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断玉碎
玉,到底是太脆了的东西。
尤其当它被人狠狠掼在地上的时候。
那清脆刺耳的炸裂声,直直钻进我耳膜深处,撞得五脏六腑都跟着嗡鸣了一瞬。上好的羊脂白玉,前一刻还温润地悬在程肃深色西装的衣襟上,这一刻,已经在我脚边开成了一朵绝望而冰冷的花。细碎的残片溅起来,有几粒冰凉地砸在我脚踝裸露的皮肤上,激起一小片细密的疙瘩。
就像我梦里无数遍重现的那样。
只是梦里,溅开的不是玉,是他的血。
我猛地闭上眼,深深吸气。梦里那挥之不去的猩红和铁锈味好像又萦绕上来,黏腻地糊住口鼻,连同骨头被硬生生折断的嘎吱声,一起在脑子里搅动,让我胃里一阵翻涌的恶心。
沈云昭!
这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又沉得能压垮人脊梁。不用睁眼,我也能描摹出程肃此刻的样子。
他一定死死盯着我,那双平日里映着星子般亮光的眼睛,此刻肯定是烧红了。下巴绷得死紧,甚至能看清颌骨那点锐利的线条在突突跳动。他一向是清贵自持的,带着点与年纪不太相符的冷峭傲气,像棵孤直的雪松。
可此刻,这棵雪松从里到外都在燃烧。
凭什么他一步跨过地上狼藉的碎玉,逼近我身前,那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忍不住退了一小步,脊背撞上冰冷的门框。他身上不再是梦里的血腥气,却残留着刚刚结束的酒会里那股淡漠高级的香水尾调,混着他自己滚烫的怒意,扑面而来。就为了那几句狗屁不通的梦话你就凭一个梦,判了我死刑
他俯身,气息迫近,滚烫的目光像是要在我脸上烧出洞来。
沈云昭,你告诉我,我程肃,在你沈家大小姐眼里,到底哪里配不上了是家世不够煊赫还是对你沈云昭不够好不够真心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狠狠拧了一下,痛得我指尖都在发颤。他眼底翻涌的痛楚和狂怒,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瞳孔。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虚假,只有被彻底践踏后的、赤裸裸的受伤和暴怒。
他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榔头,砸在我早已布满裂痕的心防上。
梦里他染血的双手死死抓住我裙裾的画面,那残破布片下露出的森白指骨,清晰得令人窒息。那种骨头碎裂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我指尖神经的末梢,冰冷又粘腻,激得我一个激灵,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尖利得不受控制:
因为你活不过二十岁!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阳光很亮,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投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锐利的光痕,正好落在他和我之间,像一条无法逾越的深渊。
碎玉折射出的细碎光点,在他眼底明明灭灭。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定在原地,脸上最后一点血色顷刻间褪尽,只剩下一片近乎透明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红得吓人。
你……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什么
那句该死的预言冲口而出后,恐惧就排山倒海般淹没了我。不只是梦里的恐惧,还有一种更深沉、更黑暗的、仿佛被无形丝线操控命运的窒息感。我害怕这个梦成真,比害怕他此刻的怒火更甚百倍。为了彻底斩断这缠绕不清的孽缘,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可恨、更决绝,那些原本只属于梦魇的细节,不受控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带着恶毒的寒意:
我说,因为你活不过二十岁!死在一个下着大雨、没人在乎的鬼地方!满手,都沾满……沾满廉价又愚蠢的蛋糕!死得像个笑话!够清楚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向他,也把我自己钉在了刑柱上。
我看见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踉跄着,一手猛地撑住旁边厚重的红木办公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他用那只手死死按着桌面,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指骨顶着硬木,关节白得硌眼。好像不这样撑着,下一秒他就会轰然倒塌。
那眼神,从极致的暴怒到凝固的震惊,最后只剩下一片被击穿后、空茫茫的死寂。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再映不出半点光亮。那里面没有怨,没有恨,甚至连一丝愤怒的火苗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灰烬。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粗重不匀的呼吸声。碎玉的反光冰冷地跳跃着,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绝望的刻痕。
