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有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 第一章

1
鬼影雪花
永不熄灭的电视雪花
我阿川在外漂泊五年,终于返回了故乡望溪村。村中多出些生面孔,但那些蜿蜒盘绕的青石板路,溪流上微颤的古旧石桥,还有村口那棵被雷劈过、半边焦黑半边葱茏的老槐树,依旧如故,如同刻在骨头里的纹路,无声诉说着我的归来。然而,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老宅门时,一股陈腐的凉气扑面而来,灰尘在斜射的光柱里狂乱飞舞。我放下行李,目光落在墙角——那台蒙尘的、早已被遗忘的十二寸黑白电视机,屏幕之上,竟浮着一片跳动不止、永无休歇的雪花。
这景象让我心头猛地一沉。我清晰记得,当年离家前亲手拔掉了插头,缠绕的电线还打着结呢。如今插头依然耷拉在墙边,电源线孤零零悬着,可那屏幕却如活物般不安地闪烁,发出细碎而连绵的沙沙声,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抓挠着寂静。
这玩意儿,怎么自个儿闹腾起来了我喃喃自语,带着几分惊疑凑上前去。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屏幕,一股细微的麻意竟顺着皮肤爬了上来。雪花点跳跃得愈发急促,那沙沙声里,仿佛真夹杂着些难以分辨的、模糊的低语,如同风穿过破败窗棂时发出的呜咽,又似溪水在暗夜里悄然流淌的幽咽。我屏住呼吸,试图捕捉那若有似无的声响,却徒劳无功,只觉一股寒气悄然爬上脊背。我猛地缩回手,迅速扯过旁边一块厚重的旧布,用力将那闪烁不息的屏幕蒙了起来。布幔之下,荧荧的微光依旧固执地透出,映在墙上,像一只窥伺的眼睛。
这怪异的一幕,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我心里激起了久久不散的涟漪。
第二天清晨,阳光穿透薄雾,我特意绕道村东头七叔公的小院。七叔公是村里的活字典,他那布满沟壑的脸庞,如同古树斑驳的年轮,刻满了望溪村尘封的过往。院中那棵老梨树虬枝盘曲,七叔公正坐在树下,眯着眼,手里捏着一小撮烟丝,慢悠悠地往黄铜烟锅里填塞。
七叔公,早啊!我高声招呼。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顿片刻,脸上缓缓漾开一丝笑意:阿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他拍着身旁的小竹凳,坐,坐!外面那花花世界,可还顺当
寒暄几句,我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七叔公,我家那老电视……您知道么插头都没接,它自个儿亮着,雪花点哗哗的闪,那声音……听着渗人。
我话音未落,七叔公填烟丝的手猛地一抖,金黄的烟丝簌簌洒落在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仿佛被一层骤然降临的寒霜覆盖,眼神里闪过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惊惶,如同受惊的鸟雀,仓皇地掠过深潭。他猛地吸了一口刚刚点着的烟,辛辣的烟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身子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着。
咳……咳咳……他摆着手,声音嘶哑,阿川啊……莫提!莫提那东西!他抬起脸,烟锅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他骤然苍白的脸,额角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那……那是个不干净的东西!邪性得很!村里……村里人谁都不愿沾它!晦气!
邪性我的心被揪紧了,追问道,叔公,它到底……
别问了!七叔公近乎粗暴地打断我,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惧的颤音,听叔公一句劝,赶紧想法子把它弄走!扔得越远越好!沾上那东西,要……要招祸的!他避开我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散落的烟丝,仿佛那里面藏着噬人的妖魔,村里……村里有规矩,天黑之后,村西头那片老宅区,没人敢去!特别是……特别是你家那一片!
