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和我从小共用一张课桌。
十四岁那年,老师没收了他写给我的纸条:放学等我。
十八岁高考结束的暴雨夜,他攥着蓝格子伞在校门口等到路灯熄灭。
二十五岁同学会,他隔着人群举杯,无名指上的戒痕刺痛我的眼睛。
三十五岁重逢在深夜便利店,他说:我离婚了。窗外风雪吞没了我的回答。
四十四岁收到他病危通知,冲进病房时监测仪正发出长鸣。
整理遗物发现铁盒里装着四十二张未寄出的明信片。
每张背面都写着:小雨,今天我又去了你说想去看的地方。
苏虹的手指碰到那个铁皮盒子时,心猛地一揪,冰凉的触感像针一样扎进来。
盒盖上那个原本挺可爱的小熊图案,早就磨得看不清了,边角锈得发红。
它就那么孤零零地塞在陈默床头柜抽屉的最里面,被几本旧相册和一摞医院单据压着,好像被时间给忘了。
她把它捧出来,感觉沉甸甸的,上面落了一层灰。手指擦过铁皮,发出沙沙的、有点发涩的声音,在这安静得过分的病房里特别刺耳。
掀开盒盖,一股混合着旧纸和铁锈的怪味直冲鼻子。
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背面朝上的明信片,一张张码得整整齐齐。
最上面,却是一张折痕很深、边都磨毛了的作文纸。一看到它,苏虹的手指就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这纸,这折痕,她太熟悉了——就是十四岁那年,被语文老师老佛爷当众没收的那张纸条。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汹涌的潮水裹挟着旧日光影,瞬间将她淹没。
——————
教室外面的大梧桐树把阳光切成一块块的,洒进初二班的窗户里。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味儿,还有一股子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汗味。
苏虹正咬着铅笔头,跟一道几何题死磕。突然,胳膊肘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她烦得很,扭过头去,一下子对上陈默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他飞快地朝讲台那边努了努嘴。趁着老师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档,一个捏得紧紧的小纸团,嗖地一下飞过三八线,不偏不倚滚到了她摊开的课本上。
那动作快得,简直像练过几百遍似的。
苏虹的心咯噔一下,赶紧用手掌盖住纸团。手指头摸到里面好像包着个硬硬的东西。她屏住气,偷偷在桌子底下把纸团展开。
皱巴巴的作业本纸上,只有三个飞扬又略显潦草的铅笔字:
放学等我。
字迹下面,小心翼翼地粘着一颗小小的、透明包装的柠檬硬糖。
那是小卖部最便宜的那种,一毛钱两颗,酸得能让人龇牙咧嘴,却是他们那个年纪能轻易交换的甜蜜。
一丝微不可察的甜意悄悄爬上苏虹的嘴角,又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飞快地把纸条重新攥紧,手心微微出汗,那点甜味似乎透过纸张渗进了皮肤里。
讲台上,老佛爷威严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陈默!苏虹!干什么呢交出来!
全班几十双眼睛瞬间聚焦,带着好奇、同情或幸灾乐祸。
苏虹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火辣辣的,恨不得把头埋进桌洞里。
陈默却比她镇定些,但耳根也红得滴血。
他慢吞吞地站起来,在老师严厉的目光逼视下,磨蹭着伸出手。
苏虹只觉得手里的纸团瞬间变得滚烫、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几乎能感受到那三个字和那颗糖在掌心灼烧的重量。
最后,那张藏着少年心事的纸条,还是被老佛爷用两根保养得挺好的手指头,嫌弃地捏着纸角拎走了。
放学的铃声总算响了,教室里的人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呼啦啦全挤出去了。
苏虹故意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把课本胡乱往包里塞,眼睛却偷偷瞄着陈默。
他靠在教室后门外的走廊墙边。夕阳的光照在他身上,给他站得笔直的侧影,镶了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在等她。
苏虹背上书包,脚步有些发飘地走过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那个…
