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恰好我那年自卑 > 第一章

1
雨丝细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沉沉笼罩着这座城市的角落。柏叶缩在旧书摊那顶褪色发白、边缘破损的塑料棚子底下,寒意像是细小的针,透过单薄外套的纤维缝隙,一点一点地钻进骨头缝里。她下意识地拢紧衣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对面街口吸引过去。
那里是崇德实验中学气派非凡的校门。放学铃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清脆余韵,旋即,汹涌的人潮便从校门口涌出。学生们大多穿着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校服,背着色彩鲜亮、设计新潮的书包。他们步履轻快,脸上洋溢着一种柏叶无法理解的、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轻松和笃定。他们钻进停在路旁等候的一辆辆轿车里,那些车子的外壳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冰冷而昂贵的光泽,车窗紧闭,像一个个移动的、隔绝风雨的堡垒。引擎启动的低吼声此起彼伏,尾气喷出的白雾很快被雨丝撕碎、吞噬。
柏叶的目光追随着一辆线条流畅、颜色如同深海般静谧的黑色轿车。它无声地滑过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溅起微小的水花,最终稳稳地停在了她这个寒酸书摊的正前方。
车窗缓缓降下。
一张脸孔露了出来。白皙得仿佛从未沾染过尘世的风霜,下颌线条精致而流畅,带着一种天然的、不经意的优越感。那双眼眸,在灰蒙蒙的雨色里,依然亮得惊人。她的视线穿过雨帘,精准地落在柏叶身上。
柏叶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猝然松开,留下空洞的回响。血液瞬间涌向脸颊,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凉的麻木。她认出了那双眼睛。尽管隔着十年的光阴,尽管此刻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她完全陌生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光芒。
薛雪。
这个名字像一颗烧红的炭粒,滚过柏叶的喉咙,灼烫得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视线仓皇地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帆布鞋上。鞋尖沾着几星泥点,像洗不掉的污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摊位上旧书粗糙的封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墨色污痕。她想把自己缩得更小,小到可以钻进地缝里,消失在薛雪那过于明亮的目光中。
柏叶那个声音响起来,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像一枚圆润的鹅卵石投入死寂的潭水。车门打开,薛雪撑开一把伞,伞面是某种防水的高级材质,雨水落在上面,立刻凝聚成圆润的水珠,无声地滚落。她步履从容地走近,高跟鞋踩在积水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柏叶紧绷的神经上。
薛雪站定在书摊前,目光扫过摊位上那些泛黄卷边、散发着陈旧纸张和尘土混合气息的旧书。她的视线最终落在一本封面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飞鸟集》上。书页微微卷曲,泛着岁月的黄。
这本,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涂着淡雅的粉色甲油,轻轻点了点那本《飞鸟集》,还在
柏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抬起头,又飞快地垂下,喉咙发紧,只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嗯。
薛雪拿起那本书,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珍重,指腹拂过封面那模糊的烫金字迹。她抬眼看向柏叶,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意味不明的审视。真巧。她顿了顿,声音在雨声里显得格外清晰,恰好我那年自卑,又正逢你的明媚。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柏叶试图维持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堡垒。她浑身僵硬,连指尖都冻住了。薛雪口中的明媚,那个属于城中村槐树下、无忧无虑看星星的小柏叶,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此刻的自己,灰扑扑,湿漉漉,瑟缩在这个破败的棚子底下,与明媚二字相隔何止万里。
薛雪似乎并不在意柏叶的沉默和窘迫。她掏出手机,屏幕在阴雨天里亮得刺眼。加个微信方便联系。语气自然得仿佛她们昨天才刚刚分别。
柏叶怔怔地看着那个陌生的二维码,像看着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入口。她迟疑着,沾着水汽的冰凉手指在旧牛仔裤上蹭了蹭,才缓慢地掏出自己那台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廉价手机。扫码时,手机迟钝地反应着,屏幕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滴的一声轻响,好友请求通过。
薛雪收起手机,视线重新落回柏叶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周末有空么带你去个地方。她顿了顿,补充道,就当……叙叙旧
那本《飞鸟集》被薛雪买走了,价格是柏叶小心翼翼地报出的三倍。薛雪付钱时,手机屏幕上跳出的支付金额数字在柏叶眼中显得巨大而不真实。钞票递过来的瞬间,柏叶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才僵硬地接过。那几张纸币带着薛雪指尖微凉的触感,也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呼吸困难的重量。
