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习惯在镜子前梳头,今天镜中的自己却慢了半拍。
我以为是眼花,直到镜中人眨眼的瞬间,我分明还睁着眼。
当我发现镜子里的人开始独立行动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困在了镜子之外。
家里的每一面镜子都映出另一个我,眼神冰冷,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
我试图砸碎镜子,碎片里却出现了无数个他,每一个都朝我伸出手。
最终,我在一张老照片中发现:
那个在真实世界中生活的人,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是我。
第
1
天:延迟。
梳齿刮过头皮的感觉,熟悉得近乎麻木。林默站在盥洗池前,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个早晨一样,对着那面光洁的方镜,梳理他有些稀疏的头发。镜子里映出一张属于中年男人的脸,眼袋浮肿,带着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凝固的麻木。他抬起右手,木梳从额角向后划去。
镜中那只拿着梳子的手,似乎……慢了那么极其微小的一点点。
林默的动作顿住了。他皱起眉,凑近镜子,鼻尖几乎要碰到冰凉的玻璃。镜中的脸也跟着放大,毛孔清晰可见,疲惫被放大成一种粗粝的质感。是眼花还是昨晚那半瓶劣质白酒的后遗症,让视觉神经也跟着迟钝了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凝神盯着镜中的自己。
他缓缓地,再次抬起梳子,从左侧额角开始梳动。一下,又一下。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审视。这一次,他捕捉到了那丝异样。非常细微,极其短暂,就像是信号不良时视频画面产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卡顿。镜中的影像,确确实实比他真实的动作滞后了微不足道的零点几秒。它像一个不太高明的模仿者,亦步亦趋,却始终差了半步。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像一条冰冷的虫子,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脊椎向上爬。他猛地放下梳子,双手撑在冰冷的陶瓷台盆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咚咚作响,撞击着耳膜。
妈的,见鬼了。他低骂出声,声音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撞出空洞的回响,显得格外干涩。
他直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卫生间,砰地一声带上门,将那面让他心头发毛的镜子隔绝在身后。门板撞击门框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喘息,试图驱散那股盘踞在心底的寒意。
客厅里光线昏暗,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条缝隙,吝啬地透进几缕灰白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烟味和若有若无的食物腐败气息,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林默走到窗边,用力哗啦一声扯开了整片窗帘。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火柴盒般排列的陈旧居民楼,毫无生气。光线涌进来,非但没带来暖意,反而让房间里积年的灰尘无所遁形,悬浮在光柱中,像无数细小的幽灵在跳舞。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客厅中央那张廉价的玻璃茶几旁。茶几光洁的表面映出他模糊变形的上半身轮廓。林默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片倒影上。倒影里的手,似乎也在抓头发。他试探性地缓缓抬起右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茶几玻璃面上的那只手,在短暂的、几乎无法计量的停顿后,也跟着抬了起来。
延迟,依然存在。清晰无误。
寒意瞬间变成了冰水,兜头浇下。林默感觉自己的头皮猛地一紧,无数细小的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他猛地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在沙发腿上,一阵钝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头的恐慌尖锐。他死死盯着玻璃茶几上映出的那张扭曲变形的脸,那张脸上似乎也凝固着同他此刻一模一样的惊惧。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电视柜旁边那个小小的电子万年历。红色的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显示着日期和时间:
2023
年
10
月
27
日,星期五,08:01AM。
这个时间点,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毫无缘由地钉进了他的意识里。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抓不住那丝稍纵即逝的怪异感,就像试图抓住一缕青烟。它仅仅是一个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数字组合,却在他此刻混乱的神经上刻下了一道莫名的印记。
第
2
天:眨眼。
一夜无眠。
林默的眼窝深陷,眼白里布满狰狞的血丝,像一张被揉皱又摊开的红网。镜子的延迟像一个无法驱散的梦魇,死死缠绕着他。他需要答案,一个能证明自己没疯、或者干脆彻底疯掉的答案。他需要一个旁观者,一个冰冷的、不会说谎的眼睛。
他拿起手机,沉甸甸的,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他汗湿的掌心。他打开前置摄像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恶心感。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他的脸,那张因为彻夜未眠而显得格外憔悴、甚至有些狰狞的脸。血丝密布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凌乱的胡茬。
林默死死盯着屏幕里的自己。他缓慢地、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皮沉重地落下,又抬起。就在他眼皮抬起,视线重新聚焦在屏幕上的刹那——
屏幕里的那张脸,眼皮才刚刚合拢!紧接着,才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迟钝,重新睁开!
