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的电瓶车轱辘碾过广州街头最后一块松动的地砖时,发出咔哒一声闷响,像根生锈的发条终于绷到了头。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晃了晃,里面用牛皮纸包着的红薯干蹭过磨破边的隔热垫,留下几道浅黄的印子——那是夏宁宁最爱吃的,他特意让老家的嫂子晒了三斤,说要给她当零嘴。
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混着汗水和灰尘,在黝黑的皮肤上犁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白痕。后视镜里映出他的脸:颧骨处脱了层皮,露出粉嫩的新肉,被晒得发红;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沾着昨晚没擦净的面包屑。这是第十天,从皖北老家到广州,三千一百二十七公里,他手机导航里的路线图已经磨出了毛边。
最初的两天,他还觉得浑身是劲。电瓶耗尽时就推着走,饿了就啃口干面包,渴了喝路边的自来水。第三天遇到暴雨,他把外套脱下来裹住电瓶,自己淋成落汤鸡,在桥洞下蜷了半宿,第二天发了低烧,咬着牙灌了两瓶藿香正气水,硬是蹬了八十公里。第五天脚底板磨出的水泡破了,脓水浸透了袜子,他找了块创可贴胡乱贴上,后来创可贴和皮肉粘在一起,撕下来时疼得眼泪直流。
但他只要一想到夏宁宁,就觉得这点疼不算什么。出发前那晚,他在电话里跟她说:宁宁,等我到了广州,咱们去吃你说的那家肠粉,加双蛋的。电话那头的女孩笑出了声,尾音带着点鼻音:傻样,骑电瓶车多累啊,坐火车多好。他当时拍着胸脯说:火车哪有诚意我要让你知道,我黄豆想娶你,多大的坎都能跨过去。
那时他想象过无数次见面的场景。夏宁宁会穿着他去年送的那件蓝格子衬衫,扎着马尾,在出站口踮着脚张望;看到他时会扑过来捶他的背,骂他疯子,眼泪却掉在他脖子上,烫得像火苗;他们会沿着珠江边慢慢走,她会数他晒黑了多少,会摸他手上的茧子,然后小声说以后不许这么傻了。
所以当他在天河区的万菱汇门口,看到那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身影时,喉咙里的宁宁几乎要蹦出来。那裙子是她上个月发工资买的,电话里她兴奋地说:黄豆,我终于有件像样的裙子了,等你来了给你看。
可下一秒,他的声音就卡在了喉咙里。
那个穿米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被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牵着。男人的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正替她撩开被风吹乱的碎发。阳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男人的腕表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根针,扎得黄豆眼睛生疼。两人说着什么,夏宁宁笑得弯了眼,头微微靠向男人的肩膀,那个亲昵的弧度,是黄豆从未见过的。
电瓶车哐当一声歪在路边,车筐里的保温桶滚了出来,不锈钢的桶身撞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里面是夏宁宁妈妈腌的芥菜,玻璃瓶的盖子松了,褐色的卤汁顺着桶缝渗出来,在地上积了一小滩,带着熟悉的咸辣味——那是夏宁宁说过的家的味道。
黄豆像被抽走了骨头,踉跄着冲过去,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粗粝得吓人:夏宁宁!
夏宁宁回头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僵成了石膏像。她手里的奶茶杯猛地倾斜,褐色的液体顺着杯壁蜿蜒而下,滴在米白色的裙角上,晕开一朵丑陋的花。那个穿西装的男人下意识把她往身后拉了半步,这个细微的保护动作,像一根火柴,瞬间点燃了黄豆胸腔里积压了十天的疲惫、期待和委屈。
他是谁黄豆的声音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炸开,带着哭腔,尾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骑了十天车,三千公里,从老家蹬到广州,你就……你就跟别人手拉手他蹲下去,双手插进乱糟糟的头发里,肩膀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再攒半年钱,就在广州租个带阳台的房子,你说想种点绿萝,说要给我煮面……
周围很快围拢了人,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此起彼伏,像无数根针,扎进夏宁宁的耳朵。她脸色惨白,伸手想去拉黄豆:黄豆,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别碰我!黄豆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是不是觉得我骑电瓶车丢人是不是觉得他开轿车、穿西装,就比我强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里面布满血丝,我送你的手机是我跑了三个月夜班攒的钱,你说喜欢的那条项链,我啃了一个月馒头才买得起,这些在你眼里,都比不上他一句‘我养你’吗
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皱着眉开口:这位先生,你冷静点,我和宁宁只是同事……
滚!黄豆吼道,声音嘶哑,这里没你的事!
