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八年的春日,暖得邪性。坤宁宫的琉璃瓦往年还凝着霜,今年才二月二,日头就毒辣辣悬着,晒得殿前汉白玉台阶腾起虚浮的热气。那几株老梅,本该孤傲清绝,此刻蔫头耷脑,透着一股颓丧的死气。
我靠在临窗的贵妃榻上,薄锦被搭着,一丝风也无,空气黏稠如凝固的蜜糖,沉沉压着胸口。窗外刺目的阳光泼洒进来,在金砖地上跳跃,晃得人眼晕。一丝若有似无的药味,混着陈旧的沉水香,顽固钻进鼻腔,沉甸甸压着每一次呼吸。
这味道,刻进了骨髓。
娘娘,贴身侍女兰心脚步放得极轻,声音刻意平稳,该进药了。
我眼皮未抬,目光虚落在窗外那片被阳光烤得发白的庭院。一个捧着描金绘凤漆盒的小太监垂着头,像截木头桩子钉在门口刺目的光晕里。盒子里盛的什么,我闭着眼都闻得出来——那是我喝了小半辈子的补药。苦涩根茎气被劣质蜜糖包裹,底下藏着更阴冷的东西,像条滑腻毒蛇盘踞汤药深处。
兰心端着精巧白玉碗跪坐脚踏上。碗里汤药浓黑,热气袅袅,苦涩瞬间浓烈霸道。她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娘娘,太医说了,得趁热……
我缓缓抬眼。视线掠过晃动、散发甜香的乌黑药汁,掠过兰心掩不住忧虑的脸,定定落在描金漆盒上。金漆冰冷刺目,凤鸟利爪狰狞。
心口猛地一抽,尖锐痛楚从幽深冰冷处炸开,带着铜腥气瞬间攫住呼吸。我蜷紧压在锦被下的手指,指甲深陷掌心软肉,带来短暂尖锐的清明。
搁着。声音沙哑平稳,如深潭死水。
兰心手僵在半空:娘娘,陛下特意嘱咐,看着您用了药,奴才才好回去复命。她飞快瞥了一眼门口木头桩子。
特意嘱咐复命
一股冰冷火焰猛地窜起,烧得四肢百骸发烫。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扫过白玉碗,扫过兰心眼底哀求,落回刺目漆盒。
本宫说了,声音陡然拔高,玉石将裂般脆硬,搁着!
兰心一哆嗦,险险端稳碗。她看着我,终究没敢再劝,默默将碗放小几上,叮一声轻响。
门口小太监头垂得更低,像受惊鹌鹑。殿内只剩窗外聒噪蝉鸣撕扯黏腻空气。药的热气固执升腾,宣告不容置疑的意志。
我靠回软枕闭眼。眼前闪过更刺目画面。
也是毒辣春日。坤宁宫寝殿血腥气压过香料。我虚脱躺在黏腻冰冷褥子上。稳婆抱着没了气息的襁褓跪在床脚抖如落叶。朱翊钧,我皇帝夫君,明黄龙袍一丝褶皱也无,脸格外白皙冷漠。他看也不看襁褓,目光审视我汗湿狼狈的脸。
内侍端描金漆盒进来。药碗递到他手中。
他亲自端碗一步步走到床边坐下。龙涎香混血腥诡异割裂。他指尖带薄茧,温柔拂开我额前湿发。药碗凑到我干裂唇边。
娴儿,声音低沉无喜无怒,国师推演天象,星宿冲克。此子……与我大明国运相悖,强留不得。指尖滑过我脸颊,毛骨悚然的凉,喝了药好好将养。我们还会有嫡子。
那时我刚失去第三个孩子,身体掏空灵魂飘荡。他的话像冰针扎进残存意识。星宿冲克国运相悖冠冕堂皇!药就在唇边,散发此刻如出一辙的甜香。我看他近在咫尺的眼,曾盛满深情的凤目只剩幽潭和威压。
我张张嘴,喉咙堵着血气发不出声。只能被动如木偶,任由他将冰凉死亡甜香灌进喉咙。
呕——
回忆带来强烈反胃攫住我,喉头痉挛。我猛地睁眼,胸口起伏额角沁汗。浓烈药味与眼前新药纠缠,化作无形手扼住咽喉。
娘娘!兰心脸色煞白想替我顺气。
我抬手挥开她伸来的手,力道不大却决绝。兰心手僵半空眼圈红了。
拿走。我喘息着,字字牙缝挤出,颤抖恨意压抑不住,把那脏东西……拿出去!
