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掌门他只想种田 > 第一章

田埂上蒸腾着泥土特有的、混合了腐烂草根和新鲜牛粪的温热气息。李铁柱光着脚丫子,深深踩在松软的褐色泥巴里,那触感凉沁沁的,带着大地深处传来的安稳力量。他蹲着,黝黑的脸膛几乎要贴到湿润的泥土上,专注得像在参悟什么绝世秘籍,对象是一条奋力扭动的肥大蚯蚓。他伸出沾满泥星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蚯蚓油滑的皮:啧,劲儿不小啊老兄,今儿这垄地松得够意思,赶明儿红薯肯定甜掉牙!
夏日的阳光像熔化的金子,泼洒在无垠的田野上,把每一片叶子都烤得蔫头耷脑,蒸腾起一层晃眼的白汽。远处,绵延起伏的山峦在热浪里微微浮动,轮廓模糊得如同浸了水的墨画。近处,几只油亮的知了藏在浓密的树叶间,扯着嗓子发出震耳欲聋的知了——知了——,单调又执着,仿佛在给这慵懒的午后打着永无止歇的节拍。李铁柱额角滚下几颗豆大的汗珠,砸在泥土里,瞬间裂开一小片深色。他抬手用汗渍斑斑的粗布短褂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留下几道泥印子,浑然不在意,目光又黏回了那条拱土的蚯蚓身上。盘算着,这点地,这点活计,收成够吃,还能换点盐巴灯油,挺好。神仙那玩意儿听着就累得慌,哪有看蚯蚓松土、闻稻花抽穗来得踏实自在
就在这念头像田埂上的野草一样在他心里惬意滋长时,一阵突兀的、近乎癫狂的锣鼓声猛地撕破了田野的宁静。哐哐哐!咚咚咚!那声响又急又密,活像村里失了火,又像迎亲的队伍跑错了路,由远及近,带着一股要把人耳朵震聋的架势,直直朝着他这块地头冲来。
李铁柱被惊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进刚浇过粪水的泥坑里。他茫然地抬起头,循着那能把人天灵盖掀翻的噪音望去。
只见老村长赵德贵,平日里走路都恨不得拄着拐杖一步三摇的主儿,此刻竟像被雷劈了尾巴的兔子,甩着两条枯瘦的老腿,在田埂上跑出了风驰电掣的气势。他身后跟着一大群村民,男女老少都有,个个面泛红光,神情亢奋,挥舞着锄头、扁担、烧火棍,甚至还有举着洗脚盆的,敲得震天响。老村长跑在最前头,一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激动得扭曲变形,手里一面破锣敲得快要散架,声嘶力竭地吼着,唾沫星子在阳光里乱飞:
铁柱!铁柱!我的好铁柱!天大的喜事!天大的福气砸咱村头啦!
人群呼啦啦涌到地头,瞬间把李铁柱和他那条宝贵的蚯蚓围了个水泄不通。汗味、尘土味、劣质烧酒味混杂在一起,冲得人脑仁疼。一双双眼睛,无论浑浊还是清亮,此刻都像饿狼盯着肥肉般,死死聚焦在他身上,里面燃烧着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狂热火焰。
李铁柱被这阵仗彻底整懵了。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里沾满泥巴的锄头柄,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茫然地眨巴着眼睛,看看激动得快抽过去的老村长,又扫视了一圈仿佛集体中邪的乡亲们,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啥…啥喜事俺家…俺家猪下崽儿了也用不着这么大动静啊
猪崽算个啥!老村长猛地喘了一大口气,一把抓住李铁柱沾满泥浆的胳膊,力道大得像铁钳,枯槁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是仙缘!是仙缘啊铁柱!决胜门!那可是天上地下头一号的修仙大宗门!选中你啦!点名要收你做神仙弟子!一步登天啦我的娃!
啥决胜门李铁柱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杀气,选我我啥时候报的名俺爹娘走得早,也没人跟俺提过这茬啊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种地、抓鱼、看蚯蚓,这些才是他生活的全部,修仙那玩意儿比隔壁村老王头编的瞎话还要虚无缥缈。
老村长神秘兮兮地凑近了些,一股浓重的旱烟味直冲李铁柱鼻孔。他压低了声音,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狡黠的光,仿佛在分享一个惊天的大秘密:报名嘿!用不着你报!那是八年前!对,就是你小子光着腚在村口大槐树下掏鸟窝摔断门牙那年!村里不是来了个云游的老神仙嘛一身道袍,白胡子飘飘,那叫一个仙风道骨!就在那棵大槐树下,他瞧了你小子几眼,掐指那么一算……老村长模仿着掐算的动作,手指抖得厉害,嚯!当时就拍板了!说你是千年不遇的修仙奇才!骨骼清奇,根骨绝佳!是块顶顶好的璞玉!特意嘱咐我,等你小子长到十八岁,务必!一定!要送你上决胜门!
老村长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喷了李铁柱一脸:这不,昨儿个仙门的飞鹤传书就到了!金光闪闪!指名道姓要你李铁柱!铁柱啊!咱老李家祖坟冒青烟啦!不,是喷火啦!喷的是三昧真火啊!
