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自己行医的第二十三个年头。
不是劳累而死,不是因病而死,而是死在冰冷的监狱里,因过失致人死亡的罪名。
同事王鹏递来那包被掉包的药材时,我毫无防备。
患者死了,家属的哭喊和拳头淹没了我,王鹏却成了力挽狂澜的英雄。
狱中三年,我喊哑了嗓子,饿干了血肉,只为等一个清白。
再睁眼,依旧是熟悉消毒水味,我竟回到了悲剧发生的前三天。
三天。距离那个叫李建国的晚期肝癌病人咽气,距离我的人生彻底崩塌,还有整整三天。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股廉价的古龙水味混着医院固有的消毒水气味,先一步飘了进来。不用抬头,那股味道,那张脸,早已刻进了我的骨头里。
沈老师,忙着呢王鹏的声音一如既往,脸上堆着那种让人挑不出毛病的笑。
但他现在只觉得很假,王鹏这人相当的伪君子,之前他们闹过很多矛盾,但是现在王鹏改变了,他也就没有放在心上,合作过很多次,导致他毕竟信任王鹏,没有想到他却死在信任中。
他手里托着一个深棕色、印着烫金仁济堂字样的纸药包,那纸包在他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视网膜都在灼痛。
就是它。前世,就是这包被他亲手递来,说是刚到的上等野山参,药效最足的东西,要了我半条命,最终彻底要了我的命。
王鹏把药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桌角,动作轻柔得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李建国家属那边催得急,说老爷子疼得厉害,就想试试咱们这新到的野山参,指望着能吊口气,多熬些日子。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充满了感同身受的悲悯,唉,也是可怜。您看,这参……要不您赶紧给处理一下,煎上病人等着急用呢。
他的目光坦荡地落在我脸上,带着询问和一点恰到好处的催促。
前世的我,就是被这种无懈可击的为病人着想和同事间的信任蒙蔽了双眼。
我甚至没想过要拆开那纸包,看一眼里面所谓的上等野山参。我太累了,那段时间门诊量激增,家里老母亲又病着,脑子像灌了铅。
我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在王鹏殷切的注视下,点了点头,疲惫地说:放这儿吧,我待会儿配好方子,让药房煎。
信任呵,多么可笑又致命的毒药。
这一次,我看着那包催命符,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跳出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纸包表面,一股寒意顺着指骨瞬间爬满了整条手臂,冻得血液都似乎停滞了。那感觉如此真实,提醒着我,这不是梦。我真的从地狱爬回来了,带着满身的血污和刻骨的仇恨。
好。我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能吞噬一切的暗流。
我稳稳地拿起那包药,指尖的冰凉似乎能穿透纸包,感受到里面被替换掉的根茎。
我会亲自处理。
王鹏脸上的笑容似乎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像是在探究我这平静之下是否藏着什么。但很快,那点微澜就被更深的真诚覆盖了。
哎哟,沈老师,你这太负责了!这点小事哪用得着你亲自动手,药房那边自己搞……他习惯性地想把流程揽过去,这是他一贯的体贴。
不必。我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李老的病情复杂,药材煎煮我亲自来,放心些。我把放心两个字咬得很重,目光如冷电般扫过他的眼睛。
王鹏眼底深处似乎掠过几乎无法捕捉的惊疑。但他掩饰得极好,立刻又堆起更灿烂的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沈老师您这技术,这责任心,咱们医院谁不服气有您把关,李老家属肯定一百个放心!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您忙!
他搓着手,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才转身离开,背影依旧带着那种志得意满的轻快。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笼罩下来,只有我粗重的、带着压抑颤抖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回荡。
我死死地盯着手里这个深棕色的纸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就是这东西!前世,它被混进了我给李建国开的汤药里,让李建国毙命,也间接的让他死亡。
商陆根的毒性,并不致命,除非食用过多,炮制好的话也可以使用,用生甘草也可以克制商路是毒性。
李建国喝了那碗加了料的药汤,当晚就出现了剧烈的呕吐、抽搐、呼吸困难,抢救无效就去世了。
家属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我身上。
而王鹏呢他恰巧在危急关头出现,力挽狂澜地组织抢救(当然是无力回天),又仗义执言地提醒院方调查药渣……他成了悲天悯人、勇于揭露真相的英雄。
而我,则成了利欲熏心、用假药害死病人的黑心庸医!
药检报告出来了,药渣里发现了超量的商陆毒素。王鹏的证词完美地指向我——是他亲眼看到我拆开这包野山参放进药锅的!我百口莫辩。
家属的巨额索赔,媒体的口诛笔伐,法院冰冷的判决——过失致人死亡,三年有期徒刑。医院为了平息风波,毫不犹豫地把我开除了。
监狱……那三年……我猛地闭上眼,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
饿死!我是活活饿死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的!只为求一个清白!
