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病危,我向暗恋的哥哥提出假结婚。
他风流成性,却独独把我当妹妹。
醉酒那夜他拥我入怀,清醒后懊悔躲了我几星期。
后来他接受了我,我们有过短暂甜蜜。
可他的白月光回国后,我永远排第二位。
我生产那晚,他在外地陪初恋狂欢。
儿子被公婆带走教养,视我如无物。
离婚时他笑我欲擒故纵:你那么爱我,能去哪儿
直到我在异国再婚生女,他牵着儿子找来。
女儿奶声问他:叔叔找谁
他盯着我怀中女儿酷似我的眉眼,终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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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梅雨总是缠绵,湿漉漉的冷气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那年我十五岁,一身缟素,臂弯里抱着父母的遗像,站在空旷冷寂的灵堂中央。世界像一个巨大的、漏水的黑洞,要把我彻底吞噬。是程爷爷和程奶奶颤巍巍的手,还有程叔叔沉痛却有力的臂膀,把我从那片冰冷的虚无里拽了出来。
从此,我成了程家的一份子,住在程家那栋温暖却也空旷的大宅里。程叔叔和沈阿姨忙得脚不沾地,真正朝夕相处的,是程爷爷、程奶奶,还有他——程砚白,程叔叔的儿子,我名义上的哥哥。
程砚白,这个名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早早地印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那时刚从国外读完书回来,接手家族企业,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时传闻中的桀骜不驯,沉淀出一种锐利又沉稳的气场。他会在我对着窗外雨幕发呆时,弹一下我的额头:小孩儿,发什么呆走,哥带你吃好吃的去。他带我去喧闹的夜市,烟火气驱散孤寂;在我被噩梦惊醒的深夜,耐心地坐在我床边,声音低沉地讲些不着边际的趣事,直到我重新入睡;他出差回来,行李箱里总塞着给我买的各地新奇小玩意儿,一条柔软的羊绒围巾,或者一本绝版诗集。他像一道耀眼的光,蛮横地撕开我世界里厚重的阴霾。
爷爷奶奶格外疼我,总说砚白小时候太皮,像个脱缰的野马,只有我这样安静懂事的孩子才招人疼。可他们不知道,这份安静懂事的表象下,藏着怎样汹涌的秘密。我像一株卑微的藤蔓,小心翼翼地汲取着程砚白不经意洒落的阳光,隐秘而绝望地爱着这个把我当妹妹宠的男人。他是风月场中游刃有余的常客,关于他的绯闻从未间断。我看着他身边走马灯似的更换着明艳动人的女伴,心口像被细密的针反复扎刺,却只能在他回家时,扬起最平静温和的笑脸,喊一声哥哥。
变故发生在程爷爷病倒之后。老人家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枯槁,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个执念:看着程砚白成家。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程砚白站在窗边,背脊挺直,下颌线绷得死紧,窗外是铅灰色的天。看着他疲惫又无力的侧影,那个在我心底盘旋了无数遍的念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冲口而出:砚白哥…我们假结婚吧。让爷爷安心。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地钉在我脸上:林晚,你疯了
声音里有惊愕,更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我低下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力气维持声音的平稳:爷爷他…等不起了。只是…演戏而已。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怕泄露眼底那点摇摇欲坠的痴心妄想。
空气凝滞了,只有心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时间一分一秒地爬过,煎熬无比。最终,是爷爷又一次剧烈的呛咳打破了死寂。程砚白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妥协。他走到病床边,握住爷爷枯瘦的手,声音低哑:爷爷,您别急。我和晚晚…准备结婚了。
一场盛大的婚礼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程家父母喜极而泣,动用了一切资源。我像个提线木偶,试穿昂贵的定制婚纱,手指拂过冰凉滑腻的缎面时,指尖都在发颤。程砚白则像个最敬业的演员,在长辈面前扮演着深情款款的新郎,只有当我们独处,那层温情的假面便迅速褪去,只剩下客套疏离的空气。婚礼当天,我挽着他的手臂走过长长的红毯,宾客的祝福声浪滔天,镁光灯刺得眼睛生疼。他手臂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可我知道,这繁华热闹,与我无关。签下那张象征契约的结婚证时,我的名字林晚旁边,紧挨着他的名字程砚白,那一刻的错觉,甜蜜得令人心碎。
或许真是冲喜起了作用,婚礼后,爷爷的病情竟奇迹般地稳定下来。压在程砚白肩头的巨石似乎轻了些,家里的气氛也缓和不少。那晚他不知为何喝得酩酊大醉,被司机送回来时,脚步虚浮。我费力地扶他回房,刚把他安置在床上,手腕却被他滚烫的手猛地攥住。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天旋地转间,我已被他沉重的身躯压住。浓烈的酒气和他身上惯有的冷冽木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气息。他滚烫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落下,混乱地印在我的额头、眼睛、脸颊,最终狠狠攫住了我的唇。
晚晚…
