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的时候,万三理发店已经关门了。破旧的铝合金门孤独地立在那里,污浊的玻璃上用粗而黑的笔迹写着四个字：吉房出租。万三理发店的牌子已经不在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开了,说不上失望,说不上惋惜,只是心里有些淡淡的忧伤。
我并没有直接拒绝万爷爷的那个请求。那天,万三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不要给他父亲办护照,也不要买飞机票。我当然知道,对于万爷爷的请求,万三肯定不会答应。
我这次回来,是听母亲说万爷爷病了,来看望他,顺便还给他身份证。一路上,我都在考虑怎么告诉万爷爷,不能帮他办理护照的事。
昨天我才在电话里听母亲说起万爷爷生病的事,今天就赶了回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得请假赶回来看望一个没有血缘关系而且并不是特别熟悉的老人。母亲也有些诧异,看着我问：你怎么回来了我没有跟她说什么,径直赶到理发店,却看到吉房出租。
那天,万三突然打电话过来,我并没有存他的电话号码,看到是陌生人的电话后就挂掉了。但电话锲而不舍地又一连打过来三次,我就接了。万三告诉我,他爸得了老年痴呆,别听他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当然知道那些话是万爷爷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说出来的,但我总不能一口拒绝老人家的请求吧。所以,我随口应允了下来,说回去就帮他买飞机票。
万爷爷要买去日本的飞机票。
万三在电话里没有告诉我万爷爷要去日本的原因。万爷爷糊里糊涂的,话也是跳跃着说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万三也不知道万爷爷要去日本的原因。
那天,万三匆忙挂断电话后,我忘记存他的电话号码了,今天翻找起来确实麻烦,但终究找到了。
我打过电话去。万三很快就接了,问是谁。我说：我是经常去你店里理发的友明。万三愣了一会儿,可能一时没有想起我是谁。我提醒说：田庄的,万爷爷叫我买飞机票那个。
经过我的提醒,万三记起来了,可能以为我要去理发,就在电话那头说：不理了,不理了。老爷子的病越来越厉害了。我问：在哪家医院问完,感觉有些唐突,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问人家住在哪家医院。对方倒是不在意,说：回家了,没有什么大碍。
我挂掉了电话,站在那里,看着吉房出租四个字,不知道万三说的回家了是回了哪个家。
这时,母亲的电话打来了,告诉我：你四叔来了。你办完了事就回来。我应了一声。
四叔叫田贵,是我们田庄的村支书。论起辈分,我管他叫四叔,但我们并不是一个家族的。我回到家时,他已经把茶壶里的茶水喝得跟白开水似的了。他一来,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他是请我帮忙的。村里要建田庄惨案纪念馆,我在市里上班,他就固执地认为我能帮上忙。其实四叔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四叔说：咱也不懂国家的政策,如果不需要咱老百姓花钱就更好了,如果得咱自己掏钱,你是公家人……他说完这句话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说起来有些内疚,我压根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一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子要建纪念馆,不是一件容易事；二是,怕村里让我掏腰包。
这次,我仍旧敷衍四叔。寒暄了几句,然后我看了看表,说：要不四叔在这儿吃吧,我正好回来,咱爷儿俩喝一杯。
四叔显然看出来我下逐客令了,客气了几句就走了。
母亲说：你上上心,这是咱村的大事呢。
我嘴上答应着,不愿再搭理母亲,回到房间里躺下,想着万爷爷他们去哪儿了。
2
在我们村,除了万爷爷一家姓万,其他人都姓田。现在,万爷爷家里只有他们父子两人了,万三的母亲已经去世很多年了。本来,他们可以评上低保户,但是他们在邻村一个靠近国道的地方开了一家理发店,据说挣了不少钱,就没有成为低保户。
