷的真相,带着令人作呕的粘稠感,浮出水面。
不是他一个人。
是他们。
是他陈默,和这个叫许薇的转校生,联手改了我的志愿!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彻底捏碎了,痛到极致,反而只剩下麻木的空洞。所有的愤怒、质问、歇斯底里,都在这一刻被抽干了。巨大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我看着陈默那张写满愧疚和挣扎的脸,看着许薇那微微蹙起、仿佛带着担忧实则眼底藏着什么的眼神,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荒谬可笑。
一股冰冷的、前所未有的清醒,像北方的寒风,穿透了所有灼热的痛楚和混乱,吹进我的心底。
原来,人心可以如此轻易地改变。原来,十几年的情分,可以如此廉价地被一个闯入者碾碎。原来,我所以为的坚不可摧的依靠,不过是一堵风一吹就倒的沙墙。
雪籽落在我的睫毛上,融化成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呛得肺生疼。再开口时,声音异常地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陈默,我看着他,目光第一次没有闪躲,直直地穿透他眼中的混乱和痛苦,落在那片空洞的底色上,从今天起,你我之间,一刀两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像坠地的冰凌,碎裂开来,带着决绝的回响。
我林晚,没有你这样的‘青梅竹马’。
说完,我不再看他瞬间煞白如死的脸,不再看许薇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愕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晦暗。我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也背对着我过往的整个世界,一步一步,踩碎一地冰冷的雪籽,走向教务处那扇透着惨白光线的门。
身后,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雪籽打在树叶和地面上的沙沙声,单调而冷酷。
那声音,像极了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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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天,是沉默的暴君。风像刀子,裹挟着干燥的寒意,能直接刮进骨头缝里。空气凛冽得吸一口,鼻腔都带着刺痛感。入冬后的第一场大雪,在某个深夜悄然降临,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个北方大学校园。清晨推开门,入眼一片刺目的、无边无际的白,厚得能没过脚踝。松树枝被压弯了腰,沉甸甸的雪块不时噗地一声砸落在地。
暖气片在宿舍里嗡嗡作响,隔绝了窗外的酷寒。昨晚通宵赶一份地质构造图的报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我趴在图书馆靠窗的暖气片旁,面前摊开的专业书和演算纸在视野里渐渐模糊、旋转。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划拉出一道长长的、歪歪扭扭的墨痕,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黑暗深处滑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烈的寒意和剧烈的头痛将我硬生生拽醒。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身体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疼。喉咙干得冒火,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眼皮重得掀不开,勉强睁开一条缝,刺眼的白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涌进来,晃得我一阵眩晕。
模糊的视野里,一片深沉的、带着细密纹理的黑色布料盖在我身上。很沉,带着一种陌生的、清冽又干燥的气息,像雪后初霁的松林。这绝不是我的外套。
混沌的意识被这陌生的触感猛地刺了一下。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手肘刚撑起一点,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瞬间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预想中撞上书架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稳地托住了我的手臂,止住了我倾倒的势头。那温度透过薄薄的毛衣传来,在冰冷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灼人。
别动。
一个低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音质干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磁性,像冰层下流动的溪水。
我艰难地抬起头。
逆着窗外雪后刺目的天光,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我面前,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轮廓有些模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形的挺拔。他微微俯着身,靠近了一些。
视野终于清晰了一些。
一张过分英俊的脸映入眼帘。眉骨很高,鼻梁挺直,下颌线利落得像刀裁。皮肤是冷调的白,在雪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透明。此刻,他微微蹙着眉,那双颜色偏淡、如同浸在寒潭里的眼眸,正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落在我脸上。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微凉的触感,轻轻拂过我滚烫的额头。那触碰短暂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指腹上薄薄的茧。
同学,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入我嗡嗡作响的耳中,你高烧40度,还敢在这里刷题