不是延迟!是完完全全的、独立的动作!他眨完了,镜中人却才开始眨!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从林默喉咙里迸发出来,他像被滚烫的铁块烫到一样,猛地将手机甩了出去!啪的一声脆响,手机砸在对面的墙壁上,又弹落到地板上,屏幕瞬间黑了下去,映出天花板上惨白灯管的模糊光影。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剧痛。他大口喘息,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却丝毫无法缓解那股灭顶的寒意和窒息感。镜子里那个东西……它有自己的意志!它不再只是反射,它在模仿,在表演,在脱离他的掌控!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啪地一声按亮了惨白的顶灯。刺目的光线瞬间充满了狭小的空间。他扑到盥洗池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陶瓷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抬起头,充血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审视,瞪视着镜中的影像。
镜子里的人也瞪着他,眼神里同样充满了惊恐和血丝。林默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强迫自己冷静,死死盯着镜中人的眼睛。
他慢慢地,再次眨了一下眼。
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就在他眼皮合拢的瞬间,镜中人的眼皮纹丝不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空洞地回望着他!直到林默的眼睛完全睁开,过了大约半秒钟,镜中人的眼皮才以一种极其诡异、极其机械的方式,缓缓地、无声地眨动了一下。
那不是模仿!那是……同步失败后的补录!是程序错误!
镜子里映出的,根本不是一个实时的倒影!它是一个滞后的、拥有自己诡异节奏的……冒牌货!
林默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对着盥洗池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第
3
天:蔓延。
恐慌像霉菌,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疯狂滋生,爬满了林默思维的每一个缝隙。他把自己锁在公寓里,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外界的光线和窥探彻底隔绝。房间里一片死寂的昏暗,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四壁间回荡,显得格外刺耳。他蜷缩在沙发最深的角落里,像一只受惊过度、试图钻进地缝的虫子,眼睛却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地扫视着房间。
目光所及之处,任何能反光的表面都成了潜在的刑具。那台已经关机的液晶电视,漆黑光滑的屏幕如同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玉。此刻,在那片浓稠的黑暗里,隐约映照出他蜷缩在沙发上的轮廓,一个模糊的、扭曲的暗影。林默死死盯着那片暗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他试探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右手,对着电视屏幕挥了挥。
电视屏幕里的那个暗影,手臂迟滞了半拍,才僵硬地抬起、挥动。动作的轨迹与他完全一致,却像是隔着一层粘稠的胶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拖沓感。不是错觉!它在蔓延!从镜子,到手机屏幕,再到电视……这个延迟的诅咒,正像瘟疫一样,感染着他视界里所有能映出影像的表面!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
T
恤,布料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赤红着双眼,在昏暗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每一寸空间:墙角的金属踢脚线泛着冷硬的光泽,厨房不锈钢水龙头光洁的弧面,玻璃烟灰缸的边缘,甚至书柜玻璃门后那些蒙尘书籍的书脊……每一个微小的反光点,此刻都像一只只冰冷的眼睛,在昏暗中无声地窥视着他,伺机映出那个滞后的、诡异的他。
滚开!都滚开!他嘶吼着,声音沙哑破裂,带着浓重的绝望。他冲到窗边,发疯似的将厚重的窗帘又用力拉紧了几分,确保没有一丝光线能透进来。接着,他像旋风一样冲进卫生间,抓起一条半湿的毛巾,粗暴地盖在那面罪恶的方镜上。毛巾软塌塌地垂下来,遮住了镜面,只留下一个模糊的隆起轮廓。他又冲到客厅,抓起沙发上揉成一团的旧外套,狠狠甩过去,蒙住了漆黑的电视屏幕。
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板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房间里彻底陷入了更深的黑暗,只有他粗重而颤抖的喘息,证明这里还有一个活物。
然而,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并未消失。它从被遮盖的镜面后、从蒙蔽的屏幕下渗透出来,弥漫在凝滞的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黑暗本身,仿佛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法覆盖的镜面,随时准备映出那个滞后的、冰冷的倒影。他蜷缩在角落里,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被整个世界抛弃,困在一个由延迟影像构筑的、令人窒息的牢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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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天:孤岛。
