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最后的记忆,是被揉碎成无数像素点、燃烧着刺目白光的世界。眼前,那行纠缠了三天三夜的代码,扭曲变形,最终熔化成一片刺眼的惨白。键盘上,他那只因长时间按压而指节僵硬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随即无力地滑落,像断线的提线木偶,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办公桌上。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凌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却又瞬间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再醒来时,他悬浮在惨白的日光灯管之下,像一片被遗忘在虚空中的尘埃。视野下方,是自己那具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躯壳,软软地歪在人体工学椅里,头颅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歪向一侧,脸色是凝固的蜡黄,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几个穿着白大褂、神情麻木的陌生人正围着他,动作机械地按压着那具已然冰冷的胸膛,旁边闪烁着冰冷蓝光的除颤仪发出单调而绝望的嘀声。
爸爸——!
一声凄厉到几乎劈裂空气的哭喊穿透了急救的嘈杂。他猛地看向门口。女儿囡囡被邻居阿姨死死抱着,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疯狂地挣扎扭动,泪水和鼻涕糊满了那张稚嫩的脸,那双总是盛满星星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底洞般的惊恐与撕裂的绝望。她的小手徒劳地伸向他倒下的方向,五指绝望地张开又蜷缩。
囡囡!老杨本能地扑过去,想要像无数次加班归来那样,把她紧紧搂进怀里,用胡子扎扎她的小脸,告诉她爸爸回来了。
他的手臂却像一阵没有重量的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女儿单薄的身体,只卷起一丝微弱的、带着泪意的凉风。
囡囡毫无所觉,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穿透急救的嘈杂,也穿透了老杨这个新存在形式的核心。邻居阿姨的手臂箍得更紧,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堤坝。老杨徒劳地挥舞着虚无的手臂,一次次徒劳地试图触碰女儿颤抖的肩膀、汗湿的额发。每一次穿透,都带来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冰冷的虚无感,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扎进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能被人类听见的声音,只有一种无声的、撕扯灵魂的尖啸在虚空中回荡。
他成了这座城市上空一缕无处归依的游魂,一个被生活这台巨型机器榨干了最后一点汁液后随手抛弃的零件。生前的记忆碎片在混沌的意识里翻腾、沉浮:无休止的加班、深夜屏幕刺眼的白光、房贷催缴短信的提示音、妻子离去时关门那声沉重的闷响、囡囡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今天能早点回来陪我拼图吗……
每一次,他都只能说快了,宝贝,等爸爸忙完这个项目……
现在,他彻底闲下来了。闲得只剩下无尽的漂泊,和一股被愧疚与无力感反复灼烧的执念。这执念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在钢筋水泥森林的阴影里穿行。
他很快明白了自己这种存在的边界。他无法触碰任何实体,也无法被任何活物感知。他的移动不再受重力束缚,心念所至,便能穿过厚实的墙壁、冰冷的玻璃,像一阵无形无质的风。他像一块移动的、故障的全息投影,轮廓时常带着轻微的闪烁和扭曲,边缘偶尔会逸散出几缕微弱如星尘的、幽蓝色的数据流碎屑,那是他生前日夜打交道的代码在他灵魂上留下的最后印记。唯有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凝固在他咽气的瞬间——00:47。这块表成了他唯一的锚点,当他剧烈情绪波动或试图强行影响现实时,那凝固的时间数字周围便会爆开细密的幽蓝电弧,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
一次深夜,他飘过一栋破败居民楼的天台边缘。凛冽的风灌满他虚无的身体,带来一种奇异的、灵魂层面的刺痛。一个男人蜷缩在冰冷的水泥护栏上,背影在浓重的夜色里缩成绝望的一团。寒风卷起他稀疏的头发,露出过早花白的鬓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亮了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脚边散落着几张薄薄的纸,最上面一张清晰地印着几个残酷的黑体大字——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
老杨的心猛地一沉。他无声地飘近,悬浮在那个摇摇欲坠的男人身后。男人身上散发出浓重的烟味和一种更深沉的、被碾碎了的失败气息。他正颤抖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笨拙地敲打,屏幕的光映着他扭曲的脸:
老婆,儿子…我对不起你们…没用了…真的撑不下去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老杨的意识里。他看到了男人脚下那几张散落的纸,看到了他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手,看到了他廉价外套袖口磨出的毛边。一种强烈的、近乎窒息的共鸣攫住了老杨。他太熟悉这种被生活逼到绝境,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的绝望了。他猛地抬起手,指向男人握着的手机,意念前所未有的集中。
滋啦——滋啦!