陈默的声音有点干,眼神飘忽,就是不敢看她,纸条…你别生气啊。
他伸手抓了抓后脑勺上刚剃短的头发茬,这动作把他那点紧张全露馅儿了。
苏虹低着头,用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一下下蹭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没生气。
两人之间一下子安静下来,有点尴尬,又有点说不清的滋味。只有远处操场上传来的砰砰打球声,模模糊糊地响着。
陈默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没再吭声,默默地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塞进苏虹手里。
凉凉的,滑滑的——是那颗柠檬糖。
糖纸在夕阳底下,反着一点微弱的光。
给你。
他就说了这么两个字,然后跟逃跑似的,扭头就扎进了楼梯拐角吵吵嚷嚷的人群里,一下子没影了。
苏虹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糖,塑料糖纸硌得手心有点疼。
夕阳往下沉,把她孤零零的影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拉得老长老长。
——————————
那张熟悉的作文纸躺在铁盒里,摸上去烫手得很,苏虹的手指头都麻了一下。
她小心地把它放在旁边,眼睛看向底下那厚厚一叠明信片的背面。
最上面那张明信片,印着恒河日出的景象,颜色特别浓,看着就很有异国风情。
她手抖得厉害,但还是把它翻了过来。
背面,是陈默那熟悉又有些变化的笔迹,力透纸背:
2007年8月25日,瓦拉纳西,恒河边。
小雨,我今天总算到了你说的那个太阳从水里冒出来的地方。
河边人挤人,味儿特别冲。
烧东西的烟味混着香料味,空气又闷又湿。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整个河面金灿灿的,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我猜你要是在这儿,肯定得捂着鼻子,可眼睛肯定又舍不得闭上,得使劲儿看。
我买了盏当地人祈福用的小油灯船,替你放进河里了。
看着它顺着水漂走了,也不知道最后能漂到哪儿去。
——陈默
纸上的字有些地方被水糊开了。苏虹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恒河那烫死人的太阳光、呛得人直咳嗽的烟味、金晃晃的河水...就这几行字,一下子全砸进她脑子里,撞得她心口发疼。
她好像清清楚楚地看见陈默了:穿着件旧冲锋衣,风尘仆仆地站在恒河边。河边吵吵闹闹的,可又让人觉着特别。他正笨手笨脚地蹲在那儿,替她放下一盏小小的油灯船。
那盏小灯顺着河水晃晃悠悠地漂走了,越漂越远。他们之间那个最重要的约定,好像也跟着那点光亮,就这么漂没了。
记忆猛地一下,把她拽回了十八岁那个闷热的夏天。
——————
高考最后一天收卷的时候,天闷热得喘不过气,感觉浑身的毛孔都被湿气糊住了。
远处的天阴沉沉的,堆满了厚厚的灰云,像吸足了水的烂棉花团,沉甸甸地往下坠,眼看就要兜不住一场大暴雨了。
苏虹跟着拥挤的人流挤出校门。耳朵里嗡嗡响,全是声音——有对答案的,有爸妈喊孩子的,还有考完解放了兴奋尖叫的。
她使劲踮起脚,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着急地找啊找,就想看见那个熟悉的人影。
很快,她看到了。
陈默就站在校门对面那棵老槐树下,一动不动,像急流里一块石头,特别扎眼。
他手里死死抓着一把崭新的蓝格子伞,伞面蓝白相间,在灰蒙蒙的天色底下,看着有点孤单。
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豆大的雨珠砸在白天晒得滚烫的水泥地上,溅起一小股一小股热气,滋滋直响。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你推我挤,慌慌张张地往能躲雨的地方跑,或者冲向路边等着的车。
陈默!
苏虹隔着马路朝陈默使劲挥手,想从乱糟糟的人堆里挤过去。
就在这时,一条胳膊猛地搂住了她的肩膀,力气大得很,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亲热劲。
是同班的张扬,那个整天在篮球场耍帅的家伙。
他刚从考场出来,脸还兴奋得发红,嗓门在刚起的雨声和嘈杂里特别响:苏虹!考得咋样走走走,大伙儿说去‘老地方’聚一餐,庆祝解放!就差你了!
苏虹被他半推半抱着就往另一边带,脚下打了个趔趄。
她急得扭头朝马路对面喊:等等!陈默还在那儿呢!
陈默管他呢!
张扬根本不当回事,快点快点,车都到了!