黑色轿车无声地驶离,尾灯在雨雾中拖出两道模糊的红痕,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柏叶捏着那几张带着陌生温度的钞票,久久站在原地。塑料棚顶的雨水汇成细流,滴滴答答落在她脚边浑浊的小水洼里,溅起微小的涟漪。薛雪那句恰好我那年自卑,又正逢你的明媚如同魔咒,在她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尖锐的回声,搅动着那些深埋的、混杂着泥土气息和廉价糖果甜味的童年记忆。
2
周末的阳光难得慷慨,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将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映照得金光璀璨,仿佛一座座巨大的、冰冷的金山。柏叶站在市中心那座庞大购物中心光洁得能清晰映出人影的旋转门前,脚下是冰凉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她身上穿着自己最体面的衣服——一件洗得有些发硬、领口微微变形的白色T恤和一条颜色黯淡的牛仔裤。这身打扮在周围衣着光鲜、步履从容的人流中,突兀得像个误入异次元的入侵者。她下意识地揪着T恤的下摆,指节用力到泛白,目光不安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反射着刺目光芒的橱窗,里面陈列着价格标签上数字长度令她心惊的奢侈品。
等很久了薛雪的声音带着笑意自身后传来。
柏叶猛地回头。薛雪站在逆光里,阳光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圈耀眼的金边。她穿了一条剪裁极好的淡蓝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盈飘动,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颈间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坠着一颗很小的、光芒内敛的钻石,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闪烁。她手里端着两杯饮品,纸杯上印着柏叶只在广告里见过的、花哨的英文标识,杯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没……没有。柏叶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被淹没在购物中心内喧嚣的背景音乐里。她伸手去接薛雪递来的那杯饮品,指尖触碰到冰凉湿润的杯壁时,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那杯饮品呈现出一种诱人的粉色,里面漂浮着晶莹的果肉和冰块,吸管顶端还插着一片鲜嫩的薄荷叶。
薛雪自然地挽起柏叶的胳膊,动作亲昵得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十年的空白。走吧,带你去试试新开的店。
她们走进一家餐厅。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天际线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空气里弥漫着食物诱人的香气和某种昂贵的、清冽的香氛气味。穿着熨帖制服的服务生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无声地将她们引向靠窗的位置。菜单递到柏叶手中,厚实的皮质封面,内页是烫金的外文,图片精致得如同艺术品,下方的价格数字却让她一阵眩晕。她捏着菜单的边缘,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光滑细腻的皮革纹理,目光慌乱地在那些陌生的名字和令人窒息的价格之间游移,最终凝固在一串最小的数字上。
一份……这个意面就好。她几乎不敢抬头看薛雪的眼睛,声音干涩。
薛雪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局促,白皙的手指在菜单上流畅地点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前菜……嗯,再加一份甜点,要那个招牌熔岩蛋糕。点完单,她将菜单合上递给服务生,动作优雅而笃定,仿佛这一切都再自然不过。她这才转向柏叶,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柏叶无法解读的、复杂的光芒。怎么样,回到这边还习惯吗听说叔叔……
柏叶的心猛地一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住。父亲那张因长期疼痛而扭曲蜡黄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那场该死的工伤,那个推诿责任的包工头,那笔杯水车薪、连基本医药费都覆盖不了的赔偿金……所有沉重的现实都随着薛雪这轻飘飘的听说二字,再次沉甸甸地压回她的肩头。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廉价的牛仔裤布料,指尖冰凉。
还……还好。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垂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昂贵的粉色饮料上,冰块在杯底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食物很快被端上来。柏叶面前那份最简单的意面,盛在光洁的白瓷盘里,份量精致得可怜。她拿起沉甸甸的、泛着冷光的金属刀叉,动作笨拙而生涩。叉子卷起几根面条,送入口中。味道是陌生的浓郁,带着复杂的香料气息,却奇异地无法唤起任何食欲,反而在胃里沉甸甸地坠着。她小心翼翼地咀嚼着,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眼角的余光瞥见邻桌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女人,正姿态优雅地切割着一块粉嫩的牛排,刀叉与瓷盘接触,只发出极其细微、几不可闻的轻响。
薛雪却似乎胃口很好,动作熟练而从容地享用着面前丰盛的食物。她偶尔抬起头,目光掠过窗外繁华的街景,又落回柏叶身上。这里的视野不错吧我常来。她语气随意,用银匙舀起一小块点缀着金箔的甜点送入口中,唇边沾了一点奶油,她伸出舌尖轻轻舔去。其实有时候挺没意思的,来来去去就这些地方。她放下银匙,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身体靠向柔软的椅背,那双明亮的眼睛看向柏叶,带着一种探究,你呢柏叶,你以后想做什么
以后
这两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柏叶心中激起一圈茫然的涟漪。她停下笨拙切割面条的动作。未来对她来说,那是一个过于奢侈和模糊的概念。眼前只有堆积如山的债务,父亲压抑的呻吟,母亲在廉价小工厂里熬得通红的眼睛,还有自己那份在旧书摊和快餐店后厨之间疲于奔命的零工。她甚至不敢去想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里。