他忽然极其短促地、几乎没什么声音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干涩得像破掉的风箱,更像绝望的呜咽梗在喉头。他撑在桌上的手臂缓缓抬起,指尖慢慢擦过桌面,带起一点细微的摩擦声。他低垂着头,浓密的眼睫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看到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地转身。
门被甩上,发出轰然巨响。那力道之大,连沉重的门框都微微震颤,天花板上细小的灰尘簌簌落下。
办公室里重归死寂。
我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冰凉的门框,一点点滑坐到地上。昂贵丝绒裙摆蹭在冰冷的实木地板和尖锐的玉屑上,发出嗤啦的轻响。
身体的力气被瞬间抽干。我像个残破的布娃娃,后背紧靠着冰冷的门板,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沿着脊椎一路爬升,冻结了四肢百骸。
空气里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清冽冷峻的气息,和他暴怒离去时带起的风,卷着地上玉的碎片划过,发出细微的声响。
刚才那些话,那些恶毒的、冰锥一样的诅咒,真的是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吗
为了撇清,为了自保,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恐惧,我亲手把最不堪的尖刀,捅向了他最柔软的地方。甚至,还好心地描绘了那个残忍而可笑的结局——死于阴雨,死于蛋糕,死于无人知晓的角落。
像一个荒诞的黑色笑话。
指尖触到一块碎玉的边缘,冰凉刺骨。我下意识地用力攥紧。
嘶——尖锐的痛感瞬间炸开。
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掌心。我摊开手,殷红的血珠正从被玉茬割破的指腹渗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蜿蜒流淌,聚成小小的一滩,滴落在铺满细腻尘埃的光洁地板上。
一滴,两滴。
鲜红的,像梦里从他身上漫溢出的、淹没了我的那片赤海。
刺骨的寒意,从被割破的指尖,顺着流淌的温热血液,一路攀援而上,冻僵了我的胳膊,冻僵了我的肩膀,最后狠狠堵住了我的喉咙。
这不是梦。
我用血肉,验证了那份真实的寒冷与锋利。
剧痛和冰冷的恐惧纠缠在一起,让我的身体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抖。眼前那滩小小的血渍仿佛有了生命,在我视野里疯狂地扭曲、扩散,晕染开比梦里更铺天盖地的鲜红。
喉咙里呛入一口腥甜的气息,堵得我无法呼吸。
程肃……
破碎的、呜咽般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最终连成断断续续的咳嗽。身体随着咳嗽剧烈起伏,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心脏的位置,疼得像被人反复撕扯。
背靠着冰冷门板的支撑一点点消解,额头抵在冰冷的木质门框上,触感坚硬而真实。
地上的血点和碎裂的星芒默默对峙,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压抑不住的、细微到极致的哽咽,还有身体无法自控的、细细密密的颤抖声。
第二章:柠檬塔
时间像个冷酷又高效的清道夫,不动声色地卷走一地狼藉和那些难堪的碎片。
那块沾了我血的碎玉,第二天就被细致的保洁阿姨打扫得干干净净,地板上连一丝红痕都没留下。
程肃这个人,就像那块消失的碎玉,也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抹掉了。
他那个据说挺风生水起的创业项目,一夜之间停摆。他退了公寓,换了号码,从所有共同的朋友圈里蒸发得一干二净。一丝讯息也无。
我偶尔会晃神,走在偌大的公司里,或是穿梭在精英汇聚的宴会厅,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穿着相似西装、身材相仿的背影时,总会下意识地顿住脚步。但每每看清那人微微侧过的、完全陌生的脸时,心里那片巨大的空洞就呼啦啦灌进更猛烈的风,吹得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空的、冷的。
天煞孤星这四个字,像苍蝇一样叮了上来,越传越凶,越描越黑。
起初只是茶水间偶尔飘过的一两句模糊低语:……沈云昭甩了人家……据说很那啥……然后渐渐变成酒会上毫不掩饰的打量和交头接耳:啧,看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肯定是为了攀更高的枝呗……
那些目光,黏腻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像细密的蛛网,一层层缠绕上来,慢慢扼紧呼吸。她们在我背后肆无忌惮地编排,说我眼高于顶,看不上程肃那点打拼出来的底子,转头就巴上了门当户对的某某世家的公子。
我听得麻木,也懒得解释。也好,我恶毒女配的名声坐实了,大概真的能斩断所有所谓的孽缘,让他彻底避开我这个灾星。
只是,心口那个地方,好像从此就一直漏着风,空荡荡的,灌满了初秋的凉意。
直到我二十岁生日那天。
没有喧嚣的派对,没有簇拥的人群。只有我自己,在候机大厅冰冷的座椅上,静静等着飞往地球另一端的航班。巨大的落地窗外,阴沉的天幕像是浸透了水的灰色幕布,沉甸甸地压下来。
我想逃开这一切。
广播里字正腔圆地念出我搭乘的航班号,通知最后一次登机。我吸了口气,拉起小小的行李箱准备起身。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对面那个几乎算得上庞然大物的电子显示屏时,心脏像是骤然被什么东西攥住,狠狠一抽!