他不由分说,力气贼大,几乎是把她整个人架起来了。
手里的伞尖还粗鲁地扒拉开挡路的人。
冰冷的雨点啪啪地砸在苏虹光着的胳膊上。
她拼命扭过头,视线穿过越来越密的雨帘和乱晃的人影。
老槐树下,陈默还像根钉子似的杵在那儿,一动没动。
雨水顺着他短短的头发往下淌,滑过脸颊。那把崭新的蓝格子伞,他就那么死死攥着,伞骨笔直,愣是不撑开。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发白了。
他死死地盯着她这边,目光穿过一条湿透的马路,穿过散场闹哄哄的人群,穿过张扬死死搂在她肩上的胳膊。
那眼神,像受伤的野兽,又像掉进冰窟窿里彻底绝望了,带着一股子能穿透雨水的寒意,狠狠地扎进苏虹眼睛里。
她想张嘴喊他名字,想挣开张扬的胳膊。
可张扬力气太大了,旁边兴奋的同学也七嘴八舌地围上来。
雨更是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伞上、地上,吵得人心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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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大浪卷走了,一点儿也由不得自己,被推着、搡着,离那棵老槐树越来越远。
她用尽力气最后回了一次头,雨水糊了眼,人也挤人,啥都看不清。
昏黄的路灯在大雨里唰唰唰一盏接一盏亮起来。
那模糊的光圈里头,就剩下个倔强的影子,被雨浇得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蓝点儿,孤零零戳在树下头,看着好像全世界都不要他了。
再后来,就连那个模糊的蓝点儿,也彻底被大雨、被来来往往的车灯搅和成的一片乱糟糟的光给吞没了。
那天晚上,老地方烧烤摊吵得要命。
烤肉的油烟味儿混着便宜啤酒的气,在湿乎乎的空气里飘。
苏虹坐在闹哄哄的人堆儿中间,四周都是碰杯的叮当响、嘻嘻哈哈的笑声,还有考完试撒欢儿的发泄劲儿。
她面前的杯子一直被人倒得满满的,可心里头呢,却像被谁硬生生挖走了一大块,空得发慌,就剩下那晚冰冷的雨水还在里头晃荡。
那把崭新的、死犟着没撑开的蓝格子伞,打那以后,就成了她心里头一道疤,每次想起来都硌得慌,颜色一点儿都没褪。
——————
窗户外头的风突然呜呜地发狠,死命摇着病房的窗框,那动静听着像哭似的,一下子把苏虹从那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给拽了回来。
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胳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手指头冰凉冰凉的。
眼神儿又落回铁盒里那张恒河日出的明信片上,上面写的日期是2007年8月。
那场把什么都浇透了的大雨之后,他俩就像两粒沙子被大风给吹散了,滚到了天南地北。
她去南方上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陈默呢,一路北上,进了顶呱呱的名校。
隔得那么老远,就像中间横着条看不见摸不着的大河。联系倒也没完全断,但变得又少又小心,跟隔着层玻璃想碰碰不着似的。
偶尔深更半夜来个电话,说的也都是些小心翼翼的你还好吗、最近怎么样,净是些不咸不淡的闲篇儿。
至于那个下大雨的晚上,树底下那个一声不吭、看着就让人揪心的影子,还有那把死活没撑开的蓝格子伞……这些事儿,成了他俩心里头谁都不敢提、也不敢碰的疤。
再次见到陈默,已是七年之后。二十五岁,一场高中同学组织的聚会。
包间里灯光迷离,音乐震耳欲聋,空气里混杂着香水、酒精和烤肉的浓烈气味。
毕业多年,昔日的同学早已被社会打磨出不同的棱角,推杯换盏间,谈资围绕着房子、车子、股票和似是而非的人脉。
苏虹缩在角落,小口嘬着杯子里冰凉的饮料,眼神儿无意识地在一张张既熟又生的脸上扫来扫去。
忽然,就在那光影乱晃、人影幢幢的空档里,她一下子瞄到了那个人。
陈默坐在沙发另一头,被几个混得不错的男同学围着。
他穿了件合身的深色衬衫,袖子随随便便挽到胳膊肘,露出来的小臂线条结实又利落。
侧脸在晃来晃去的射灯底下,轮廓显得特别清楚,那股子少年气没了,多了几分稳当劲儿,棱角也硬了些。
他手里端着杯琥珀色的酒,嘴角挂着那种挑不出毛病的笑,时不时点个头,应和着旁边人唾沫横飞的高谈阔论,看着应付得挺轻松。
苏虹的心跳没来由地就快了。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哪怕只是远远地使个眼色确认一下。
可陈默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隔着晃悠的人影、飘着的烟,他的目光唰地一下,直接穿过闹哄哄的场面,准准地钉在了她身上。
那眼神深得很,里头像藏着好多没说的话。他远远地,冲她抬了抬手里的酒杯。
苏虹也下意识地把自己那杯饮料举了起来,隔空意思了一下。