祖坟冒青烟喷三昧真火李铁柱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三伏天掉进冰窟窿还透心凉。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老村长那句送你上决胜门,像魔咒一样盘旋。啥修仙奇才啥璞玉他就想安安稳稳种他的地,看他的蚯蚓!神仙打架听着就费劲又危险!万一从天上掉下来砸坏了庄稼可咋整
不成!绝对不成!李铁柱猛地一甩胳膊,差点把瘦骨嶙峋的老村长带个趔趄。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抄起地上的锄头就往肩上一扛,动作利落得如同演练了千百遍,转身就要往自家那两间破茅屋的方向冲,村长!赵爷爷!您老行行好!就当那老神仙是喝高了说的胡话!俺李铁柱没那当神仙的命!也没那心思!种地挺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虽然经常被晒脱皮),饿不着冻不着(虽然经常吃糠咽菜),神仙谁爱当谁当去!俺不伺候!
他话音未落,拔腿就跑。两条长腿迈开,常年劳作练出的脚力此刻爆发出来,速度惊人。田埂狭窄泥泞,他却跑得如履平地,只想赶紧躲回他那间堆满农具、弥漫着干草和泥土气息的小屋,把门一闩,外面这些敲锣打鼓、喊着要他当神仙的疯魔事,统统隔绝在外。
然而,他刚窜出去不到十步,就像一头撞在了一堵无形的、由人墙构成的铜墙铁壁上。
刚才还围着他欢呼雀跃、仿佛他是全村救星的乡亲们,脸上的笑容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恐惧、焦躁甚至凶狠的复杂表情。人群默契地合拢,堵死了他所有可能逃跑的路径。
铁柱!你可不能犯浑!村东头的王寡妇尖着嗓子喊,声音因为紧张而劈叉,仙门点你的名!那是看得起你!更是看得起咱们村!你敢不去得罪了仙长,降下天罚,咱全村都得跟着遭殃啊!
就是就是!旁边扛着钉耙的李二狗也急赤白脸地帮腔,唾沫横飞,你以为你不去就完了仙长怪罪下来,咱们村的地还种不种了水还喝不喝了老天爷一个不高兴,三年不下雨,咱都得喝西北风去!他挥舞着钉耙,锋利的耙齿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似乎在无声地强调着后果的严重性。
铁柱娃儿,听叔一句劝!平日里总笑眯眯给人赊账的杂货铺刘掌柜,此刻脸也绷得紧紧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那可是决胜门!一根小指头就能碾死咱们一村人!你爹娘走得早,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这时候可不能没良心!不能为了你自己那点懒筋,把全村老小往火坑里推啊!
七嘴八舌的指责像冰雹一样砸过来,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李铁柱的心窝子上。吃百家饭长大…这顶帽子太重了,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扛着锄头,僵在原地,汗水顺着鬓角小溪般淌下,后背的粗布短褂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闷又凉。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眼前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扭曲着,写满了赤裸裸的恐惧和逼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生腥气猛地钻入李铁柱的鼻腔。紧接着,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硬生生挤开人群,堵在了他正前方。是村西头的张屠户!他粗壮的胳膊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暗红血渍,手里那把用来剁骨头的厚背杀猪刀,在正午毒辣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冰冷的光芒。张屠户瞪着铜铃大的眼睛,脸上的横肉因为激动而一颤一颤,他二话不说,手臂一伸,那柄沉甸甸、泛着油光和血气的杀猪刀,带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凉风,唰地一下就架在了李铁柱的脖子上!
冰冷的、带着铁锈和生肉腥气的刀锋紧贴着李铁柱颈侧的皮肤,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小兔崽子!张屠户的声音像破锣,震得李铁柱耳膜嗡嗡作响,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给脸不要脸是吧老子天天起早贪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赚的是血汗钱!你以为老子愿意干这营生修仙!多少人做梦都梦不着的好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动动手指头就能呼风唤雨!比老子这杀猪的行当轻松体面一万倍!你他娘的还挑三拣四再敢说半个‘不’字,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给你放放血,替仙门清理门户
那刀锋的寒意,张屠户眼中毫不掩饰的凶光,还有周围村民那沉默而冷酷的注视,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李铁柱的骨头缝里。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和绝望瞬间淹没了他。什么蚯蚓松土,什么稻花飘香,什么悠闲自在……在冰冷的刀锋和全村人无声的逼迫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明白了,他不是去当神仙,他是被全村人当成祭品,要送到那遥不可及、吉凶未卜的仙门去,换取他们卑微的平安。
跑!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他混沌的脑海,前所未有的强烈!什么恩情,什么道理,在架在脖子上的杀猪刀面前,都是狗屁!
趁着张屠户唾沫横飞、情绪激动,手臂微微抖动的刹那,李铁柱猛地一缩脖子!动作快得像泥地里滑溜的鳝鱼,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冰冷的刀锋。同时,他积蓄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跺在张屠户沾满泥污和猪油的厚实布鞋上!