他的另一只手里,赫然捏着我的电子体温计。屏幕上的数字,猩红刺眼:40.1℃。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只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混沌的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他那句话——高烧40度,还敢在这里刷题
原来,不是累,是快把自己烧糊涂了。
他垂眸看着我,那双淡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狼狈不堪的影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收回探在我额前的手,弯腰,动作干脆利落地将滑落的那件黑色大衣重新裹紧在我身上,一直拉到下巴。那清冽的松林气息瞬间将我包裹得更严密。
能走吗他问。我试着动了一下腿,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我摇摇头,挫败感伴随着高烧的眩晕再次袭来。
他似乎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下一秒,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俯身,一只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另一只手稳稳地扶住我的后背,稍一用力,便轻而易举地将我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失重感和高烧的眩晕混合在一起,让我下意识地惊呼了一声,手臂慌乱地攀住了他的肩膀。隔着柔软的羊绒衫,能感觉到他肩臂肌肉瞬间的绷紧和传递过来的沉稳力量。
顾言!药买回来了!一个清亮的女声由远及近。
一个扎着马尾、充满活力的女生小跑着过来,手里拎着塑料袋,看到顾言抱着我,明显愣了一下,大眼睛里满是惊讶:哇哦!什么情况
发烧晕倒了。顾言言简意赅,抱着我,步伐沉稳地朝图书馆门口走去,对周围投来的惊诧目光视若无睹,林薇,麻烦联系下校医院值班室,说有个高烧40度的学生马上到。
好嘞!叫林薇的女生立刻点头,麻利地掏出手机。
我靠在他怀里,脸颊隔着薄薄的衣料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那陌生的清冽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的暖意,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高烧的混乱感并未减轻,头痛欲裂,身体依旧冷一阵热一阵。然而,在这突如其来的、近乎狼狈的境地里,在这陌生而坚实的臂弯中,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全感,像破冰的溪流,悄然渗入我冰冷疲惫的心底。
图书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更猛烈的寒气扑面而来。他抱着我,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茫茫雪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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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北国凛冽的风雪中,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硬度向前碾过三年。
曾经刻骨铭心的背叛和痛楚,被繁重的课业、冰冷的实验数据、以及北方特有的粗粝生活磨砺得只剩下心底一道浅淡却无法消除的疤痕。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那道疤痕才会在黑暗中隐隐作痛,提醒着那个被雪籽覆盖的下午。
陈默这个名字,连同他身后那个叫许薇的影子,早已被我刻意地扫进了记忆角落最厚的尘埃里。我们之间,从志愿被篡改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天崩地裂。两家的关系,也如预料般彻底破裂。听说他父母曾试图登门解释道歉,被我妈冷着脸用一句老年痴呆的药,我们吃得起!连同他妈妈早年送的一对银镯子一起砸了出去。自此,两家再无往来。
生活被新的目标填满。三年,足够我褪去南方的温软,像北方的白桦一样,在寒风中淬炼出更坚韧的筋骨。地质工程不再是强加于身的枷锁,反而成了我握在手中、试图凿开未来的工具。目标清晰而明确:拿下法考,跳出那个被强行安排的定向艰苦地区的牢笼。图书馆成了我的第二个宿舍,通宵达旦是常态。只有顾言偶尔会带着温热的牛奶或提神的黑咖啡出现,不动声色地放在我堆满书的桌角。他研二,主攻法律,是我在图书馆战友般的存在。那些关于法考的艰深难点,在他条理清晰的剖析下,往往能迎刃而解。关系在日复一日的并肩作战中,悄然升温,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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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隆冬。考研季的硝烟刚刚散去,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疲惫、期待和离愁别绪的复杂气氛。傍晚时分,天空再次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酝酿着又一场大雪。
我和顾言刚从校外一家以骨头汤出名的老店回来。热腾腾的汤食驱散了身上的寒气,饱腹感带来一种慵懒的舒适。他牵着我,沿着落光了叶子的银杏大道慢慢往宿舍区走。昏黄的路灯早早亮起,在灰暗的天色里投下一个个温暖的光圈。
法考成绩下周就出了,顾言侧头看我,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路灯的光晕柔和了他冷峻的轮廓,那双浅淡的眸子映着暖光,带着笑意,林晚同学,提前预定一顿庆功宴
我弯起嘴角,刚要回答,几片冰凉的东西轻盈地落在鼻尖。抬头望去,细密的雪粒不知何时已悄然飘落,很快便洋洋洒洒,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路灯的光束里,雪花像无数旋转的精灵,无声地扑向大地。
下雪了!我有些惊喜地伸出手,接住几片晶莹的雪花,看着它们迅速在掌心融化。北方的雪,总是来得这样干脆利落,铺天盖地,带着一种涤荡天地的痛快。
顾言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我。他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抬手,温热的手指拂去我发顶刚落的几片雪花。动作自然而亲昵。