能……能考上大学就好。她低声说,声音几乎被餐厅里流淌的背景音乐淹没。这是她唯一敢抓住的、微弱的稻草。
薛雪轻轻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她没再追问,只是端起自己那杯饮料,小口啜饮着,目光若有所思地飘向窗外那片由钢铁丛林构成的冰冷风景。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她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那神情,柏叶看不懂。
3
薛雪像一阵突如其来的、裹挟着金粉的风,不由分说地卷入了柏叶灰暗的生活。她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柏叶打工的旧书摊,有时买走几本无关紧要的旧书,更多时候只是倚在那辆惹眼的黑色轿车旁,等柏叶收工。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她塞进车里,带她去各种柏叶连名字都念不顺的地方:飘荡着咖啡香气的明亮自习室,墙壁挂满抽象画作的小型艺廊,甚至是一场柏叶完全听不懂术语、只能呆坐着看台上人激昂辩论的校内模拟法庭。
每一次踏入薛雪的世界,柏叶都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被硬塞进一场不属于她的华丽戏剧。她沉默地跟在薛雪身边,像一道黯淡的影子。在那些衣着光鲜、谈吐不凡的人群中,她的帆布鞋、洗旧的牛仔裤和那份无法掩饰的局促,如同滴入清水里的墨点,突兀而醒目。她努力地挺直那习惯性微驼的背脊,试图模仿薛雪那种从容的仪态,但身体却像生锈的机器,僵硬而别扭。她听着薛雪和朋友们用流利的英语夹杂着术语讨论着她完全陌生的议题——国际竞赛、海外夏校、某个知名教授的新理论。那些词汇如同天书,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只能紧紧闭着嘴,生怕一张口就暴露了自己的无知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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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叶,你觉得呢有时薛雪会突然转过头,带着一种近乎表演性质的热切看向她,似乎要把她拉进谈话的中心。
柏叶的心脏会瞬间提到嗓子眼,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只能慌乱地摇头,或者含糊地应一声我……我不太懂,然后迅速低下头,盯着自己磨损的鞋尖,恨不得立刻消失。她能感觉到薛雪那些朋友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像细小的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每一次这样的融入尝试,都像一场公开的酷刑,结束时,她后背的衣衫总是被冷汗浸透一层,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自卑如同藤蔓,在每一次的格格不入中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薛雪的光环越是耀眼,就越映照出她自身的黯淡和窘迫。她开始失眠,躺在床上,黑暗中睁大眼睛,天花板上仿佛映着薛雪那些朋友模糊的脸,和她自己缩在角落的渺小身影。白天在书摊整理旧书时,手指会无意识地用力,将脆弱的书页边缘捏出深深的折痕。
然而,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那个光芒万丈的薛雪,却会变成手机屏幕上一个模糊而脆弱的剪影。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起,惨白的光线刺得柏叶眼睛生疼。时间显示是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发信人:薛雪。
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
画面有些模糊,聚焦在一条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昏暗的光线下,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割痕横亘在腕间,像一条狰狞的蜈蚣。伤痕边缘还凝着几颗深色的血珠,背景是冰冷瓷砖的模糊反光,隐约可见一个高档浴缸的轮廓。
柏叶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被猛地扔进冰窟。睡意瞬间被惊飞,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坐起,老旧弹簧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她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眼睛瞪得酸涩,几乎要渗出血丝。指尖冰凉,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薛雪那个永远精致、永远游刃有余、被无数目光追逐的薛雪这张照片……是真的吗为什么无数个问号像沸腾的气泡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的屏幕上飞快地敲击,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
【你在哪!薛雪!告诉我你在哪!】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手机屏幕固执地暗了下去,映出她惨白惊恐的脸。没有回复。死寂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她焦躁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就在她快要被恐惧彻底吞噬时,手机屏幕终于再次亮起。
【家。没事了。别告诉任何人。】
【晚安。】
只有冰冷的六个字,和一个客套的结束语。没有解释,没有情绪,像一扇在她面前重重关上的铁门。
柏叶盯着那行字,直到屏幕再次暗下去。黑暗重新笼罩了她。她慢慢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薛雪那个完美无瑕的世界,在这一刻,向她露出了狰狞而脆弱的内里。那道暗红色的伤口,像一个诡异的密码,横亘在两人之间。薛雪的明媚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深渊而那句别告诉任何人,又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了柏叶的心上。她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旋涡边缘,却看不清方向。