嗷——!张屠户猝不及防,剧痛之下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架刀的手本能地一松。
就是现在!
李铁柱像一颗被强力弹弓射出的泥丸,借着这一跺的反冲之力,身体猛地向后一蹿!他完全放弃了田埂,也顾不上什么庄稼,像头发疯的野牛,朝着与自家茅屋相反的方向——村后那片长满荆棘灌木和乱石的陡坡,埋头猛冲过去!
抓住他!
别让他跑了!
快!拦住他!
身后瞬间炸开了锅。村民们的惊呼、怒吼、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汹涌的潮水,紧紧追了上来。锄头、扁担、洗脚盆……乱七八糟的东西带着风声,擦着他的头皮、后背飞过,砸在旁边的庄稼地里,溅起泥点。
李铁柱根本不敢回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使出吃奶的力气,两条腿抡得像风车,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在狭窄的田埂和沟垄间左冲右突,将那些碍事的豆架、瓜藤撞得东倒西歪。汗水糊住了眼睛,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能感觉到身后追兵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张屠户那破锣嗓子恶毒的咒骂。
眼前就是通往陡坡的荆棘丛了!那里地形复杂,灌木丛生,是他唯一的生机!
他咬紧牙关,正准备一个猛子扎进去。
小畜生!给老子站住!一声暴吼在身后咫尺响起,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是张屠户!他竟然抄近路追了上来,庞大的身躯像堵墙一样拦在荆棘丛前,手中那柄杀猪刀再次扬起,带着一股要将他一劈两半的狠厉劲风,当头斩下!
李铁柱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完全是凭借求生的本能,身体猛地向侧面扑倒!
嗤啦——!
刀刃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划过,锋利的刀尖瞬间将他后背的粗布短褂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冰凉的触感过后,火辣辣的刺痛感才猛地传来。他顾不上疼痛,借着扑倒的势头,狼狈不堪地就地一滚,像颗失控的土豆,骨碌碌地滚进了陡坡边缘茂密的刺藤丛里!
尖锐的荆棘瞬间刺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带来一片细密的刺痛。但他根本感觉不到,巨大的惯性带着他,沿着长满湿滑苔藓和碎石块的陡坡,无可挽回地向下翻滚、坠落!
天旋地转!泥土、碎石、草屑、枯枝劈头盖脸地砸来。身体在嶙峋的石块上磕碰,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只能徒劳地蜷缩身体,护住头脸,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还有坡顶上村民们气急败坏的叫嚷。
完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翻滚的身体猛地撞在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
呃!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翻滚终于停了下来,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坡底一个积满浑浊泥水的浅坑里。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湿冷的泥浆糊了满脸满身,嘴里也呛进了腥苦的泥水。后背那道被刀划破的口子,被泥水一浸,更是疼得他直抽冷气。他费力地睁开被泥糊住的眼睛,视线模糊一片,只能看到坡顶晃动的人影和隐约传来的叫骂声。绝望如同冰冷的泥水,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他以为自己彻底完了,要被愤怒的村民拖回去强行献祭时,头顶的光线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了。
不是张屠户那魁梧的阴影,也不是村民粗布麻衣的轮廓。
那身影纤细而利落,带着一种与这泥泞山坡格格不入的清爽气息。李铁柱勉强仰起糊满泥浆的脸,透过睫毛上黏着的泥点,模糊地看到一抹极其亮眼、极其张扬的红色。
一双小巧精致的、沾了些许尘土的鹿皮短靴,稳稳地停在他脑袋旁边的泥地上。
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那手上干干净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他此刻的泥猴形象形成惨烈对比。那只手的目标却不是拉他,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揪住了他后脖颈子上那早已湿透、沾满泥浆的粗布衣领!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传来!
李铁柱感觉自己像只被老鹰抓住的小鸡仔,双脚瞬间离了地,整个人被那股力量轻轻松松地从泥坑里提溜了起来!
噗——他嘴里最后一口泥水被这突然的腾空给颠了出来,喷了一小片泥点。
双脚重新踩到湿滑但还算结实的地面,李铁柱惊魂未定,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的泥浆,试图看清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女。
一身利落的火红劲装,衬得她身姿挺拔如初春抽芽的青竹。乌黑的长发简单地束成一个高马尾,发尾随着她微微歪头的动作,俏皮地扫过线条优美的肩颈。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明丽得惊人,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得像山涧里刚融化的雪水,此刻正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狼狈不堪的李铁柱,眼神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反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促狭的笑意。
她的腰间,随意地挂着一柄带鞘的长剑,剑柄古朴,样式简洁,却隐隐透着一股不凡的气息。少女就那么随意地站着,周遭弥漫的泥腥味和混乱,似乎都自动绕开了她三尺之地。
喂,少女开口了,声音清亮悦耳,像山涧敲击卵石的溪流,语气里带着点戏谑,你这是……在泥坑里练什么绝世神功呢‘懒驴十八滚’还是‘泥鳅钻地式’动静闹得挺大嘛,我在山那边都听见了,还以为是野猪下山拱了谁家的祖坟呢。
李铁柱被她这毫不客气的调侃弄得面红耳赤,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这地缝刚才差点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不是猪!他们…他们要抓我去当神仙!