万三理发店究竟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我母亲不知道,村里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万爷爷开起来的,还是万三开起来的也没人知道。总之理发店开了很长时间了。打记事起,我就在万三理发店理发,父亲和母亲也在那里理发,全村人都在那里理发。还有许多慕名而来的陌生人。万三理发店用的是手动推子,而不是电动推子,有点复古的意味,所以吸引了不少好奇的人。
万爷爷多大岁数,母亲说不上来,总之有一百多岁了,万三也八十多岁了。据说,万爷爷也会理发,但上了年纪后就很少给人理发了,都是八十多岁的儿子干。这几年,万三也理得少了,一边给客人理发一边说着干不动了。特别是万爷爷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后,他就只给村里几个老人理发,再有就是给我理发。
万三常说：你都到城里去住了,还大老远地跑回来剃头,咋不像那些小青年都去高级理发店虽是疑问,但我能听出来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得意。
其实,近来万三很少给人理发的原因,还有一层。
万爷爷自从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就常常跑到理发店来,给顾客们讲老辈子的事。起初,大家还津津有味地听着,但架不住他每次讲的都是日本鬼子屠村的事,大家都听倦了。但是一百多岁的一个老人给你讲老辈子的事,你能不听吗渐渐地,很多顾客都不来了。万三心里明白,但又能说什么呢,反正自己也老了,干不动了,就不再理发了,平日里只给几个老伙计理发,权当解解闷吧。
我平时没事喜欢写小说,还是挺喜欢万爷爷唠叨那些老辈子的事。但是,我也有些怕来理发店了,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万爷爷突然要让我给他买飞机票,要去日本。他糊涂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我知道平日里他是最恨日本人的,经常一边讲老辈子的事,一边骂日本鬼子。
我第一次听他提出要买飞机票去日本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口说：去日本得先办护照。他不知道护照是什么,我解释了一番。他好像明白了,气愤地说：日本鬼子来田庄杀人也没拿什么护照！
当时,万三正在给人理发,头也没回地说：糊涂了,你听着就行。我便没有在意。后来,我每次来理发,万爷爷总是追问：护照办下来了吗可以去日本了吗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是每当我一出现在万三理发店时,他就两眼放光。有次,我开玩笑说：没有身份证怎么给你办护照
到了下一次我来理发,他居然把身份证给我了,一脸恳请。面对一个百岁老人,我惊慌失措,不知道怎么拒绝,只好收起了他的身份证。
就在当天晚上,万三给我打了电话。我忙跟他解释了原因,告诉他：那时万爷爷一直在店里,我不好当他的面把他的身份证送给你,等万爷爷不在店里的时候我给你带过去。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把万爷爷的身份证送到万三手上。直到昨天听说万爷爷病了,我才回老家送还身份证,却不见他们的身影。
正想着呢,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过来,是村支书四叔的,他让我去他家里喝酒。他说：你婶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韭菜水饺。我拒绝了,似乎是较劲似的,他越催问建纪念馆的事,我越敷衍。
母亲曾责备我：你不是田庄的人翅膀硬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我查阅过资料,田庄惨案发生在1938年。母亲现在快七十岁了,并没有经历过惨案。不过,作为田庄的媳妇,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我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田庄人,却总是敷衍村支书的恳请。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添了一些内疚。
3