4
酝酿了整天的闷热终于在傍晚时分炸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沉甸甸地悬在城市上空,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厚重的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如同巨兽在头顶咆哮,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顷刻间,暴雨如天河倒灌,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柏叶家那间低矮平房锈迹斑斑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仿佛要将这脆弱的庇护所彻底击穿。
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药膏混合的刺鼻气味。柏叶父亲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被那一声惊雷震得猛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那咳嗽声空洞而剧烈,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他蜡黄枯槁的脸上因痛苦而扭曲,额角青筋暴起。
咳咳……药……小叶……他艰难地抬起瘦骨嶙峋的手,指向床头柜上一个空了大半的棕色药瓶,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止痛药的渴求。
柏叶的心瞬间被揪紧。药瓶空了。下午打工的钱刚交了水电费,口袋里的零钱根本不够买下一瓶。钱。又是钱。这个字眼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神经。她猛地从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椅腿砸在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爸,我……我去想想办法!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和父亲的咳喘里。她甚至不敢去看父亲那双充满痛苦和依赖的眼睛,抓起门后那把破旧得几乎只剩下骨架的雨伞,一头撞进了门外倾盆的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寒意刺骨。她撑着那把摇摇欲坠的伞,在积水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泥水溅满了裤腿。去哪里弄钱薛雪!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在绝望的黑暗里闪现。薛雪有车,或许可以送父亲去医院或者……她能借到钱这个念头带着强烈的羞耻感,但在父亲痛苦的咳喘声面前,这点羞耻被碾得粉碎。
她几乎是凭着记忆里薛雪无意间提过的地址,在雨幕和模糊的泪水中跌跌撞撞地辨认着路牌。雨水模糊了视线,冰冷的液体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断流下。高档别墅区的保安狐疑地打量着这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孩,在暴雨的噪音中,柏叶几乎是嘶吼着报出薛雪的名字和门牌号。或许是她的样子太过绝望,保安最终皱着眉,打开了沉重的雕花铁门。
C区8栋!保安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柏叶冲进那片被精心修剪过的园林,雨水冲刷着名贵的景观植物。终于,一栋线条冷硬、气派非凡的三层别墅出现在眼前,巨大的落地窗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在暴雨的夜里像一个虚幻的堡垒。她冲上台阶,顾不上按门铃,用力拍打着那扇厚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大门。
薛雪!薛雪!开门!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和雨水,手掌拍打在冰冷的门板上,生疼。
门内一片死寂。只有哗啦啦的雨声无情地砸落。
薛雪!是我!柏叶!求求你开门!她更用力地拍打,指关节撞击着坚硬的金属门框,很快红肿起来。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淹没她。父亲痛苦的咳嗽声仿佛就在耳边。
门依旧紧闭着。那温暖的灯光透过门缝,像是对她绝望的嘲讽。
柏叶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沿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湿漉漉的地上,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刺骨的冷。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别墅侧面。那里,一扇通往地下室的、不起眼的小气窗,竟然虚掩着一条缝!或许是佣人疏忽,或许是狂风暴雨吹开了插销。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不顾一切地撬开了那扇狭窄的气窗。冰冷的雨水和泥泞立刻涌了进去。她咬紧牙关,瘦小的身体异常艰难地挤过那个狭小的洞口,噗通一声摔进了室内冰冷光滑的地砖上。手肘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她挣扎着爬起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堆满杂物的地下储藏室。空气里弥漫着灰尘和潮湿混合的气味。她摸索着找到门,推开。外面是一条铺着厚地毯的走廊,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她的狼狈湿冷形成刺骨的对比。别墅内部静悄悄的,巨大的空间只回荡着外面暴雨的轰鸣。
她像个幽灵,赤着脚(鞋子在爬窗时掉了),浑身滴着水,在空旷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里盲目地寻找。客厅、餐厅……都空无一人。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父亲咳喘的画面和薛雪手腕上那道狰狞伤口的照片在脑海中疯狂交替闪现。钱!她需要钱!或者找到薛雪!