当神仙红衣少女楚红烛秀气的眉毛高高挑起,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兴趣,简直比看到稀世珍宝还要兴奋,抓还是当神仙你这故事听起来比山下茶馆里说书先生编的还离奇!来来来,快说说!本姑娘洗耳恭听!她甚至随意地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不存在的苍蝇,动作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洒脱。
李铁柱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干净利落又透着点促狭的少女,再看看自己一身泥浆、破衣烂衫的狼狈相,心里五味杂陈。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了,一边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后背和胳膊上的淤青,一边磕磕巴巴地把整件事倒了出来。
从莫名其妙被敲锣打鼓包围,到老村长那八年前的预言,再到自己宁死不从只想种地,最后是全村翻脸无情、张屠户刀架脖子、自己亡命滚坡……说到村民们如何变脸逼迫,如何用吃百家饭的道德大棒砸他,张屠户如何杀气腾腾时,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冰冷的刀锋触感。而说到自己只想守着几亩薄田过安生日子时,语气里那份真实的委屈和不甘,怎么也掩饰不住。
楚红烛刚开始还听得津津有味,漂亮的脸上满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新奇表情。可听着听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渐渐沉静下来。当听到张屠户的刀架在李铁柱脖子上,逼他替仙门清理门户时,她红润的嘴角抿起了一个极其冷峭的弧度,眼神里掠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寒光。而当李铁柱说到自己只想种地、却被全村视为祸害时,她脸上的戏谑彻底消失了。
呵!听完最后一句,楚红烛突然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嗤笑,打破了山涧的宁静。她猛地一拍手,那声响清脆利落,带着一股子快意恩仇的劲儿,把旁边灌木丛里几只偷听的麻雀都惊得扑棱棱飞走了。
有趣!太有趣了!楚红烛的声音陡然拔高,清亮的嗓音在山谷里激起小小的回音,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讽和一种近乎沸腾的斗志,决胜门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规矩比牛毛还多的破地方就因为他们八年前某个老道士喝多了酒、随口放的一个…嗯…‘仙屁’就逼着一个只想种地的老实人背井离乡、刀架脖子上赶鸭子上架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围着还一脸懵懂、浑身滴着泥水的李铁柱踱了两步,火红的衣袂翻飞,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李铁柱沾满泥巴的脸、破了口子的衣服、还有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眼神越来越亮,仿佛发现了什么稀世奇珍。
骨骼清奇千年奇才楚红烛停下脚步,站在李铁柱面前,微微仰起下巴,脸上绽开一个明艳得晃眼、却又带着十足挑衅意味的笑容,我看那老道八成是老眼昏花,要么就是吃错了药!放着本姑娘这种根正苗红、天赋异禀、还一心想去决胜门搞点大事儿的人不选,偏偏挑中你个只想跟蚯蚓拜把子的泥腿子
她猛地伸出一根纤长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李铁柱的鼻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豪气:喂!泥巴小子!跟我走!
李铁柱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和灼灼的目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啊走…走去哪
还能去哪楚红烛眉毛一扬,笑容越发张扬恣意,像一朵在荆棘中怒放的红蔷薇,当然是去决胜门!本姑娘亲自带你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老道,隔着八年的陈芝麻烂谷子,硬要把你这只想种地的‘奇才’塞进仙门!更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古董们睁大眼睛瞧瞧清楚——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冲天的锐气:
——到底是谁!才配得上他们那个金光闪闪、规矩森严的决胜门!又是谁,才有本事把他们那潭死水搅个天翻地覆!顺便嘛,她狡黠地眨眨眼,语气轻松得像在说去赶个集,帮你小子把这场‘仙屁’引发的破事儿,给彻底了结了!省得你那帮‘相亲相爱’的乡亲们,天天拿着杀猪刀惦记你的脖子!
李铁柱看着眼前这团明亮、炽热、自信得仿佛能燃烧一切的火焰,听着她噼里啪啦、石破天惊的一番话,脑子彻底成了浆糊。去决胜门自投罗网让长老们看看谁配了结麻烦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像天书。他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楚红烛,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我…我…种地…
种地楚红烛嗤笑一声,一把抓住他沾满泥浆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坚定,直接拽着他转身就走,放心!到了地方,有的是地给你种!不过,是种在那些老家伙的眼皮子底下!种在他们那金贵的、不容玷污的仙家规矩上!想想就带劲儿!走!
