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夭发现叶十七总下意识拉扯右袖。
她制药时故意摔碎药罐,碎片划破他袖管——
昔日烙印的伤疤暴露在晨光里。
脱衣。小夭拿出新制的祛疤膏,当年清水镇救你,说过要治就得彻底。
叶十七沉默解开衣带,背后蜿蜒的旧鞭痕刺得她手抖。
他却握住她手腕:你腕间为制毒留的疤,比这深多了。
院外忽传来孩童啼哭:叶大夫…爹娘不要阿沅了……
两人相视一笑,回春堂从此多了个小徒弟。
药香弥漫的后院,十七抱着捣药的小夭轻晃。
梅树影子在他们身上摇晃,如同当年清水镇初遇的月光。
1
疤痕之痛
小夭醒来时,阳光恰好穿过窗棂,斜斜铺洒在床边的青砖地上,光柱里细微的尘粒悠缓浮动。
空气里弥漫着草药特有的清苦味道,间或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糖甜气,那是叶十七晨起为她煮的蜜水香气。
小夭微微偏过头,一眼就看见叶十七侧影清隽立在窗边的晨光里。
他今日穿着件素青色的细麻布袍,正将一捆新采的、还带着露珠的田七仔细整理好,挂在悬垂的藤篾横杆上。
阳光勾勒他舒展肩背的轮廓,线条是松竹般的流畅。
小隅的目光落在他垂着的右手臂上。他似乎微微紧绷了一下,那只手看似无意地抚过衣袖的褶皱,指尖稍动,便将宽松的袖口往下不着痕迹地拽了一下,宽大的袖管微微下滑,又巧妙地被他轻轻扯回原位,恰好盖住小臂靠近手腕的一小截。
这微小的动作,像水面乍起的细小涟漪,一闪即没。
这已是小夭不知第几次捕捉到了。
自尘埃落定,他们在回春堂安下身来,似乎一切都趋向圆满,岁月静好得不真实。
然而这一点几乎已成为习惯的小动作,像叶十七生命中一段未曾释然的重负,悄然流淌在日子的夹缝里,不曾消散,反而如雨后的青苔般在角落暗滋蔓长。
小妖的心被一根细丝轻轻抽紧。他终究未能全然放下,放不下那些刻入皮肉的痛,也放不下她或许可能投注的、哪怕是怜惜的目光。
窗前的叶十七仿佛有所感应,整理药材的手微微一滞,回过身来。
逆着光的脸庞上,那抹温柔的笑意清晰展露:醒了声线柔和,如溪流滑过洁净的鹅卵石,蜜水温着,正好能喝。
小妖并未立刻去碰那杯蜜水。
她目光沉静地落在叶十七脸上片刻,转身走向靠墙放置的药柜,开始慢条斯理地拣选药材,准备配一帖养心宁神的药包。
干枯的根茎、叶片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窸窣声。她取过一个小巧的石钵,又拿了一只素净的白瓷小罐,将所需的几味药草小心投入钵中,另一手则握着石杵的一端。石杵沉甸甸的,手感凉且坚涩。
十七,她忽然开口,嗓音清晰平静,给我递一下那个墨色的广口罐子,里面是炮制好的血竭粉。目光示意旁边一个稍高的药柜。
好。叶十七毫无防备地应着,几步走近那药柜。他依言弯腰,伸手去够那墨色药罐。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到罐身的一刹那,哐当一声脆响骤然撞碎了清晨的安宁!是石杵无意间滑落,重重砸在紧挨小妖手边的白瓷药罐上
抑或是小夭手肘不慎地拂过总之,那盛着淡黄色脂油的瓷罐从案几边缘直直摔下,碎片伴着脂膏飞溅四散开来,药香陡然浓烈了几分,却又迅速逸散消融于空气。
叶十七心头一凛,反应如电,本能地矮身往旁边一闪,同时手臂下意识护挡向小夭的方向。青色的布袖如一片云在混乱中拂过。然而几片尖细的碎瓷如同带有生命般急旋而过,精准又无情地擦上了他下意识抬起的右小臂外侧,嗤啦一声,衣袖被利落地割开一道裂口!