再一次见到万爷爷,是一个月后的一个星期六。前一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万爷爷早就回村了,你不是说去看他吗
从我记事起,就知道万爷爷父子虽是田庄人,却住在石河沿街房,逢年过节也不回田庄。但没想到村子里还有万爷爷的老房子,而且已经修葺一新了。
我到他家的时候,四叔也在。他双手抱着茶杯,坐在万爷爷床头,好像是在暖手。万爷爷披着一件棉袄半倚在床头。
四叔看到我进来了,高兴地赶紧让地方,说：你坐,大侄子你坐。
我一看到四叔就想到建纪念馆的事,想躲闪,却来不及了。
友明啊,你在公家上班,跑跑腿的事,你怎么就跟属百节虫似的,不摁着不拉屎呢万爷爷一点都不像得了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这时的他很清醒,还喊了我的小名。我的大脑正迅速旋转,考虑该怎么回答他的问话时,万爷爷的话又冒出来了：还有,那个什么‘照’办了没呀飞机票买好了吗都多长时间了,你说说看……语气中带着责怪的意思。我赶忙拿出身份证,说：这,这不太好办,这……
你是不想给我老头子跑这趟腿吧万爷爷显然生气了。我从没有见过他生气,心里扑通扑通的,有些害怕。
四叔疑惑不解：什么飞机票老爷子要坐飞机出国啊
我要去日本！
日本日本鬼子那么坏,你去日本干啥
四儿,你给我办。他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说着,万爷爷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得意的样子。
万爷爷非要我帮忙买飞机票去日本……我小声对四叔说。
作为村支书的四叔也不知道万爷爷为啥要坐飞机去日本,但从我的语气里,他听出来万三是不同意他去的,就说：日本可远呢,在大海的另一边。
那他们怎么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的万爷爷右手用力地拍着床沿,把万三引过来了。
万三说：走,出去喝茶。
万爷爷大声说：娃啊,都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们出来后,问万三发生了什么事。万三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为啥非要去日本,可能是老年痴呆的表现吧。
四叔又开始了他的鸿篇大论,说要把建造田庄惨案纪念馆提上日程。万三支持村支书的宏伟大业。我听着却有些犯难。我说：实话告诉你们吧,建这个博物馆、纪念馆什么的,不是我们说了算,恐怕市长也说了不算。
四叔脸上显出了一丝失望的表情,但一瞬间就消失了。他抬起头来,说：大侄子,你在外面有大本事,你给活动活动。
我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万三也说：帮帮忙嘛,这可是咱村的大事。
这时,四叔的脸上露出意气风发的神情。他说：大侄子,咱建这个纪念馆,不光是让咱们的子孙后代记住日本鬼子有多坏,咱还要搞旅游。现在旅游和文化不是分在一个小组了吗搞旅游,搞文化,我老四是给全村做好事哩。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我嫂子听说过,我们家当年只剩下我爹一个人了。他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吃百家饭长大的。我爹临死前还在说这件事呢。我这当儿子的,你说,不得记着咱村的好吗说完,他眼睛里翻滚着泪花,满是皱纹的脸上红通通的一大片。
我说：这事真不好办,不是我不帮忙。你想啊,全国有很多个村子曾经被日本鬼子屠村,如果都建纪念馆,国家要出多少钱国家的钱现在都用在人民身上了,你看,咱农民不交公粮了不交税了,还发粮食补贴呢。
这我都知道。咱这不是想给国家减轻点负担吗你想,建纪念馆,搞旅游,还给国家交税呢,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四叔慷慨激昂起来,别看四叔我是农民,想得多着呢。田庄这二百多口人干庄稼活都是好手,但日子得往前看,得越来越好。
我哑口无言了,心里也动摇了起来。但是,我总觉得建纪念馆不太可行。不过,也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难。我开始心动了。
没钱谁说没钱,我把钱全捐出来,我还要去日本！不够了我和三儿再去开理发店赚钱。万爷爷突然闯进了客厅里,腿颤巍巍的,嘴角有点哆嗦,脸憋得通红。