李铁柱被她拽得一个趔趄,身不由己地迈开了脚步。他茫然地回头望了一眼坡顶的方向,那里似乎还有人影晃动,叫骂声隐隐传来。再看看身边这个风风火火、仿佛要把天捅个窟窿的红衣少女……
算了,被这位姑娘拎走,总好过被张屠户拎回去。他认命地垂下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楚红烛拖着,走向了未知的仙门,走向了那被楚红烛称为一潭死水的地方。脚下的路泥泞坎坷,前途更是吉凶未卜,但不知为何,看着少女那飞扬的火红背影,他麻木绝望的心底,竟悄然滋生出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云海翻腾,如凝固的白色波涛,在脚下无声奔涌。一座座陡峭如剑的山峰刺破云层,峰顶之上,殿宇楼阁依山而建,飞檐斗拱在稀薄的云雾中若隐若现,琉璃瓦反射着清冷的日光,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庄严与孤高。空气冷冽而稀薄,吸一口,仿佛能冻僵肺腑,只有浓郁的、李铁柱从未闻过的奇异草木香气固执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
这里就是决胜门李铁柱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把肩上那柄沾着干泥巴、一路被他死死攥着的锄头又抓紧了几分。这仙气吸着,还不如他田埂上带着牛粪味的空气来得实在暖和。
楚红烛显然对这里轻车熟路,拽着李铁柱穿过一道道巨大的、刻满看不懂符文的玉石牌坊,无视了周围那些身着统一素白道袍、眼神或好奇或惊诧或鄙夷扫过李铁柱和他那柄锄头的弟子们。她目标明确,直奔一片被巨大青石广场环绕的巍峨大殿。
大殿前的广场上,早已人头攒动。数百名新入门的弟子鸦雀无声地排成队列,个个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考核。主持考核的是三位高踞在玉石高台上的长老。
居中一位,白发白须,面容清癯如同古松,眼神淡漠得像是结了冰的深潭,正慢条斯理地捋着拂尘上不存在的灰尘——清虚长老。
左边一位,面如重枣,身形魁梧,一身肌肉虬结,仿佛要将宽大的道袍撑裂,此刻正抱着双臂,铜铃般的眼睛带着审视的凶光扫视着下方——赤阳长老。
右边一位,则是个身材滚圆、活像个发面馒头似的老者,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只是那双细缝眼里闪烁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他手里竟托着一个金灿灿、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大算盘手指正灵活地拨弄着算珠,发出清脆的噼啪声——金算长老。
楚红烛拉着李铁柱,如同两滴格格不入的墨汁,硬生生挤进了这片素白而肃穆的画卷。她无视所有目光,拉着李铁柱径直排到了队伍最前方。
肃静!清虚长老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第一项,丹道辨识与潜力评估。尔等面前案上,皆有本门基础丹药‘凝气散’一份,限一炷香内,辨识药性,并以其为本,阐述自身丹道天赋之方向。他目光扫过,在楚红烛身上略作停留,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落在她旁边那个扛着锄头、满身泥点、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时,眉头彻底拧成了一个疙瘩。
楚红烛给了李铁柱一个看你的了的眼神,自己则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戏。
李铁柱看着白玉石案上那个精巧小玉瓶里倒出的、一小撮散发着微弱青光的粉末(凝气散),又低头嗅了嗅自己怀里用油纸包仔细包好的那团宝贝……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泥土发酵与某种特殊精华的浓郁气息,顽强地穿透了油纸的包裹,幽幽地弥漫开来。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新弟子,鼻子下意识地抽动了几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微妙,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赤阳长老的浓眉猛地一竖,鼻翼翕动,瓮声瓮气地低吼:哪来的腌臜气味污了这炼丹清净地!
金算长老拨弄算珠的手指也顿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细缝眼转向李铁柱的方向,带着探究。
李铁柱仿佛没听见,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杰作里。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油纸包,动作虔诚得像在开启圣物。顿时,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原始、更加生机勃勃的……嗯,气味,如同无形的冲击波,瞬间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深沉肥沃、带着大地厚重感和生命律动的味道,只是表达方式过于直率。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倒抽冷气声和咳嗽声。
李铁柱却浑然不觉,他双手捧起那团黑褐色、油光发亮、质地均匀细腻的宝贝,脸上洋溢着一种纯粹的、近乎神圣的自豪,朗声道:
回禀长老!弟子李铁柱!此乃弟子呕心沥血秘制之‘九转还魂培元肥’!他声音洪亮,字正腔圆,仿佛在宣布一项惊天动地的发明,取三载陈年腐熟牛马粪为君,辅以河底淤泥之精华、草木灰之精粹、豆渣麦麸之灵气,经七七四十九日地气温养,九九八十一次翻堆调和,阴阳相济,五行俱全!其效神异:沃土壮根,催谷丰穰!此乃弟子丹道之基!弟子以为,丹道至高,不在吞吐灵气,而在厚积薄发,滋养万物之根本!此肥,便是弟子丹道天赋之方向!保熟!保增产!