嗯,下雪了。他低声应着,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专注的暖意。
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也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微微颤动。路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我们,将飞舞的雪花染上一层朦胧的金边。周围的世界仿佛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隔绝开了,只剩下这方寸之地,和他眼中清晰映出的我。
一种冲动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或许是这大雪带来的纯粹氛围,或许是长久以来并肩作战滋生的情愫终于破土而出,或许……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人,让我感到了久违的心安和悸动。我踮起脚尖,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勇气,吻了上去。
他的唇带着室外的微凉,却异常柔软。似乎只是极短暂的错愕,下一秒,环在我腰间的手臂骤然收紧,将我更深地嵌入他温暖的怀抱里。他反客为主,加深了这个吻。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透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珍重。唇齿间是彼此温热的气息,带着骨头汤淡淡的余香和他身上清冽的松木味道。大雪纷扬落下,落在我们紧贴的脸颊、交缠的呼吸之间,带来冰凉的刺激,却丝毫无法冷却这瞬间点燃的灼热。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和雪花落地的簌簌声。
就在这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突兀地、撕裂般地闯入了这片静谧。
那声音太过熟悉,又太过陌生。熟悉到足以唤醒沉睡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片段,陌生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濒临崩溃的绝望。
我猛地一僵,从那个炽热的吻中抽离,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几步开外,通往研究生新公寓的岔路口,路灯的光圈边缘,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我以为早已彻底从生命中剔除的身影。
陈默。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羽绒服,肩上、头发上落满了厚厚一层雪,像个突兀的雪人。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看起来相当沉重的黑色行李箱,轮子深深陷在积雪里。整个人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我和顾言相拥的地方。
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又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他跋涉千里、耗尽心力追寻的某个幻梦,在眼前被彻底、残酷地碾成了齑粉。雪花落在他惨白如纸的脸上,瞬间融化,混着别的什么,蜿蜒而下,在他冻得发青的下颌处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顾言也察觉到了我的僵硬,他缓缓松开环抱我的手臂,但依旧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半挡在我身前,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投向那个不速之客,带着无声的审视和冰冷的警告。他认出了陈默。这三年来,他或多或少从我零星的、带着冰冷恨意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这个人的存在。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大雪还在不知疲倦地落下,覆盖着沉默的三个人。
短暂的死寂后,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冲肺腑,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下来。所有的惊愕、被冒犯的不快,都化为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冷。我甚至微微弯起了唇角,抬手,用指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亲昵的娇嗔,轻轻擦掉顾言唇角残留的一点湿润,目光却穿过纷飞的雪花,直直地落在陈默那双破碎的眼睛里。
我的声音不大,清晰地穿透落雪的簌簌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平静,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默好久不见。
当年你改我志愿的时候,有没有想过……
我的指尖在顾言温热的唇上停顿了一下,才慢慢收回,目光扫过陈默肩上沉重的积雪,落回他那张失魂落魄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北方连落雪,都比南方来得痛快
话音落下的瞬间,陈默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他踉跄着后退半步,沉重的行李箱哐当一声歪倒在积雪里。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着。
大雪纷飞,无声地覆盖着他,也覆盖着过去的一切。
顾言无声地握紧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我收回目光,不再看那个在雪中崩溃的身影,轻轻回握住他的手。
走吧,我说,声音平静无波,雪更大了。
我们转身,并肩走入更深的雪幕,将那个破碎的过去,彻底留在了身后昏黄的路灯下。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将整个北方大学彻底裹进一片无瑕的银白。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空气却依旧干冷凛冽。