他在我耳边含糊地低语,滚烫的气息灼烧着我的耳廓。那一声模糊的晚晚,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瞬间击溃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理智。明知他醉得神志不清,明知这声呼唤可能属于任何人,我还是可耻地沉沦了。我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鬓角,放弃了徒劳的挣扎,甚至笨拙地、绝望地回应了他。窗外是无边的夜色,窗内是禁忌的沉沦,那一刻,我甘愿粉身碎骨。
第二天清晨,我在浑身酸痛中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身侧的位置是空的,只余下凌乱的褶皱。走出卧室,客厅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程砚白站在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指间的烟燃了长长一截灰烬。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眼神里有宿醉的赤红,但更多的是惊愕、懊悔,还有一种近乎狼狈的难堪。
林晚…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混乱,昨晚…我…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最终只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喝多了。
那对不起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我心底最后一点隐秘的幻想。他匆匆抓起外套,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连几个星期,他早出晚归,甚至直接住在了公司附近的公寓,用空间筑起一道冰冷的高墙。
就在我以为这场荒唐的关系将彻底冻结时,他又回来了。某个寻常的傍晚,他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推门而入,手里提着我最爱吃的那家老字号蟹粉小笼。他沉默地换了鞋,走到餐厅,把食盒放在桌上,动作有些生硬。还热着。他低声说,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又像是某种艰难的决定,以后…我会回家吃饭。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仿佛那夜的失控和几个星期的躲避从未发生。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刻板的语气,宣布了一个新的常态。这算什么补偿施舍还是他权衡利弊后,觉得这样凑合下去,是对爷爷、对这个家最省事的选择我心头翻涌着苦涩的浪潮,却在他难得坐下来安静吃饭的侧影里,再次可悲地选择了沉默。就这样吧,哪怕只是扮演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只要能待在他身边,看到他的样子,听到他的声音,饮鸩止渴也好。
日子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流淌。他不再刻意躲避,会按时回家吃晚饭,偶尔周末也会在家处理公务。书房的门有时会虚掩着,我能听到他低沉讲电话的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笃定。我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书,手边放着一杯温热的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虚假的平静。他路过时,目光偶尔会在我身上停留一瞬,复杂难辨。我们之间的话依旧不多,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疏离感,似乎淡去了一些。有时深夜醒来,听着身侧他平稳的呼吸,我会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我们真的可以这样,在一个屋檐下,不近不远地走到时间的尽头。
爷爷是在一个阳光晴好的午后走的。老人躺在摇椅里,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目光慈和地落在并肩坐在沙发上的我和程砚白身上。他的手无力地动了动,程砚白立刻俯身握住。爷爷浑浊的眼睛里漾开最后一丝满足的笑意,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好…好…砚白…晚晚…好好的…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空气里,他安详地闭上了眼睛。程砚白握着爷爷的手,肩膀微微塌陷下去,久久没有抬头。那一刻的悲伤,是真实的。而我,在失去爷爷的巨大悲痛中,竟也尝到一丝病态的慰藉——至少在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里,他以为他的孙子,是幸福的。
然而,这偷来的平静,脆弱得像阳光下的肥皂泡。苏蔓的归来,轻易地将它戳破了。
苏蔓,程砚白那段轰轰烈烈、最终却以女方远走异国而告终的初恋,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带着海外镀金的光环和风情万种的姿态,重新出现在程砚白的社交圈里。几乎是一夜之间,程砚白又变回了那个我陌生的、行踪不定的男人。他重新开始频繁地晚归,身上带着不同的香水味,有时是清冷的雪松,有时是甜腻的花果香。手机屏幕亮起的频率高得惊人,他接电话时,声音会不自觉地放软,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纵容的笑意。
晚晚,今晚苏蔓那边有点事,几个老朋友聚聚,你自己吃吧。他的通知总是简洁明了,不容置喙。
砚白,我们说好今天去看奶奶的。我试图抓住点什么,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祈求。
改天吧。他站在玄关匆匆换鞋,眉头微蹙,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蔓蔓刚回来,很多事情不熟悉,我得去一趟。奶奶那边我会解释。