空气蓦地凝固了,只剩下脂膏的甜腥气息和碎瓷片在地面弹跳滚动的最后几声脆响。
清晨明媚得有点耀目的光线透过敞开的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不偏不倚,直直打在叶十七因衣袖割破而裸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上。
那片皮肉,乍看并无特别,但只需一眼——只需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一瞬间,就能看到底下透出的、一种异常规整却又极其深刻的疤痕烙印留下的底色。
那是被什么滚烫之物反复灼烫、狠狠镂刻过的印记。时间或许冲刷掉了表层的狰狞,皮肉早已长拢,但那片肌肤的色泽、微微隆起或下陷的纹理,都顽固地昭示着曾经的苦痛是何等深入骨髓,如同大地遭遇过焚风焦燎后无法复原的焦痕。
那块烙印在晨光下无所遁形,灼然刺目,仿佛依旧散发着旧日的惨烈烟尘。
回春堂里的空气仿佛也被这烙印烫伤了,猛地一颤,随即陷入一片凝滞的死寂。
细小的尘粒静止在光束里,连屋外原本偶尔响起的几声啁啾鸟鸣也戛然而止。叶十七仿佛被那光线刺得灵魂都瑟缩了一下,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从肩膀到指尖瞬间绷直如铁,目光死死胶着在那暴露的耻辱印记上,再也不敢移向小夭分毫。
那惯常的温润从容土崩瓦解,只余下被突如其来的鞭笞剥去所有伪装的惊惶和赤裸裸的痛,他下意识地收臂,另一只手飞快地、几乎是笨拙地去遮掩那破损的衣袖裂口。
那动作仓皇又徒劳,如同溺水者徒劳地扑打水面。
小夭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溪水,清晰地流连过那道深刻嵌入肌理的旧疤,接着缓缓上移,最终钉在叶十七因用力抿紧而微微泛白且显出几许倔强的下颌线上。她的脸上没有惊骇,没有泪水,只有一片近乎冰冷的镇定和了然。她沉默了片刻,转身径直走向药柜深处一个带锁的紫檀小药箱,动作利落地打开,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盒。
那小小的玉盒被啪地一声,轻轻放在布满药材粉末和工具狼藉的案几上。小夭没有抬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心,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脱衣。
叶十七猛地抬起头,惊愕、抗拒、难以置信等诸多情绪在他眼中剧烈地翻腾交织。他本能地想后退一步。
脱衣。小夭的语气没有丝毫动摇,甚至添了分命令的意味,仿佛面对着当年清水镇那个濒死的陌生伤患。
她直视着叶十七失措的眼睛,目光里是历经千帆、洞悉一切的澄澈和强硬。在清水镇捡到你的时候,我就警告过你。想活命,想治好,那就得给我彻底。里里外外,凡是伤的地方,一处都不许藏。她顿了顿,修长白皙的手指稳稳揭开了玉盒的盒盖,露出一盒纯净如冰雪、质地腻软的乳白色药膏,散发着清冽沉静的草木气息。
那是无数个日夜精心调配研磨的苦心结晶。疤不会疼,她补充道,目光扫过他手臂暴露处的烙印,藏在心里发霉,才会真的痛死。脱。
最后那个字,如同断冰切雪。
回春堂内寂静无声,唯有那盒新制的祛疤药膏在晨光下泛着内敛的润泽。叶十七胸膛起伏几下,紧绷的肩背线条终究在这不容置疑的目光和话语前一点点松弛下来,如冬日被阳光缓慢融化的冰棱。唇线抿成一道苍白的直线,不再抗拒这份不容回避的爱意,终于垂下了眼,避开小妖那灼灼的注视,沉默地抬起双手。
修长而灵活的手指,此刻却显得有些迟滞。
他解开腰带上寻常的绳结,指尖微凉微颤,慢而坚定地解开一层、一层又一层衣物的重叠盘扣与外袍的交叠系带。青衣委落在地,像一片被风卷下的厚重叶片,然后是素白的中衣。