死寂。
整个广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连风吹过琉璃瓦的细微声响都消失了。
数百双眼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钉在李铁柱和他手中那团散发着勃勃生机的黑褐色物体上。
清虚长老捋着拂尘的手僵在半空,那张万年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明显的裂痕,嘴角似乎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赤阳长老那张红脸膛先是涨成了猪肝色,随即又迅速褪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惨白,他死死瞪着那团九转还魂培元肥,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随时要喷出一口老血。
金算长老手里的金算盘啪嗒一声掉在了玉石地面上,几颗价值不菲的宝石算珠滴溜溜滚出去老远。他那张圆胖的脸上,笑容彻底碎裂,细缝眼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能塞进一个鸡蛋。
楚红烛第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突兀和放肆。她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
这声笑像是打破了某种魔咒。
噗…咳咳咳…
我的天…
他…他说啥肥培元…肥
呕…
压抑的、古怪的声响如同涟漪般在弟子群中扩散开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精彩纷呈,混合着震惊、茫然、恶心和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恍惚。
清虚长老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深得仿佛要把整个广场的空气都吸干。他缓缓放下僵在半空的手,拂尘的尘尾都微微颤抖。他看也没看李铁柱,目光转向负责点香的弟子,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扭曲:
香…燃尽否速速…下一项!
负责点香的弟子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掐灭了那根只烧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声音发颤地高喊:丹…丹道考核毕!下一项…御物腾空!
李铁柱在一片诡异的目光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九转还魂培元肥重新包好,珍而重之地揣回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他顺手抄起一直靠在脚边的锄头,掂量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
赤阳长老的脸色依旧铁青,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如洪钟,带着劫后余生的暴躁:御物腾空!乃我辈修士之根基!尔等需以灵力灌注随身法器,离地三尺,悬停三息!开始!
话音刚落,广场上顿时响起一片低沉的嗡鸣。新弟子们纷纷祭出自己的法器:寒光闪闪的飞剑、流光溢彩的玉尺、古朴厚重的铜镜、小巧玲珑的飞梭……各色灵光闪烁,映照着弟子们紧张而专注的脸庞。
只见楚红烛玉手轻扬,一柄通体赤红、如同流动火焰的长剑呛啷一声脱鞘而出,在她身周欢快地绕飞一圈,带起灼热的气浪,随即稳稳悬停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剑身嗡鸣,红光大盛,引得周围一片惊叹。
李铁柱看了看别人那些卖相非凡的法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这把沾着干泥巴、木柄磨得油光水滑、锄刃甚至还有几个小豁口的……锄头。他挠了挠头,似乎在琢磨怎么下手。
那小子!还愣着作甚!赤阳长老的咆哮如同炸雷,带着积压的怒火,莫非你那‘法器’太重,提不动了他特意在法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充满了浓浓的讽刺。
李铁柱被吼得缩了缩脖子,但眼神却异常认真。他学着旁边人的样子,沉腰立马,双手紧紧握住锄头的木柄中段,仿佛那不是农具,而是一柄开山神兵。他闭上眼,眉头紧锁,似乎在调动全身的力气(或者说他以为的灵力),嘴里还念念有词:
起…起…给俺起!
他双臂猛地发力,青筋暴起,狠狠将锄头往上一抡!
呼!
锄头带着一股蛮风,打着旋儿被他抡到了半空!高度嘛,勉勉强强离地三尺是有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灌注了李铁柱全身灵力(蛮力)的锄头,在空中划过一个短暂的、毫无美感的抛物线,锄刃朝下,带着一股力劈华山的气势,精准无比地朝着下方坚硬无比的青玉石地面……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牙酸的巨响炸开!
火星四溅!
锄头狠狠地凿在了光滑如镜的青玉石板上!锄刃上的豁口与坚硬的玉石亲密接触,崩飞了几点细小的石屑。锄头木柄剧烈震颤,发出痛苦的呻吟,而锄头本身,则像根被钉在地上的木桩,斜斜地、倔强地插在那里,离地……嗯,锄刃入石三分,锄柄尾部离地大概一尺。
李铁柱保持着奋力上抡的姿势,看着那柄斜插在地、纹丝不动的锄头,似乎也有点懵。他眨了眨眼,随即脸上露出一种原来如此的憨厚笑容,对着高台上脸黑如锅底的三位长老,认真地解释道:
长老!成了!您看!离地是有了!虽然…虽然主要是锄头把儿离地一尺,锄头尖儿还杵着石头…但这不正说明咱这法器‘接地气’嘛!稳当!实在!飞剑啥的轻飘飘的,风一吹就跑,哪有咱这锄头扎实!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噗——哈哈哈!楚红烛第一个破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广场上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是这次,寂静中多了无数拼命压抑的、肩膀耸动的、憋得满脸通红的弟子。连清虚长老那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跳动。
赤阳长老浑身颤抖,指着那柄倔强插在地上的锄头,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最后猛地一甩袖子,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怒哼,差点把面前的玉案震碎。
金算长老则飞快地弯腰,把自己掉落的金算盘和散落的宝石算珠捡了回来,手指哆嗦着拨弄了几下算珠,发出凌乱的噼啪声,嘴里念念有词,细听似乎是:亏了亏了…这青玉石板…修复…至少三块上品灵石…亏大发了…
清虚长老再次深吸气,这次吸气的声音格外悠长,仿佛要把肺都吸炸。他看也不看李铁柱,目光死死盯住负责流程的弟子,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
下一项!道心辩难!速速开始!