夏宁宁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看着蹲在地上崩溃大哭的黄豆,看着自己裙角那片丑陋的污渍,突然觉得无比窒息。那个穿西装的男人(后来黄豆才知道他叫赵宇,是夏宁宁公司的主管)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先离开这里吧,有话慢慢说。
夏宁宁最后看了一眼黄豆,他还在重复着三千公里……我骑了三千公里啊……,像个迷路的孩子。她被赵宇半拉半劝地带走,米白色的裙摆在人群里闪了一下,很快消失在街角,像一片被风吹走的云。
data-fanqie-type=pay_tag>
黄豆坐在滚烫的马路牙子上,对着那辆沾着泥点的电瓶车哭了很久。路过的人有人递来纸巾,有人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摇头,眼泪混着鼻涕流进嘴里,又咸又涩。他想起出发前在村口的小卖部买红薯干时,老板娘笑着说:小豆子,这是去见对象啊看你乐的。那时他心里甜得像揣了块糖,现在那块糖却化成了玻璃碴,硌得他心口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别在这儿哭了,不值得。他抬头,看到一个举着手机的年轻人,镜头正对着他。
你拍什么黄豆吼道。
我帮你发网上,让大家评评理!年轻人义正言辞,这种女人太过分了!
那天晚上,那段视频火了。
标题是《外卖小哥骑行三千公里见女友,街头撞见她与西装男牵手,当场崩溃》。视频里,黄豆磨破的裤脚、晒黑的皮肤、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瓶车,和夏宁宁光鲜的连衣裙、赵宇笔挺的西装形成了刺眼的对比。网友的愤怒像潮水般涌来:
心疼这个小哥!太不容易了!
夏宁宁这名字听着就恶心,拜金女!
三千公里啊!骑电瓶车!这得多大的爱结果被这么糟践!
那个西装男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破坏别人感情!
黄豆的短视频账号一夜之间从三百粉丝涨到五十万,第二天中午突破一百万。私信箱被塞满了,有人给他转钱,备注写着买身新衣服吃顿好的;有人要给他介绍工作,说来我们公司,保证比送外卖强;还有人给他寄来药膏、防晒霜,说下次别这么傻了。
他起初是懵的。对着镜头时,他只会红着眼圈说我想不通,说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后来在网友的引导下,他开始讲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我去年冬天送外卖,零下好几度,手冻得握不住车把,就为了给她凑房租,她总说房东催得紧……
她喜欢最新款的手机,我跑了三个月夜班,每天只睡四小时,拿到工资那天,我手都在抖……
这次来广州,我夜里就在桥洞下睡,蚊子咬得我睡不着,我就想,快到了,快见到宁宁了……
他刻意没说,夏宁宁去年生日时,只是想让他陪她吃顿晚饭,而他因为要跑单,只在电话里说了句生日快乐,她在那头沉默了很久,说没事,你忙吧;没说她不止一次哭着说黄豆,我不是怕吃苦,是怕我们永远这样漂着,我看不到头;没说异地这两年,他们的聊天记录从每天几十条,变成了只有转账和注意安全,他总说等攒够钱就好了,却没问过她等不等得起。
直播间里的礼物刷个不停,火箭跑车的特效闪得人眼晕。粉丝喊他痴情战神,说他是爱情里的纯爷们,骂夏宁宁的话越来越难听,有人扒出了她的照片、工作单位,甚至有人找到了她的手机号,打电话过去骂她道德败坏不知廉耻。
黄豆看着屏幕上滚动的评论,心里那点对夏宁宁的愧疚,像被潮水淹没的沙粒,渐渐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快感——原来他的付出,有这么多人看得见;原来他不是别人嘴里的穷小子,他是痴情英雄。他开始享受这种被簇拥的感觉,粉丝越多,他越觉得夏宁宁的离开是错的,越觉得自己的委屈天经地义。
一周后,夏宁宁的小号突然出现在直播间。那个头像他认得,是她去年在白云山拍的,背景是漫山遍野的桃花,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发了条评论,字很少:黄豆,我们能单独聊聊吗
瞬间,弹幕炸了。
哟,拜金女还有脸来
滚出去!别脏了我们黄豆的直播间!