手腕上那凝固在00:47的电子表,数字周围猛地爆开一团刺眼的幽蓝电火花,电流噪音骤然尖锐。
男人手机屏幕猛地剧烈闪烁起来!屏幕上的文字瞬间变得扭曲模糊,像被泼了水的水墨画。紧接着,屏幕中央突兀地弹出一个全新的、排版粗糙的本地招聘网页界面——那是一个急需夜班货车司机的小物流公司信息,待遇尚可,要求不高,地址就在离男人家不远的老工业区。
谁!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屏幕闪烁和异响吓得浑身一哆嗦,手一滑,手机差点脱手掉下几十层楼高的天台。他猛地回头,惊恐地扫视身后空无一物的黑暗。只有凛冽的寒风呼啸着灌进他的衣领,吹得他一个激灵。
他惊魂未定地抓紧手机,目光死死盯住屏幕上那个突兀出现的招聘信息,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脚下那张冰冷的解聘通知。那绝望的死灰色,似乎被屏幕上那一点微弱但真实的信息光点刺破了一丝缝隙。他盯着那个地址,眼中熄灭的光,极其缓慢地、艰难地,重新燃起了一星微弱的火苗。他犹豫着,手指颤抖着,最终没有按下发送键,而是小心翼翼地退出了短信界面,点开了那个招聘信息的链接,开始笨拙地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
老杨身体里那股强行凝聚的力量瞬间抽离,腕表上的幽蓝电弧微弱下去,滋滋声也归于沉寂。一种沉重的疲惫感席卷了他虚无的形态,轮廓边缘的数据流碎屑飘散得更多了。他默默地看着男人那佝偻紧绷的背脊,似乎因为那一点点信息的注入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弛了一丁点。老杨无声地叹息,那叹息没有声音,只化作一股冰冷的、带着臭氧味的微风,掠过男人汗湿的脖颈,然后消散在城市的夜空里。
这能力,像一把双刃剑,每一次使用都像是在燃烧他本就不稳固的灵魂核心,带来一种被抽空的剧痛和更深的虚弱感。但他无法停止。
他飘进一个被暖黄色灯光填满的客厅。墙壁上贴着色彩鲜艳的卡通字母表,地上散落着玩具车和积木。一个穿着皱巴巴家居服、头发蓬乱如鸡窝的男人,正抓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对着摊开在茶几上的一本小学二年级数学练习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他脸色涨红,额头青筋暴起,手指用力戳着练习册上那道画着歪歪扭扭小鸭子的应用题。
三只鸭子!每只鸭子每天吃三只虫子!三天吃了多少只!这他妈的……这他妈的到底是谁出的题!男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铅笔盒跳了起来,发出哗啦一声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在对抗着脑中即将炸裂的神经。
旁边,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被爸爸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浑身一缩,小嘴一瘪,眼泪瞬间蓄满了眼眶,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发出小动物般压抑的呜咽,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
哭!就知道哭!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男人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女儿惊恐的泪眼,后半句咆哮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上的暴怒瞬间被巨大的挫败感和更深的自责覆盖,眼神痛苦而茫然。他颓然地塌下肩膀,像一座瞬间崩塌的沙堡。
老杨无声地悬浮在他们头顶,客厅暖黄的灯光仿佛能穿透他虚无的身体。他看着那个濒临崩溃的父亲,看到了对方眼中和自己如出一辙的疲惫与无力。他再次集中意念,目光投向男人手边那支廉价的塑料铅笔。
滋啦!
熟悉的电流噪音轻微响起。那支静静躺在练习册旁边的铅笔,笔尖突然诡异地向上抬起,然后,在光滑的练习册页面上,开始自行滑动!它移动得有些笨拙,线条歪歪扭扭,像一个初学者在操控,但清晰地画出了三个圈代表三只鸭子,又画了三条短线代表三天,旁边歪歪扭扭地写上3只/天,最后笨拙地画了一个乘号,连向一个空白的计算结果框。
男人正沉浸在绝望的自责里,被这突然自行移动的铅笔吓得猛地一哆嗦,差点从沙发上弹起来。他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支仿佛被无形之手操控的铅笔,在女儿那道让他脑浆沸腾的题目旁,画着幼稚却清晰的图示和算式。
爸…爸爸旁边的小女孩也忘记了哭泣,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小嘴微张,呆呆地看着那支会自己跳舞的铅笔,恐惧被巨大的惊奇取代,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铅笔完成了它笨拙的教学,最后在空白处画了一个小小的、歪斜的对勾,然后啪嗒一声,彻底不动了,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男人看看那支静止的铅笔,又看看练习册上那虽然难看但异常清晰的图示和算式,再看看女儿脸上混合着惊奇和一丝了悟的表情。他脸上的暴怒和绝望像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茫然,随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在他疲惫的眼底重新点燃。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哦……原来…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宝贝,你看,爸爸刚才太急了,对不起……
他伸出手,试探着,轻轻摸了摸女儿的头。小女孩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小手重新指向练习册,小声说:爸爸,这里,鸭子……