当最后一层遮蔽的丝绵柔软布料从肩头滑落时,他并未完全转身,只是下意识地将宽阔精瘦的脊背偏转过去少许,似乎想替小夭规避那些更不堪入目的旧伤。
然而,就在那瞬间——
一片如荆棘鞭打过、又被反复撕裂碾压过无数次的可怖伤痕猝不及防地撞入小夭眼中。
晨光里,那狰狞的旧鞭痕在赤裸的脊背上纵横扭曲地蜿蜒盘绕,颜色深紫暗红交杂,早已凝固结硬,每一道突兀的凸起或坑洼都如山脉般延绵起伏,张牙舞爪地拓印在整片光洁的背部,触目惊心,是曾有人将他尊严、骨血肆意凌虐践踏过的残酷铁证!这些伤痕无声咆哮着,诉说着远不止是肉体上的焚身之火。
小夭的呼吸骤然一窒!那拿着玉盒、沾满了雪白药膏的指尖,像被无形的冷箭射中,猛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冰凉的玉盒在她手心几乎拿捏不住。
她见过无数伤患、无数战场创口,那些伤疤横亘在陌生人的身体上,她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地处理。可眼前这片伤痕累累的脊背,属于叶十七,属于此刻近在咫尺的爱人。
那些疤痕每一次狰狞的抽搐、隐忍的低垂头颈,都化作了无形的倒刺,狠狠扎在她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一丝酸热的痛楚汹涌地冲上鼻尖,撞得她眼眶发涨。
就在泪水即将失控滚落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微凉却异常沉稳的手掌骤然覆上了她剧烈颤抖的手腕!指尖传来的力量不容置疑地制止了她失控的微颤。小夭猛然抬眼。
叶十七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脸上竟奇异地褪尽了最初的慌乱与痛楚,只余下一种深邃如渊海般的温柔凝视。他没有看他自己的手臂伤疤,也没有看那片可怖的背部鞭痕。
他的视线,固执又灼热地胶着在小夭因常年炮制毒药、试药而被各种药材毒性浸染、在手腕上留下的浅淡交错印记上。那些或粉或白的小小瘢痕,无声地记录着她为寻求力量所付出的代价。
这些,他的指腹很轻、很缓地抚过那些微凸或略显粗糙的印子,每一个动作都虔诚如触碰易碎的珍宝,声音低沉得如同静夜里的私语,微微发涩,这些毒浸过的痕迹,看着浅,其实伤在脉络深处……比我的深多了。
小夭喉咙里堵得发痛,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一团饱含热汽的情绪云团急速在胸腔膨胀翻滚。她能感受到他指尖落在旧伤疤上那份郑重无比的怜惜,那小心翼翼的温柔像热炭,比任何言语都更烫慰她翻腾的心绪。
泪水终于毫无阻拦地决堤而出,滑下脸颊,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点深色的水迹。但那不是悲伤的哭泣,更像是被某种更为滚烫、更为强烈的情感彻底冲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没有擦泪,反而用力地反握住了叶十七停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十指紧紧交缠在一起。她仰起脸,泪眼模糊却执着地望着他深潭般的眼睛,嘴角却在这泪水中努力地、一点点向上弯起一个坚定的、带着光芒的弧度。
这笑容无声胜有声,如同云开雾散后直射深渊的第一缕阳光,用滚烫的温度宣告彼此心中最深重的伤痕,正在被这份毫不掩饰的交付与珍视无声地抚平。
就在两人眼眶湿润,气息相融的静谧时刻——
哇——
一声极其凄厉、满是恐惧无助和委屈崩溃的孩童啼哭声,突兀又撕裂般撞破了回春堂内刚刚弥合起来的温情屏障!那哭声饱含绝望与濒临深渊般的凄惨,骤然在紧闭的院门和紧闭的医馆木门之外响起,尖锐得像是要把木门生生刺穿!