她推开一扇虚掩的、厚重的木门。里面是一个巨大的书房。整面墙的书柜,深色的实木书桌,桌角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薛雪一家三口在某个阳光海滩的合影,笑容灿烂得刺眼。她的目光像受惊的兔子,仓皇地扫过桌面。忽然,一个随意摊开在桌面上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硬皮笔记本吸引了她的注意。封面没有任何标识。
鬼使神差地,她颤抖着伸出手,沾着泥水的指尖翻开那本子。
不是日记。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日期、公司名称缩写和……人名。后面跟着金额,单位是万。其中几笔被红笔圈出,旁边潦草地写着林处、陈局、工程款、封口……一些零散的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眼睛。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她猛地合上本子,冰冷的皮革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就在这时——
你在干什么!
一声冰冷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的厉喝,如同惊雷在门口炸响。
柏叶惊恐地回头。薛雪站在书房门口,穿着丝绸睡袍,脸上还带着睡痕,但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死死地盯着她,以及她手边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她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一张纸。
5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将书房里弥漫的灰尘都定格在半空。薛雪的目光从柏叶沾满泥污、狼狈不堪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边那本摊开的、如同毒蛇般盘踞在红木桌面上的硬皮笔记本。那目光里最后一丝残留的睡意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足以刺穿骨头的寒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暴怒。
你……薛雪的声音失去了惯常的清亮,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着,谁让你进来的谁让你动这个的!
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恐怖的穿透力,让柏叶浑身一颤。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想解释,想尖叫父亲咳血的样子,想哭喊自己爬过那个肮脏气窗的绝望,但喉咙像是被一只铁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恐惧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雨水疯狂地流下。
薛雪一步步逼近,丝绸睡袍的下摆无声地拂过光洁的地板。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死死锁住柏叶。说话啊!她猛地扬手,啪!一记耳光狠狠甩在柏叶脸上。
力道之大,打得柏叶头猛地偏向一边,脸颊瞬间麻木,随即火辣辣地烧灼起来,耳朵里嗡嗡作响。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
你算什么东西!薛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撕裂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凌,一个臭虫!一个住在垃圾堆里的可怜虫!你以为我真把你当朋友!她猛地一把攥住柏叶湿透的衣领,用力之大,指节泛白,将柏叶整个人拖拽得踉跄向前,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又脏又臭!你出现在我家的地板上,都是污染!
柏叶被她拖着,双脚在光滑的地板上徒劳地蹭着,留下肮脏的水痕。屈辱、恐惧和一种灭顶的绝望感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呜咽。
慈善项目!懂吗!薛雪的脸凑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喷在柏叶红肿的脸上,气息却冰冷如毒蛇,你就是我无聊时找的乐子!是我彰显善良的道具!看着你在我面前畏畏缩缩、感恩戴德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多高尚!多完美!她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看着柏叶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现在,薛雪猛地松开手,柏叶失去支撑,软软地跌倒在地毯上,溅起微小的水花。薛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像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声音恢复了冰冷,拿着你的脏手碰过的东西,滚出去。立刻!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她弯腰,毫不留情地抓起地上那本沉重的硬皮笔记本,塞进柏叶冰冷僵硬、沾满泥泞的怀里。笔记本粗糙的封面硌着柏叶的胸口,像一块冰冷的烙铁。
滚!