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了林默的胃。胃壁摩擦着,发出咕噜噜的抗议声,尖锐的疼痛感终于短暂地压过了盘踞心头的恐惧。冰箱里空空如也,只有半瓶不知放了多久的矿泉水和几片干瘪发黄的生菜叶子。他必须出门。
站在玄关那面窄长的穿衣镜前,林默的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眼神涣散,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铁锈般的味道,猛地扯过挂在门后的一件深灰色连帽衫,兜头套上。宽大的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他不敢再看镜子,几乎是撞开了公寓的门。
楼道里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骤然亮起,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帽檐拉得更低,快步冲向电梯。电梯门光亮的金属表面,不可避免地映出他包裹在帽衫里的模糊身影。林默死死盯着脚下褪色的地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住自己抬头的冲动。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金属表面的、冰冷的注视。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本就翻腾的胃更加难受。
小区门口那家
24
小时便利店,是他唯一熟悉且觉得安全的去处。推开玻璃门,门上挂着的风铃发出清脆却空洞的叮铃声。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瞬间激得他裸露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收银台后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店员,正低头刷着手机,顶灯在她头顶投下一圈光晕。林默低着头,快步走向最里面的冷柜,只想尽快拿了面包和牛奶结账走人。
货架之间狭窄的通道里,两侧堆叠的饮料瓶、罐头瓶,还有头顶悬挂的促销标牌光亮的塑料边缘,都构成了潜在的威胁。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任何反光的物体,目光只盯着冷柜里排列整齐的牛奶盒。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柜门把手。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无可避免地扫到了旁边立式冰柜那扇巨大、光洁的玻璃门。玻璃门上,清晰地映出他穿着深灰帽衫、低着头的身影,还有……就在他身影旁边,隔着几个货架,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正在弯腰整理货架的男人。
林默的动作僵住了。他屏住呼吸,眼角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抽搐。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转动眼珠,看向那个真实存在的理货员。
理货员背对着他,正动作麻利地将几包膨化食品摆上货架。他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日常的随意。
林默的目光,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移回到冰柜的玻璃门上。
玻璃门里,映出的理货员影像,动作明显滞后了!真实的理货员已经将一包薯片放好,手正伸向下一包。而玻璃门上的影像,才刚刚将那包薯片拿起来!那延迟清晰可辨,和他自己遭遇的如出一辙!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林默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不是只有我!他猛地转头,看向收银台的方向。那个女店员依旧在低头刷手机。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收银台侧面挂着的、用于防盗的凸面镜。
凸面镜扭曲的画面里,映出了女店员模糊的身影。她似乎划了一下手机屏幕。而在凸面镜里,这个划动的动作,同样出现了短暂的、令人心悸的延迟!虽然画面扭曲,但那动作不同步的诡异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了林默的视网膜!
他猛地收回目光,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明白了!不是镜子或者屏幕的问题!是他自己!是他自己出了问题!他与这个现实世界之间,出现了一层无法穿透的、透明的隔膜!他看到的整个世界,都经过了这层镜面的过滤,都带着那致命的延迟!
他被彻底孤立了。像一个被抛入水中的气泡,看得见水中的一切,却永远隔着无法融合的界限。他成了一个困在透明镜面之外、时间缝隙里的孤魂野鬼。
林默再也无法忍受,他胡乱抓起离手边最近的一盒牛奶和一个面包,冲到收银台前,将东西丢在台面上,手指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币。
多……多少钱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女店员抬起头,似乎被他帽檐下过于苍白憔悴的脸色和颤抖的手惊了一下,但职业习惯让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拿起牛奶和面包扫码,报出价格。
林默将钱递过去,手指冰凉。女店员接过钱,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指尖。那一瞬间的触感——温热、柔软、带着活人的气息——却让林默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缩手!