目光死死钉在白玉碗上。空气凝固沉甸甸压心头。窗外蝉鸣凄厉如不祥预兆。
兰心看我眼睛,那双盛满温顺忧虑的眸子第一次清晰映出我模样——苍白虚弱眼底却燃冰冷火焰。她被灼伤般瑟缩一下,随即犹豫被决然取代。
是,娘娘。她低声应道清晰。端起温热药毫不犹豫转身走向门口小太监。
小太监惊愕抬头脸血色尽褪,嘴唇哆嗦。
娘娘凤体违和见不得药气。兰心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字字清晰威势十足,如实禀报陛下便是。
小太监抖如筛糠,看看药看看我,不敢说半个不字。连滚爬爬接过烫手药胡乱塞进漆盒,抱着盒子礼都忘了行踉跄冲出坤宁宫。
描金漆盒终于消失。
殿门敞开灼热风灌进吹散血腥药味。风带泥土焦燥残花颓唐。空气重新流动虽黏腻不再沉滞。
兰心关好殿门走回跪下拿温热湿帕子为我擦汗。指尖薄茧带来温热慰藉。
娘娘……低唤哽咽后怕如释重负。
我闭眼任由她擦拭。摔药的力气抽空只剩无边疲惫骨头缝酸软。掌心月牙印痕隐痛提醒无声对抗何等真实。
本宫累了。我打断她声音轻飘倦意浓重,不想再喝了。字字耗尽残力。
兰心不再说话更仔细擦拭温柔虔诚。眼底泪光滚落洇开锦被深色湿痕。
殿内粗重压抑喘息窗外蝉鸣。阳光透过窗棂投明明暗暗光斑如碎裂琉璃。药味淡了又被沉水香旧木气取代,但我知道它早已渗入五脏六腑刻进骨髓。
它从未消失。像被剥离骨血被冠天命国运的谋杀。
我深深吸气燥空气涌入肺腑劫后余生刺痛。
这一次描金盒子终究没留下。可下一次
朱翊钧我的好夫君。他岂容我忤逆摔回去的药是反抗更是战书。
胸腔残破心沉重疲惫下冰冷坚硬悄然凝结如深埋地底万年挤压顽石带亘古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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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摔药风波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紫禁城表面平静日升月落刻板如日晷投影。
朱翊钧没来。没质问没雷霆之怒连口谕也无。
沉默比疾风骤雨更窒息。像无形越收越紧网悬坤宁宫上方悬我衰败生命。兰心愈发谨慎宫人噤若寒蝉宫殿弥漫山雨欲来死寂。
我越发缠绵病榻。太医署院判裘太医头发花白面容清癯是深宫除兰心外唯一让我感人间暖意的人。他非朱翊钧心腹医术精湛更残存医者仁心天道敬畏。
此刻枯瘦手指搭我腕脉眉头紧锁脸上凝重掩饰不住。殿内昏暗只点小宫灯映他额角汗珠发亮。
娘娘,他收回手声音压极低字字牙缝挤出,这脉象……虚浮散乱沉取几无……心脉更是……顿了顿抬眼看我浑浊老眼悲悯无能为力痛楚,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了。
油尽灯枯。
四字如冰针精准扎麻木心房带尖锐短暂锐痛。我靠引枕无意外表情连睫毛未颤动。窗外浓墨夜色无风声唯裘太医沉重压抑呼吸殿内回响。
裘太医,我开口平静如死水,本宫身子自己清楚。今日请你来非为诊脉求方。
裘太医微怔皱纹脸掠疑惑。
我缓缓抬手指床榻内侧紧挨墙壁紫檀木雕花立柜。柜子高大厚重雕繁复缠枝莲纹昏暗光线下如沉默巨兽。最下层靠右角落有暗格。声音轻不容置疑力量,取出来。
裘太医顺我手指望去飞快看我一眼眼神探究不解终化肃穆凝重。没多问起身走巨大立柜前。沉重柜门无声拉开轻微吱呀殿内清晰。弯腰枯瘦手指柜底摸索谨慎专注。
片刻直身手中多小小不起眼乌木盒子。无纹饰入手微沉散淡淡木香。
他捧盒子走回榻前双手奉上。
我没接看朴实无华盒子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乌木看到封存焚毁一切业火。打开。我说。
裘太医依言小心掀盒盖。里面无珍宝只几张折叠整齐泛黄纸张。最上面墨迹陈旧赫然药方。字迹工整记录十几味药材分量。裘太医目光落熟悉药名——麝香红花莪术……瞳孔骤缩捧盒子手不受控剧烈颤抖仿佛轻飘纸张重千斤。
他猛抬头看我眼中难以置信惊骇巨大悲痛:娘娘!这……这是……后面话哽喉咙说不出。药方记录分明至阴至寒专堕胎引产虎狼药!每味都足让初孕妇人痛失骨肉严重损毁母体根基!