万三忙把万爷爷扶进卧室,安抚他说：睡你的觉去啊。该掏钱的时候少不了你。
万爷爷说：轮到你说话‘田庄惨案’你们谁经着了
除了万爷爷,满屋子的人确实都没经历过,全村也找不到其他经历者了。村子里,幸存下来且健在的现在只有万爷爷一人了。所以,村支书的意思是纪念馆建成,让万爷爷现身说法。万三觉得万爷爷身体不好,担不起重任,不过常听父亲讲以前的那些事,觉得自己可以去试一下。
离开万三家的时候,我心想应该去问问我的那些朋友,说不定能有路子把纪念馆建起来。转念一想,可能性太小了。但又想着,总得去尝试一下,这个事,说不定会有眉目呢。
4
万三打电话给我。这是他打给我的第二个电话,这次我们聊了很久。主要有两个棘手的事,一是万爷爷闹着要去日本,二是万爷爷闹着要把万三理发店再开起来。
第一件事,万三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非得去日本,明明恨透了日本,却非要去,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真让人理解不了。第二件事,我知道原因,万爷爷脑子糊涂了,非说田老四不建田庄惨案纪念馆是因为缺钱,所以他要重新把万三理发店开起来,还要再买一把理发椅,爷儿俩一起干,多挣些钱。
砸锅卖铁都要把纪念馆建起来。要不然,我死不瞑目。万爷爷最后一句话让八十多岁的儿子落泪了。
我跟万三说：去日本的事还算好办,只要他身体允许,我们办个护照去旅游一次也没什么。看看老爷子想干什么,解了他心里的结。不过,他那身体……我没再说下去,换了一个话头：建纪念馆的事确实不好办。说实话,我在县城没有什么大本事,瞎混呢。我上网查了,也向几个朋友打听过,确实不好办。不过,我回去再去问一下文旅局或宣传部,看看有什么方法。我尽力想办法,毕竟这是好事。
万三松了一口气,高兴起来,说：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四。
我赶忙制止他,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先别急,万一不成,那就打击大家伙儿的积极性了。
过了几天,万三理发店还真重新开业了。听母亲在电话里说了此事后,我周末就回村了,直奔万三理发店。
店里还是只有一把理发椅,也只有万三在店里坐着,没有看到万爷爷,也没有看到有别的顾客。
我说：我这待遇,比皇帝还好呢。
正在给我理发的万三叹了口气,说：老爷子越来越糊涂了,一百多岁了,我敢跟他红脸趁我身子骨还结实,索性把理发店再开起来吧,就当解闷。
万爷爷呢我想缓和一下气氛,听说万爷爷的手艺比你还好
他用下巴指了指卧室的方向,说：闹脾气呢,非得去日本。你说,这护照好办吗
你还真想让万爷爷去日本啊,一百岁了啊。
万三不说话了,手上的理发推子似乎停了下来。我忙转移话头说：挺好办,很快的,给你们办一个。
算了,随便问问。万三不再说话。
万爷爷走了进来,没有认出我来,估计是病情严重了。他又开始讲起老辈子的事,不过这次没有说那些重复了几百遍的故事,而是换了一个新的故事。他说：当年小日本还在我这里剃过头呢,一个日本小娃娃。我说,你不老实在日本待着,跑我们中国来干吗小日本哪听得懂中国话,笑嘻嘻地摸着自己的光头说‘吆西吆西’。这是日本话,我懂,是说我手艺好的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日本人变得那么坏,把我们田庄杀了个精光。他不讲了,默默走进店里的卧室。
听四叔说要建纪念馆的时候,我就去档案馆查过资料,当时日本人先去的钓鱼台,再去的金家楼,最后去的田庄,直接杀人放火,没有看到日本人驻扎在田庄附近的资料,更别说让万爷爷理发了。估计是阿尔茨海默病让万爷爷糊涂了。
5
一个月后,传来了好消息,文旅局一个工作人员让我过去,告诉我提前准备一些材料。我问：是不是建立‘田庄惨案’纪念馆的事有什么眉目了那个工作人员没有透露任何消息,只说：发展乡村文化和旅游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再回到田庄时,我去万三的理发店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但是理发店关着门。我通过门窗玻璃往里看,理发椅还在,证明店还开着。我猜因为没有什么顾客,他们回家了。我又跑去他们家,只见大门紧闭。
路上遇到了四叔,我说：四叔,万三叔呢不在店里啊。
四叔说：去医院了,听说老爷子脑子里长了个瘤子。
我愣了一下,说：怎么会呢不是阿尔茨海默病吗怎么又长瘤子了