法考成绩毫无悬念地过了。顾言兑现承诺,在他父亲顾教授家设了顿简单的家宴庆贺。顾教授是法学院德高望重的学术权威,也是顾言口中那个有点古板但心肠很软的父亲。初次登门,我有些拘谨,但顾教授只随意问了几句我的专业和法考心得,便不再多言,眼神却带着温和的赞许。顾言的母亲则热情得多,拉着我的手说了不少话。
晚饭后,顾教授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去书房处理事情。顾言被母亲指使去厨房切水果。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顾妈妈,她起身去拿相册,想给我看顾言小时候的糗照。
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顾教授低沉的通话声。
我独自坐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对面墙上。那里挂着一张装帧精致的全家福,显然是近期拍的。照片里,顾教授穿着笔挺的西装,神情难得地放松,带着一丝微笑;顾妈妈则温婉地依偎在他身侧,笑容满面。最引人注目的是顾言和我——他穿着熨帖的衬衫,手臂自然地、带着强烈占有欲地环着我的肩膀,下巴微扬,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和满足;而我,穿着简单的白色毛衣,手里举着那张刚刚寄到的、印着鲜红合格印章的法考证书,对着镜头笑得眉眼弯弯,那是卸下千斤重担后发自内心的轻松和喜悦。照片背景是顾家书房的巨大落地窗,窗外是初冬萧瑟却干净的庭院。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恰好落在我手中的证书上,那抹红色显得格外夺目。这张照片,凝固了努力终得回报的荣光,也凝固了新的归属所带来的温暖。我看着照片里自己明亮的笑容,心底一片平静的暖意。
就在这时,玄关处传来门铃声,清脆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顾妈妈拿着相册从里间出来,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谁呀她放下相册,朝门口走去。
门开了。
寒风裹挟着零星的雪沫瞬间灌入温暖的客厅。
门口站着的人,像一尊刚从冰天雪地里挖出来的雕像。
陈默。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颊冻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紫。肩上、头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他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文件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整个人显得极其落魄,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和慌乱,直直地投向客厅里面。
顾…顾教授在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焦虑。目光在客厅里急切地搜寻,当扫过沙发上的我时,猛地顿住,瞳孔骤然收缩,那里面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难堪、痛苦,还有一丝被命运嘲弄的绝望。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在顾教授家里,撞见我。
你是顾妈妈微微蹙眉,保持着得体的距离感,打量着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神情异常的年轻人。
我…我是今年刚考进来的研究生,陈默。他艰难地开口,语速很快,带着一种急于证明什么的迫切,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请教顾教授!关于我的导师分配……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瞟向我,带着一种近乎乞求的混乱意味,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回应或解释。
我平静地回视着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心底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这个人,连同他带来的混乱和痛苦,早已被时间和我自己的努力,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顾教授在忙,你……顾妈妈的话还没说完。
陈默的目光,就在这短暂的僵持中,猛地钉在了我身后的墙壁上。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锁在那张全家福上。
照片里,顾言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我手里举着那张象征着新起点的法考证书,笑容灿烂。顾教授夫妇站在我们身后,目光慈和。
时间仿佛在陈默身上凝固了。
他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比窗外的积雪还要惨白。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明亮、后来总是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茫然。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脚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
文件袋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光洁的地板上。
教…教授……他嗫嚅着,声音破碎得不成调,目光却依旧死死地黏在照片上,仿佛要将那画面刻进灵魂深处,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残忍。原来,他拼尽全力、背叛所有才挤进来的地方,早已成了我闲庭信步的后花园。原来,他视若神明、渴望拜入其门下的导师,是我男朋友的父亲。原来,他以为能重新开始的地方,从一开始,就写满了我的名字。巨大的荒谬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雪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呼喊,尖锐地撕裂了门口的僵局:
陈默!陈默你等等我!