呜呜……叶、叶大夫!救命啊……爹娘……呜呜……爹娘他们都不要阿沅了……求求您……阿沅……阿沅害怕……
门外传来极其微弱、仿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拍打木板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微弱得如同被疾风卷过的枯叶飘落在水面,随即便被那铺天盖地的哭声彻底吞没。
叶十七和小夭同时一震!他们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言语,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一瞬间闪过的震动与了然。某种共同命运的低沉回音隔着门板传来。
叶十七猛地松开小夭的手腕,一个箭步冲向紧闭的木门,小夭紧随其后,顺手抓了搭在案几边的一块干净棉布匆忙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门栓嘎啦一声被拉开。刺目的阳光伴随着尘土涌入门内,门外台阶下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蜷缩的身影。
那是个不过五六岁的男孩,浑身沾满泥垢草屑,穿得极其单薄破旧。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泥污,眼睛肿成核桃,浑身因极度恐惧和寒冷而瑟瑟发抖。他费力地仰着小脸看向门内出现的两个人,当看清叶十七的那一刻,那濒临崩溃的目光里爆发出一点微弱的光,仿佛看到了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他抽噎着,大口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只剩下一股绝望的本能支撑着他向前伸出一只沾满污泥的小手,想抓住叶十七的衣角。他叫阿沅。
叶十七没有丝毫犹豫,倾身弯腰,动作轻柔而利落地将这个浑身脏污、涕泪糊了一脸的男孩横抱了起来。小孩子的骨头轻得硌手,滚烫的眼泪混着冰冷的鼻涕蹭了他胸口衣服一片。
叶十七稳稳抱着他往医堂里面走,步伐稳健,没有半分嫌弃或不耐烦。
别怕,阿沅,你找到地方了。叶十七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轻易盖过了男孩尖利的哭叫。
小夭已迅速从角落的木架上拿来了崭新的、干净的布巾和预备的温水棉帕。叶十七将小阿沅小心地放在医堂里专门处置小童患者的矮榻上。
小夭立刻上前,温热的湿棉帕带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男孩脸上的泪痕和污泥。她的动作轻柔又专注,像一个真正的母亲在照顾自己受惊的孩子。
阿沅不怕,小夭的声音温和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她一边动作一边轻声问,告诉姐姐,发生了什么你爹娘……他们怎么了慢慢说,叶大夫和姐姐都在这里。她抬头与叶十七的目光相碰,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交汇,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无声讯息。叶十七微微颔首,眼神温和而坚定。
小阿沅坐在温暖干净的小榻上,嗅着满室的药草清苦味道,看着眼前这两个虽然陌生却温和得像暖阳的人,尤其那高个子的叶大夫目光里全是让他安心的力量,他狂跳的心终于勉强落回肚子里,抽噎了好一阵,才断断续续地把话说完:爹……爹娘跟人吵架……爹娘被好凶好凶的官差大爷绑走……阿沅跑了好久……他们不要阿沅了……呜呜……隔壁婶婶说……说叶大夫是神仙,肯……肯收留没爹没娘的小娃儿……
叶十七静静听着,轻轻拍抚着阿沅瘦弱颤抖的脊背,眼神幽深而宁静,仿佛看到了水面上某个熟悉的倒影。他缓缓抬眼,再次与小夭四目相对。
这一次,无需任何迟疑。