一张弘儿。声音平静陈述己无关旧事目光落盒穿透岁月看到腹中停留三月未成形孩子。
裘太医手抖更厉害。
另一张安儿。眼前闪过六月深夜伴撕心裂肺疼痛滔天血水被生生剥离男胎。稳婆惊恐眼神朱翊钧冷漠脸。
第三张康儿。那次他药里加更多红花我几乎流尽全身血昏死三天三夜。醒时他坐床边握我手语调温柔:娴儿受苦了为朕江山安稳……
还有第四张声音带微不可查颤音目光盒子移开望窗外无边黑暗前几日被本宫摔出去那碗。描金漆盒那碗散发甜腻死亡气息药汤仿佛眼前晃动。
裘太医捧盒子人如抽脊梁骨佝偻浑浊老泪控制不住顺沟壑脸颊滚落砸乌木盒子留深色印迹。造孽……造孽啊……哽咽声音破碎不堪娘娘……您……您这些年……他看我苍白如纸形销骨立脸后面话说不下去只压抑不住悲泣。
我没哭。眼泪早一次次剜心蚀骨痛楚流干。此刻胸腔翻涌比寒冰冷恨意比熔岩炽业火。看裘太医悲痛欲绝脸缓缓一字一顿:
裘太医你是本宫深宫唯一信得过人。声音不高穿透灵魂力量本宫……时日无多了。
裘太医猛抬头泪眼婆娑看我嘴唇哆嗦想说什么。
本宫要你替我做件事。打断他出口劝慰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眼底一件……关乎大明江山关乎本宫半生血泪能否昭示天日大事!
裘太医浑身一震捧盒子手停止颤抖眼中悲戚巨大震撼随之凝重取代。深深吸气苍老面容浮现近乎殉道者肃穆。缓缓极其郑重对病榻上我屈膝跪下。
老臣……声音激动巨大压力沙哑坚定但凭娘娘吩咐!万死……不辞!