柏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起来的,怎么抱着那本如同炸弹般的笔记本,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跌跌撞撞冲出那间奢华冰冷的地狱,重新回到外面倾盆的暴雨中。冰冷的雨水再次将她从头浇到脚,却无法熄灭脸上那记耳光带来的灼痛,也无法冲刷掉薛雪那些淬毒的话语在心上刻下的深深烙印。她只是死死地抱着那本硬皮笔记本,像抱着唯一的浮木,在无边的雨夜里狂奔。身后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像一个巨大的、吞噬人心的怪兽,在暴雨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6
夏日的灼热如同无形的巨兽,用它滚烫的舌头舔舐着裸露的钢筋水泥。柏叶站在一片巨大的、正在拔地而起的建筑工地上。脚下的土地被挖掘机翻开,裸露出深褐色的内脏,蒸腾起混着尘土和石灰粉的燥热气息。她戴着磨破了边缘的黄色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唇。汗水混合着尘土,在她脸上划出几道清晰的污痕,顺着脖颈流进同样沾满灰尘的廉价T恤领口。
她正用力地将一捆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螺纹钢筋从堆料区拖拽出来。粗糙的麻绳手套很快被磨破,细小的钢丝刺进掌心的皮肉,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钢筋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难听的刮擦声。阳光毫无遮挡地炙烤着她的脊背,衣服湿透,紧紧黏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土和汗水的咸腥味。
不远处,戴着同样安全帽的工头老张叼着烟,正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唯唯诺诺、脸色蜡黄的中年男人吼叫:……就这进度!还想预支工资你当老子开善堂的!干不了就滚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力工满大街都是!那男人佝偻着背,嘴唇嗫嚅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反驳,只是眼神空洞地搓着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柏叶垂下眼,用力拖拽着钢筋,仿佛要将胸口的某种沉闷感也一并拖走。就在这时,口袋里那个屏幕布满蛛网裂纹的廉价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工地的噪音里显得格外突兀而急促。
她停下动作,用沾满铁锈和泥土的手套蹭了蹭裤子,才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是无数条来自不同新闻APP的推送通知,像雪片般瞬间淹没了锁屏界面。
标题触目惊心:
【崇德集团董事长薛明远涉嫌重大受贿被立案调查!】
【地产巨头轰然倒塌!薛明远豪宅及多处资产被查封!】
【起底薛明远:从寒门贵子到阶下囚,疑涉多起工程腐败案!】
配图是几张清晰度极高的现场照片。一张是薛明远——那个曾经在薛雪家客厅巨幅油画上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被两名身穿制服、表情冷峻的办案人员夹在中间,从一栋气派的办公楼里带出来。他微微低着头,头发凌乱,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夹克,脸上再无往日的倨傲和从容,只剩下一种灰败的、认命般的麻木。另一张照片,则是薛家那栋如同堡垒般的别墅大门,被贴上了醒目的、印着鲜红公章的白色封条。冰冷的封条在阳光下,像一道宣告终结的符咒。
柏叶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屏幕上的裂痕硌着指腹。薛雪……那张照片上被贴上封条的大门,正是那天暴雨夜,她像个乞丐一样拍打、最终像个小偷一样爬进去的地方。薛明远那张麻木的脸,与薛雪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重叠在一起。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时,手机又是一震。是一条短信。发件人:薛雪。
屏幕亮起,只有一行字:
【现在轮到我羡慕你的自由了。】
柏叶死死地盯着那行字。工地的喧嚣——打桩机的轰鸣、钢筋碰撞的脆响、工头的叫骂、工友疲惫的喘息——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手机屏幕那微弱的光,和那行冰冷的文字,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烙印在她被无数复杂情绪瞬间填满的心上。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尘土飞扬、机械轰鸣的工地,望向城市远处那片被阳光勾勒出的、参差起伏的冰冷天际线。那里曾经矗立着薛雪引以为傲的、金光闪闪的堡垒。如今,堡垒崩塌了。而那句羡慕你的自由,像一根细小的针,扎进了柏叶心中那块刚刚结痂的、名为慈善项目的伤疤里,带来一阵尖锐而陌生的刺痛。她捏着手机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7
蝉鸣在滚烫的空气中嘶吼,将夏日的尾声拉得格外粘稠漫长。柏叶坐在城中村那间低矮、光线昏暗的平房里,老旧风扇在头顶徒劳地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吹出的风也带着一股驱不散的燥热。桌上摊开的,是一张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纸——国内顶尖师范大学的公费师范生录取通知书。纸张的边缘被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得有些发毛。
小叶啊……母亲的声音从里间传来,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这师范好是好,公费,省心……可你王婶说,她家闺女念的那个金融,毕业了进银行,一个月能拿这个数……母亲伸出一只手,比划了一个数字,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咱家这情况……唉……