蔓蔓这个亲昵的称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电梯口,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像一个被遗忘的道具。
猜忌和不安像藤蔓一样疯长,勒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像个拙劣的侦探,留意他衬衫上陌生的长发,捕捉他电话里泄露的只言片语。每一次他深夜归来,面对我小心翼翼的询问或沉默的注视,他眼底的烦躁便如同野火般蔓延。
林晚,你能不能别像个怨妇一样疑神疑鬼一次激烈的争执后,他猛地将车钥匙扔在玄关柜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盛怒的脸上,冰冷而锐利,我和蔓蔓只是朋友!她在这边没什么熟人,我帮衬一下怎么了你就这么容不下人还是你觉得我程砚白就该围着你一个人转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冰冷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朋友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带着哭腔,朋友需要你凌晨三点去接她朋友需要你推掉奶奶的生日宴去陪她看画展朋友需要你…
话没说完,被他粗暴地打断。
够了!他厉声喝道,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烦,林晚,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不可理喻我做什么,需要向你事无巨细地汇报吗
那眼神,像看一个无理取闹、面目可憎的陌生人。巨大的委屈和绝望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转过身,逃回卧室,用力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门外是他烦躁的脚步声,最终,大门被重重关上,他再次离开了这个名为家的牢笼。黑暗中,只有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就在我以为心已经彻底死去的时候,身体却传来了新的讯息。持续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恶心感让我心生不安。当验孕棒上清晰浮现出两道红杠时,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我。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合时宜,像一个残酷的玩笑。我坐在冰冷的卫生间地板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支小小的塑料棒,指节泛白。窗外是城市繁华的灯火,而我身处一片荒芜的孤岛。该告诉他吗告诉这个心里装着别人、对我只剩下厌烦的男人
最终,我还是说了。在他又一次带着一身酒气和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深夜归来时,我把那张显示着孕检结果的单子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灯光下,他脸上残留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目光死死地锁在那张薄薄的纸上,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时间仿佛静止了。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暴怒或嘲讽,他却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高大的身躯缓缓陷进沙发里。他抬手用力搓了把脸,再抬头时,眼中的烦躁和冰冷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有惊愕,有一丝茫然,最终沉淀为一种沉重的平静。
知道了。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好好休息。明天让张姐过来照顾你。
这意外的平静像一根微弱的稻草,让我濒死的心又生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或许…或许因为这个孩子,我们之间那道巨大的鸿沟,能被填平一点点
程砚白确实变了。他推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应酬,回家的时间明显早了。他会记得询问我孕期的感受,笨拙地让阿姨给我准备合口的饭菜。有时深夜醒来,会发现他并没有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次,我半夜腿抽筋,痛得蜷缩起来,他竟也醒了,沉默地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帮我揉捏小腿紧绷的肌肉。黑暗中,他温热的手掌贴着我冰凉的皮肤,谁都没有说话。那一刻的温情,虚假得让人想落泪。
可这温情就像一层薄薄的糖衣,包裹着的依旧是苦涩的内核。苏蔓的名字,依旧会频繁地出现在他的通话记录里,出现在他朋友有意无意的谈笑中。他那些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对苏蔓是熟稔亲热的蔓蔓,对我则是客气疏离的嫂子,那客气背后,是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轻慢。他们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仿佛在打量一件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上的瑕疵品。
一次家庭聚会,程砚白被几个朋友叫去露台抽烟谈事。我起身去洗手间,刚走到拐角,便听到露台那边传来的嬉笑声,其中一个声音格外响亮,是程砚白的发小赵琛。
哎,砚白,真打算就这么跟嫂子过下去了哥们儿几个可都等着喝你和蔓蔓的复合喜酒呢!当年你们多配啊!