最后的战场转移到了肃穆空旷的论道大殿。巨大的穹顶下,只有李铁柱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三位长老高踞法台,面色阴沉如水,如同三尊即将喷发的火山。赤阳长老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金算长老的算盘珠子捏在指间忘了拨动,清虚长老的眼神则冷得能冻裂金石。殿外,数百名弟子鸦雀无声,伸长了脖子,等待着这场闹剧的最终审判。
李铁柱!清虚长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审判般的威严,前番考核,汝之行径,荒诞不经!视我仙门规仪如无物!丹道、御物,儿戏至此!此刻,便论汝之道心!若再胡言乱语,休怪门规无情,将汝逐出山门,永世不得踏入!
逐出山门永世不得踏入李铁柱心里猛地一跳。被赶走那岂不是要回到村里,面对张屠户的杀猪刀和全村人的怒火不行!绝对不行!楚姑娘说得对,得把这事儿彻底了结!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对回家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脑子里那点所剩无几的规矩。他猛地抬起头,眼神不再迷茫,反而亮得惊人,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弟子李铁柱!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莽撞,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踏了一步,仿佛脚下踩的不是光洁如镜的玉石地板,而是他熟悉的、松软的田垄,敢问长老!何为道心
不等长老回答,他自顾自地、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憋了一路、颠簸了八年的委屈和那份浸透骨血的执着,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唾沫星子在清冷的空气中横飞:
弟子不懂啥高深道理!弟子只知道,俺爹娘走得早,是村头那几亩薄田里的稻子、地瓜、苞米,是俺起早贪黑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粮食,把俺喂大的!
俺的道心,就在那田里!在春天翻开的、带着蚯蚓粪的新土味儿里!在夏天顶着毒日头给秧苗浇水、听它们咕嘟咕嘟喝水的声音里!在秋天金灿灿的谷穗压弯了腰、沉甸甸捧在手里的实在感里!
他越说越激动,手臂挥舞着,仿佛手里还攥着那把锄头:
俺的道心,就是看天吃饭,靠地活命!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是汗珠子摔八瓣,换一家肚儿圆!俺就信这个!实在!管饱!
他猛地一指殿外翻滚的云海,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朴力量:
长老您说修仙问道,求长生,求逍遥!可俺琢磨着,人要是连地都种不好,连肚子都填不饱,还修个啥仙问个啥道那不成了无根的浮萍,饿死鬼投胎嘛!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八年来积压的所有不解、委屈和那份近乎顽固的坚持:
所以!在俺李铁柱这儿!种地!就是最高修行!伺候好庄稼,让地里多打粮食,让跟着俺的人饿不着肚子!这就是俺最大的道心!比啥呼风唤雨、飞天遁地都实在!都顶用!都…都他娘的接地气!
轰——!
整个论道大殿,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惊雷!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彻底的死寂!
三位长老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清虚长老捋着拂尘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雪白的尘尾如同狂风中的柳絮。他那张万年冰山脸,此刻像是被重锤砸中的冰面,瞬间布满了细密的裂痕,嘴角、眼角、额角…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疯狂抽搐!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短促而怪异的嗬…嗬…声,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
赤阳长老的反应最为剧烈。他猛地从法台上站了起来,魁梧的身躯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一张红脸膛先是瞬间涨成了骇人的紫黑色,额头上、脖子上青筋暴凸,如同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双目圆瞪,眼珠子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瞪着下面那个口出狂言、把种地奉为至高修行的泥腿子。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拉破的风箱,发出呼哧呼哧的可怕声响。他猛地抬手,似乎想一掌拍碎面前的法台,或者直接把这个亵渎仙道的狂徒拍成肉泥!但那粗壮的手臂举到半空,却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最终,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庞大的身躯晃了晃,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坐回了蒲团上,震得整个法台都微微一颤。随即,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色由紫黑迅速转为惨白,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呃…声,白眼一翻,竟是被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当场厥过去!