母亲没说完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柏叶心头。她知道母亲的意思。家里的债台高筑,父亲的药费、自己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公费师范,几乎是斩断所有经济后顾之忧的唯一选择。可内心深处,那个被薛雪带她见识过的、更广阔世界的模糊倒影,那个在模拟法庭上听到的关于公平与正义的激烈辩论,像微弱的火星,偶尔还会闪烁一下。她低头看着录取通知书上汉语言文学(师范)那几个字,指尖划过纸面,留下细微的汗迹。自由她真的拥有薛雪短信里所说的那种自由吗还是说,这不过是在生活的重压和现实的枷锁下,她唯一能抓住的、不那么沉重的镣铐
她沉默地将通知书仔细叠好,放进抽屉最深处,压在几本旧课本下面。动作缓慢而坚定。窗外的蝉鸣依旧刺耳。
开学前夕,柏叶再次回到了那间她曾短暂打工的旧书摊。不是为了买书,而是为了告别。她帮着摊主老李最后一次整理那些蒙尘的旧书,动作比以往更仔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指尖拂过那些粗糙或光滑的封面,仿佛在触摸一段即将尘封的岁月。阳光透过破旧的塑料棚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丫头,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回来看看李叔这些破书啊!老李一边捆着书,一边笑着打趣,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
柏叶也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摊位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纸箱。箱子里堆着些更破旧的杂书。一本熟悉的、封面磨损严重的《飞鸟集》静静地躺在最上面。正是薛雪当初买走的那本一模一样的版本。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拿起那本《飞鸟集》。书页已经泛黄发脆,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她随手翻开一页。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已经磨损毛糙的纸片,从书页间飘落出来,掉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柏叶弯腰捡起。那是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铅笔的痕迹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上面稚拙的涂鸦。画的是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树,树下两个火柴棍一样的小人手拉着手。旁边用同样稚嫩的笔迹写着:
【柏叶的树!和薛雪的星星!永远在一起!拉钩!】
【小雪
画】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城中村夏夜的微风,槐树沙沙的声响,远处垃圾堆隐约的酸腐气,还有掌心那颗廉价水果硬糖黏糊糊的甜味……所有被刻意遗忘、被后来的卑微和怨恨所覆盖的童年气息,在这一刻汹涌地回溯,瞬间淹没了她。那个扎着羊角辫、眼睛亮晶晶的小薛雪,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她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微微颤抖。旧书摊嘈杂的背景音仿佛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声。原来有些东西,从未真正被丢弃,只是被深埋在了时光的灰尘之下。
8
九月初的火车站,喧嚣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声浪、汗味、方便面调料包的气息和各种方言的呼喊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浑浊而充满离别气息的洪流。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字符不断滚动,切割着无数人的相聚与分离。
柏叶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硬质车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车票的目的地指向那座以师范闻名的北方城市。包里除了简单的衣物,最重要的就是那份被她反复摩挲、边缘已经有些发软的公费师范录取通知书。她站在汹涌的人流边缘,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在入口处不断搜寻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么,或许只是一个早已被碾碎在泥土里的、关于告别的渺茫幻影。
就在广播开始催促她那趟列车的旅客检票时,一个身影突兀地撞进了她的视线。
薛雪。
她几乎是被人流推搡着出现在入口。没有豪车,没有司机。她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曾经精心打理的、带着漂亮弧度的长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参差不齐的短发,像是被人胡乱剪过,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很轻便的旅行袋。
隔着汹涌的人潮,柏叶的目光与薛雪帽檐下抬起的视线猝然相遇。那双曾经盛满骄傲、明亮得如同星辰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黯淡,疲惫,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过后的荒芜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惶。她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柏叶,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身后涌来的人流挡住。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广播里再次传来催促检票的女声,清晰而冰冷。
薛雪的目光在柏叶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狼狈,有痛楚,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试图辨认旧影的渴望。随即,她像是被那目光烫到,猛地低下头,用力拉了拉帽檐,几乎遮住了整张脸,然后决然地侧过身,试图逆着人流,朝另一个方向挤去。像一只受惊后急于钻回地洞的鼹鼠。
薛雪!