他语气里那深重的忌讳和恐惧,像浓稠的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染黑了我心中的疑云。七叔公的惊惶失措,比昨夜独自面对那闪烁的雪花屏更让我脊背发凉。那台沉默的旧电视,它幽冷的屏幕之下,究竟封存着望溪村何等不堪回首的往事
七叔公的警告,非但未能熄灭我的好奇,反而像在心底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随着时间悄然萌发。我尝试过忽视它。白日里,我忙着洒扫庭院,整理旧物,用忙碌填充自己的手脚和思绪。可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老屋的床上,墙角那块蒙着电视机的旧布,却仿佛拥有了生命。隔着布,那荧荧的微光如同鬼魅的呼吸,一明一灭,固执地穿透黑暗,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令人心悸的斑驳光影。那沙沙……沙沙……的低响,更是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虫豸,窸窸窣窣地钻进我的耳朵,啃噬着我的神经。它不再是单纯的噪音,在寂静的午夜,那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手梳理过,竟隐隐约约、断断续续地显露出某种节奏——一种奇异的、如同古老歌谣般单调而深远的回响,又似无数人细碎压抑的啜泣,在空旷的夜里幽幽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我辗转反侧,那声音和光影如同无形的藤蔓,将我的睡意死死绞杀。终于,在一个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午夜,我再也无法忍受。一股混杂着烦躁、恐惧和强烈探究欲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赤着脚,一步步走向墙角那团幽暗的光源。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沁出冰凉的汗。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不见底的寒潭,然后,猛地扯下了那块蒙尘的旧布!
刹那间,幽白的光刺破了黑暗。屏幕上密集跳动的雪花点,如同沸腾的灰烬,疯狂地闪烁、旋转。那沙沙的噪音骤然放大、清晰,不再是单纯的电流声,里面分明夹杂着无数重叠的、模糊的、饱含痛苦的低语和呻吟!仿佛有千百个被捂住嘴的灵魂,正隔着这薄薄的玻璃屏幕,绝望地嘶喊!
啊——!我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头皮阵阵发麻。
就在这时,更加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疯狂跳跃的雪花点,毫无征兆地开始凝聚、扭曲!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白噪点,而是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在屏幕中央缓缓汇聚、拉伸……竟勾勒出一个模糊、扭曲、不断闪烁抖动的人形轮廓!那轮廓极其不稳定,仿佛信号极差的影像,但依稀能辨出那是个穿着旧式衣衫的女子,身形纤细,姿态却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令人窒息的哀伤。
2
厉鬼苏醒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绝不是幻觉!那凝聚的人形,那屏幕中溢出的、几乎要冻结空气的悲怆气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地压在我的感官之上。鬼使神差地,我颤抖着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冰凉僵硬地划开屏幕,点开了摄像功能,将镜头对准了那闪烁不定、凝结着诡异人形的电视机屏幕……
手机镜头对准那幽光闪烁的屏幕瞬间,屋内空气骤然变得粘稠冰冷,如同沉入水底。屏幕上那扭曲闪烁的人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雪花点凝聚得更加剧烈,仿佛在无声地尖啸。我屏住呼吸,指尖冰凉地按下录制键。
突然,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那持续不断的沙沙底噪,猛地刺入我的耳膜!
啊——!!!
那声音尖锐得如同玻璃碎裂,饱含着极致的恐惧和绝望,仿佛从地狱深处直接炸响!我浑身剧震,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手机几乎脱手掉落。眼前猛地一黑,一股强烈的晕眩感排山倒海般袭来。那尖叫仿佛拥有实体,重重地撞击在我的意识上,无数混乱的、充满血腥气的碎片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冲天而起的火焰、扭曲变形的面孔、刺刀寒光一闪而过、绝望奔逃的身影……纷乱、血腥、令人窒息!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摔倒,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惊魂未定,门外却响起了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伴随着七叔公嘶哑焦急的呼喊:阿川!阿川!开门!快开门!
我强忍着剧烈的头痛和恶心,手脚发软地挪到门边,拔掉沉重的门栓。门刚开一条缝,七叔公就猛地挤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他脸色惨白如纸,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又惊恐万分地扫向墙角那依旧闪烁着幽幽雪花的电视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不是动了那东西!是不是!