宁宁你也配叫这个名字恶心!
大家举报她!让她封号!
污言秽语像冰雹一样砸向那个小小的头像。夏宁宁大概是慌了,又发了一条: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之间有很多问题,我和赵宇只是同事……
但她的话很快被淹没在骂声里。黄豆看着屏幕,手指悬在禁言按钮上方,指尖微微发抖。他看到夏宁宁的头像在不断闪烁,大概是在不停地打字,可那些字从来没出现在公屏上——要么被系统屏蔽了,要么被更快的骂声覆盖了。
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帮她解释一下吧,她会被骂死的。毕竟是爱了三年的人,她不是网友说的那样坏,她只是累了。
可另一个声音更响,带着点被宠坏的任性:是她先对不起你的,凭什么要帮她你忘了你骑的三千公里了吗忘了她跟别人手拉手的样子了吗这些粉丝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帮她,他们会失望的。
最终,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是凉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对着镜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谢大家关心,我没事……我们聊点别的吧,说说我路上遇到的事
那天晚上,广州下了场暴雨。夏宁宁退掉了出租屋,房东后来告诉黄豆,她走的时候只带了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相册。留下的那个旧钱包,是黄豆送她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人造革的,边角已经磨掉了皮,里面有他们刚在一起时拍的大头贴——照片上的他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她踮着脚亲他的脸颊,两人笑得像傻子,背景是老家县城的廉价照相馆。
黄豆的热度退得比涨起来时更快。
当外卖小哥被背叛的故事不再新鲜,当网友的同情心被新的热点稀释,他的直播间人数从几万跌到几百。有人开始质疑: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一个巴掌拍不响吧他是不是故意卖惨博流量
他看着冷清的屏幕,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那些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痴情战神标签,现在听着像讽刺。他试着再讲骑电瓶车的经历,可没了粉丝的附和,那些话显得苍白又矫情。
他关掉直播,骑着那辆电瓶车,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这一次,没有了当初的憧憬,只有沉甸甸的悔恨。路过那个他曾蜷过的桥洞时,他停了下来,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远处的车灯明明灭灭,突然想起夏宁宁曾经说:黄豆,我最怕你太执着,有时候执着不是好事,是钻牛角尖。
那时他觉得她是在怕苦,现在才明白,她是在怕他不懂变通,怕他把自己困在付出的茧里,最后伤了自己,也伤了别人。
他在皖北老家县城的花店找到夏宁宁时,是一个晴朗的午后。
她正在给向日葵喷水,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身上,给她的侧脸镀了层柔和的金边。她剪短了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比以前清瘦了些,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手里拿着喷水壶,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什么珍宝。
听到推门声,她回过头,看到是他,眼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淡淡的平静,像一潭深水,投不进石子。
你走吧,黄豆。她转过身,继续给向日葵喷水,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我们已经结束了。
黄豆站在门口,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宁宁,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在网上那样对你,不该不给你解释的机会,不该……