殿内宫灯细微噼啪火苗跳跃将他跪伏身影拉忽长忽短投冰冷地面。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一切声响。坤宁宫如漂浮无边黑暗孤岛中心正酝酿颠覆乾坤风暴。
看他苍老挺直脊背感受乌木盒子四张薄纸承载滔天血债冰冷决绝如深埋地底寒泉彻底淹没残存软弱。
朱翊钧你欠我欠我四个孩儿该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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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如巨大沉没船被死亡气息包裹。汤药味淡去各种名贵香料掩盖不住生命流逝腐朽气。意识时断时续常陷无边黑暗又撕心裂肺咳嗽彻骨寒痛短暂清醒。
时间失意义只剩煎熬等待。
终于闷热窒息午后外面传来不同寻常动静。非宫人小心翼翼脚步非太医低沉交谈许多人杂乱刻意放轻脚步声带沉甸甸心悸威压由远及近停坤宁宫紧闭殿门外。
来了。
我紧闭眼睫微颤。心脏胸腔沉重缓慢跳动每次搏动牵扯全身衰败神经带绵长钝痛。清晰感觉冰冷凝结胸腔深处恨意此刻像投入火星干柴无声燃烧。
沉重殿门无声推开缝隙光线争先恐后涌入刺眼前白茫。熟悉身影裹挟龙涎香久违帝王威仪大步跨进。明黄龙袍昏暗殿内刺目。
朱翊钧。
他比上次清减俊美疏离算计脸竟布满……焦虑甚至一丝……恐慌几步跨到床榻前袍角带风拂过带外面燥热气。
娴儿!声音从未有过的急迫甚至失真。猛榻边坐下冰凉手一把抓我露锦被外枯瘦如柴手腕。触感冰冷滑腻像毒蛇缠上。
我被他抓微颤强忍甩开冲动艰难掀沉重眼皮。
视线模糊好会儿勉强聚焦。他离很近近看清眼底密布血丝看清紧锁眉头下极力压抑泄露惊惶。死死盯我脸像确认什么恐惧什么。
娴儿朕来了!你看看朕!他握我手力道大几乎捏碎腕骨声音带不易察觉颤抖朕听说你……病势沉重……
我虚弱喘息胸口像压巨石。目光平静迎上他焦灼眼里面翻涌复杂情绪——帝王威严冒犯愠怒失去掌控不安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未察觉对即将失去重要物品恐慌唯独无真正怜惜悔意。
陛下……气若游丝开口声音沙哑砂纸摩擦臣妾……怕是……熬不过……今夜了……字耗尽力气伴剧烈喘息。
胡说!他厉声打断声音寂静殿内突兀色厉内荏虚弱。猛俯身凑更近那张曾让我痴迷今只觉恶心脸几乎贴鼻尖龙涎香气浓烈窒息。朕不准胡说!朕已下令让整个太医院会诊!用最好药!朕要你好起来!娴儿你听见没有朕要你好起来!
话语急促带不容置疑命令口吻仿佛金口开逆转生死。可紧握我手不受控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刺骨。
我看他眼底深处无法掩饰惊惶看那份近乎失态焦灼心底冰冷火焰燃烧更旺。多讽刺!我孩子们他亲手送汤药下化血水他何曾半分犹豫我一次次鬼门关挣扎他何曾流露一丝关切今我要死他倒像天塌地陷
陛下……艰难扯嘴角想给笑容只牵动干裂唇带刺痛臣妾……无用……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
不!朕不许!他几乎低吼声音嘶哑带濒临崩溃绝望。猛松开我手双手捧我脸动作近乎粗暴急切强迫直视他布满血丝充满疯狂恐惧眼睛。娴儿朕错了!朕知道错了!
声音陡然拔高空旷殿内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凄厉:朕不该听信妖道之言!不该疑心我们孩儿!朕混账!朕该死!语无伦次帝王威仪荡然无存只剩巨大恐惧攫住失魂落魄男人。
朕只要你!只要你好好活着!娴儿你听见了吗朕只要你活着!一遍遍重复滚烫带咸腥味液体滴落我脸颊他眼泪迟来虚伪忏悔温度灼烧皮肤暖不热早冰封心。
他捧我脸手剧烈颤抖整个人颤抖像秋风最后枯叶。
朕……朕这就下旨!废妖道!千刀万剐!娴儿你看朕!你答应朕你好起来!朕什么都答应你!你要什么朕都给!江山!朕江山……只要你活下来朕……
江山我轻轻重复二字声音微弱叹息却冰冷匕首精准刺破语无伦次哀嚎。
朱翊钧哭诉戛止。捧我脸手僵住那双泪水模糊充满疯狂希冀眼睛死死盯住我。似乎没听清不敢相信听到。
我积蓄最后残存气力努力清晰吐字声音微弱奇异穿透力冰棱碎裂轻响:
臣妾……不稀罕……陛下江山。
这句话耗尽最后生命力。
熟悉带铜腥甜味猛涌喉头。再也压制不住身体剧烈痉挛咳嗽像五脏六腑撕裂呕出。
噗——
温热带浓重腥气液体毫无预兆喷溅。大部分落朱翊钧刺眼明黄龙袍瞬间洇大片深红近黑触目惊心污迹。几滴溅他近咫尺写满惊愕恐惧脸。
世界瞬间安静。
剧烈咳嗽停止。痛苦疲惫恨意……像潮水急速退去。身体无比轻盈仿佛挣脱沉重枷锁。
视野模糊黑暗温柔漫涌。彻底沉入无边寂静前努力对着那张被血染污扭曲惊骇脸扯出笑容。
笑容里无释然无留恋只无尽冰冷一丝……终于解脱快意。
朱翊钧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用我的命给你的答案。
黑暗温柔彻底拥抱我。
娴儿——!!!