我……我只是……我惊魂未定,试图解释。
哎呀!造孽啊!!七叔公猛地一跺脚,脸上皱纹因恐惧而扭曲,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电视屏幕,那声音……刚才那声叫……半个村子都听见了!作孽啊……它……它这是醒了!它醒了啊!他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仿佛末日降临,快!快跟我去祠堂!再晚……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由分说,七叔公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拽着将失魂落魄的我拉出了老屋。屋外,夜色浓重如墨,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股不祥的死寂。然而,当我被七叔公半拖半拽地冲出老屋,一头撞进沉沉的夜色时,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僵在原地,连骨髓都似乎被冻结了。
整个望溪村,醒了。
不是寻常的醒来。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只有一片死寂。然而,在每一扇黑洞洞的、朝向村西老宅区的窗户后面,在那狭窄的门缝里,在那低矮院墙的阴影下,都晃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如同受惊的兽群,无声地、惊恐地注视着我和七叔公的方向。那是一种被集体性的巨大恐惧攫住后,近乎窒息的窥探。空气粘稠得如同胶冻,沉重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没有虫鸣,没有风声,只有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凝固的寂静。我和七叔公的脚步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的轻微回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七叔公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拖着我一路疾行。黑暗中,那些躲在门窗后的目光如芒在背,冰冷而充满压力,仿佛要将我们刺穿。我们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位于村子中央的祠堂。
沉重的祠堂大门在身后哐当一声被七叔公奋力合拢、闩死。门栓落下的声响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巨大的回音,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祠堂内只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摇曳的火苗将祖宗牌位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地晃动。昏黄的光线下,几张布满惊恐和愤怒的苍老面孔围了上来——都是村里辈分最高的几位老人。他们穿着深色的旧布衫,像几尊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石像,眼神锐利而冰冷地钉在我身上。
七叔!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蓄着山羊胡的瘦高老者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压抑,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那声鬼叫……是不是从阿川家那邪物里出来的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
七叔公佝偻着背,剧烈地喘息着,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松开我的胳膊,颓然靠在一张沉重的供桌边,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我,声音嘶哑破碎:是……是他!这小子……动了那‘雪匣子’!他把那东西……给惊醒了啊!
混账!另一个面色黧黑、身形敦实的老者猛地一拍供桌,震得油灯火苗疯狂跳动,多少年!我们守着这秘密多少年了!那东西好不容易才安生下去!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一回来就惹出这天大的祸事!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喷出怒火,死死瞪着我,当年你爹娘走得早,没教你规矩是吧那东西是能碰的吗!那是招魂的!那是要全村陪葬的啊!
三伯公!七叔公急忙挡在我身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阿川他……他是不知者不罪!他刚回来,哪里知道那‘雪匣子’的厉害眼下……眼下不是怪罪的时候!那东西醒了,怨气冲天!得赶紧想法子啊!不然……不然当年的惨事……他话没说完,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哽咽,浑浊的老泪沿着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几位老人脸上的愤怒被更深的恐惧取代,他们彼此交换着绝望的眼神,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垮了脊梁。昏黄的灯火下,他们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狰狞的鬼魅。
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山羊胡老者颓然跌坐在旁边的长凳上,声音干涩沙哑,当年……那场血火……尸山血海啊……我们几个老骨头,是踩着亲人的尸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把那滔天的怨气,封进那台意外留下的‘洋匣子’里……指望用机器困住那些冤魂厉鬼……他抬起枯枝般的手,痛苦地捂住脸,几十年了……我们守着这秘密,像守着随时会炸的火药桶!不敢提,不敢看,连村西头那片地都绕着走……就盼着它们……它们能慢慢散了……可如今……全完了!全被这小子毁了!
散了黑脸老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带着无尽的悲凉和嘲讽,散得了吗几百口子人啊!男女老少……死得那么惨!那血……把溪水都染红了三天三夜!那样的怨气……那样的恨……怎么散!它只会越来越凶!越来越厉!当年封它进去,就是饮鸩止渴!如今它醒了……我们……我们谁都跑不掉!望溪村……完了!他最后两个字,如同耗尽生命的哀鸣,在空旷阴森的祠堂里回荡,撞击着每一块浸透了岁月和恐惧的木头。
3
魂归故里
沉重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祠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老人们佝偻的身影投射在布满灰尘的祖宗牌位上,扭曲晃动,如同鬼影幢幢。几位老人或掩面,或垂头,或望着虚空,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黯淡。七叔公靠着供桌,身体微微发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我僵立在祠堂中央,如同被钉在耻辱柱上。老人们字字泣血的控诉和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村西头那片死寂的老宅区……永不熄灭的雪花……屏幕中扭曲哀嚎的人影……手机里录下的那声凄厉尖叫……还有老人们口中那场染红溪水的血火……
所有的碎片,终于在我脑中轰然拼合!一股巨大的悲怆和冰冷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如火山岩浆般在我胸腔里奔涌、咆哮!