瞳孔瞬间放大。
不是电子屏。
就在离我登机口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候机大厅空旷的一角,静静地矗立着一座……蛋糕塔。
真的是一座塔。
足有半人多高,由一层又一层精心叠起的精致柠檬蛋糕搭建而成。每一个小小的柠檬挞都晶莹剔透,顶端点缀着新鲜的柠檬片或小巧的白巧克力羽毛,散发着甜美而诱人的香气,浓郁得在这冰冷空旷的大厅里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温暖的领域。
那明亮的、近乎刺眼的明黄色泽,像一道突如其来的灼热闪电,狠狠劈开了我眼前沉郁的灰色世界,也劈在我死寂的心湖上。
整个候机大厅的嘈杂人声、广播通知,瞬间被抽离得一干二净。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灼灼的柠檬黄和它甜腻浓郁的香气。无数纷杂疯狂的念头争先恐后地涌进脑海:
是他!一定是他!他没死!他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他来了!他来证明那个狗屁预言是假的!他没有死在下雨天!他还用蛋糕狠狠地嘲讽了我的愚蠢、我的恶毒!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震得我指尖都在发麻。血液像是熔岩,轰地一下冲上头顶。眼前那片炫目的柠檬黄渐渐模糊晕开。
我几乎是被那股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冲昏了头,完全忘记了天煞孤星的诅咒,忘记了那场鲜血淋漓的梦魇,忘记了当初拒绝他时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恐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液体。
几乎是凭借本能,我猛地朝着那耀眼的柠檬塔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高跟鞋急促地敲打着光滑的地面,咚咚作响。我像一个疯子,拨开眼前阻挡的陌生乘客。
近了!更近了!
那片甜蜜的气息越来越清晰,带着梦中也未曾有过的、真实得近乎虚幻的温暖。我的目光急切地在那座明亮的蛋糕塔周围搜寻,越过蛋糕塔下方,急切地在往来穿梭的稀疏人影里寻找那张刻骨铭心的轮廓。
没有!
蛋糕塔周围,只有几个穿着机场服务生制服的工作人员,正礼貌地引导着几个好奇停下拍照的乘客,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标准微笑。
没有任何……熟悉的面孔。
没有那挺拔孤直的身影。
没有那曾经映着星子的眼睛。
狂喜像退潮般飞快消失,留下冰冷的沙滩,被绝望的寒意浸透。我踉跄着在那片明亮的柠檬色面前刹住脚步,指尖冰凉地抵着冰冷的拉杆箱拉杆。心脏从狂跳的顶峰骤然坠向深渊,一种近乎断线的麻木感瞬间传遍全身。
小姐……小姐一个工作人员注意到了我的失态,犹豫地靠近,您……没事吧
我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层层叠叠、散发着诱人光泽的蛋糕塔。柠檬清新的香气此刻闻在鼻腔里,却尖锐得像刀子,割得每一根神经都疼。
为什么要逃
为什么做这些
是真的来告诉我,那个残忍的预言错了还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宣判我的荒谬与可笑
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我猛地伸出手,近乎粗暴地直接从最靠近我的那一层上,掰下了一整块柠檬蛋糕。松软细腻的蛋糕体被我捏在手里,几乎要变形。上面淋着的柠檬凝乳,甜腻的黄色流了我一手。
那股熟悉的甜香像藤蔓一样缠上来。
我低下头,不管不顾地,狠狠朝着那鲜亮的黄色蛋糕咬了一大口!
牙齿陷入松软的海绵组织。
想象中的清新甘甜并没有如期而至。
一股尖锐的、霸道的苦!一种刻骨铭心的、如同胆汁浸透了一般的苦涩,猝不及防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向我的舌苔!