就是!蔓蔓现在可是国际知名设计师,那气质,那眼界,跟咱嫂子…另一个声音带着暧昧的笑意,刻意停顿了一下,啧,不是一路人嘛。嫂子人是挺好,就是…小家子气了点,天天窝在家里写那些没人看的玩意儿,能有什么见识哪配得上咱们程哥
闭嘴吧你,少说两句!程砚白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笑意,听不出明显的怒意,更像是一种不以为意的纵容,晚晚怀着孕呢。
哟,心疼啦赵琛起哄,不过说真的,砚白,蔓蔓对你可还没死心,那天还跟我们打听你呢。你就真能忘了当年嫂子是好,但门不当户不对的,长远看,还是蔓蔓跟你更合适。老爷子老太太当初不也最中意蔓蔓要不是她出国…
后面的话被一阵哄笑和打趣声淹没了。我僵立在冰冷的墙壁后面,手脚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些刻意压低的、带着优越感的议论,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刺穿我强撑的最后一层尊严。小家子气、没人看的玩意儿、门不当户不对、不配……原来在这些人眼里,我林晚,连同我视若珍宝的写作,都如此不堪。而程砚白那听之任之的态度,比任何恶语都更伤人。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一句维护。在他心里,或许也默认了这些评价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我扶着墙壁,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墙纸里,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最致命的一击,发生在我生产那天。预产期提前了几天,剧烈的阵痛在凌晨毫无预兆地袭来。羊水破裂的瞬间,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忍着剧痛,我第一时间拨通了程砚白的电话。漫长的等待音后,电话终于被接通,传来的却不是他的声音,而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喧闹的谈笑声和酒杯碰撞的脆响。
喂嫂子是赵琛醉醺醺的大嗓门,背景音里隐约能听到苏蔓清脆的笑声,找砚白啊他…嗝…他正跟蔓蔓玩骰子呢,手气正旺!有事儿吗
我…我要生了…剧烈的宫缩袭来,我痛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快…快让砚白回来…送我去医院…
啊生…生了赵琛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是更大的哄笑声传来,夹杂着几句模糊的砚白要当爹了、嫂子真会挑时候。行行行,嫂子你别急啊!我这就叫他!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推搡和叫嚷声,接着是程砚白略带醉意、不甚清晰的声音,背景依旧是喧闹的音乐:晚晚怎么了…哦…生…要生了别怕…我…我这边结束马上回…
话没说完,又被一阵更大的哄笑和苏蔓娇嗔着程砚白你输了快喝酒!的声音打断,电话被匆匆挂断,只剩下一串冰冷的忙音。
嘟…嘟…嘟…
那忙音像一把生锈的钝锯,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来回拉扯。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我,比身体的剧痛更甚。我瘫软在地板上,冷汗和泪水糊了满脸。最后还是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划破凌晨的寂静。我躺在冰冷的担架床上,被推入产房。宫缩的浪潮一波比一波猛烈,像要将我整个人撕裂。每一次用力,每一次痛苦的嘶喊,都伴随着无边的孤独和心死。医生和护士的声音在耳边模糊不清,她们鼓励我,为我擦汗,但她们关切的脸在我泪眼模糊的视线里,都显得那么遥远。程砚白,你在哪里在我为你承受着撕裂般的痛苦,迎接你们程家血脉的时候,你在哪里在遥远的南方城市,在灯红酒绿之中,在苏蔓明媚的笑容旁边,狂欢吗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我的意识,每一次宫缩都像是坠入无间地狱。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意识即将坠入黑暗的瞬间,一声嘹亮的啼哭骤然响起,划破了产房内紧绷的空气。
是个男孩!恭喜!护士喜悦的声音传来,将湿漉漉、皱巴巴的小生命轻轻放在我汗湿的胸口。那微弱的温度,那陌生而奇妙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光,暂时驱散了笼罩心头的无边黑暗。我用尽力气抬起虚软的手臂,指尖颤抖着,想要触碰一下这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就在这时,产房的门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一股室外的寒气裹挟着浓重的酒气猛地涌了进来。程砚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头发凌乱,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领口扯开了两颗扣子,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尚未散尽的酒意。他喘着粗气,目光急切地扫过产床,落在我和孩子身上。
晚晚!你怎么样他几步跨到床边,声音急促,带着喘息。
他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刚刚因为新生命降临而泛起的一丝微澜,瞬间被更深的冰冷覆盖。看着他风尘仆仆、带着酒气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丝混杂着愧疚和后怕的关切,我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无法抑制的生理性厌恶。他身上的酒味和陌生的香水气息混合在一起,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他是从哪里赶来的,是谁的召唤能让他抛下正在生产的妻子。我闭上眼,别过头,将脸颊埋进枕头冰冷的棉布里,连看他一眼的力气都失去了。放在孩子襁褓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
护士抱着孩子上前,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程先生,您看,是个非常健康的男孩,六斤八两呢!
程砚白这才将目光转向那个小小的襁褓。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孩子的脸,动作有些僵硬笨拙。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婴儿柔嫩肌肤的刹那,我猛地睁开眼,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嘶哑地低吼出声:别碰他!