所以……我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响起,带着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嘶哑和颤抖,却异常清晰,所以那台电视……那永不熄灭的雪花……根本不是闹鬼!那是……那是当年死在村西的乡亲们!是他们的魂……被封在里面了!对吗我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一张张骤然抬起的、惊愕而苍老的脸,你们……你们就这么把他们……把几百个枉死的亲人……连同他们的怨、他们的恨、他们的痛……一起封在那个冰冷的铁盒子里!几十年!让他们像囚徒一样,在那些雪花点里日夜哀嚎!这就是你们的‘安生’!这就是你们守护的‘秘密’!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和质问,在空旷的祠堂里激起嗡嗡的回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阿川!你……你懂什么!山羊胡老者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我,老脸涨得通红,又因极度的恐惧而迅速褪成惨白,当年……当年鬼子进村,见人就杀!那是……那是地狱啊!尸首堆成了山,血……血淌成了河!我们几个……是躲在死人堆里……才……才捡了一条命啊!他浑浊的眼中涌上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腥的修罗场,那些死了的人……怨气冲天!化作了厉鬼!白天还好,一到夜里……整个村西头……鬼哭狼嚎!绿莹莹的鬼火飘得到处都是!活人根本不敢靠近!再这样下去……望溪村就真的成鬼村了!一个活人都别想留下!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像破风箱般起伏:后来……后来不知怎的,鬼子扫荡时落下一台那个‘洋匣子’。有人……有人发现,那些怨魂厉鬼……似乎能被这铁匣子吸进去!它们……它们好像被困在里面了!只有那雪花点子……哗哗的闪,还有那‘沙沙’的鬼叫……可至少……至少夜里安静了!活人能喘口气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深重的痛苦和一种扭曲的、幸存者的庆幸,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只能……只能把那些……那些乡亲的魂……连同那些鬼子兵的厉鬼……一起封在里面!用那‘雪匣子’镇着!几十年……我们战战兢兢……守着这秘密……不敢让外人知道……更不敢让后辈知道……就是怕……怕惊醒了它们啊!
怕惊醒它们一股冰冷的悲愤直冲头顶,我几乎要笑出来,声音却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你们以为封起来就没事了你们听听!听听那电视里的声音!那是安静吗那是几百个日夜不停的哀嚎!那是被你们亲手关起来的亲人在哭!在恨!我猛地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你们听听!听听它们要说什么!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都死死钉在我手中的手机上。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了昨夜录下的那段视频。
瞬间,那熟悉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电流声从手机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弥漫在死寂的祠堂里。紧接着,是昨夜我亲耳所闻、那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叫!
啊——!!!