解释什么呢夏宁宁转过身,手里还拿着喷水壶,壶嘴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的眼睛很亮,却没有恨,只有一种看透后的疲惫,解释赵宇只是顺路送我回宿舍解释我跟你提过很多次,我累了,想稳定下来,不想再等一个看不到头的未来还是解释……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解释我看到你在直播间卖惨的时候,心就已经死了
黄豆说不出话。他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从来没真正懂过她。他总以为她要的是钱,是更好的生活,却忘了她最初跟他在一起时,他连电瓶车都没有,她陪他在夜市吃五块钱的炒粉,笑得比谁都甜。她要的从来不是西装和轿车,是被珍惜,是被在乎,是不用在委屈时还要独自硬撑。
他留在了县城,找了份送快递的活。他关掉了短视频账号,把收到的打赏钱捐给了县里的留守儿童基金会,备注写着对不起,用错了方式。
下雨天,他会在花店门口放一把伞,黑色的,很大,足够遮住两个人。他从不进去,只是远远地看着夏宁宁发现伞时的样子——她会愣一下,然后轻轻把伞收起来,放在墙角。
花店进货忙不过来时,他会趁她不在,悄悄去帮忙搬花。玫瑰的刺扎破了手指,他也不吭声,只是用嘴吮掉血珠,继续搬。等夏宁宁回来时,他早就溜了,只留下码得整整齐齐的花束,和一地他没来得及清理的花瓣。
有人认出他,拍了视频发到网上,标题是《过气网红追妻现场,昔日痴情战神变快递小哥》。下面的评论有嘲讽,有同情,他看到了,只是笑笑,继续蹬着他的快递车穿街过巷。
入夏后的一个傍晚,暴雨突至。黄豆送完最后一个快递,路过花店时,看到屋顶在漏雨,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在门口积了一小滩。他没多想,找了把梯子就爬了上去,雨衣都没顾上穿。
瓦片很滑,他刚挪了两步,脚下一滑,咚地一声摔了下来。胳膊肘蹭在水泥地上,撕下一大块皮,血瞬间涌了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淌。
你干什么夏宁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急。
黄豆挣扎着坐起来,想笑,嘴角却扯得生疼:看你屋顶漏雨,想帮你修修……
夏宁宁没说话,转身回了店里,再出来时,手里拿着碘伏和纱布。她蹲在他面前,用棉签沾着碘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动作很轻,却没看他的眼睛。
嘶——黄豆疼得吸了口凉气。
知道疼还往上爬她的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嗔怪,像以前无数次他送外卖晚归时,她一边给他热饭一边骂他不爱惜自己。
黄豆没说话,看着她低垂的眼睫。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黄豆,她低着头,声音被雨声模糊了,你骑的三千公里,我记着。那些日子你吃的苦,我也记着。
她抬起头,眼睛里蒙着层水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但你在直播间让我受的委屈,我也忘不了。那些人骂我的话,那些指指点点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拔不掉了。
黄豆看着她认真的脸,突然笑了,眼眶却红了。他伸手想碰她的头发,又半路收了回来,攥成拳:我知道。
他没再提复合,也没再说对不起。有些伤害,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抹平的;有些错过,或许就是一辈子。
他还是每天送快递,只是路过花店时,会进去买一束向日葵。夏宁宁给他包花时,两人偶尔会聊几句,说天气,说县城的新鲜事,像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总买向日葵有一次,夏宁宁忍不住问。
你说过,黄豆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向日葵从不回头,只朝着光的方向。
夏宁宁愣了愣,低下头继续包花,嘴角却悄悄弯了弯。
夕阳下,黄豆骑着他的快递车穿过县城的街道,车筐里的向日葵迎着光,开得正盛。金色的花瓣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无数个小小的太阳,照亮了前路。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或许他永远也追不回那个米白色连衣裙的身影,但他知道,这一次,他要朝着光的方向走,做个像样的人,不辜负那些真正在乎他的人,也不辜负曾经那样用力爱过的自己。
电瓶车的轱辘碾过路面,发出平稳的沙沙声,像首踏实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