问清楚了在哪家医院,我开车直奔医院,找到了病房。万爷爷穿着病服,身体消瘦,鼻孔里插着氧气管,似乎睡着了。我走过去,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万三。
万三说：老爷子总闹腾,非要出院,说没必要花冤枉钱,活了一百多岁了,活够了,有那钱别浪费在医院,捐给纪念馆。万三咬着下嘴唇说完,扭过头去。我看到八十多岁的老人脸上滚着泪珠子。沉默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医院也说了,这个岁数了,动手术很危险,建议出院。可我……话没说完,他又扭过头去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安慰了几句,准备告辞。临走前,我告诉万三,建纪念馆的事有点眉目了,但不要声张出去,我们都尽力了。
万三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
万爷爷睁开眼,说：别浪费钱了,还不如省下来捐出去呢。我早知道能建纪念馆,早年间就好多建纪念馆的。那个高密的,让日本人抓了去的,不是给建了纪念馆吗
万爷爷说的那个高密的,是高密县刘连仁纪念馆,以前我还在电视上看到过由刘连仁事迹改编的电视剧。这样想来,可能建纪念馆也不算难,只不过我没弄懂其中的窍门,就先入为主地认为不好办了。我转过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万爷爷,外面暖烘烘的太阳光照进来,洒在万爷爷的身上。这一瞬间,我的心里豁达了许多,心想,如果万三再急着告诉四叔我带来的那个好消息,我也不阻拦了,说不定很快就能建好纪念馆呢。
万三把我拉到走廊里,小声说：你去帮个忙,在理发店门上贴一张转租的纸吧。干了一辈子剃头匠了……他没有说下去。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万爷爷,又看了看白发凌乱的万三,点了点头。
去日本,真能去日本吗万三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我说：你问一下医生,如果万爷爷可以去,我们再想办法。
不行啊,这个岁数,又得了这个病。他在墙角蹲了下来。他为什么非去日本不可呢糊涂时,问他也问不出来；清醒的时候呢,问他,他也不说。万三自言自语。
我想起以前我也问过万爷爷为什么要去日本。他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就让我快点办好护照。我心想,如果万爷爷去世了,那这个秘密是不是永远都不见天日了想到这里,我在心里呸呸呸了几下,骂自己不该想这些混账话。
回去,这就走。我被突如其来的低沉但坚决的声音拉回到了现实。万爷爷颤巍巍地走到了我和万三面前,嚷着：这钱都让我花了,怎么建纪念馆你说说,店也不开了,你安的什么心万爷爷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张口就骂人。
我脑子里想起小时候,万三给我理发,万爷爷坐在一旁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老辈子的事的画面。
万三忙把父亲扶到病床上。老人又糊涂起来,一会儿骂小日本畜生,一会儿要回理发店,一会儿要去日本。自言自语地说了好久,终于睡着了。
6
万爷爷出院的那个下午,下起了雪,是我去接的他,把他送到了田庄的家里。
万三理发店已经转租出去了,但是我们没有告诉老人,怕他受刺激。万爷爷还是记起了这档子事。他躺在床上,一边咳嗽,一边对儿子说：三儿,回家就好了,你去理发店吧,这都多久了,那些老伙计们头发里都长虱子了。
万三说：这就去,这就去。然后跑到大街上去抽烟。
四叔走过来了,问：回来了
万三说：回来了,医生说保守治疗。
四叔说：我给你打听了,护照能办,去日本也能行。但老爷子这个岁数了,还能……他没有把话说完,停顿了一下,才鼓足勇气似的说：照我说,想去就去吧,咱不管什么原因,满足老人的心愿嘛。
万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个岁数了,去不了了。
四叔关切地问着,语气中带了一丝好奇：老爷子到底为什么总唠叨去日本呢他不是最恨日本人吗
万三摇了摇头,表示什么也不知道,说：可能是糊涂了。
四叔看到我站在一边,就开玩笑说：你小子别糊弄我,纪念馆好弄得很,现在都提出乡村振兴了,是你耍滑头犯懒吧
我说：四叔,你可别冤枉好人,天地良心,我在网上查了,说是要上报,有很多程序。我又补充了一句：我问有关部门了,好像有点眉目,人家还挺上心的呢。