尖叫声仿佛带着实体化的怨毒和绝望,猛地刺穿了祠堂凝固的空气!比昨夜更加清晰,更加具有穿透力!几位老人同时如遭雷击,身体剧震,脸上血色尽褪,山羊胡老者甚至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供桌上,震得油灯一阵狂跳。
尖叫过后,视频里那持续的沙沙声中,开始夹杂起更多、更清晰的、重叠混乱的呓语和哭嚎!不再是纯粹的噪音,而是无数个声音在痛苦地挣扎、哀鸣、控诉!有撕心裂肺的救命!,有充满稚气的娘!我疼!,有男人绝望的怒吼,有老人无助的呻吟……交织混杂,如同来自地狱深处的交响。
然而,在这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混乱噪音深处,一个微弱、断续却异常清晰的女子声音,如同冰层下艰难涌出的细流,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悲鸣,断断续续地响起:
……冷……好……冷……
……黑……太黑了……
……放……我们……出去……
……回……家……
……痛……好痛啊……
……恨……恨……
那声音哀婉凄绝,带着非人的寒冷和无尽的疲惫,正是昨夜在屏幕上凝聚的那个扭曲女子轮廓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心脏。
月英……是月英的声音!七叔公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顺着供桌软软地滑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胸口,是我妹子月英啊!那年……她才十六……被……被鬼子……活活……烧死在自家屋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没留下啊……呜……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山羊胡老者和其他几位老人,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上坚硬的恐惧外壳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深埋了几十年的、血淋淋的伤口和无法言说的愧疚。他们佝偻着背,有的掩面而泣,有的望着虚空无声流泪,有的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长凳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祠堂里只剩下七叔公压抑到极致的悲泣,和手机里持续传来的、无数亡魂重叠的哀鸣与那个名叫月英的女子断断续续的泣诉。
家……回家……
……娘……我……怕……
……哥……带我……走……
亡魂的声音,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祠堂里每一个活着的灵魂。
4
灯火引魂
我关掉了手机。那令人心碎的呓语消失了,但祠堂内的空气并未轻松半分,反而被一种更深沉、更凝重的悲伤和死寂所取代。七叔公瘫软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砖面,身体因压抑的痛哭而剧烈起伏。山羊胡老者佝偻着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过他深刻的皱纹,滴落在陈旧的地砖上。其他几位老人也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迟来的愧疚中,祠堂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压抑的抽泣。
够了……我开口,声音因激动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哭够了,该做点事了。
老人们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我。
封着,镇着,让它们在雪花点里日夜哭嚎,这就是你们给亲人的交代我环视着他们,目光灼灼,几十年了!它们还在喊冷,喊黑,喊痛,喊回家!我指着祠堂外村西的方向,那‘雪匣子’里困着的,不是邪祟!是我们的爷爷奶奶!叔伯婶娘!是死在鬼子刀下的亲人!它们要的不是被永远关在那个冰冷的铁棺材里!它们要的是回家!是安息!
那……那你说怎么办黑脸老者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放出来当年那厉鬼横行的样子……
不是放!我打断他,斩钉截铁,是送!用我们的手,用我们的心,堂堂正正地把它们迎回来!让它们看看,望溪村还在!它们用命护着的根,没断!然后,让它们干干净净、踏踏实实地走!
我的目光扫过祠堂里那些沉默的祖宗牌位,扫过墙上斑驳的壁画,最后落在供桌上那盏长明不熄的油灯上,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清晰。
点灯!我猛地指向那盏油灯,点起我们望溪村所有的灯!点最亮堂的灯!从祠堂开始,点亮每一盏能亮的灯!让这黑夜,亮如白昼!让我们的亲人看看回家的路!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祠堂外沉沉的夜色,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然后,我们去‘请’那‘雪匣子’!不是砸,不是烧,是‘请’!把它请到祠堂来!当着祖宗的面,当着全村人的面,让那些困在里面的魂……回家!
老人们面面相觑,脸上还残留着泪痕和恐惧,但我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了他们眼中死灰复燃的光芒。那光芒里,有迟疑,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决绝。
点灯!山羊胡老者猛地站起身,声音虽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老七!老三!把祠堂里所有的油灯、蜡烛都给我找出来!点上!点上最亮的!他枯瘦的手指向门外,去!挨家挨户敲门!告诉乡亲们,点灯!把家里能亮的灯,全给我点起来!照亮村子!照亮回家的路!