柏叶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穿了周围的喧嚣。薛雪离去的背影猛地一僵,停在了原地。
柏叶没有犹豫,逆着人流,一步步朝那个裹在灰色卫衣里的、瑟缩的背影走过去。每一步都踏在两人之间十年纠缠的荆棘之上。她走到薛雪身后,距离很近,能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陌生的消毒水气味。
薛雪没有回头,肩膀却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
柏叶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汗味、尘土和离别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薛雪,而是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双肩包侧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用医院废弃的玻璃输液瓶改造成的简易瓶子。瓶身洗刷得很干净,里面装满了用旧作业本的纸,一张一张亲手折叠成的、小小的五角星。纸星星有各种颜色,是旧作业本上不同笔迹的蓝、黑、红墨水洇染出的效果。瓶口用一小块褪色的红布仔细地塞紧。
瓶子里的星星,在车站顶棚投下的惨白灯光里,折射出一点微弱而斑驳的光。
柏叶将瓶子递到薛雪僵硬的背影前,声音很轻,却清晰地送入对方耳中:这个……给你。
薛雪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她极其缓慢地,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点点转过身。帽檐的阴影下,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简陋的星星瓶上。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蒙尘的眼睛里,翻涌起剧烈的水光,像暴雨前压抑的乌云。
她颤抖着抬起手,那双手曾经优雅地端着昂贵的咖啡杯,指点过价值连城的画作,此刻却布满了细小的、尚未完全愈合的划痕——手腕处一道浅粉色的新疤在宽大的袖口下若隐若现。她没有去接那个星星瓶。
她只是颤抖着,从自己那个轻便的旅行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纸。被粗暴地揉捏过,皱巴巴地蜷缩成一团,上面布满了深深的折痕,几乎要碎裂开。但依然能清晰地看到纸张顶端印着的、烫金的大学校徽和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那是一所海外名校的Offer。
薛雪低着头,没有看柏叶,只是用那双布满伤痕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开始抚平那张被揉皱的录取通知书。她的动作很笨拙,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纸张在她指尖发出细碎的呻吟。抚平后,她又异常仔细地将它折叠起来,一次,两次……最终,折成了一只棱角分明的纸飞机。
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抬起头,帽檐下那双被泪水彻底浸透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柏叶。那目光不再有往日的骄傲、审视或伪装,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剥去所有外壳后的、赤裸裸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她将那只用揉皱的录取通知书折成的纸飞机,轻轻放进柏叶那只递着星星瓶、同样有些颤抖的手里。
飞吧……薛雪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轻得几乎被车站的喧嚣吞没,带着我偷走的那片星空。
说完这句,她猛地低下头,再也不敢看柏叶一眼,用尽全身力气般,将那顶宽大的灰色卫衣帽子用力拉到最低,彻底遮住了脸。然后,她像来时一样,决绝地转身,瘦削的肩膀在宽大的衣服里微微耸动,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一头扎进了前方更加汹涌、去向未知的人潮之中。灰色的身影迅速被吞没,如同水滴汇入洪流,消失不见。
柏叶僵在原地,左手还维持着递出星星瓶的姿势,右手掌心,静静地躺着那只由揉皱的录取通知书折成的纸飞机。机翼的边缘锋利,硌着她的手心。
车站巨大的穹顶之下,人声鼎沸,广播声刺耳,行色匆匆的人们拖着沉重的行李奔向各自的方向。而柏叶站在那里,像一个突然被抽离出时间洪流的旁观者。掌心那只冰冷的纸飞机,沉重得如同凝结了整个夏天的暴雨、别墅里的耳光、手腕上的血痕、工地的尘土、还有那句慈善项目的冰冷回响。
她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手指,将那只纸飞机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纸页边缘深深硌进柔软的掌心,带来一阵清晰而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却奇异地让她从那种漂浮的恍惚感中沉静下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她缓缓松开左手,将那个装满纸星星的瓶子轻轻放在脚边冰冷光滑的地砖上。玻璃瓶底与地面接触,发出一声细微而清脆的轻响。
她没有再回头去看薛雪消失的方向,也没有弯腰去捡那个瓶子。
她只是挺直了那曾经习惯性微驼的脊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杂着离别尘埃的空气涌入肺腑。然后,她攥紧了手心里那只承载着无数碎裂过往和沉甸甸选择的纸飞机,迈开脚步,眼神坚定地朝着前方,那标记着检票口的绿色指示灯,汇入了同样奔赴未知、却充满声响的人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