这触感如此真实!如此鲜活!与他所看到的那个隔着延迟滤镜的世界,形成了撕裂般的、令人崩溃的对比!他看到的影像滞后冰冷,但他触碰到的,却是活生生的、同步的现实!这种感官上的割裂,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
先生您的找零。女店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将零钱和购物小票递过来。
先生这个称呼,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他记忆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昨天!昨天在卫生间,那该死的电子万年历!上面显示的是……是……星期五!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收银台后方墙壁上悬挂的一个圆形电子钟。红色的数字清晰地跳动着:
2023
年
10
月
28
日,星期六,10:47AM。
星期六!昨天他看到的万年历上,明明是星期五!十月二十七日,星期五!时间……时间不对!他看到的日期,也滞后了!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浪潮,瞬间将他吞没。他一把抓过零钱和小票,甚至没看清上面的日期,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便利店。玻璃门在他身后反弹回去,风铃再次发出空洞的叮铃声,像是为他敲响的丧钟。阳光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喧嚣的声音涌入耳中,却感觉无比遥远,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滞后的玻璃。他站在街边,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坐标点,茫然四顾,浑身冰冷。
第
5
天:侵蚀。
便利店的遭遇像一剂毒药,彻底摧毁了林默残存的心理防线。他逃回那个如同坟墓般死寂的公寓,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到地上,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枯叶。他颤抖着掏出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购物小票,手指哆嗦着将其展开,目光死死锁定在打印日期那一栏:
2023
年
10
月
28
日,星期六,10:49。
没错,是星期六!而昨天,在卫生间里,他清清楚楚看到万年历上显示的是10
月
27
日,星期五!那冰冷的红色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记忆里。他看到的日期,也滞后了一天!
不是错觉!不是幻觉!是整个世界都在他眼中延迟了!他像一个被时间流放的人,困在了一天之前!他所看到的一切景象,他经历的所有现在,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已经发生过的过去!
这个认知带来的恐惧是毁灭性的。林默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连一丝像样的哭喊都发不出来。绝望像浓稠的沥青,灌满了他的胸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沉重的窒息感。他蜷缩在门厅冰冷的地砖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透进的光线从明亮转为昏黄,最终沉入彻底的黑暗。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阳光再次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时,林默才如同生锈的机器般,极其缓慢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体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酸涩的呻吟。他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
路过卫生间门口时,他顿住了脚步。那面被毛巾覆盖的镜子,像一个沉默的诅咒源头。毛巾垂挂的轮廓,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邪恶。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夹杂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想要确认什么的渴望,攫住了他。
他伸出手,指尖因为恐惧而冰凉颤抖。他猛地一把扯下了覆盖在镜面上的毛巾!
毛巾滑落,镜面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镜子里的人影瞬间清晰起来。依旧是那张憔悴不堪、布满胡茬的脸,深陷的眼窝,布满血丝的眼睛。然而,当林默的目光与镜中那双眼睛对视的刹那——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镜中人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和他一样的惊恐、绝望和疲惫。那眼神……冰冷!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属于活人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种无机质的、漠然的审视!更让林默魂飞魄散的是,镜中人的嘴角,正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牵扯,拉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诡异、毫无温度可言的弧度!
它在笑!
一个完全脱离了他意志和表情的、冰冷诡异的微笑!
啊——!!!
一声凄厉得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叫从林默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向后弹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巨大的惊恐让他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双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墙壁滑坐到冰冷的地砖上,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无法停止。
镜子里那个东西……它活了!它不再只是滞后地模仿!它在看着他!它在对着他笑!
林默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灭顶的恐惧和无边的绝望。然而,那镜中冰冷的眼神和诡异的笑容,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个它,那个占据了他影像的东西,正从镜面的牢笼里,向他投来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注视。
第
6
天:碎片。
镜子里的那个笑,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彻底粉碎了林默的理智。恐惧的尽头,是毁灭一切的疯狂。他无法再忍受那双冰冷眼睛的注视,无法再忍受那个诡异笑容的嘲弄。那面镜子,那个囚禁着他影像的牢笼,必须被摧毁!
他从冰冷的地砖上挣扎着爬起,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眼中只剩下赤红的疯狂。他冲进厨房,目光扫过,一把抄起放在角落里的实木矮凳。凳子很沉,粗糙的木柄摩擦着他汗湿的手掌,带来一丝奇异的、对抗恐惧的踏实感。
他拖着沉重的矮凳,一步一步走回卫生间门口。那面方镜静静地嵌在墙上,镜面光洁,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狰狞扭曲的面容和手中高举的凶器。镜中人的眼神依旧冰冷,嘴角似乎还凝固着那丝未完全褪去的诡异弧度。
去死吧!林默从牙缝里挤出野兽般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矮凳狠狠砸向镜面!