唔……
喉头猛地一呛,被那股巨苦激得差点呕出来。强咽下去的瞬间,胃里像是被狠狠搅了一下。蛋糕湿润绵软的口感被那极致的苦味彻底扭曲了。
四周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我自己压抑在喉咙里那声呛咳,在喧嚣的背景声里显得无比突兀。来往乘客投来或好奇或不解的目光。
苦。
怎么会这么苦
是因为这柠檬皮的涩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近乎绝望地,再次在那片明黄色的光晕里寻找。视线扫过那几张带着职业性困惑表情的工作人员,扫过旁边巨大的落地窗外灰沉沉的天空。
天际厚重云层的缝隙里,一架巨大的银灰色铁鸟正带着引擎的低沉咆哮,挣脱地心引力,决绝地冲入那片阴沉的灰幕之中,越来越小,越来越渺远,最后彻底消失不见。
没有看到程肃。
手里捏着那块被我咬得残破不堪、流着苦味的蛋糕。指尖用力,蛋糕的松软组织在我掌心留下黏腻的痕迹,那片被我啃噬的缺口,鲜亮颜色下的深黄蛋糕胚,显得异常刺眼。
甜腻的香气依旧浓烈地萦绕在鼻端,和我口腔里残留的、直冲脑仁的剧烈苦涩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的混合体。
他走了。
甚至不肯露面。
只用这一座奢华到刺目的柠檬塔,用这一口足以铭记半生的苦涩,作为……告别礼。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我那班航班最后的登机中提示消失了。冰冷的英文广播声,字正腔圆地宣布着登机口关闭。
广播里那标准化的女声没有温度,干巴巴地宣告着登机口的关闭。
机场大厅的穹顶很高,玻璃幕墙外是阴云翻滚的天空。人潮在光洁的地面上流淌、分散,汇入不同的入口通道,嘈杂而有序。而我站在空旷的一角,矗立在那座华丽如讽刺剧道具的柠檬塔阴影里,像个突然丧失了目标的木偶。
手里那块残缺的、沾着我唾液的柠檬蛋糕,早已失去了刚取下来时的温度和光泽。黏腻在掌心,甜腻香气被掌心的温度捂得发馊,混合着口腔里挥之不去的苦,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程肃没有出现。
他甚至连一个嘲讽的眼神、一句轻蔑的话语都不屑于施舍给我。他只是用这座昂贵的糖霜堡垒,用这口冰冷苦涩的滋味,精准而冷漠地,在我二十岁生日的当口,在我即将飞离旧世界的刹那,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审判。
看,沈云昭,你的预言错了。我活过了二十岁,我富丽堂皇地存在,然后,彻底抹掉了你。
这个念头,带着冰凌般的尖锐,刺破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屏障。
捏着蛋糕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一种巨大的、无处着力的空虚和荒谬感席卷而来,抽空了浑身的骨头,双腿软得像两根煮过头的面条。
行李箱的拉杆冰冷地抵着我的小臂。
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一秒。这座柠檬塔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我的凌迟。我猛地转身,几乎是拖着那只小小的箱子,踉跄着冲向距离最近的洗手间方向。胃里翻江倒海,那股巨苦的味道如同附骨之疽,在舌根深处不停地翻涌刺激。
推开冰冷的、泛着消毒水气味的隔间门,扑到冷硬的水池上。水龙头被我用力拧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冲下来。我埋下头,任由那股冰冷的水流冲击着脸颊、嘴唇,疯狂地漱口,企图冲刷掉口腔里那该死的、令人作呕的苦味。水花溅湿了昂贵的丝质衬衫前襟,狼狈不堪。
抬头看向镜子里。
水珠顺着脸颊狼狈地滚落,精心描绘的妆容花了一片,眼线和防水睫毛膏混着冰水糊在眼周,眼睛红肿得不像话。被水浸透的头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和鬓边。镜子里的女人惊慌、脆弱、失魂落魄,哪里还有半分沈家大小姐的矜贵
我闭上眼,用力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那股翻涌的恶心。不能被看见。
冰凉的指尖用力抹掉脸上的水痕,试图挽救早已溃不成军的妆容。指尖碰到口袋里的手机,冰冷坚硬。
就在这时,机身猛然震动。
嗡——
一声单调的提示音,在空寂的洗手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我像是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掏出手机。屏幕亮起,通知栏里躺着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
只有冰冷的、简短的一行字。
【蛋糕尝过了放心,它撑不到你回来那天。】
轰——
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耳边嗡鸣一片。
我死死盯着那条短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铁蒺藜,狠狠扎进眼膜。
冰冷恶毒的字眼,配上那屏幕上冷硬的光。指尖按在屏幕上,用力到微微泛白,几乎要捏碎这薄薄的一块玻璃。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水龙头没有关紧的滴答声,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白色陶瓷水池壁上。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我眼底,将那残余的脆弱彻底烧成了灰烬。