望溪村沉睡了半个多世纪的夜晚,被骤然唤醒。一盏、两盏、十盏、百盏……昏黄的油灯,明亮的手电筒,甚至是平日里省着用的白炽灯泡,从每一个窗口,每一道门缝,每一个院落里次第亮起!驱赶着浓稠的黑暗,如同黑夜海面上骤然升起的、温暖的星辰。光亮沿着古老的石板路蔓延,最终汇聚成一片前所未有的光海。祠堂内外更是灯火通明,供桌上、廊柱旁、院子里,无数灯烛火焰跳跃,将古老的建筑映照得如同白昼,连祠堂飞檐上那些模糊的瑞兽雕刻都清晰可见。一种肃穆而温暖的力量,在光晕中悄然流淌,驱散了经年累月的阴霾和恐惧。
我和七叔公,还有另外两位腿脚尚健的老人,再次走向村西我家那栋老宅。这一次,我们手中捧着用红布覆盖着的托盘,托盘中,是几盏从祠堂长明灯里分出的灯油,火焰在夜风中顽强地跳跃着。身后,远远地跟着许多鼓起勇气、提着各式灯火的村民。他们不敢靠得太近,但那片汇聚的光亮,如同一道温暖的、无声的屏障,给了我们前行的力量。
推开老宅的门,那沙沙的噪音似乎比昨夜更响了,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幽白的雪花光在墙角闪烁,如同一个焦灼不安的囚徒。在祠堂长明灯的映照下,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显得愈发陈旧、渺小,却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详气息。
七叔公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对着那闪烁的屏幕,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地说道:老少爷们……姐妹们……娃儿们……望溪村的灯……都点着了……路……给你们照亮了……我们……接你们……回家了……他说完,深深弯下腰去。
我们四人,用红布小心地托起那台冰冷的电视机,如同托着一件易碎又无比沉重的圣物。它在我手中微微震动,屏幕上的雪花点跳动得更加狂乱,那沙沙的噪音仿佛化作了无数细碎的呜咽。我们抬着它,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庄重地走出老宅,走向那片被灯火点亮的村庄核心。
石板路两侧,村民手中的灯火无声地摇曳着,映亮了一张张紧张、敬畏又充满期盼的脸。没有人说话,只有无数盏灯在夜风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我们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那台被红布半遮着的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光透过布隙,幽幽地闪烁着,像一个沉睡太久、终于被唤醒的灵魂,在无声地哭泣,也在无声地张望。
终于,我们抬着它,踏入了祠堂灯火通明的大门。祠堂内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男女老少,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屏息凝神,目光全都聚焦在我们手中的红布托盘上,聚焦在那台小小的、闪烁着幽光的电视机上。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我们将托盘小心翼翼地放在祠堂中央的空地上,正对着供桌上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和跳跃的烛火。七叔公颤抖着手,缓缓揭开了覆盖的红布。
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彻底暴露在祠堂通明的灯火之下。屏幕上的雪花点疯狂地跳跃、闪烁,如同沸腾的灰烬,又似无数躁动不安的灵魂在挣扎。沙沙沙沙……的噪音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不再是单纯的电流声,里面充满了无法分辨的、重叠混乱的呓语、哭泣、叹息……仿佛千百个声音在同时呐喊。屏幕上的雪花点剧烈地扭曲、凝聚,时而拉伸成痛苦挣扎的人形,时而散开成一片刺目的白光。整个机器外壳都在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嗡鸣。
祠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那电视机发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在回荡。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悄然漫上每一个人的心头。拥挤的人群中,有人开始下意识地后退,孩童被母亲紧紧捂住了眼睛。
七叔公脸色惨白,求助般地望向我。
5
魂光归途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光,已经点亮了路。但要让这些被囚禁太久、痛苦太深的灵魂真正安息,需要一个出口,一个仪式,一个连接阴阳、抚平创伤的渡口。我走上前,在电视机前站定,闭上眼,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试图捕捉昨夜在混乱噪音中听到的那个哀婉凄绝的女声——月英的声音。
月英姑姑……我对着那疯狂闪烁的屏幕,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所有的意念和呼唤灌注到声音里,望溪村的灯……都亮着呢!路……照亮了!你……看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回家……回家吧!
我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回荡。有那么几秒钟,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电视机依旧在疯狂地嗡鸣、闪烁。
突然!
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沙沙噪音,毫无征兆地减弱了一瞬!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一个清晰的、带着巨大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女声,穿透了所有混乱的底噪,断断续续地从那小小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亮……好亮……
……家……是……家……
……灯……祠堂……的灯……
是月英!是昨夜那个声音!祠堂里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抽泣!七叔公更是浑身剧震,老泪纵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嚎啕出声。
对!是祠堂的灯!是为你们点的!我强忍着鼻尖的酸楚,大声回应,月英姑姑!带大家……出来吧!回家了!该回家了!
……回……家……月英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渴望,却又充满了迟疑和深重的悲伤,……血……火……痛……
……恨……恨啊……
那声音里的痛苦和怨毒,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人心脏发冷。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却更加用力,恨那些畜生!恨那场血火!可你们更该恨的……是那个冰冷的铁盒子!是它把你们关了几十年!让你们不见天日,日夜哭嚎!现在,门开了!灯亮了!出来!出来看看!看看望溪村还在!看看你们的亲人还在!看看这灯火!