那声音干涩、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绝望和恨意。程砚白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向我。我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深不见底的抗拒。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护士抱着孩子,尴尬地站在原地。程砚白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从最初的错愕,到难堪,最终化为一片阴沉的铁青。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被冒犯的怒意,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受伤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开了病房。沉重的关门声,如同一个休止符,彻底斩断了我对这个男人最后一丝可笑的期盼。
孩子被程砚白的父母,也就是程叔叔和沈阿姨,以更好地照顾、更专业的育儿环境为由,几乎是半强制地带回了程家老宅。我尚在月子中,身体虚弱得像一团破棉絮,连下床都困难重重,根本没有力气反抗。程砚白对此保持了沉默。他只是定期让助理送来昂贵的补品和婴儿用品,堆在空荡荡的客厅角落,像一座座冰冷的贡品,讽刺着我的无能。
我独自一人,守着空旷得能听到回声的公寓,在死寂中熬过身体缓慢的恢复期。每一次去老宅探望孩子,都像一场艰难的跋涉。公婆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关怀。儿子程嘉珩(珩,美玉的意思,是程爷爷在世时取好的名字),在保姆和爷爷奶奶的精心呵护下,长得玉雪可爱。但他看我的眼神,却越来越陌生,甚至带着一种懵懂的警惕。他更喜欢往保姆和奶奶怀里钻,对我伸出的手视而不见。
直到嘉珩快三岁的一个下午。我特意亲手烤了他喜欢的小饼干,带去老宅。他正在铺着厚厚地毯的儿童房里玩昂贵的进口积木。我蹲下身,带着讨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积木,想加入他:嘉嘉,看妈妈给你带了小熊饼干哦,我们一起搭个大房子好不好
他抬起小脸,那张酷似程砚白的漂亮脸蛋上,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近乎嫌恶的表情。他没有看我手中的饼干,反而伸出小手,用力地、毫不留情地打掉了那块我拿起的积木。
不要!他尖声叫道,小眉头紧紧皱着,眼神像看一个讨厌的陌生人,奶奶说,不要你碰!你笨笨!只会写没用的字!走开!那稚嫩的嗓音,吐出的却是淬了冰的刀子。
积木掉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指尖冰凉,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回心脏,又在那里凝结成冰。那句你笨笨!只会写没用的字!,像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耳边反复轰鸣。这绝不是三岁孩子能凭空说出来的话!是谁是谁日复一日地,在嘉珩纯净的小脑袋里灌输着对他亲生母亲的鄙夷是保姆还是…爷爷奶奶无意间的流露或者,根本就是那个缺席的父亲,在他偶尔想起儿子时,流露出的态度
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吞没,比生产那夜的孤独更甚。我缓缓地站起身,看着眼前这个我九死一生才带到世上的孩子,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排斥和轻视。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的爱,我的付出,我的痛苦,在他眼中,甚至不如一个保姆的拥抱有价值。我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支撑我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力气,彻底抽离了。世界在我眼前旋转、崩塌,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黑暗。心,彻底死了。
回到那个冰冷的公寓,我没有开灯,直接走进了书房。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我这些年出版的书籍,有严肃的历史研究文集,也有几本署名林溪的小说。它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默着,像一个个无声的墓碑,埋葬着我曾经的梦想和热情。嘉珩那句只会写没用的字,如同魔咒,在死寂的空气里反复回响。
我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份早已准备好、却一直压在箱底的离婚协议书。纸张在指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打开台灯,暖黄的光晕照亮了纸张顶端那几个冰冷的黑体字。我拿起笔,深吸一口气,手腕稳定得可怕,在乙方(女方)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晚。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像心被彻底撕裂的声音。最后一笔落下,没有犹豫,没有颤抖。
当我把这份签好字的协议书递到程砚白面前时,他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邮件。他抬起头,看到我手中的文件,眼神先是掠过一丝疑惑,随即看清了标题,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林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合上电脑,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掌控感和不悦。
离婚。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协议我签好了,你看一下。嘉珩归你,我净身出户。
条件早已写得清清楚楚,我只要自由,除此以外,程家的一切,我分毫不取。
程砚白的脸色沉了下去。他接过文件,没有立刻翻看,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我,仿佛要穿透我平静的表象:离婚林晚,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压迫感,语气里带着一丝荒谬的嘲讽,就因为嘉珩跟你不太亲小孩子懂什么过段时间就好了。还是因为苏蔓我说了多少次,我跟她没什么!