金算长老则完全是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他手里那柄视若性命的金算盘啪嗒一声再次掉在法台上,价值连城的宝石算珠哗啦啦滚落一地。他那张圆胖的脸此刻煞白如纸,细缝眼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整个人如同被雷劈傻了的蛤蟆,呆呆地坐在那里,目光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地念叨着:种地…最高修行…饿不着肚子…接地气…亏了…亏大发了…这…这买卖没法做了…
手指神经质地抽搐着,仿佛还在虚空里拨弄他那不存在的算珠。
大殿之外,数百名围观的弟子更是如同被施了集体石化术。一个个僵立当场,眼珠子掉了一地。有人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有人拼命揉着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还有人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以确认不是在做梦。楚红烛站在人群最前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疯狂耸动,脸憋得通红,显然已经笑得快要抽筋了,却硬是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死寂持续了足足有十息。
最终,是清虚长老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控制住脸上失控的肌肉抽搐和那只疯狂颤抖的手。他闭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悠长得仿佛要把大殿里的空气都抽干。再睁开眼时,那双冰潭般的眸子里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认命。他看也没看旁边还在倒气的赤阳和魂游天外的金算,目光空洞地掠过殿中央那个依旧梗着脖子、一脸俺说的就是真理的李铁柱,用一种极其干涩、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对着侍立在旁、同样石化了的值守弟子说道:
传…传掌门谕令…即刻生效…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新晋掌门…李铁柱。
哐当!这次是赤阳长老彻底支撑不住,从法台上滑了下来,瘫倒在地。
哗啦啦…金算长老也终于撑不住,身子一歪,压碎了一地算珠。
……
几个月后。
依旧是那座云遮雾绕、仙气(冷气)缭绕的决胜门主峰。曾经庄严肃穆的掌门大殿,如今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烟火气
殿前那片光洁得能当镜子照的巨大青玉石广场上,此刻东一块西一块,被开垦成了形状不规则的…菜畦绿油油的灵蔬顶着露珠,长势喜人。几株低矮的灵果树苗在角落里顽强地伸展着枝叶。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单一的清冷草木香,而是混合了泥土、新苗、甚至还有一丝丝…农家肥(改良精炼版)的复杂气息。
新任掌门李铁柱,此刻正歪歪斜斜地靠坐在象征无上权威的掌门宝座上——那宝座不知何时被垫上了一个用干稻草编成的、厚实松软的蒲团。他一只脚随意地搭在宝座的扶手上,光脚丫子晃悠着,另一只脚则踩在宝座前那张巨大的、由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议事案几上。案几上,象征掌门身份的金印、玉册、令牌等物,被随意地推到一边,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堆刚炒熟、散发着诱人焦香的山核桃。
李铁柱正专心致志地对付着一颗顽固的核桃。他眉头微皱,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关乎宗门兴衰的重大仪式。只见他拿起那颗油亮的核桃,掂量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抓起了旁边那方沉甸甸、金光闪闪、刻满了玄奥符文的掌门金印!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碎裂声响起。
坚硬的核桃壳在金印的温柔敲击下,应声而裂。李铁柱熟练地掰开壳,掏出里面饱满的核桃仁,满意地丢进嘴里,嚼得嘎嘣脆,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金印的棱角处,似乎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核桃壳碎屑。
掌门师兄!掌门师兄!一个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嘶喊声,由远及近,带着一股狼狈和绝望的气息,猛地撞破了殿前的宁静。
李铁柱咀嚼的动作顿了顿,撩起眼皮朝殿外望去。
只见一群人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过那些绿油油的菜畦,扑到了大殿门口。为首一人,赫然是李家村的村长赵德贵!几个月不见,他仿佛老了二十岁,背更佝偻了,头发全白,脸上布满愁苦的褶子。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当初拿着杀猪刀把李铁柱逼下陡坡的张屠户!此刻的张屠户哪还有半分凶悍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了好几个口子,沾满泥污,那张横肉脸憔悴不堪,眼神里只剩下恐惧和哀求。再后面,是王寡妇、李二狗、刘掌柜……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写满了同样的绝望和惊惶。
噗通!噗通!噗通!
没有任何犹豫,以老村长为首,这群几个月前还气势汹汹要抓李铁柱去当神仙的乡亲们,此刻如同被砍倒的麦子,齐刷刷地、重重地跪倒在大殿门口冰冷的玉石地面上,额头触地,磕得砰砰作响。
仙长!掌门仙长!救命啊!救救李家村吧!老村长赵德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额头已经磕出了血印,天罚!是天罚啊!自打…自打您…走后,村里一滴雨都没下过!河水干了!井也快见底了!庄稼…全完了啊!眼看…眼看就要饿死人啦!仙长!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我们知道错了!当初不该逼您啊!
是啊!仙长!我们有眼无珠!我们不是人!张屠户更是涕泪横流,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砰砰砰地磕着头,比当初杀猪剁骨头的劲头还足,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一般见识!求您降点雨吧!救救孩子们吧!他一边哭喊,一边偷偷抬眼,惊恐地瞄着殿内宝座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李铁柱慢条斯理地又拿起一颗核桃,放在掌心掂了掂,另一只手随意地抓起了那方沉甸甸的掌门金印。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着眼睑,目光在金印那沾着核桃屑的棱角上停留了片刻。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殿外村民们压抑的啜泣和砰砰的磕头声。
李铁柱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外那群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村民。他掂了掂手里温润沉重的金印,又看了看桌上那堆裂开的核桃,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其细微、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笑容里,没有快意恩仇,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带着点玩味和精明的了然。
他拿起金印,对着那颗顽固的核桃,不轻不重地又是一下。
咔哒。
清脆的碎裂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铁柱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跪地村民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上位者的慵懒腔调:
啧,早说啊。
他掰开核桃壳,将饱满的果仁丢进嘴里,嚼了几下,才在村民们充满希冀又无比忐忑的目光中,晃了晃手里那方沾着核桃屑、象征无上权威的金印,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你们村的旱灾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屠户那沾满泥污的粗布衣裳,扫过老村长额头上渗血的印子,最终落回自己掌心那枚油亮的核桃仁上,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菜价:
得加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