老杨身体里的疲惫感更深了,轮廓边缘那些幽蓝的数据碎屑几乎要完全消散。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对依偎在一起、共同研究题目的父女,暖黄的灯光包裹着他们,空气里的硝烟味似乎被某种更柔软的东西取代了。他像一缕真正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穿透墙壁,融入了外面冰冷的夜色中。
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浪接一浪地冲刷着他越来越稀薄的存在。每一次动用那微薄的力量,都像是从灵魂深处剜下一块。幽蓝的数据碎屑如同风中残烛的余烬,从他轮廓边缘簌簌飘落,消散在都市浑浊的空气里。手腕上,那块凝固在00:47的电子表,数字周围的幽蓝电弧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噪音,如同垂死的蜂鸣,断断续续,时隐时现。
他漫无目的地飘荡,穿过冰冷的高楼缝隙,像一片被遗忘在风中的枯叶。直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焦灼气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攫住了他。
他循着那股气息,穿透一栋老旧筒子楼斑驳的墙壁。眼前是一间狭小、昏暗的出租屋。空气又闷又浊,弥漫着廉价消毒水和汗水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蒙满灰尘、光线昏黄的灯泡。
屋子中央,一个身材结实、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男人——老陈,正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徒劳地咆哮着。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徒劳地按着手机按键,对着听筒嘶吼,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喂120吗!求求你们!快点!我儿子…我儿子烧得不行了!他…他不动了!叫不醒了!地址是东城区老棉纺厂家属院3号楼…喂喂!他妈的说话啊!他狠狠地把手机砸在铺着廉价塑料布的桌子上,手机屏幕瞬间碎裂,像一张绝望的蛛网。他猛地转身,扑向那张小小的、铺着褪色卡通床单的单人床。
床上,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顶多五六岁,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眼睑下投下两片不祥的青影。小小的胸膛只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几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床头柜上,一支廉价的水银体温计斜插在杯子里,红色的水银柱狰狞地顶到了尽头——42℃。
老陈跪在床前,这个白天可能扛起几百斤货物的汉子,此刻全身筛糠般抖着。他伸出粗糙的大手,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儿子滚烫的额头和冰冷的小手,动作慌乱得如同溺水者抓稻草。他把耳朵贴在儿子滚烫的小胸口,试图捕捉那微弱的心跳,每一次短暂的停顿都让他发出野兽般压抑绝望的呜咽。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只能发出不成调的、破碎的嘶气声。
老杨悬浮在逼仄房间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中,看着那孩子毫无生气的小脸,看着那个濒临崩溃的父亲。一种尖锐的、超越自身消亡的恐惧感,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虚无的核心。囡囡惊恐的泪眼、邻居阿姨死死箍住她的手臂、自己穿透女儿身体时那彻骨的虚无感……所有画面轰然炸开!他不能!绝不能让另一个孩子……让另一个父亲……经历那种地狱!
救他!
这个念头像一道狂暴的闪电,劈开了老杨灵魂中所有的混沌与疲惫,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猛地扑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整个虚影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夺目的幽蓝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照亮了昏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墙壁上投射出他剧烈扭曲、仿佛在燃烧的轮廓!腕上那块表,数字00:47周围的幽蓝电弧不再是滋滋作响,而是发出了尖锐到撕裂灵魂的蜂鸣!无数细密的、狂暴的电流如同失控的蓝色小蛇,疯狂地窜向他的指尖!
他的手——那团凝聚了所有灵魂能量、包裹在刺目电光中的虚影——不顾一切地、狠狠地按向了孩子滚烫的额头!
呃——!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灵魂被投入熔炉焚烧的剧痛席卷了老杨!那不再是疲惫,而是彻底的撕裂和湮灭!他感觉构成自己的每一粒存在,都在那孩子恐怖的高温下尖叫着汽化!幽蓝的光芒疯狂地闪烁着、明灭着,像一盏即将炸裂的灯泡。无数幽蓝的数据碎屑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灰烬,从他的身体上疯狂剥离、溃散,在空气中留下淡淡的、带着焦糊味的臭氧气息。
老陈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刺眼蓝光和尖锐蜂鸣彻底惊呆了!他猛地抬头,只看到一团剧烈闪烁、扭曲变形、仿佛由无数破碎光点和电流构成的幽蓝人形虚影,正以一种献祭般的姿态,将手按在自己儿子滚烫的额头上!那景象超越了人类理解的极限,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感!