就在这时候,包间里刺眼的射灯灯光,唰地一下扫过陈默举杯的手。
一道清清楚楚的、淡白色的圆圈印子,明晃晃地刻在他左手无名指根那儿。
是戒指箍出来的印儿。
苏虹举杯的动作,一下子冻在了半空中。杯壁上凝的水珠,顺着她手指头往下滑,冰凉冰凉的,扎得她一激灵。
那一圈小小的、惨白的印子,活像根冰锥子,噗地一声,毫无防备地捅穿了这七年小心翼翼才捂起来的那点儿表面平静。
所有吵死人的动静——震得人脑仁儿疼的音乐、嗡嗡嗡的人声、杯子撞来撞去的叮当响——就像有人突然把音量拧没了,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吓人,就剩下那道白印子,在她眼前越放越大,冷冰冰的,硌得人心慌。
他结婚了。
这个认知带着迟来的钝痛,狠狠砸在心上。
她仓促地放下杯子,冰凉的液体溅在手背上也浑然不觉,只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空气和那道刺眼的白痕。
她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假装整理裙摆,再抬眼时,陈默那边又被涌过去的人影遮挡住,连同那道戒痕,一起隐没在炫目的灯光和鼎沸的人声里。
——————
手指头底下,那张恒河明信片的纸面有点糙手,字迹也晕开了,摸着好像还能沾上点恒河边那股子又湿又热的味儿。
苏虹使劲儿吸了口气,把嗓子眼儿里那股酸不溜丢的劲儿压下去,轻手轻脚地把这张明信片,挨着那张十四岁时写的作文纸放好。
接着,她的手指头往铁盒更底下探去,轻轻捏住了下面压着的那一张。
这张正面画的是非洲大草原,那叫一个开阔,一眼望不到头。
枯黄的草浪在画上好像自个儿在动,一直铺到天边边上。
一头孤零零的长颈鹿,就站在快要落山的、老大老大的金红色太阳前面,成了个剪影。那感觉吧,又安静又有点说不出的难过,看得人心里头沉甸甸的。
翻过来,陈默的字迹依旧:
2015年3月12号,塞伦盖蒂草原。
下小雨了,塞伦盖蒂。
旱季,草都焦黄焦黄的,一眼望不到边。
风贼大,吹得吉普车篷布哗哗响,活像你以前撕作业本那动静,哈哈。
日落那叫一个猛,整个天都烧红了,烫人。看见一只长颈鹿,落单的,脖子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也拉得老长。
就它一个,站在那么大的地方。
冷不丁想起你说过,你最怕一个人吃饭。
——陈默
最怕一个人吃饭…
苏虹闭上眼睛,塞伦盖蒂那热烘烘的风沙味儿,好像真能透过纸钻出来。
那只孤零零的长颈鹿,拖着长长的影子,就在那烧得通红的太阳底下…
这画面啊,就跟刻在陈默眼睛里似的,又准准地戳到了她心里头最软和那块地方。
她好像都能看见他坐在那颠来倒去的吉普车里,风沙噼里啪啦打着车窗。
他就那么看着那头孤零零的大家伙,脑子里转的,却是她多少年前一句孩子气的牢骚话。
一晃眼,十年了。
离上次同学会,看见那个扎心的戒指印儿,也又是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里头,她换过好几座城市,工作也跳了几次槽,还处过一段不咸不淡、最后好聚好散的感情。
日子就跟水似的,哗啦啦流走了,没啥大风大浪,可也没滋没味儿的。
她本来觉着,那些年少时的心跳啊、雨夜里的遗憾啊,早就被她收拾得利利索索,压箱底儿了。
结果呢
到了三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冷得邪乎。
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哐当一下砸城里了。
苏虹那天加班到大半夜,饿得前胸贴后背,累得手脚都跟灌了铅似的。
她裹紧了大衣,顶着鬼哭狼嚎的风和劈头盖脸的雪片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了街角那家还亮着灯的24小时便利店。
自动门叮咚一响,门开了,暖气混着关东煮和泡面味儿,呼地一下扑过来,冻麻了的脸一下子还有点刺挠。
她直奔那冒热气的关东煮柜台。
暖黄的光底下,东西在汤锅里咕嘟咕嘟滚着,香得直勾人馋虫。
就在她拿着纸杯,正低头专心挑鱼丸和魔芋丝的时候,一个又低又熟、还带着点儿犹豫和哑巴劲儿的声音,就在她耳朵边儿上响起来了:
苏虹
她吓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
隔着食物冒起来那层白蒙蒙的热气,一张她做梦都忘不了的脸,清清楚楚地撞进她眼睛里。
是陈默。
他穿了件深色的长羽绒服,敞着怀,露出里头的灰毛衣。
头发比她记得短了点,眼角额头都爬了几道褶子,可看人那眼神儿还是那么深,就是里头装了太多她瞧不明白的东西。
肩膀上、头发梢儿上,还沾着没化的雪沫子,在便利店的灯底下一闪一闪地亮。
陈默
苏虹的声音自己听着都发干发紧,透着股自己都没想到的惊讶。她攥着纸杯的手不自觉地就使劲儿,烫得要命的汤水溅出来一点在手背上,她愣是没觉出来疼。
陈默看着她,眼神在她脸上停了好几秒,像是在认人,又像是无声地量着这十年到底在她身上刻了多少道儿。