他向前一步,试图抓住我的手腕,被我迅速而决绝地躲开。这个避之不及的动作似乎激怒了他,他眼底闪过一丝阴霾,声音也冷了下来:闹脾气也要有个限度!林晚,你扪心自问,我对你还不够好你要什么我没给你现在拿离婚来威胁我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妥协
他嗤笑一声,带着笃定的傲慢,别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了。你那么爱我,离了我,你能去哪儿
欲擒故纵我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终于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曾经让我沉沦、此刻却只让我感到无比陌生的眼睛。很奇怪,心已经死了,反而不会再痛。看着他眼底那份根深蒂固的自信和轻慢,我只觉得无比可笑,又无比悲凉。原来在他心里,我林晚的爱,就是如此廉价、如此卑微、如此可以被他随意拿捏的工具以至于我此刻拼尽最后力气递出的断刃,在他眼中,竟成了一场博取关注的拙劣表演
程砚白,我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彻底的疲惫和冰冷,签了吧。我们之间,早就该结束了。
他似乎被我这从未有过的、全然陌生的平静和决绝震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不确定。但那份傲慢很快又占了上风。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扫过我平静得近乎死寂的脸,最终落回那份协议书上。也许是我的不识抬举彻底惹恼了他,也许是赵琛、苏蔓那些她离不开你、欲擒故纵的论调在他耳边反复回响,给了他盲目的自信。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带着戾气的冷笑。
好,很好。他抓起桌上的钢笔,拔开笔帽,动作带着发泄般的力道,在男方后面,龙飞凤舞地签下了他的名字——程砚白。三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强势。
签了,满意了他将笔重重拍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眼神锐利如刀,林晚,记住你今天的选择。希望你别后悔。
他盯着我,一字一句,带着冰冷的警告,程家的门,不是你想出就出,想进就能进的。
后悔我看着协议书上并排的两个名字,一个是我孤注一掷的决裂,一个是他施舍般的签名。心湖早已枯竭,再也泛不起一丝涟漪。我甚至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淡、极冷的笑容,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属于我的那份协议,转身,挺直背脊,一步步离开了这个囚禁了我整个青春、榨干了我所有爱意的牢笼。身后,是他那道沉甸甸的、带着惊怒和不解的视线,如芒在背,却再也无法穿透我筑起的心墙。
离开程家,我像一尾搁浅多年终于回归大海的鱼。将嘉珩留在程家,是我能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柔——在那个物质堆砌的金丝笼里,他至少能得到程家上下毫无保留的宠爱和资源,不必跟着我这个没用的母亲颠沛流离。纵然心如刀割,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选择。
没有惊动任何人,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带上几本陪伴我多年的旧书和存着微薄稿费的银行卡,踏上了飞往英国的航班。机舱外是翻滚的云海,如同我挣脱束缚、奔向未知的心境。伦敦的雨雾和古老建筑的气息扑面而来,这里没有程砚白的影子,没有苏蔓的香水味,也没有嘉珩那双带着疏离的眼睛。空气是冷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窗台上养了几盆绿萝,阳光好的时候,会搬着笔记本坐在窗边写作。我重新捡起了学业,申请了牛津大学的艺术历史专业。那些文字和思想,那些跨越千年的悲欢离合,像一泓清泉,缓缓流淌进我干涸龟裂的心田。在图书馆浩瀚的书架间,在教授睿智的讲述中,在同学们不同文化背景的碰撞里,我一点点找回了那个被程太太身份掩埋已久的自己——那个热爱文字、喜欢思考、内心丰盈的林晚。
也是在一次研讨会上,我遇到了顾承安。他是隔壁帝国理工学院的材料学博士,典型的理工男,被朋友硬拉来感受人文气息。他坐在角落里,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在一群侃侃而谈的文科生中显得格格不入,眼神却专注而认真。散场时,外面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没带伞,正望着雨幕发愁,一把深蓝色的大伞无声地撑在了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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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顺路吗我…我送你一段他的声音有些紧张,普通话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眼神诚恳又带着点局促。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看清他的样子。长相很干净,算不上特别英俊,但眉眼温和,像冬日里一杯温热的清水。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并不顺路。那把伞,大半都倾斜在我这边,他的左肩被雨淋湿了一大片。
顾承安像一阵温和而坚定的风,润物细无声地吹进了我新生的、尚且荒芜的生活里。他没有程砚白的耀眼夺目,没有他那种掌控一切的霸道气场。他沉默,甚至有些笨拙,却用最实在的行动一点点温暖着我冰冷的过往。
他会在我熬夜赶论文的深夜,默默送来一份热腾腾的广式糖水,放下就走,不多说一句话。发现我喜欢江南菜后,这个从小在实验室和公式打交道的理工男,开始笨拙地研究起菜谱。第一次尝试做腌笃鲜,厨房差点被他搞成灾难现场,盐放多了,笋也切得大小不一,但他端上桌时,额头上还带着汗,眼睛却亮晶晶的,带着孩子气的期待:尝尝可能…不太正宗。
他下班回来,常常会从背包里掏出点小东西。有时是一小束沾着水珠的、叫不出名字的野花,被他用旧报纸仔细地包着;有时是唐人街淘到的、印着古诗词的漂亮书签;有时甚至只是一块包装可爱的异国糖果。路过…看到…觉得你可能喜欢。他总是这样解释,耳根微微泛红,眼神飘向别处。
他从不主动问起我的过去。有一次,我情绪低落,对着窗外的雨幕发呆,他安静地坐在旁边陪着我。过了很久,我才低声说:我以前…结过婚,有个孩子。
声音艰涩。他沉默了一下,没有惊讶,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然后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重要的是现在,和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他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林晚,你不想说,就不用说。等你想说了,我随时都在听。
他的尊重和理解,像一束光,温柔地照亮了我心底最晦暗的角落。那一刻,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伤痛,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全流淌的出口。我看着他镜片后温和而坚定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一种爱,不是掠夺,不是占有,而是守护和等待。