一声凄厉不像人声充满绝望难以置信嘶吼如同濒死野兽哀嚎意识彻底消散最后一瞬刺破坤宁宫死寂撕裂紫禁城沉闷天空。
那声音人世间最后声响。
然后永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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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灯火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仿佛无形手骤然掐灭。
巨大悲哀恐惧如实质潮水瞬间淹没象征皇后尊荣宫殿。压抑哭泣角落升起渐渐连绝望呜咽。宫人跪伏在地身体抖秋风落叶为皇后薨逝为即将到来难预料雷霆风暴。
朱翊钧还跪榻前。身被血染污明黄龙袍昏暗光线下呈现诡异暗红。他维持姿势双手还保持捧脸颊姿势掌心早已空空。脸上血点凝固衬惨白脸色金纸。他僵直跪着一动不动仿佛瞬间失去灵魂泥塑。那双曾锐利多情算计眼睛此刻空洞大睁死死盯榻上已然冰冷躯壳里面翻涌惊涛骇浪——难以置信巨大恐惧彻底背叛愤怒还有一种……仿佛世界根基崩塌茫然死寂。
陛下……老迈内侍总管爬着上前声音抖不成样子带哭腔娘娘……娘娘她……薨了……
这话像解某种定身咒语。朱翊钧猛颤空洞眼珠极其缓慢转动视线终于冰冷身体移开落老内侍涕泪横流脸。眼神空洞无活气带令人毛骨悚然寒意。
薨……了喃喃重复声音嘶哑干涩砂纸摩擦朽木。字齿缝艰难挤出来。
是……是……老内侍吓魂飞魄散拼命磕头。
朱翊钧目光缓缓移向自己龙袍上刺目污迹。伸出颤抖手指尖小心翼翼触碰暗红。然后像被烫猛缩回手喉咙发出类似呜咽似野兽低咆怪异声响。
啊——!!!
他终于爆发。非方才凄厉嘶喊一种胸腔深处挤压充满无尽痛苦疯狂嚎叫。猛地上弹起像头失去幼崽困兽殿内踉跄冲撞。撞倒描金灯架精美宫灯摔地碎裂刺耳;挥舞手臂榻边小几玉瓶药盏扫落叮当作响碎片四溅。
假的!都是假的!嘶吼声音破碎充满癫狂娴儿!你骗朕!你起来!你给朕起来!朕不准你死!不准!