便利店里静得要命,就剩下煮锅咕嘟咕嘟响,还有外头风雪鬼哭狼嚎地拍着玻璃。
就那么僵了一会儿,他才微微扯了一下嘴角,那笑,淡得很,里头混着说不出的累,好像又有点卸下担子的意思。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可就跟颗石头砸进深水潭里似的,一下子把便利店这片死静给砸碎了:
我离婚了。
就四个字,轻飘飘的,可砸下来跟千斤顶似的。
外头的风雪像疯了,雪片子被狂风卷着,噼里啪啦地、死命往大玻璃窗上砸,那动静,活像无数只冰爪子不要命地拍打。
便利店惨白惨白的灯打在陈默脸上,也照着他眼里头那些根本瞧不明白的复杂劲儿。
苏虹就觉着自己那颗心在腔子里咚咚咚地撞,震得耳朵里嗡嗡响。
嗓子眼儿像被啥玩意儿死死堵住了,又酸又胀,疼得慌。
她嘴张了张,脑子里跟炸了锅似的——吓着了想关心还是……有那么一丝丝不敢细想的、揪心的动静
她真想问句为啥啊,哪怕干巴巴地问声你还好么。
可所有的声儿,都被窗外那铺天盖地、鬼哭狼嚎的风雪给吞了个干净。
那没完没了的呜呜声和拍打声,就像一堵厚厚的冰墙,硬生生把她和他隔在了两边。
最后,她嘴唇动了动,啥声儿也没发出来。
她看见他眼睛里那点微弱的光,像是等着啥似的,在她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里,一点点暗下去,最后彻底灭了,就剩下无边无际的累,跟被掏空了似的。
他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下头,像是懂了,又像是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他身子一侧,从她旁边走了过去。那大高个儿带起一股凉风,雪水味儿混着他剃须膏那股陌生的凉气儿。
自动门叮咚又响了一声,他头也不回地、大步冲进了门外那片翻江倒海的风雪里,人影儿眨眼就被卷飞的白沫子吞了,没了。
苏虹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那儿,手里还端着那杯烫手的关东煮。
便利店的暖气开得贼足,可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窜上来,冻得她浑身直打哆嗦。
玻璃窗上,风雪刮得一片模糊,啥人影儿也照不出来了。
就剩下那四个字儿——我离婚了,还有他转身时眼里那点彻底灭掉的光,跟冰锥子捅的印子一样,死死地烙在了她心口上。
——————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死寂沉甸甸地压在病房里。
苏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紧紧捏着那张塞伦盖蒂的明信片。
十年…又一个十年。
她以为便利店那夜风雪中的无言错过,已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句点。
她搬了家,换了所有联系方式,像一只鸵鸟,把头深深埋进庸常生活的沙子里,试图遗忘那道在风雪中熄灭的眼神。
时间如同无情的砂轮,磨平了思念的棱角,却也带来了无法抗拒的衰老痕迹。
四十四岁,一个普通的初秋午后,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温暖的光带。
手机在桌面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号码。
她犹豫了一下,划开接听。
请问是苏虹女士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性冷静的女声,这里是市一院。陈默先生目前病情危重,正在我院ICU抢救。
他手机紧急联系人里只有您…方便的话,请尽快过来一趟。
嗡的一声,苏虹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窗外的阳光一下子变得又刺眼又冰冷。办公室里同事敲键盘的声音、空调的嗡嗡响,所有声音都变远了、变怪了,就剩下电话里那俩字儿——危重和抢救——在耳朵里越变越大,嗡嗡响。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答应的,人已经先动了。
文件哗啦撒了一地,椅子被撞开,刺啦一声尖叫。她抓起包就往外冲,像疯了一样又急又慌。
一路玩命开。闯了个红灯,后面刹车尖叫,司机在骂。
她什么都听不见,脑子里就一个声音在嚎:快!再快点!
她冲进医院大厅,一股消毒水的凉气冲过来,白炽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护士站的牌子看不清,她跌跌撞撞抓住个路过的护士,哑着嗓子问ICU在哪儿。
电梯慢得要死,每一层数字跳一下,都像在割她的神经。
终于,她喘着粗气,一把推开那扇又厚又沉的ICU大门。
惨白的灯光泼出来,空气里一股消毒水混着药味的冷气。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张床。
陈默躺在上面,身上插满管子,脸上扣着呼吸罩。