许薇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脸色同样苍白,眼圈红肿。她一眼看到僵立如木偶的陈默,又看到客厅里的我,眼神瞬间变得怨毒无比。她冲上前,一把抓住陈默的手臂,带着哭音: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听我说……
她的话戛然而止。顺着陈默空洞死寂的目光,她也看到了墙上的全家福。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怨毒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更深沉的嫉恨。
下一秒,许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张纸,不由分说地塞进陈默僵硬冰冷的手里,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和颤抖:
你看!你看看这个!我们…我们有孩子了!陈默!你不能不管我!不能不管我们的孩子!
那张纸被揉得有些皱,但顶端XX医院检验科的红色字样和下方妊娠阳性的结论清晰可见。
陈默像是被那张纸烫到,手指猛地一缩,那张孕检单飘落在地,刚好落在刚才掉落的文件袋旁边。他低头看着地上的两张纸,一张是他费尽心机想抓住的所谓前程,一张是他无法逃脱的沉重枷锁。他像是彻底被抽空了灵魂,高大的身躯佝偻着,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许薇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顾妈妈皱着眉,脸色沉了下来,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场面感到不悦和困扰。
厨房的门开了。顾言端着切好的水果盘走出来,看到门口的景象,眉头瞬间拧紧,眼神冷冽如冰。他快步走到我身边,将果盘放在茶几上,手臂自然地揽住我的肩,以一种绝对保护的姿态,隔开了门口那令人窒息的混乱,无声地宣示着主权和界限。
他冷冷地扫了一眼门口失魂落魄的陈默和哭哭啼啼的许薇,目光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询问和安抚。
我轻轻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和力量,目光平静地掠过地上那两张如同命运讽刺注脚的单子,然后抬起手。
手腕上,一只水头极好、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镯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那是刚才饭前,顾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边感叹总算盼到这小子定下来了,一边不由分说从自己腕上褪下来,亲手给我戴上的顾家祖传的玉镯。
温润的玉质贴着我的皮肤,带着岁月沉淀的暖意。
我轻轻抚摸着玉镯光滑的弧度,抬起头,迎上顾言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安心的笑容。
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门内是温暖、秩序和确定的未来。
门外是寒冷、混乱和早已崩塌的过去。陈默终于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顾言的肩膀,越过我,最终落在我手腕上那只在灯光下莹润生辉的玉镯上。那抹温润的光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底。
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张刺目的孕检单,又看了一眼哭得妆容尽花的许薇,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灰。
他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弯下腰,捡起了那张孕检单。然后,他伸出手,那只手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攥住了许薇冰凉的手腕。
……走。一个破碎不堪的字音从他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拉着许薇,像拖着一个沉重的包袱,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了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沉重的行李箱还歪倒在门边的积雪里,像一个被遗弃的、不合时宜的旧梦。深冬的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无形焦灼混合的冰冷气味。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人声嘈杂,脚步声匆忙,构成一种特有的、令人心慌的背景音。
我妈坐在神经内科诊室外冰凉的蓝色塑料椅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叠检查报告,纸张的边缘被捏得起了毛边。我坐在她身边,握着她另一只冰凉的手。她最近几个月总是忘事,手脚偶尔不听使唤,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早期阿尔茨海默症。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及早干预,药物控制,延缓进展……
对面的椅子上,气氛却截然不同。
陈默的母亲,那个曾经总是打扮得体、说话温声细语的女人,此刻却显得有些焦躁和激动。她旁边坐着沉默得像块石头的陈父。而陈默和许薇,坐在最边上。许薇的小腹已经显怀,穿着臃肿的羽绒服,脸色憔悴,眼神却带着一种执拗的、近乎破罐破摔的尖锐。陈默低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沉重的、无法摆脱的阴郁里。
小晚妈妈,陈母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种努力压抑却依然流露出的急切和不甘,你看,这都过去多久了孩子们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是,小默和许薇是做错了,大错特错!可小默现在也考回来了,就在顾教授门下,前途是好的!许薇也…也有了孩子,我们两家总归是几十年的老邻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何必闹得这么僵小晚现在也出息了,法考都过了,过去的事,就不能…就不能让它过去吗
她的话像点燃了一根引线。
我妈猛地抬起头。她的眼睛因为连日来的焦虑和此刻的愤怒而布满红丝,目光却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地刺向陈母。
让它过去我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能冻裂空气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在地上,林晚的前途差点就毁在你们儿子和他身边这个女人手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它过去!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和许薇,那眼神里的恨意和鄙夷毫不掩饰。
年纪小不懂事改高考志愿是小事吗!那是孩子的一辈子!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们家陈默倒是‘前途光明’了,考到顾教授门下了呵!我们家林晚呢要不是她自己拼了命地学,三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硬是把法考啃下来,她现在就该被发配到哪个山沟沟里‘定向艰苦’去了!你们想过她的死活吗!
