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大帅病危的消息在雨夜传开。
三个义子齐聚帅府,各自心怀鬼胎。
军医说大帅是中毒,但没人相信。
最受宠的义子陈继宗日夜侍奉汤药,老帅却每况愈下。
那晚暴雨如注,大帅突然屏退左右,只留继宗一人。
药凉了。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你喂我。
继宗颤抖着端起药碗,看着老人喝下最后一口。
老帅突然笑了:这碗毒药,终于教会你什么叫‘无毒不丈夫’。
灵堂上,继宗披上大帅绶带。
三哥拔枪怒斥他弑父夺位,被他当场击毙。
>军医在角落看着,默默撕掉真正的验尸报告——上面写着长期慢性中毒。
>原来老帅早就服毒,只为逼最像他的儿子学会狠心。
---
2雨点,起初是零星的钝响,砸在督军府青黑色的瓦檐上,很快就连成了片,变成一片无休无止、令人窒息的哗然。雨水顺着高耸的门楼飞檐淌下,像垂死的巨兽淌下的涎水,在石阶前汇成浑浊湍急的小溪,卷着落叶和不知名的污秽,漫过冰凉的石板。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反复捶打后散出的土腥气,浓重得化不开。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碾破雨幕,两道昏黄的车灯勉强劈开黑暗,在帅府森严的朱漆大门前猛地刹住。溅起的泥水泼在门口持枪卫兵笔挺的军裤上,留下肮脏的斑点。卫兵纹丝不动,刺刀在雨夜的幽光里泛着冷硬的青白。
车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提着沉重藤箱的身影钻了出来,正是督军府常年供奉的老军医张济川。他没打伞,雨水瞬间就浇透了他的头发和肩膀,水珠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淌。他顾不上抹一把,只把藤箱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块救命的浮木。一个副官模样的军官从门房里闪出,脸色比这天气还要阴沉,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张济川湿透冰凉的手腕。
快!张先生,快!副官的声音被雨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拽着他就往里冲。
沉重的包铜大门在身后轰然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雨声,但府内的空气却更加凝滞。穿堂而过的风带着寒意,卷着焚香、药草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回廊曲折,一盏盏惨白的电灯在深长的廊道里投下摇曳不定、被拉得奇形怪状的人影。卫兵们像一尊尊铁铸的雕像,钉子般楔在每一个廊柱旁、拐角处,眼神空洞地直视前方,钢枪的冰冷光泽在灯下闪烁,无声地传递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副官拖着张济川,脚步急促地穿过一道道门禁,靴子踩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上,发出空洞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次都像敲在人心上。越往里走,那股混合着名贵檀香和浓烈药味的怪异气息就越发浓重,沉沉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他们停在一扇厚重的、雕着繁复云龙纹的楠木门前。两个身形魁梧、腰间别着快慢机匣子枪的贴身卫士,如同门神般守在那里,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副官凑近其中一个卫士低语了几句,那人微微侧身,目光在张济川和他湿淋淋的藤箱上凌厉地一扫,才无声地点了点头。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更浓烈、更浑浊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病人特有的衰弱味道和名贵补品的甜腻。副官轻轻推了张济川一把:张先生,请。
张济川深吸了一口这令人窒息的空气,抱着他的藤箱,侧身挤了进去。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和窥探。
3帅府深处的议事厅,灯火通明,亮得有些刺眼。巨大的水晶吊灯悬在猩红色的地毯上方,将下方三个男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雪茄烟雾,像一层化不开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
齐振邦,大帅的长义子,身形壮硕,一身笔挺的将官呢制服紧紧绷在身上,仿佛随时会被那身蛮力撑开。他像一头烦躁的困兽,在猩红的地毯上焦灼地来回踱步,沉重的军靴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心上。他那张被酒色和权力欲熏染得有些浮肿的脸上,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嘴里不时低声咒骂着什么,粗大的手指神经质地捏着腰间武装带的铜扣,发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
妈的…都这时候了,老五还在磨蹭什么天塌了不成他猛地停下脚步,朝着门口方向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
坐在他对面一张宽大紫檀圈椅里的,是二义子周世昌。他显得安静得多,甚至有些过分安静了。一身熨帖的青灰色长衫,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低垂着,专注地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那双手正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珠子相互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轻响。他整个人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只有在他偶尔抬眼,目光掠过齐振邦焦躁的身影或是紧闭的议事厅大门时,那镜片后的眼神才会闪过一丝极其隐晦、难以捉摸的微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靠窗的位置,站着三义子李占魁。他穿着深色绸面短褂,露出里面雪白的纺绸衬衣领子,抱着双臂,宽阔的背脊像一堵墙,沉默地对着窗外的瓢泼大雨。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巨大的玻璃窗,模糊了外面庭院里的一切景物,只留下扭曲晃动的光影。他浓黑的眉头紧锁,脸上的横肉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子蛮横和凶戾。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鼓囊囊的枪套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像是随时准备拔枪,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变故。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齐振邦的踱步声中一点点爬过。雪茄的烟雾在灯光下盘旋、纠缠、升腾。
终于,吱呀一声轻响,议事厅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了。
陈继宗走了进来。
他像是刚从雨幕里捞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肩头和裤脚深色的军服布料被雨水浸透,颜色更深。水珠顺着他略显苍白的脸颊往下淌,在下颌处汇聚,滴落在地毯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迹。他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的药碗,碗口还微微冒着热气。
三个人的目光瞬间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他身上。
4齐振邦猛地刹住脚步,粗声粗气地问:老五!老头子怎么样了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陈继宗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三人,那眼神深处似乎沉淀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沉重,却又异常镇定。他端着药碗的手很稳,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