他脸色灰得吓人,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出来,以前挺结实个人,现在在白被单底下显得又瘦又脆。
只有旁边那个机器上,一条绿线还在跳,一跳一跳的,证明人还撑着。
陈默!
苏虹扑到床边,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恐慌和哭腔,陈默!是我!苏虹!我来了!
她颤抖着手,想要去触碰他枯瘦的手指,想要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濡湿的灰白发丝。
就在这时——
嘀————————————
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着生命搏动的、不断起伏的绿色线条,毫无征兆地,猛地拉成了一条笔直的、冰冷的、绝望的横线。
那尖锐、单调、毫无起伏的长鸣声,如同地狱的丧钟,骤然撕裂了病房里压抑的寂静,也瞬间击穿了苏虹所有的神经。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他的手背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世界在她眼前褪去了所有色彩和声音,只剩下那一声声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的长鸣。
咚!
苏虹身体晃了晃,膝盖一软,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
那一下磕碰的声响,在持续的长鸣声里,微弱,又透着绝望。
长鸣声还在空荡荡的病房里响着,那机械的、冰冷的尾音,钻进耳朵深处,久久不散。
苏虹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地砖的寒气透过薄衣服钻进骨头里,膝盖早就麻了,没了知觉。
她只是呆呆地仰着头,望着病床上白布盖着的脸。白布底下,还能看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瘦削的下巴轮廓,那么近,又那么远。
她终究没能碰到他。
那短短的距离,成了永远过不去的鸿沟。
直到护士低声提醒,说该收拾东西了,苏虹才像被抽干了力气,木木地,扶着床沿,费劲地站起来。
腿软得不像自己的。
她走到床头柜前,拉开抽屉。里面是些零碎东西,几本旧书。
然后,她的手指碰到了那个藏在最里面、又冷又硬的铁盒子。
小熊印花模糊了,边角生了锈。
现在,它就摊在她腿上。
十四岁的纸条、恒河的明信片、塞伦盖蒂的落日……一张张,一行行,都是他走了千山万水,却没能寄出的诉说。
苏虹手抖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伸手去够盒子最底下最后那张明信片。
手指碰到它时,她愣了一下。
这张好像特别厚,边角毛毛糙糙的,像是总被人摸。
她把它抽了出来。正面空荡荡的,什么画也没有。
翻到背面。
背面的字,写得极重,带着股近乎疯狂的劲头,密密麻麻爬满了整张卡片,有些字甚至叠在一起,挤得不成样子:
2025年7月20号,市一院,17楼窗外。
下小雨。今天窗户外头的云,像极了咱俩初中逃课躺操场上看的那天。白白的,一大团一大团,慢慢悠悠地飘。
我快不行了。
铁盒子里所有的话,所有那些地方,都是我替你去看的。
那年雨太大,话没说透。便利店风雪太急,声儿都刮没了。
现在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药水一滴一滴打进血管里的声音。
可我还是怕,怕你听不见我说话。
那把伞,蓝格子的,我一直没扔。伞骨折过的地方,我拿胶带缠上了,难看是难看点,但还能打开。
……
其实就剩一句话想问:
要是那天雨停了,路通了,我跑得再快点…
咱俩…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陈默
字迹在最后几行变得异常扭曲、虚弱,几乎难以辨认,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
那一个个如果,一个个问号,像一把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反复地捅进苏虹的心脏,然后疯狂地搅动。
泪水彻底决堤。
滚烫的液体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明信片那密密麻麻的字迹上,迅速晕染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她再也控制不住,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悲鸣,蜷缩在冰冷的病房地板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半生错过的、压抑的、未曾说出口的所有痛楚和遗憾,都呕出来。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竭,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