陈母被她的话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我们…我们当时也是…唉!许薇她…
别跟我提她!我妈厉声打断,手指直指许薇,还有她!一个转校生,心思歹毒!怂恿着陈默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好了,孩子也有了锁死了行啊,你们两家锁死!锁得牢牢的!别再来沾我女儿的边!
妈…陈默痛苦地低吼一声,抬起头,脸上是深刻的疲惫和绝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别……
闭嘴!我妈猛地喝断他,眼神如冰似雪,陈默,我告诉你,从你帮着她改掉林晚志愿那一刻起,你在我这里,就已经死了!我女儿没有你这样的‘竹马’!我们家,也没有你们这样的‘青梅竹马’邻居!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到了极点。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愤怒而有些摇晃。我赶紧扶住她。
就在这时,她从自己随身的旧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小布包。她颤抖着手,一层层掀开那洗得发白的手帕。
里面露出的,赫然是一对式样古朴、已经有些发乌的银镯子。那是很多年前,陈默妈妈送给我妈的,据说是陈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象征着两家的情谊。镯子保养得并不好,有些地方已经失去了光泽,带着岁月和疏于打理的痕迹。
陈母看到那对镯子,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难以置信。我妈看也没看她,攥着那对银镯,像是攥着什么肮脏的、令人作呕的东西。她一步跨到走廊墙边那个绿色的、标着医疗废物的垃圾桶旁,掀开盖子,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将那对银镯砸了进去!
金属撞击塑料桶壁,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脆响,在嘈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像某种关系的彻底断裂。
看见了吗我妈转过身,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最后的火焰,直直地逼视着瞬间面无人色的陈母,你们陈家的东西,我们不稀罕!
她挺直了背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的决绝:
老年痴呆的药,我们吃得起!用不着你们假惺惺!
说完,她不再看对面那一张张或惊骇、或痛苦、或难堪的脸,用力反握住我的手,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
晚晚,我们走。去拿药。
我紧紧搀扶着她,感受到她身体细微的颤抖,也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力量。我们转身,一步一步,沿着惨白灯光下的走廊向前走去。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银镯在垃圾桶底发出的轻微嗡鸣,以及许薇骤然爆发的、带着绝望和怨毒的尖锐哭声。
那哭声,如同旧日世界的最后一声丧钟,被我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走出医院大楼,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天空阴沉,细小的雪粒又开始飘落。
我妈在台阶上停下脚步,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郁结和污浊都吐出去。她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激烈愤怒,只剩下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我的心疼。
晚晚,她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以后的路,咱们娘俩自己走。走稳了,走亮了。
我用力点头,眼眶发热,却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
雪粒落在脸上,冰凉。
却无比清醒。
远处,顾言的车安静地停在路边,他靠在车门边,看到我们出来,立刻大步迎了上来。他的身影在细雪中显得格外挺拔可靠。
新的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