宫人吓魂飞魄死死趴地上大气不敢出。整个坤宁宫只剩疯狂嘶吼器物碎裂刺耳噪音他如同醉酒跌撞身影昏暗光线下投射巨大扭曲影子如地狱爬出恶鬼。
歇斯底里发作不知持续多久直到精疲力竭抽去骨头软瘫冰冷地面蜷缩狼藉碎片之中。明黄龙袍碎片割破沾染灰尘污渍更狼狈。大口喘粗气身体不受控剧烈颤抖喉咙发出嗬嗬破风箱抽气声。脸上血污混泪水鼻涕糊片哪半分帝王威仪
他就蜷缩一动不动。殿内哭泣声早已停止只剩死寂粗重艰难喘息。
不知多久胆大内侍颤抖爬过去试图搀扶。
滚!嘶哑虚弱低吼地上传来。
内侍连滚爬爬退开。
朱翊钧慢慢极其艰难地上撑身体。扶旁边倾倒灯架残骸摇摇晃晃站起。他再看榻冰冷身体再看任何人。低着头目光空洞盯沾污迹灰尘龙袍下摆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踉跄朝殿外走去。每步像踩刀尖沉重虚浮。
殿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坤宁宫内窒息绝望死亡气息。
然而隔绝不了深入骨髓阴影。
自那夜离开坤宁宫朱翊钧彻底病倒。非缠绵病榻如山崩海啸急症。高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灼烧神智。时而陷入昏睡口中模糊不清呓语仔细辨听依稀娴儿……孩子……血……;时而猛惊醒双目圆睁惊恐瞪虚空仿佛看索命恶鬼声嘶力竭喊滚开!别过来!。
太医院所有圣手轮番上阵用尽天下奇珍灌无数汤药。可来势汹汹高热如同附骨之疽非不见消退反凶猛。身体肉眼可见速度衰败原本清俊脸颊迅速凹陷蜡黄透死灰。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短短几日似老十岁。
他拒绝再见任何人尤其拒绝穿太医服饰人靠近仿佛那些人索命无常。寝殿内门窗紧闭厚重帘幕低垂隔绝外面光线生气只留下挥之不去浓郁药味肉体迅速腐朽令人作呕气息。
第五日。
黎明前最黑暗时刻。乾清宫寝殿内只点盏如豆宫灯光线微弱几乎无法驱散角落阴影。朱翊钧躺宽大龙床上盖厚锦被不停打寒战。他瘦脱形呼吸微弱急促每次吸气伴胸腔深处拉风箱杂音。
意识无边黑暗灼热地狱浮沉。无数破碎画面脑海疯狂闪现扭曲旋转:
坤宁宫昏暗灯光下秦娴苍白带奇异笑容脸嘴角蜿蜒而下刺目血迹……
描金绘凤漆盒狠狠摔地浓黑药汁四溅散发甜腻死亡气息……
稳婆惊恐脸怀中毫无生气襁褓……
一张张泛黄药方上面熟悉药名毒蛇扭曲蠕动……
臣妾……不稀罕……陛下江山……
冰冷话语如同最后审判混沌识海反复回荡放大带金属摩擦刺耳噪音震头痛欲裂。
啊——!他猛混沌惊醒发出短促凄厉惨叫身体剧烈弹动枯瘦手指死死抓胸口衣襟仿佛抠进皮肉。冷汗小溪额角鬓边滚落瞬间浸湿枕头。
血……多血……失神瞪帐顶繁复盘龙刺绣瞳孔涣散嘴唇哆嗦发出破碎音节娴儿……别走……朕错了……真错了……
守龙床边内侍总管听动静慌忙扑床前老泪纵横:陛下!陛下!您醒醒!老奴在这儿!
朱翊钧似乎听到声音极其缓慢僵硬转动眼珠。浑浊目光落涕泪交加老脸上没聚焦仿佛穿透看到更遥远可怕景象。嘴唇蠕动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
盒子……乌木……盒子……枯瘦手指颤抖似乎想指向什么无力抬起药……方子……四张……四张……
内侍总管听一头雾水惊怕:陛下您说什么盒子什么方子老奴不懂啊!
她……她带走了……朱翊钧眼中骤然爆发巨大恐惧恐惧强烈几乎撑裂眼眶带进棺材……她恨朕……她要把朕……拉下去……陪她……陪那些……
声音陡然拔高带垂死绝望疯狂:不!朕天子!朕真龙!朕不怕!朕……
话音戛止。
身体猛绷直像张拉满弓双眼死死瞪帐顶盘龙眼球可怕向外凸出充满极致恐惧不甘。喉咙发出急促怪异嗬嗬声像东西死死扼咽喉。
随即绷紧身体断线木偶骤然松垮。高凸眼球瞬间失神采变灰白空洞。最后微弱呼吸断。
抓胸口衣襟枯瘦手指无力垂落砸冰冷锦被上。
内侍总管呆滞看眼前一幕几息之后猛发出撕心裂肺嚎哭:
陛下——驾崩了——!!!