我猛地转身,指向祠堂内密密麻麻的人群,指向那些饱经风霜、此刻泪流满面的脸庞,指向供桌上不息的烛火:出来!让这火!烧了那困住你们的铁棺材!烧了那几十年的冷!烧了那几十年的黑!烧了那几十年的痛!烧了那几十年的恨!让那火……送你们干干净净地上路!
我的话音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那台疯狂闪烁的电视机屏幕,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眼欲盲的炽烈白光!那白光并非静止,而是由无数极度凝聚、极度活跃的雪花点瞬间燃烧、升华而成!它不再冰冷幽暗,而是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纯净的毁灭气息!整个机器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脆响,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
退后!都退后!我嘶声大喊,同时一把将离得最近的七叔公用力向后拽去!
就在我们踉跄后退的瞬间,那团炽烈到无法直视的白光,猛地脱离了电视屏幕!它像一颗压缩到极致后骤然释放的微型太阳,无声地升腾而起!在升腾的过程中,它迅速膨胀、分解、裂变!
一颗、两颗、十颗、百颗、千颗……
无数点纯净、柔和、温暖的光点,如同被揉碎的星辰,又似亿万只散发着微光的萤火虫,从那团爆裂的白光中挣脱出来!它们不再带有丝毫的寒意和怨气,轻盈、温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安宁和释然。
这些光点,无声地、浩浩荡荡地飘满了整个灯火通明的祠堂!
它们拂过供桌上祖宗的牌位,拂过梁柱上古老的雕花,拂过墙壁上斑驳的壁画……最后,温柔地、眷恋地拂过每一个仰望着它们的、泪流满面的村民的脸颊。
如同无数双无形的手,带着积攒了几十年的思念和迟来的告别,轻轻地、最后一次抚摸亲人的脸庞。
祠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仰着头,泪流满面,无声地张着嘴,看着这漫天飞舞的、温暖的魂光。没有恐惧,只有巨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近乎神圣的宁静。
那些光点在空中盘旋、流连,仿佛在仔细辨认着祠堂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张亲人的面孔。最终,它们开始缓缓向上飘升,穿过祠堂高高的屋梁,融入外面更加广阔的、星光点点的夜空。如同一条倒流的、温暖的星河,无声地汇入宇宙的怀抱。
祠堂中央,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一片死寂的漆黑。机壳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缕缕青烟从裂缝中袅袅升起,带着一股焦糊的电子元件气味。它彻底沉默了,变成了一堆冰冷、焦黑的废铁。
祠堂内依旧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能听到烛泪滴落的声音。村民们久久地伫立着,仰望着光点消失的虚空,仿佛要将这一幕永远刻进心底。没有人说话,只有无声的泪水在无数张脸庞上肆意流淌,冲刷着沉积了几十年的恐惧和愧疚。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颤抖着走到那堆焦黑的废铁前,缓缓地、深深地弯下腰去。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默默地对着那曾经囚禁着亲人灵魂、如今已化为灰烬的雪匣子,深深地鞠躬。
那不是对一件邪物的敬畏。
那是对一段被强行尘封、如今终于得以安息的沉重历史,最深的哀悼,和最迟的送别。
后来,望溪村西头那片老宅区,终于不再是禁地。村里人在那里立了一块简单的石碑,没有刻任何名字,只刻了一盏长明灯的图案,和一行字:灯常明,路常亮。
那台焦黑报废的电视机,被七叔公小心地收了起来,锁进了祠堂最深处。只是在清理残骸时,我无意中在扭曲变形的外壳缝隙里,发现了一小片凝固的、如同冰晶般剔透的奇异物质,触手冰凉。我悄悄将它收起,至今仍藏在我的书桌抽屉深处。偶尔在极深的夜里,指尖触碰到它,那冰凉的触感会让我恍惚间再次听到那穿越时空的、细碎的沙沙声。
那不是噪音。
那是永不熄灭的、关于冷与黑、痛与恨、以及最终归于温暖的……记忆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