她瘫软在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张空白的明信片边缘。
就在那毛糙的、被反复摩挲的卡片边缘内侧,一行用极细的笔、写得极其轻浅、几乎要融入纸纹的小字,被她朦胧的泪眼捕捉到:
(伞骨碎片在盒底,本想修好再送你…来不及了。)
苏虹猛地一颤,几乎是扑向那个铁盒,手指颤抖着在空荡荡的盒底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小小的、坚硬的、用透明胶带紧紧缠绕了好几层的扁平纸包。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层层胶带。
里面,是几片断裂的、深蓝色的塑料伞骨碎片。边缘被仔细打磨过,不再锋利。
其中一片最大的碎片上,用极细的银色油漆笔,在蓝色的塑料上,清晰地写着两个小字:
不悔。
墓园坐落在城市远郊的山坡上。初冬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卷起枯黄的落叶,在青灰色的石板小径上打着旋儿。
苏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衣,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走上长长的台阶。
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铁皮饼干盒。
终于,她在一座新立的黑色墓碑前停下脚步。碑石光洁冰冷,上面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陈默还很年轻,穿着干净的衬衫,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飞扬神采,穿透时光注视着她。
那是她记忆深处,十四岁课桌旁,那个递给她一颗柠檬糖的少年模样。
苏虹缓缓蹲下身,将怀里的铁盒轻轻放在墓碑前,紧挨着冰冷的石头。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无尽的眷恋和冰冷,轻轻拂过照片上那永远定格的笑颜。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底。
她打开铁盒。
里面,四十二张明信片如同被珍藏的岁月书页,安静地躺着。
最上面,是那张空白的、写满临终呓语的明信片,以及那把伞骨碎片。
她拿起那张空白的明信片,指尖抚过上面被泪水晕染开的墨迹,和他最后写下的不悔二字。
风掠过墓园高高的松柏,发出低沉悠长的呜咽,像是大地沉重的叹息。
苏虹抬起头,望向远方城市模糊的轮廓线,灰蒙蒙的天空下,高楼如同沉默的巨人。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而干净的空气,然后,对着墓碑上那张永远年轻的照片,对着照片里那双清亮的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陈默,我听见了。
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穿透了墓园的风声。
那天如果雨停了…路通了…你跑得再快一点…
她顿了顿,眼前闪过滂沱大雨中孤立的蓝格子伞,闪过便利店风雪里他眼中熄灭的光,闪过病床上那条冰冷的绿色直线。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巨大的悲伤:
我们…一定不会一样。
风骤然大了些,卷起地上更多的枯叶,盘旋着飞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是无声的应答。
苏虹缓缓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将那句迟到了整整三十年的回答,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寂静的山坡上,留在了呼啸而过的风里。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慢慢走下山去。
黑色的身影在空旷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渺小,渐渐融入远处苍茫的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只有墓碑前那个印着小熊的铁皮盒子,在初冬的寒风里,沉默地守护着里面珍藏的四十二次抵达,和一个永远无法被风雨送达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