乾清宫沉重殿门猛推开黎明前凛冽风灌进吹如豆宫灯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凄厉报丧声如同丧钟穿透死寂宫墙瞬间撕裂整个紫禁城凝固夜空。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明神宗朱翊钧崩于乾清宫距皇后秦娴薨逝仅仅五日。
史官秉笔饱蘸浓墨青史端然写下:帝后情深鸾凤和鸣。后崩帝哀毁逾恒五日后驾崩生死相随感天动地诚乃千古帝后鹣鲽典范。
浓重墨迹泛黄宣纸洇开凝固后世传颂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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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大丧紫禁城铺天盖地素白淹没。梓宫并列停灵奉先殿。巨大楠木棺椁沉重冰冷散发新漆木料混合刺鼻气味隔绝生死更掩埋不堪秘密。
丧钟余音沉重殿宇回荡沉闷压每人胸口。前来哭灵宗室勋贵文武百官司礼太监尖利拖长唱礼声中按品级一波波涌入肃穆阴冷奉先殿。
跪——
拜——
兴——
举哀——
机械号令麻木动作压抑此起彼伏干嚎。偌大殿内香烛缭绕纸灰飞舞透股难言喻虚伪死气。人们低头宽大袍袖遮掩表情心思早飞即将到来权力更迭之上。
太子朱常洛这位国本之争煎熬半生终于熬死父亲新君穿粗麻重孝跪帝后梓宫前最显眼位置。他身形单薄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此刻伏地上肩膀耸动发出压抑悲恸哭声泪水浸湿面前冰冷金砖。然而低垂眼帘深处除红血丝疲惫看不到多少真切哀伤反沉淀如释重负疲惫一丝不易察觉即将到手至高权力灼热渴望。
繁琐奠仪如同沉重枷锁将所有人牢牢钉哀荣泥沼。时间拉无比漫长。殿内空气混烛火摇曳将跪拜人影投射墙壁扭曲晃动如同幢幢鬼影。
就在窒息肃穆虚伪达顶峰之时——
奉先殿侧面扇连接配殿平日极少开启沉重朱漆小门竟毫无预兆发出令人牙酸吱嘎声。
声音不大异常清晰像生锈钝刀猝不及防划破殿内沉闷哀乐虚伪哭嚎。
跪最前列太子朱常洛哭声猛顿下意识抬头。离得近几位宗室亲王内阁重臣愕然循声望去。所有人动作停滞瞬目光齐刷刷投向缓缓开启黑洞洞门缝。
股阴冷风带地底特有潮湿霉味门缝里猛灌出吹近前烛火剧烈摇晃几欲熄灭。
无数道惊疑探究甚至带莫名恐惧目光注视下一个身影那片阴森黑暗中一步一步踏入烛火摇曳灵堂。
是兰心。
她身上穿非宫女素服一身庄重近乎刺眼品官命妇礼服!深青袍服绣繁复规整翟纹象征内廷极高品秩。这身衣服将她身上那股坤宁宫大宫女沉稳气度骤然拔高令人不敢逼视威仪。
她手中高高捧卷明黄卷轴。颜色满殿素白中如黑夜闪电刺目心惊肉跳!
明黄!只有圣旨!只有帝王诏书才配颜色!
刹那间整个奉先殿死寂片。方才此起彼伏干嚎啜泣声消失无影无踪。连司礼太监僵原地张嘴忘唱礼。所有人被突如其来一幕震魂飞魄散只能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捧明黄卷轴黑暗门扉走出身影。
兰心目不斜视。脸色苍白嘴唇紧抿腰背挺笔直步伐沉稳坚定。目光越过层层叠叠惊愕人群越过伏地上同样震惊抬头望来太子朱常洛最终落两具并排停放巨大冰冷帝后梓宫之上。
眼神复杂极致。深切无法磨灭悲痛刻骨冰封千年恨意更有破釜沉舟玉石俱焚决绝。
捧圣旨双手指节用力泛白。
她一步一步走到灵堂最中心位置象征无上皇权明黄卷轴映衬满殿死寂无数道惊骇欲绝目光中缓缓清晰开口了。
声音不高像冰凌坠地清脆冰冷带穿透灵魂力量清晰回荡奉先殿角落:
皇后娘娘遗诏——
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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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