哗啦啦——!!!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裂声猛地炸响!无数银亮的碎片如同炸开的冰花,带着刺耳的尖啸,向四面八方激射!细小的玻璃渣溅到林默的脸上、手上,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镜框中央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边缘犬牙交错,露出后面灰白色的墙体腻子。
成功了那个冰冷的倒影消失了
林默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他丢开矮凳,踉跄着上前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急切地望向那个破洞,望向镜子碎裂后暴露出的真实墙壁。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脸上那点疯狂的、报复性的快意瞬间冻结,变成了比之前更深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
破洞周围的镜面碎片,每一片都只有巴掌大小,甚至更小。每一片碎裂的镜片上,此刻都清晰地映照出他的身影!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那成百上千个碎片中的影像,不再是统一的动作!
有的碎片里,映出的他正惊恐地瞪大眼睛;有的碎片里,影像却在缓缓抬起手臂;有的碎片里,那个倒影的嘴角正拉扯出冰冷诡异的笑容;还有的碎片里,影像的眼神空洞地望向别处……成百上千个碎片,成百上千个微小的他,仿佛无数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个体,在各自狭小的镜面牢笼里,上演着各自不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和表情!
这景象诡异到了极点!仿佛他整个人被瞬间肢解,分裂成了无数个独立而恐怖的个体!
不……不……不!!!林默发出绝望的、不似人声的哀嚎,他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逃离这地狱般的景象。慌乱中,他踩到了一块滚落在地板上的、边缘锋利的镜子碎片!
啊!脚底传来钻心的剧痛!他低头一看,一块三角形的碎镜片深深扎进了他脚踝旁边的地板缝隙里,尖锐的角刺破了他的拖鞋鞋底,割开了他的脚掌边缘。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灰色的拖鞋边缘,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绽开暗红的小花。
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一丝。他痛得弯下腰,本能地想要查看伤口。就在他弯腰低头的瞬间,他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落在了那块刺伤他的三角形碎镜片上。
碎镜片静静地躺在血滴旁,光洁的镜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
镜片里的影像,也正低头看着自己受伤的脚。
然而,就在林默惊恐的注视下,镜中那个倒影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感,抬了起来。那只手在镜中虚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五根手指微微弯曲,掌心向上,朝着镜子外林默的方向,做出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无声的——
来的手势。
它……在召唤他!
呃……林默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恐惧彻底扼住的气音。他眼前一黑,身体摇晃了几下,再也支撑不住。脚底的剧痛、眼前分裂的恐怖景象、镜中那无声的召唤……所有的一切,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洪流,瞬间将他吞没。他像一个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直挺挺地向前栽倒,重重地砸在冰冷、布满玻璃碎片和点点血迹的地砖上,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
7
天:照片。
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深海底部,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浮升。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全身尖锐的疼痛,尤其是左脚掌边缘,那火烧火燎的痛楚最为清晰。林默呻吟着,艰难地撑开沉重的眼皮。
视野模糊一片,像是蒙着一层浑浊的油污。他发现自己躺在客厅冰冷的地板上,身下似乎垫着什么东西,硌得他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灰尘混合的气息。他试图移动,左脚掌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彻底清醒过来。
他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沙发腿。脚踝处被自己用一条撕下来的旧
T
恤布条胡乱包扎着,布条已经被渗出的暗红色血液浸透了大半。昨晚……不,是昏迷前那地狱般的景象瞬间涌入脑海——碎裂的镜子,千百个独立的倒影,无声的召唤手势……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他干呕起来,却只吐出一些酸水。
不能待在这里!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混沌的脑中炸响。那个东西……镜子里那个东西……它要把他拖进去!那个召唤的手势,冰冷而坚决!公寓已经变成了最危险的囚笼,每一片玻璃渣都可能成为它的通道!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伤痛。他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林默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痛,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板上爬了起来。每一次左脚掌接触地面,都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涔涔。他顾不上处理伤口,也顾不上收拾任何东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他像喝醉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地冲向玄关。每迈出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脚底传来的尖锐抗议。他一把拉开防盗门,跌跌撞撞地扑进了外面的楼道。
声控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下,楼道里空无一人。电梯金属门光亮的表面映出他狼狈不堪、血迹斑斑的身影。林默看都不敢看,几乎是扑到电梯按钮前,疯狂地按着下行键。电梯门缓缓打开,他冲了进去,背靠着冰冷的轿厢内壁,身体因为疼痛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金属壁上映出他扭曲的影子,他死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电梯下行,失重感带来一阵眩晕。门开了,他冲进同样寂静无人的一楼大堂,不管不顾地推开沉重的玻璃单元门,一头扎进了外面灰蒙蒙的晨光里。
清晨的街道带着寒意,行人稀少。林默拖着受伤的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鲜血很快浸透了那层薄薄的布条,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色印记。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离那个公寓,离那些镜子,越远越好。他像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漫无目的地在城市清晨的薄雾中游荡。
不知走了多久,剧烈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感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他扶住路边一根冰冷的水泥电线杆,大口喘息,眼前的景物开始旋转模糊。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斜对面一家店铺的招牌——时光影像馆。橱窗里陈列着一些老式相机和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真实的影像……
一个微弱却尖锐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骤然点亮了他绝望的心湖。他需要一个锚点!一个能证明真实是什么样子的东西!一个没有被延迟污染过的、凝固的瞬间!