鬼…鬼啊——!老陈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惊骇到极点的惨嚎,巨大的恐惧让他本能地想要扑上去保护儿子,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冻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团恐怖的幽蓝光影在疯狂闪烁中变得越发稀薄、透明。
孩子额头上,那团幽蓝的光影剧烈地波动着,如同投入滚烫铁水的冰块。时间在极致的痛苦和能量的疯狂倾泻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
终于——
孩子滚烫皮肤上那层不祥的、仿佛要燃烧起来的高温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那紧蹙的、痛苦的小眉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舒展了一丝丝。干裂的小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
几乎是同时,老杨那团幽蓝的、剧烈闪烁的光影,如同风中残烛被猛地吹熄。刺目的光芒骤然熄灭,尖锐的蜂鸣戛然而止。那构成他身体的光点和电流瞬间崩解、溃散,只剩下最后几缕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微弱电流的幽蓝烟气,如同被狂风吹散的余烬,在狭小的房间里盘旋了最后一圈。
在彻底消散、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刹那,一股比灵魂撕裂更强烈的、源自生命最深处本能的牵引力,像一根无形的、滚烫的钢丝,猛地攫住了老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核心!
囡囡!
那感觉如此清晰,如此灼痛!比死亡更冷,却又比任何召唤都更滚烫!它蛮横地拉扯着他最后一丝即将逸散的存在,像一道逆流的流星,划过城市冰冷的夜空,穿透无数墙壁的阻隔,朝着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方向,激射而去!
……
老杨最后一点稀薄如雾的残影,穿透了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卡通贴纸的房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余光,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扭曲的惨白光带。
光带照不到的、房间最黑暗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那是囡囡。她把自己紧紧抱成一团,头深深埋在并拢的膝盖里,瘦小的肩膀在浓重的阴影里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房间里弥漫着一种死寂的悲伤,沉重得几乎能压垮空气。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从那个黑暗的角落溢出。那声音微弱得像受伤小猫的呜咽,却带着一种能刺穿灵魂的绝望和寒冷。
爸爸……
囡囡的声音闷闷地从膝盖间传出来,被抽噎切割得支离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音节都浸泡在冰冷的泪水里,……冷……囡囡……好冷……
那声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老杨那仅剩的、由执念和虚无构成的意识核心!比穿透任何实体都更痛彻心扉!
囡囡!
老杨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喊,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意念,猛地扑向那个黑暗的角落!他想要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张开双臂,用自己并不宽厚却足够温暖的胸膛,把女儿紧紧裹住,驱散她的噩梦和寒冷。
他的身体——那团稀薄到几乎透明的、带着最后几丝微弱电流的幽蓝烟气——在扑向囡囡的瞬间,如同投入了一个无形的冰窟!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死亡和虚无的极致排斥与冻结感,像亿万根冰针,瞬间穿透了他最后的存在!那并非物理的碰撞,而是两种存在维度之间无法调和的、冰冷的湮灭反应!
囡囡像是被某种来自深渊的寒意猛地刺中!蜷缩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她猛地抬起头!
那张被泪水彻底浸透的小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惊愕和一种超越恐惧的茫然。她的眼睛,那双曾经盛满星星、如今只剩下无边黑暗和泪水的眼睛,竟然直直地、穿透了老杨稀薄得几乎不存在的虚影,死死地钉在他最后意识凝聚的那个点上!
她看到了!不是幻觉!她真的看到了!
爸……爸囡囡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试探和难以置信的狂喜。巨大的惊骇和某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感应,压倒了那刺骨的寒冷。她颤抖着,伸出自己冰冷僵硬、还在微微发抖的小手,朝着老杨最后意识所在的那片虚无的冰冷空气,摸索着伸了过去!
她的指尖,毫无阻碍地、彻彻底底地穿透了老杨那团稀薄、冰冷的幽蓝烟气!
没有触感。只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仿佛连灵魂都要冻结的寒意,顺着她的指尖瞬间蔓延到全身!这寒意比冬夜更深,比死亡更冷。
爸爸……
囡囡的手徒劳地在冰冷的空气中抓握着,如同溺水者想抓住一根稻草。她眼中的狂喜瞬间被更深的恐惧和无助覆盖,泪水再次汹涌决堤,小脸上只剩下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彻骨的绝望,……冷……爸爸……囡囡好冷啊……
她的指尖穿透他虚无的身体,那极致的冰冷瞬间冻结了老杨最后一丝挣扎的意念。腕上那块早已凝固的廉价电子表,在囡囡手指穿透的刹那,表面那幽蓝的电弧像是被投入滚烫的熔岩,发出最后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叹息般的滋——。
时间,那凝固在死亡瞬间的00:47,在电弧熄灭的微光中,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跳动了一下。
48。
下一秒,老杨最后那点稀薄如烟的残影,连同那微弱如叹息的电流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拂去,彻底消失在囡囡冰冷的指尖,消失在房间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只有囡囡压抑的、绝望的抽泣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孤独地回荡。
窗外,霓虹依旧冰冷地闪烁,映着地板上那道扭曲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彼岸的、沉默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