一年后,我顺利拿到了硕士学位。毕业典礼那天,阳光格外灿烂。穿着硕士袍,捧着证书走出礼堂,一眼就看到了等在人群中的顾承安。他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手里捧着一大束洁白的铃兰,在阳光下笑得有些腼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走到我面前,没有华丽的辞藻,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简单朴素的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设计简洁的铂金戒指。
林晚,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我这个人,不会说漂亮话,可能还有点闷…但我…我想用我余生的每一天,对你好。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阳光落在他额角的汗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周围是喧闹的人群和祝福的掌声,我的视线却模糊了。眼前闪过的是程砚白签离婚协议时冰冷的眼神,是嘉珩嫌恶的小脸,是产房里无尽的孤独……最终,定格在顾承安笨拙地学做糖醋小排烫红了手的样子,定格在他每次带回来的、带着露水的小野花上。
我伸出手,指尖还在微微颤抖,声音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宁静和一丝新生的哽咽:我愿意。
和顾承安的婚姻生活,是另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平静与踏实。我们在剑桥郡安了家,一个带着小花园的红砖房子。他依旧在实验室里与数据和材料打交道,我则继续我的写作,偶尔接一些翻译的工作。日子像门前那条静静流淌的康河,舒缓而悠长。
第二次怀孕,和第一次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怀嘉珩时那些折磨人的孕吐、水肿、失眠,这一次通通没有出现。胃口好得出奇,精神也充沛。顾承安紧张得像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士兵,严格按照营养师的要求给我准备餐食,笨手笨脚地学着按摩我偶尔酸胀的小腿,睡前雷打不动地给我念一段他其实不太懂的诗歌或小说,美其名曰胎教。看着他认真又有点苦恼的侧脸,我常常忍不住笑出声。
生产更是顺利得不可思议。被推进产房没多久,在医生温和的引导下,伴随着一阵不算太强烈的宫缩,一声清脆响亮的啼哭便宣告了新生命的到来。
是个漂亮的小公主!恭喜!助产士笑着将一个小小的、红扑扑的襁褓放在我汗湿的胸口。
这一次,迎接新生命的不再是无边的孤独和冰冷。顾承安穿着无菌服,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当女儿被放在我怀里的那一刻,他俯下身,颤抖的、带着无尽怜惜和狂喜的吻,轻柔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也落在了女儿柔嫩的脸颊上。他的眼眶通红,声音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晚晚…辛苦了…我们的女儿…我们的念安…
念安。顾念安。这个名字是我们共同取的。念,是思念,是铭记;安,是平安,是心安。念过往之不易,安此生之静好。愿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小念安像个小天使。很少哭闹,吃饱了就安安静静地睡觉,醒来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世界。保姆总是笑着说,带过那么多孩子,念安是她见过最乖、最省心的。她一天天长大,玉雪可爱,尤其那双眼睛,像极了我,灵动又温柔。她对我的依赖和眷恋,是毫无保留的、像雏鸟眷恋母亲般的本能。只要我在家,她就像个小尾巴似的跟着我,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张开小手要抱抱。她喜欢趴在我书桌旁的地毯上,用蜡笔涂涂抹抹,或者安静地翻看绘本。我写作时,她偶尔会抬起头,用那双酷似我的大眼睛望着我,甜甜地笑,仿佛我是她的整个世界。
在念安两岁生日后不久,一个飘着细雨的午后,门铃突兀地响起。顾承安在书房处理工作邮件,我正抱着念安在客厅地毯上堆积木。以为是快递,我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屋外潮湿阴冷的空气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撞入眼帘。程砚白。
他站在台阶下,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几年不见,他瘦了很多,曾经意气风发的眉宇间刻上了深深的疲惫和风霜,昂贵的定制西装也掩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颓唐和失意。眼神不再是掌控一切的锐利,而是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焦灼和不顾一切的疯狂。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着小西装的男孩,八九岁的样子,面容英俊,眉眼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紧绷着小脸,眼神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嘉珩。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雨水顺着程砚白的伞沿滴落,砸在台阶上,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他贪婪的目光像带着钩子,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似乎想从我平静的表情里挖掘出他期待已久的痛苦、思念或者软弱。
晚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长途跋涉的干涩和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我…终于找到你了。
那眼神,像濒死的旅人看到了绿洲。
一股浓烈的反胃感猛地涌上喉咙。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紧紧握住了门框,指尖冰凉。怀里的念安似乎感受到了气氛的异常和我的紧绷,小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脸埋进我的颈窝,软软地嘟囔了一声:妈妈
这一声妈妈,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程砚白眼中那点可怜的希冀。他这才注意到我怀里抱着一个小女孩,瞳孔骤然紧缩,目光死死地锁在念安那张与我极为相似的小脸上,又猛地看向她紧紧搂着我脖子的手臂。他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受到了毁灭性的重击。
她…她是…
他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和绝望。
程先生,
我打断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划开我们之间早已断裂的过去,这里没有‘晚晚’。你认错人了。
我刻意加重了程先生三个字,如同划下一条冰冷的楚河汉界。
认错人程砚白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伤,猛地向前一步,眼神变得狂乱,林晚!你看着我!我是程砚白!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爸爸!