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拖着剧痛的左脚,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几乎是撞开了那家小店有些沉重的玻璃门。
欢迎光……临柜台后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店主抬起头,看到林默浑身是血、脸色惨白如鬼的模样,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正在擦拭的一台老式海鸥相机摔在地上。
林默根本顾不上解释,他扑到柜台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店主,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照片!老照片!冲洗!快!我有东西!必须洗出来!他语无伦次,颤抖着手在口袋里疯狂摸索着。他记得!他记得钱包的夹层里,一直塞着一张小小的、有些磨损的证件照!那是他几年前办什么证件时随手塞进去的!
终于,他掏出了那个破旧的钱包,手指哆嗦着拉开夹层。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发毛的彩色照片被他捏了出来。照片上的他年轻一些,穿着不合身的廉价西装,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局促而略显僵硬的笑容。
这个!洗!现在就要!加急!多少钱都行!他将照片拍在柜台上,声音因为急切而尖锐。
老店主被他疯狂的样子吓得不轻,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张照片,又看了看林默惨烈的样子和流血不止的脚,犹豫道:小伙子,你……你这伤……
别管我!洗照片!快!林默猛地拍了一下柜台,震得上面的小物件都跳了起来。他眼中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让老店主不敢再多言。
……好,好,马上,加急。老店主拿起那张小照片,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林默一眼,转身快步走进了后面的暗房。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林默靠在冰冷的柜台边,身体因为失血和疼痛而阵阵发冷,左脚掌下已经汇聚了一小滩暗红的血迹。他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暗房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那张照片……那张过去的、凝固的影像……会是真实的吗会告诉他答案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一个小时,暗房的门终于开了。老店主手里拿着一张刚冲洗出来的、还带着微微湿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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寸照片走了出来,脸色有些古怪。
洗好了,小伙子。老店主将照片递给他,眼神复杂。
林默一把夺过照片!他甚至来不及擦去手上沾染的血迹,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在照片上!
照片清晰度比原来的小照好很多。上面的人,确实是他。年轻几岁,穿着那身蹩脚的西装,背景是照相馆粗糙的蓝色幕布。
然而,当林默的目光锁定在照片中他的双手时,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比镜中倒影的注视更冰冷、更彻底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
照片里,那个年轻的林默,双手自然地垂放在身体两侧。
他的右手,握着一部老款的黑色直板手机。
而他的左手……他的左手,正极其随意地插在西装裤的口袋里!
一个左撇子
林默感觉自己的思维瞬间停滞了。他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像,僵硬地站在原地,只有捏着照片的手指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不……不可能!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此刻垂在身侧的、沾满污垢和暗红血渍的双手。几乎是出于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他颤抖着,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伸向柜台,试图去够放在柜台边缘的一支笔。
这个动作……无比自然。从记事起,他写字、拿筷子、用工具……永远都是用右手!他是绝对的右利手!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有任何一次习惯性地使用过左手!
可是……照片里!照片里那个他,那个被凝固在过去的林默,那个应该代表着他真实过去的影像……他拿着手机的是右手,而插在口袋里的,是左手!这细微的动作组合,清晰地指向一个事实:照片里的人,是一个习惯性使用左手的人!一个左撇子!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照相馆里老旧挂钟的滴答声消失了,街道上传来的模糊车流声消失了,连脚底钻心的剧痛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在林默的感知里,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所有的惊恐、绝望、疯狂……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致的空洞,一种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灵魂和认知的茫然。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发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像垂死者最后的呓语: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