小夭迎上他的目光,一丝极其明亮、如同初春融雪般纯粹喜悦的笑意,从她的眼底渐渐漾开,然后无比清晰地绽放在唇边。她朝着叶十七,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眼中漾动着清润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叶十七的唇角也随之扬起一个清浅却又蕴藏无尽重量的弧度。他低下头,大手温存地抚过小阿沅沾满草屑、还未曾清理干净的柔软发顶,声音沉稳得如同静夜中恒久的磐石:好。以后跟着我们。回春堂,从今天起,多个小徒弟了。
从此,回春堂的院子里,除去那浓得化不开的药草清苦之气,更添了一种鲜活的声音——木槌敲打药碾子咚、咚、咚的规律声响。那木槌掌握在一只小巧却渐渐褪去生涩、变得熟稔的小手中。
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后院天井。小阿沅一丝不苟地坐在石臼边,小脸憋得通红,努力地捶打着石臼中的药草。他身旁,叶十七正俯身低声指点着什么,神态温和专注。
小夭并未帮忙捣药,她只是随意地盘腿坐在石臼旁一张宽大的矮木墩上,手中拿着几根新割的萱草,指尖灵巧地在草茎间翻飞编结着,不一会儿便是一个精巧的草蝴蝶。
她时不时地抬眼看看那捣药的一老一小,眼底流淌着安宁的笑意。
叶十七指点完阿沅,站直了身子。修长的身形顿了顿,随即脚步放得很轻地踱步到小夭的身后。他伸出手臂,以一种极其自然而温柔的姿态,稳稳揽住了她的双肩。
小夭手中的草编动作停了片刻,但她并未回头,也没有躲闪,只是微微放松地向后靠去,让自己整个人妥帖地、完全地偎依进身后那个熟悉温暖的怀抱里,如同一片飘零的叶子终于栖息在安稳的枝头。
他轻轻地、像摇晃着一场无比珍惜的梦境般,揽着她和暖的身子,缓慢而规律地微微摇晃起来。时光仿佛被这节奏奇异地拉长、软化。
头顶上方,那株亲手栽下如今已枝繁叶茂的梅树,繁茂的绿叶筛过明亮的阳光,在两人偎依的身影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圆形光斑和重叠摇曳的树影。
光斑跳跃着,从叶十七温雅的面庞滑过,又顽皮地掠过小夭的发梢和肩头,继而轻轻跳跃到小阿沅乌黑柔顺的发顶,最后无声地跌落在地面那些青砖的缝隙之间。
风过,枝叶沙沙作响,那些不断游移变幻的光斑与影子,温柔地笼罩着回春堂内的三个人,如同多年前那个命运辗转、两人初见却尚未相认的清冷月夜下洒落的斑驳月光。
一种奇异而圆满的平静弥漫开来,比药草的香气更沁入肺腑。
小夭安静地依偎在温暖的环抱里,感受着背后胸膛坚实沉稳的律动,一下,又一下。空气中流淌着少年捣药的声音,草叶被碾碎的微响,还有蜜糖般温厚的阳光。那些经年的毒伤烙印、鞭痕,此刻在她心中已然幻化为时光中一道模糊的印痕,轮廓虽在,其内里却早已被另一种更坚实、更暖的肌理悄悄覆盖、重塑。
她清晰地确认着:回春堂的叶大夫,早已不再是那个在水底挣扎、需要任何人强行拖拽上岸的叶十七。
而此刻被他安稳抱在怀中,脸上犹带泪痕的她,亦不再是那个只能倔强地以伤痕为甲的、渴爱却不敢信任的小夭。
那两道为彼此印证的旧伤疤,或许永不褪色,但已不再疼痛。它们化作了一种更深沉、更不可磨灭的联结,支撑起他们共同的屋檐,足以笼罩新的、受伤后奔逃而来的小小生命。
他抱着她,在树影温柔的摇曳里轻轻晃着,像怀抱着一整个失而复得的世界。药香与草木清气交融弥漫,悄然渗入骨骼深处,成为他们共赴岁月的安宁序曲。
2
药香初绽
药香弥漫的小院中,叶十七抱着小夭在梅树的光斑下轻轻摇晃。
药碾声惊醒了檐下初试啼声的黄莺儿。
叶十七转身取蜜饯罐的瞬间,
阿沅的小木槌砸偏了——
石臼倾倒,晒干的玄参籽倾泻如黑雨。
小夭却笑了:瞧这小泥爪印。
地上滚落的新鲜柿果沾着泥灰,
分明是孩子踮脚在邻家树上摘的赔礼。
十七握住阿沅因愧疚发颤的手:
捣药需力透而心沉。
药渣在厚茧与稚嫩掌心间无声传递。
廊下风铃摇动第三十七下时,
小徒弟新制的安神香囊已然悬在师父师娘枕边,
针脚歪扭如春蚕吐出的第一缕丝。
午后未时的阳光最是慷慨,明晃晃泼满了回春堂的后院。
药气、草木清气在温热的地面蒸腾弥散,几乎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
屋檐下竹筒引来的水流滴落在石槽里,嗒、嗒、嗒,自成节拍。就在这慵懒的近乎凝滞的空气里,咚——咚——咚——一声又一声敲砸石臼的闷响,却极富生气地穿透而来,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使不完的笨劲儿。