四叔眉开眼笑起来：我就说嘛,咱为村里办好事,还有不应承的理
第二天早上,万爷爷起床了,自己穿上了衣服,非要去店里。正是周日,我还在我母亲家里。万三给我打电话,兴奋地说：老爷子病好了,都能自己穿衣服了。说完,话音变得低了,他非要去店里,咋办
我也紧张了。这可怎么办都转租出去了。
母亲问：人家搬进去了吗
我说：还没有。
母亲说：那就好办,我来跟那家人说,那个租店铺的人是你姥姥村里的。你赶紧去把剃头牌子挂上去,把剃头椅子搬过去,先应付一下老爷子。
我答应着,给万三打电话,告诉他母亲的办法。万三立即答应下来,让我到他家帮忙搬理发椅、拿牌子和理发用具。
布置很简单,我们很快弄好了。我开车把老爷子拉到了理发店。
万爷爷满面红光,看着理发店,用手拍着理发椅,拍出了一些灰尘。他把脸一沉,对着万三说：该擦擦了。万三连忙点头。
看着儿子擦干净了理发椅,万爷爷指着我说：你头发长了,理理。
我忙坐下来,万三走过来给我理发。手动推子从我脖颈处往上推着,到头顶,又下来,再推上去。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耳边萦绕,那是万三有节奏地操作手动推子剪发的声音。这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母亲坐在旁边,看着我理发,万爷爷在那里讲老辈子的事：日本鬼子把村子的人都叫到村头,让交出八路军来,村民们没有说出八路军藏在哪里,日本鬼子就杀人放火了。
以前,万爷爷总是一遍一遍地讲这个故事,我觉得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但是现在,我从这个故事里听出了万爷爷的心酸和痛苦。
万爷爷说：那个日本鬼子小娃娃肯定记起我来了,我给他剃过头。他轻轻地刺了我的胸膛一下,老棉袄都扎不透,我赶紧倒下,随后身上就压上来好几个死人,血流在了我脸上、身上,热乎乎黏糊糊的。我知道我死不了了。那个娃娃也该一百岁了吧,不知道还活着吗
在这个冬天的上午,我居然又听到了新的故事,有些激动,但是随后又想起之前那个疑问来。我多次查阅过县志和其他材料,并没有有关日本人在田庄或附近驻扎的记载,更不用说来田庄理发了。老人患了阿尔茨海默病,记忆出现了混乱也说不定。
这时,老人走了过来,笑着说：来,我来,明娃,你还不知道我的技术比三儿好吧今天高兴,老头子我露一手。
我扭过头来,看到万爷爷把万三手里的推子夺了过去,摁住我的头推了起来。万三也没再抢过来,站着看老人给我理发。老人一边理一边说：再添把椅子,咱爷儿俩干活,很快就能攒不少钱。你说我是先去日本呢,还是先捐给村里建纪念馆呢嗨,我说啊,咱先给村里建纪念馆。他说完看了看我和万三,兴高采烈的样子。
万三说：听你的。听说上边批下来了,马上就要建了。四儿还找人看日子了,明年正月十八,好日子。
我刚要说什么,看到万三冲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忙说：是啊,国家同意了,说这是大好事,还想让万爷爷您去当解说员呢。
万爷爷问：正月十八顿时脸色有点不好看了,不是喜,不是怒,不是哀,不是乐,只是低声重复,正月十八,正月十八,民国二十七年正月十八,日本鬼子把我们全家都杀了,就剩下我一个人趴在死人堆里……
7
万爷爷那天是回光返照,他给我理完发,回店里卧室睡觉的时候,愣在那里。新租客的那些货物——化肥啊,农药啊,都从店铺临时搬到卧室的床上了。
万三解释：一个老哥们儿,儿子卖化肥,还没找到地方,把东西放这里了,你回家睡去吧。
我忙说：万爷爷,我送你回去。
万爷爷情绪很低落,走出了理发店,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时候能把那个什么‘照’办下来啊。你们不信我说的,等我找到那个日本娃儿你们就信了。不知他还活着吗。只要我去日本,就能把钱要回来。
我恍惚有些明白了,万爷爷是不是从哪儿听说过高密刘连仁到日本起诉,索赔2000万日元的事,他也想要到赔偿款来建纪念馆,那个日本娃儿就是他的证人。
万爷爷回到家后,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过。
万爷爷是不是知道了我们在骗他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理发店,也再也没有问过理发店的事。理发店后来也变成了惠民农资有限公司。
几个星期后,万爷爷去世了。我特意看了看他的身份证,老人家享年一百零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