蚀骨的恨意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五脏六腑,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我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骇人的血红。不能慌!沈青禾!你已经死过一次了!这条命是阎王爷都不收,让你爬回来讨债的!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前世的血腥味,却奇异地让我沸腾的血液和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颤抖的手指,渐渐稳了下来。指尖传来的纸包触感,不再是他的催眠符,而是证据!是王鹏通往地狱的车票!
我没有立刻拆开它,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个致命的纸包放进抽屉最深处,上了锁。
然后,我拿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拨通了药房主任老刘的号码。电话接通,传来老刘那熟悉的、带着点疲惫的沙哑嗓音:喂药房。
老刘,我沈青禾。我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凝重,有个紧急情况。我怀疑最近一批入库的药材,特别是贵重药材,可能……在流通环节被人动了手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老刘的声音明显绷紧了:什么沈大夫,这话可不能乱说!哪个环节有证据吗他显然被吓到了,药品安全是药房的天条,出问题就是大篓子。
现在只是高度怀疑,没有实锤证据。我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事态严重、需要谨慎的气氛,你也知道,最近上面查得严,风声鹤唳的。
我们内部自查一定要走在前面。这样,你立刻,就现在,把药房所有监控录像的原始备份,特别是近一周贵重药材入库、领用区域的,全部调出来。
还有,所有入库单、领用单的原始纸质记录,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接触!包括……王鹏副主任。
最后五个字,我说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
老刘在电话那头倒吸了一口凉气。王……王副主任沈大夫,这……他显然被我的指名道姓惊到了,也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
老刘,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按我说的做!立刻!马上!出了问题,我沈青禾一力承担!但如果我们现在不动作,等别人先动了手,或者等上面查下来,到时候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这关系到我们整个医院的声誉,关系到无数病人的生命安全!不是儿戏!
我搬出了病人生命安全和医院声誉这两座大山,成功地压垮了老刘的犹豫。
他沉默了几秒,终于下了决心,声音带着豁出去的狠劲:……行!沈大夫,我信你!我这就去办!东西我亲自封存,钥匙就放我身上,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给!
电话挂断,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第一步,成了。监控和原始单据,这是王鹏无法轻易篡改或销毁的铁证链开端!
接下来的时间,我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接诊病人。看舌苔,搭脉,开方子,嘱咐注意事项。
每一次落笔书写药方,笔尖都沉重得像蘸饱了铅,那些熟悉的药材名字——当归、黄芪、党参等。
王鹏那张虚伪的脸,总是在我眼前晃动。他假惺惺的问候,故作关切的询问,都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
我压下翻涌的恶心,用尽毕生的演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偶尔对他扯出一个极其僵硬、皮笑肉不笑的回应。
我得稳住他,让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以为我还是那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沈青禾。
煎熬的两天终于过去。第三天,那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如期而至,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诊室,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和抽屉深处那个如同定时炸弹般的药包。
我拿出钥匙,打开抽屉。
深棕色的纸包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戴上一次性手套,动作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拆开纸包。
里面是几段切割得颇为规整的根茎,表面黄白色,有细密的横环纹和须根痕——乍一看,确实与野山参(人参)极为相似。但我是谁我是沈青禾!浸淫中药鉴别二十余年的老中医!
我拿起其中一小段,凑近鼻尖,深深地嗅闻。这气味……前世在法庭上,当那份致命的药检报告被宣读时,我才第一次清晰地闻到它——商陆根!剧毒的商陆根!
证据在手,这一世我一定让你付出代价,王鹏!
上午十点刚过,走廊里就传来了熟悉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争执声。来了!
诊室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李建国的儿子李强,那个前世第一个对我挥拳、骂我庸医杀人的汉子,此刻双眼赤红,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他同样满脸悲愤妻子。
姓沈的!李强的咆哮震得诊室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我爸呢!我爸早上喝了你的药,现在人不行了!吐得昏天黑地,浑身抽抽,眼看就要没气了!你这杀千刀的,到底给他吃了什么!
他身后的妻子更是直接瘫软在地,拍打着地面嚎啕大哭:还我爸命来啊!你这黑心的医生!不得好死啊!
巨大的喧哗瞬间引来了走廊里所有人的注意。病患、家属、护士纷纷围拢过来,探头探脑,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
怎么回事
好像是沈大夫的药吃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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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人不行了
我就说嘛……
就在这片混乱达到顶点时,一个身影如同排练好的一般,适时地出现了。
王鹏拨开人群,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焦急,他几步冲到李强面前,试图安抚:李大哥!李大哥!冷静!先冷静!救人要紧!