小阿沅绷紧稚嫩的小脸,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那支打磨光滑的木槌上,砸向石臼里深褐色的玄参块。
每砸一下,饱满鼓胀的玄参便在滚圆的臼底颤抖跳跃,发出结实的、让人心安的碰撞声。
几只才学飞不久的雏莺在屋檐下的窝边不安分地扑棱翅膀,被这执着而单调的敲打惊醒,试探着亮出柔嫩的初啼,唧唧啾啾,竟与那石臼的闷响奇异地应和起来,在药香里织出一段崭新又生涩的春日和弦。
叶十七正俯身指点阿沅如何发力才能使药渣更细,他宽厚的后背隔着一层单衣,依旧能透出昔日鞭痕那微微起伏的疆界。
他专注地引导着小徒弟的手腕,声音低沉而温缓,讲解着药草经脉的纹理该当顺着什么方向着力。石臼在他话语的间隙里安稳地发出咚、咚应答。
就在这时,木槌偏了一寸!阿沅砸得忘情,眼角却正好瞟见石桌上敞口小碟里黄澄澄的蜜腌杏脯——那是晨起时小夭特意给他搁在药柜边的奖励。一丝分神,仅指尖微微松动,那原本被叶十七半拢着扶稳的石臼竟猛地一倾!
哐啷!
干燥坚硬、色泽如墨玉的玄参籽和尚未碾透的褐色药块,连同那沉重的石臼,一同歪倒,倾泻而下!黑色的颗粒、碎屑如泼洒的墨水,又似急坠的黑色冰雹,混着尘土飞扬四溢,瞬间污了青砖地,更沾染了叶十七来不及抬起的鞋面与袍角。
小院内霎时万籁俱寂。连屋檐下雏鸟的试啼也吓停了。阿沅手中握着那根闯祸的木槌,小脸刹那间褪尽血色,苍白得像新刷的墙壁。
他大大的眼睛盛满了惊恐至极的绝望,猛地抬眼看向眉头微蹙、俯视狼藉地面的叶十七,又飞快地瞥一眼坐在木墩上编草蚂蚱的小夭,小小的胸脯剧烈起伏,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他几乎能看到那些晶莹剔透的蜜饯离自己远去的背影。
叶十七俯身去扶那沉重的石臼。
咦小夭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带着一丝真实的讶异,如同春冰乍裂时清脆的回响。她的目光并未落在铺了黑底的青砖上,也未落在小徒弟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上,而是指向那倒翻的石臼旁几步远处,靠近院墙排水沟的青砖缝隙。
墙角苔痕湿绿处,安静地躺着一只沾满新鲜湿润泥土的大柿果,上面还有几个清晰小巧、犹带泥水印迹的手指印子。
阿沅,小夭放下手中编到一半的草蚂蚱,指尖点着那柿果,唇角一点笑意如同投入潭水的石子漾开的细小涟漪,这柿饼儿大的果子,是哪棵老树上的仙实瞧你这印子拍得,真像只刚摸了鱼的小花猫的爪印。
她声音里没有任何斥责,只有好奇的调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孩子仓惶间还不忘惦记着要赔礼。
阿沅猛地一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那小脸上死灰般的颜色骤然被强烈的窘迫和一种隐秘心思被点破的无所适从取代,红晕一路从耳根蔓延到脖子,他小嘴哆嗦几下,终于挤出蚊蚋般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羞愧,语无伦次:我……我见后街孙二伯家的老柿树……果子掉在墙那头没人要……不是我偷……我、我去求了孙二伯才准我捡了两个……他
慌忙丢下木槌,蹑着脚跑去捡那柿子,小心翼翼捧在沾了药尘、泥屑的双手里,举给叶十七看,又急急转向小夭,生怕他们不信,急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我想……砸坏了药,用它赔、赔……
叶十七刚将沉甸甸的石臼扶起,手上和鞋袍下摆都沾了乌黑药末。他抬眼看了看那孩子高高捧着、沾满泥土却显出赤忱亮色的柿子,又对上小夭微微笑着的眼,眼底那片凝重的沉寂如初雪在阳光下化开,流淌出无声的暖意。
他没有伸手去接那柿子,反而转身,伸出自己那只骨节分明、覆满经年磨砺的厚茧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探过去,稳稳捉住了阿沅那只尚握着木槌、因为极度紧张和愧疚而冰凉微颤的小手!