爹刚醒了一会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雨淋透的微哑,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凝滞,喝了半盏参汤,精神头看着……略好了些。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手中那碗黑褐色的药汁上,药刚煎好,我得送进去,趁热。
他不再看他们,端着药碗,径直走向议事厅内侧那扇通往大帅卧房的厚重门扉。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他侧身闪了进去,身影迅速被门后的昏暗吞没。那扇门在他身后又悄无声息地关严,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探询。
议事厅里只剩下三个男人,还有那碗药留下的、若有若无的苦涩气味,混合在雪茄烟雾里。
齐振邦盯着那扇紧闭的门,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粗大的指节捏得咔吧作响。周世昌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那单调的节奏,只是镜片后的目光更加幽深难测。李占魁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扇门,按在枪套上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随时要拔枪冲进去。
空气再次凝固,比之前更加沉重,充满无声的角力。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照着他们各怀鬼胎的脸。窗外的雨声,仿佛永无止境的鼓点,敲打着这权力场中摇摇欲坠的平静。
督军府最深处的卧房,光线被刻意调得很暗。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在角落点了一盏小小的、蒙着深绿绸罩的落地台灯,吝啬地洒下一圈昏黄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巨大雕花拔步床的轮廓。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熏香和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衰败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张济川枯坐在离拔步床几步远的一张红木方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截风干的木头。他那件湿透的灰布长衫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但他似乎毫无所觉。一双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死死盯着床榻的方向,眼里的惊疑和困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一圈圈扩散,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他那双枯瘦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抠进裤子的布料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拔步床内,层层叠叠的锦帐深处,传来一阵阵压抑、沉重、如同破风箱拉扯般的喘息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揪心。
陈继宗就坐在床边的矮墩上。昏黄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紧绷着,透出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他手里端着的青花药碗已经空了,被他轻轻放在床头的小几上。他没有去看床上的老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放在膝盖的双手上。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紧紧交握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微微搏动着,泄露着主人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的滔天巨浪。他在竭力控制着什么,那控制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床上的喘息声突然剧烈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仿佛喉咙深处堵满了无法咳出的浓痰。紧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嗬…嗬嗬……
那声音像钝锯在拉扯朽木,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继宗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那咳嗽声刺中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站起来。
别动!一个嘶哑、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从锦帐深处传来,硬生生止住了他的动作。
咳嗽声持续着,痛苦而漫长。终于,那令人窒息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只余下更加粗重、艰难的喘息。
帐幔深处,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颤巍巍地伸了出来,摸索着,似乎在寻找支撑。皮肤松弛,布满深褐色的斑点,指甲泛着青灰。那只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几下,最终无力地落在床沿上。
陈继宗的目光终于抬了起来,看向那只手,又缓缓移向锦帐的缝隙。帐内一片幽暗,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深陷在巨大枕头里的头颅轮廓,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
水……那个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陈继宗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他几乎是立刻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僵硬,快步走到房间角落的红木圆桌旁。桌上放着一个紫砂提梁壶和一个配套的茶盏。他提起壶,倒了大半盏温热的清水,手指触碰到微烫的壶壁时,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端着水盏,一步步走回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无形的荆棘上。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双紧盯着帐幔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无法言喻的激烈情绪,恐惧、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在床边矮墩上重新坐下,将水盏小心地递向那只搁在床沿的枯手。
帐幔里却传来一声极轻、带着一丝莫名意味的哼声。
你……喂我。
陈继宗的动作瞬间凝固了。他端着水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发出轻微的咯声。水盏里的水面,清晰地映出他瞬间煞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那水面剧烈地晃动起来,波纹一圈圈荡开,碎裂了他扭曲的倒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空气粘稠得如同琥珀,将他死死包裹其中。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咆哮的声音,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巨响,那声音甚至盖过了帐内老人艰难的喘息。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楚。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水盏凑近锦帐的缝隙。
帐幔被一只枯手微微掀开一些,露出里面更深的阴影。一张沟壑纵横、眼窝深陷、毫无血色的脸显露出来,浑浊的眼睛在昏暗中死死地盯着陈继宗的脸,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要刺穿他所有的伪装和挣扎。
陈继宗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水盏边缘触碰到老人干裂的嘴唇,几滴清水洒落在锦缎被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咬紧牙关,下颌的线条绷得像刀锋,试图稳住手腕。