他转向我,语气急促,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责备:沈大夫!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老的药不是你亲自开的吗怎么……他恰到好处地停顿,把所有人的目光和质疑都引向了我。
前世,就是这一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家属的疯狂打懵了,被王鹏这义正言辞的质问逼得方寸大乱,只会苍白无力地辩解不可能、我的药没问题。
而王鹏,则当机立断地提出去查看药渣,最终坐实了我的罪行。
这一次,我静静地站在风暴的中心。家属的哭骂,王鹏虚伪的表演,围观者的指指点点,所有的噪音似乎都离我很远。我甚至没有去看王鹏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我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人群后面匆匆赶来的院领导、医务科主任,以及被老刘硬拽过来的药房几个核心人员脸上。
各位领导,我怀疑,三天前王副主任交给我的这包‘野山参’,被人恶意掉包,换成了剧毒的商陆根!
我语出惊人,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冰水,瞬间引爆了整个诊室!
什么!
商陆根剧毒
掉包!
天啊!
惊呼声、抽气声此起彼伏。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王鹏和我之间疯狂扫视。
王鹏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由白转青,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你……你血口喷人!他猛地指向我,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和恐慌而变得尖利扭曲,沈青禾!你自己用假药害死人,还想栽赃给我
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
我冷笑一声,我从白大褂的口袋里,缓缓地掏出了那个密封的、装着药材的袋子,还有那个空纸包。
三天前你送来的‘野山参’,原封不动,全在这里。我根本没让它进过药锅!
我举起那个装着药材的密封袋,透过透明的塑料,里面那些黄白色的根茎清晰可见。至于它到底是什么
我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死死钉在王鹏骤然收缩的瞳孔上,现在就可以请药检科、公安局的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现场检验!
轰!
这句话如同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颗炸弹!现场彻底失控了!
天啊,真是王副主任
这……这太可怕了!
院领导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医务科主任立刻掏出手机,手指都在颤抖。
王鹏的脸,彻底失去了人色。他看着那个密封袋,又看看我,嘴唇哆嗦着,眼神从惊骇变成绝望,最后是一片死灰般的空洞。
他精心构筑的谎言堡垒,在我拿出这份原封不动的证据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下却一个踉跄,狼狈地撞在了身后的诊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顺着诊床滑坐在地上,眼神涣散,你怎么会……你怎么可能没用药……
他彻底崩溃了。他千算万算,算准了我的疲惫、我的信任、我的疏忽,算准了我会像前世一样毫无防备地把这包毒药下锅。
他唯独没有算到,那个被他害死在狱中的沈青禾,会从地狱爬回来,带着洞悉一切的血仇!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医院的喧嚣。
我看着瘫软在地、如同烂泥的王鹏,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看着周围人震惊、鄙夷、后怕的目光,看着匆匆赶来的警察。
前世在阴暗牢房咽下最后一口气时,那噬骨的冰冷、那无边的黑暗、但这一次,冰冷的铁窗,将为王鹏而设。那无边的黑暗,将由王鹏去品尝。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依旧刺鼻,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尘埃落定的的清新。
警笛声由远及近,刺破了医院的喧闹。
我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冰冷的弧度。王鹏,地狱的风景,这次,换你好好看了。
警察的脚步在走廊上急促响起,像命运的鼓点,敲在王鹏瘫软的身体上,也敲在每一个围观者的心上。
在了解事情的经过后,警察果断的把王鹏拷了起来,而我后面还要配合警察谈话,之前是王鹏配合警察认定我的罪行,没想到现在身份互换了。
王鹏你没有想到吧!
冰冷的手铐反射着诊室顶灯刺目的白光,当那金属的咔哒声清脆地锁住王鹏手腕时,他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彻底瘫软下去,嘴里只剩下无意识的、绝望的呜咽。
不是我……不是我……我错了。他涣散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我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怨毒、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彻底被看穿的崩溃。
他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想求饶,也许是想诅咒,但最终只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他知道他完了,我因过失杀人,而他是故意栽赃陷害杀人,虽然未遂但已经定死罪名了。
人证物证俱在,王鹏你完了,我的心中爽了起来,大仇得报。
沈大夫!沈大夫!李强猛地扑到我面前,这个刚才还恨不得撕碎我的汉子,此刻脸上涕泪横流,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迟来的愧怍,我爸……我爸还在抢救室!求求您,求求您救救他!之前是我们混账,我们糊涂!您大人有大量……
他妻子也跪爬过来,砰砰地磕着头:沈大夫,我们有眼无珠!您救救我爸!求您了!
看着他们,前世那些砸在我身上的拳头、那些刻毒的咒骂、那些在法庭上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恨吗当然恨!正是他们不加分辨的愤怒,成了王鹏手中最锋利的刀,将我捅得遍体鳞伤,最终推入深渊。
带我去抢救室。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淬过冰。现在不是纠缠恩怨的时候。李建国,那个无辜的老人,他还有一线生机。前世,他成了阴谋的牺牲品;这一世,他或许不该死。
……
天,快亮了,李建国救活了,王鹏也进了监狱,他终于报仇了。
遥远的天际,一抹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正艰难地刺破厚重的黑暗。微光熹微,冰冷地洒在寂静的城市轮廓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洗刷不净的血色,和从地狱带回的、永不熄灭的血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