他指着身后一直沉默盯着我的嘉珩,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控诉,你一声不响地走了这么多年,扔下我和儿子!现在告诉我认错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嫁给别人!还生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念安,那眼神痛苦得几乎要碎裂。
叔叔一个软糯、带着点困惑的童音响起。念安从我怀里探出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激动、显得有些可怕的高大男人,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绷着脸的小哥哥。她的小眉头微微皱起,像是在努力理解这个混乱的场面,然后,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指,指向程砚白,用那种全世界小天使特有的、带着点懵懂和直白的语气,清晰地问:
你是谁呀找我妈妈做什么
奶声奶气的质问,如同最锋利的审判之剑,瞬间贯穿了程砚白摇摇欲坠的疯狂。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愤怒、痛苦、不甘、质问——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碎裂。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雨伞啪嗒一声掉落在湿漉漉的石阶上。雨水立刻打湿了他昂贵的西装肩头,狼狈不堪。他死死地盯着念安,那张酷似我的小脸上,只有全然的陌生和孩童天真的疑惑。
我…我是…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那个他以为理所当然的身份。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那是一种比绝望更深的东西,是信仰崩塌后的无尽虚空。
砚白顾承安沉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走出书房,站到了我身边,一只手自然地、充满保护意味地揽住了我的肩膀。他没有看台阶下失魂落魄的程砚白,目光温和地落在我和念安身上,带着安抚的力量:没事吧
念安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伸出小手要爸爸抱:爸爸!有叔叔!
顾承安顺势从我怀里接过女儿,动作熟练而轻柔。念安搂住爸爸的脖子,小脸埋在他肩头,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又好奇地打量着门口的陌生人。
顾承安这才抬起眼,看向程砚白。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敌意,没有挑衅,只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和淡漠,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误入家门的陌生人。
程先生,顾承安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缓、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太太和孩子需要休息。如果没有其他重要的事,请回吧。这里不欢迎你。
他的语气是通知,而非商量。
爸爸,这个叔叔好奇怪。念安趴在顾承安肩头,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足以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程砚白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站在冰冷的雨里,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流下,划过他惨白的脸颊。他看着顾承安抱着念安,看着念安依赖地搂着爸爸的脖子,看着顾承安揽在我肩头的手,看着我眼中那全然陌生的冰冷和漠然。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画面——一个完整、和谐、密不透风的幸福堡垒,而他程砚白,是那个被彻底排除在外、狼狈闯入的局外人。
他踉跄着,弯下腰,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捡起掉落的雨伞。动作间,他看到了嘉珩。他的儿子,他带来企图挽回的最后一张亲情牌,此刻正仰着小脸,用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困惑、失望和隐隐怨恨的目光看着他。那眼神像一记无声的耳光,狠狠扇在程砚白脸上。
最终,他没有再说一个字。高大的身影在细密的雨幕中显得异常佝偻和孤寂。他一把拉住嘉珩的手腕,动作甚至有些粗暴,转身,几乎是拖着那个同样沉默的孩子,仓皇地、踉跄地冲下台阶,迅速消失在了剑桥郡迷蒙的雨雾深处。
冰冷的铁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潮湿的世界和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像是为一段彻底终结的孽缘,落下了最后的休止符。
顾承安一手抱着念安,一手依旧稳稳地揽着我的肩。他低头,温热的唇轻轻印在我的额角,声音低沉而安稳:都过去了,晚晚。
我靠在他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念安柔软的小身体带来的温度,轻轻闭上眼,长长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空气中,雨的气息清冷,屋内,却弥漫着家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暖意。过往的风刀霜剑,终被此刻的宁静温柔抚平。是的,都过去了。前方,是属于林晚、顾承安和顾念安的,漫长而温暖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