一股沉稳而温暖的力道透过厚茧传递过去,覆盖住他冰冷的颤抖。
不打紧。叶十七的声音如同檐下融化的雪水,温沉地流入阿沅慌乱的耳中,药砸坏了可以再碾。东西脏了可以再洗。他牵着那只依然有些发抖的小手,重新引向翻倒后又被扶正、内里尚存少许残余药渣的石臼,粗糙厚实的大掌引导着那稚嫩细小的五指,包裹住那支光滑的木槌柄。
但要记住,他的声音就响在阿沅的头顶,清晰有力,如同某种庄重的宣告印刻在心底,捣药,力要穿透药筋,他握着他的手腕发力向下,但心神,却要沉如磐石,稳如渊海。他带着阿沅的手腕,缓慢而沉稳地落下第一槌,怦一声闷响,力道沉实而不躁。
残留的药渣在厚茧包裹下的稚嫩掌心里,在落槌间微不可察地传递着粗糙的触感。
某种玄奥的、关于力量和定心的道,就在这沉默的接触中悄然授受。
一槌,又一槌,那沉闷规律的响声重新在回春堂的后院响起,仿佛从未间断。
那日下午,廊下悬挂的风铃被南来的风一遍遍撩拨,叮当摇曳,声音飘得很远。
待得风铃发出第三十七声悠扬清响时,黄昏的霞光已悄然涂染了屋檐。
叶十七和小夭回到两人居住的内院卧房。门轴吱呀一声轻响推开,昏黄的夕光投进室内。
小夭的眼角余光瞬间捕捉到了枕席间一抹异样的淡青色。
一只新制的、还散发着干燥草木芬芳的小小安神香囊,如春日初发的叶片,静静地悬卧于两枚并排的布枕之间。
香囊的布料不算顶好,针脚更是歪歪扭扭,犹如稚嫩的春蚕初次吐出的新丝,笨拙地、却无比执着地缠绕出一个沉实的形状。
每一根蹒跚的走线都似乎浸透了药草的清气。
小夭心头微微一热。
她甚至不需要去细闻那里面填充的是宁心安神的柏子仁、还是清雅甘馥的苏合片——那粗糙的手工痕迹已然说明了一切。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香囊边缘一缕因线头收得太急而翘起的丝线,仿佛触碰着阿沅那份急于弥补、又饱含孺慕的小小心意。
叶十七也看到了枕边的赠礼。
他无声地走近,未发一言,只是轻轻揽住她的肩。
窗外,隐隐传来小徒弟在院中归置工具、格外轻快的脚步声,还有他对着檐下雏鸟低声絮语的模糊童音。
暮色四合,将回春堂染作一幅安稳的淡彩水墨。
那初显拙技的香囊在枕畔散发着幽幽草木清香,无声地融入室内的黄昏,渗入两人渐趋匀长的呼吸,温柔地抚平白日里微小波动的余痕。
如同春日溪流裹挟着初生的草木新芽,笨拙地、却无比笃定地汇入那深沉厚重、能包容一切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