老人没有立刻喝水,那双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钉在陈继宗脸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在辨认,在确认。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谴责,只有一种近乎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终于,老人极其轻微地张开了嘴,含住了水盏的边缘。
陈继宗屏住了呼吸,手臂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稳住,将水盏倾斜。温热的清水,一线线,流入那干渴的口中。整个过程无声而漫长,只有老人喉咙里发出的微弱吞咽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
水盏很快见了底。
老人缓缓松开了嘴,枯瘦的头颅重新陷回巨大的枕头里,发出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陈继宗如蒙大赦,猛地收回手,仿佛那水盏烫手一般,将它重重地放回小几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就在陈继宗紧绷的神经几乎要断裂的刹那,床上的老人却倏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浑浊的眼珠,此刻竟迸射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精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在狂风中猛然复燃,死死地攫住了陈继宗瞬间僵住的身影。那目光穿透了昏黄的灯光,穿透了陈继宗脸上所有的惊惶和强装的镇定,直抵灵魂深处。
一丝极其古怪、扭曲的笑意,缓缓在老人干瘪如橘皮的嘴角蔓延开来。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没有欣慰,只有一种洞穿一切后的冰冷,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呵…呵呵……嘶哑、破碎的笑声从老人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痰液的呼噜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好……好小子……
他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身下锦缎被面,指节泛出青白。
这碗‘药’……下得好……老人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陈继宗煞白的脸,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它……终于教会你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刺穿耳膜的尖利和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威严,什么叫——无毒……不丈夫!
最后四个字,如同炸雷般在陈继宗耳边轰然炸响!他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身后沉重的红木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被彻底扒光伪装的震骇!他看到了!他什么都知道!
然而,老人脸上那抹扭曲的、冰冷的笑意却在这一刻凝固了。那最后一丝强行凝聚的精光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他枯槁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重重地砸在巨大的绣花枕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紧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那如同破风箱般艰难喘息的声音,消失了。
只有窗外瓢泼的大雨,依旧不知疲倦地疯狂敲打着琉璃窗,发出永无止境的、单调的哗哗声,冰冷地灌满了整个空间。
陈继宗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僵硬地靠着冰冷的床柱,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看着那张了无生气的脸,看着那双至死仍带着一丝诡异笑意的、空洞洞睁着的浑浊眼睛,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角落里的张济川,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从方凳上栽倒。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将那声几乎冲口而出的惊骇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剩下喉咙深处压抑不住的、恐惧的呜咽。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万状地在床榻上凝固的尸体和那个如遭雷击、僵立不动的年轻身影之间来回扫视,仿佛看到了这世间最恐怖、最悖逆的图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陈继宗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颤抖,然后,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冰冷而平稳的声音,对着紧闭的房门方向,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来人。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卧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也刺穿了门外早已焦灼不安的等待。
帅府议事厅临时改设的灵堂,白得刺眼。巨大的素白帷幔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落,层层叠叠,如同凝固的瀑布。帷幔上悬挂着巨大的黑色奠字,在惨白的底色上,像一只狰狞的独眼。几十支粗大的白蜡烛在巨大的铜烛台上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将灵堂内烘烤得如同蒸笼,混合着浓烈的线香、檀香和蜡烛燃烧的焦糊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的气息。
烛光摇曳,将灵堂内攒动的人影投射在惨白的帷幔上,扭曲、晃动、拉长、变形,如同群魔乱舞。黑压压一片穿着深色军服或长衫马褂的军官、幕僚、地方士绅,垂手肃立,脸上挂着格式化的悲戚,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在衣领上留下深色的痕迹。低沉的、压抑的啜泣声和嗡嗡的诵经声混杂在一起,更添几分沉闷和诡异。
灵堂正中央,停放着巨大的黑漆棺椁,棺盖尚未合拢。棺前香案上,供着老帅生前最爱的金怀表和一把镶嵌宝石的象牙柄手枪。烛火跳跃,映照着照片上老人威严冷峻的面容,那双眼睛透过照片,似乎仍在冷冷地审视着下方的一切。
陈继宗就站在棺椁前方最显眼的位置。他一身崭新的深青色将官呢制服,肩章和领章上的将星在烛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两名年长的副官,神情肃穆得近乎僵硬,正一左一右,将一条宽大的、象征着江北督军最高权柄的金线绶带,郑重地披挂在他的双肩之上。绶带沉甸甸的,金线冰冷,压在他肩上,如同无形的枷锁。他微微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只有烛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下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当那绶带最终披挂妥当,两名副官无声退后一步时,整个灵堂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陷入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的目光,或敬畏、或恐惧、或嫉恨、或探究,都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身上。
就在这死寂即将凝固的瞬间,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撕裂了压抑的空气!
陈继宗!你个弑父夺位的畜生!
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的海水,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