十年。
呵。
我盯着屏幕上那行刺目的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脸上最后一点湿意擦干。用力抿紧了唇角,拉平了所有颤抖的纹路。镜子里那双刚刚还盛满了惊惶和泪水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被冰水淬过后的、一种近乎麻木的森冷。
我弯下腰,慢条斯理地拧紧哗哗作响的水龙头。
抬起头,重新看向镜子时,嘴角甚至极其微小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出一个绝对称不上笑容的弧度。
放心
程肃,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
你想抹掉我想都别想。
我捏紧了手机,那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掌心。
这世界既然要让我当恶毒女配,那我就当个彻头彻尾的、活到最后一集的恶毒女配。
然后……亲眼看着你。
第三章:淬骨归
十年能把一个人熬成什么样
程肃用他淬了冰刃的目光,和一座商业帝国冷硬的棱角,给了所有人最直观的答案。
第一次在财经峰会的现场看到他,隔着衣香鬓影、杯觥交错的距离,我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他穿着一身纯手工剪裁的墨色西装,面料冷硬得像深海的玄冰,里面是银灰色的丝质衬衫,纽扣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正坐在聚光灯下的中心圆桌旁。那张脸,十年前残留的少年锐气被彻底打磨干净,只剩下一种深峻的、近乎雕塑般的轮廓感。下颚线绷得如刀锋,唇角是平的,没有丝毫弧度,眼神沉静得像冻了千年的寒潭,视线扫过场内时,没有丝毫的温度波动,只有精密的计算和掌控一切的冷冽压迫感。
他端着一只水晶高脚杯,偶尔与旁边某个声名显赫的大佬颔首交谈。那姿态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矜贵从容,举手投足间是真正的上位者气场。
十年前那个在玉碎声中红着眼睛、被踩碎了尊严的少年,早已被时间碾成了齑粉,风一吹,连灰都剩不下。
取而代之的是程阎王。
一个能在国际并购案里谈笑间让对手灰飞烟灭,能在资本寒冬里逆势鲸吞的绝对猎人。
也是沈家在高端精密医疗器械市场最大、最致命的那块拦路石。
人群在他和他所代表的那座冰山般的星耀资本周围,自动形成一个无形的圈子。敬畏的、探寻的、意图攀附的目光如同织网,牢牢将他锁在中心。
我端着香槟的手很稳,远远望着那团漩涡中心冷硬沉默的男人。掌心被冰凉的杯壁冻得有些麻木。
云昭看什么呢同行的林副总,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了然中带着一丝促狭,压低声音,哦,程总啊啧,那是尊真神……气场太强了,沈董让你负责的那个‘启明项目’,想绕过他们星耀旗下的长峰生物难。
他顿了顿,带着点圈内人都懂的笑意,声音又低了几分,不过,听说这位程阎王最烦的就是和人谈旧情……尤其是……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意味明明白白——尤其是和那个有眼无珠的沈云昭的旧情。
我收回视线,眼睫微微垂了垂,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香槟的细微气泡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
旧情我弯了弯唇角,唇线刻意勾出一个清晰流畅的弧度,带着绝对的疏离,林总,我们都是生意人。
高跟鞋踩在厚绒地毯上,一步步穿过人群,朝着目标合作伙伴的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笔直。
沈总幸会!想不到您亲自来了!目标公司的陈董热情地站起身伸出手。
这么大的项目,当然要亲自来看看陈董您的诚意。我笑着递上自己的名片,指尖没有丝毫犹豫。
余光扫过。中心圆桌那头冷峻的身影,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很短促,快得像是错觉。
冰冷的,毫无情绪的一瞥。
像看一件摆在展柜里估价用的商品。
只是那瞬间掠过的视线,其锐利程度,仿佛能穿透我精心维持的躯壳,刺入骨髓。
掌心那杯冰凉的香槟被无声地捏得更紧。
交锋,或者说精准而冷酷的碾轧,在一个月后的招标代理机构谈判桌上降临。
长峰生物的代表,一个姓吴的副总,带着两个精明的经理,坐在会议桌对面,气势汹汹。他们星耀资本旗下长峰生物在高端医用高分子材料领域,几乎掌握了定价权和渠道命脉。此次竞标方都必须使用他们核心专利材料星辰凝胶,而指定合作的供货方,摆明了就是长峰控股的一家空壳公司,价格高得令人发指。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气氛却灼烫紧绷。
沈总,吴副总胖胖的脸上堆着虚伪又冰冷的笑,眼神里的算计根本不屑掩饰,手里捏着一支笔,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启明项目’是造福临床的大项目,我们长峰自然鼎力支持。只是这‘星辰凝胶’嘛……独家专利技术,全球就这么一份,成本压力实在太大。按规矩,代理费是材料成本价的百分之八。如果贵方在三个月内完成首期交付,这代理费嘛,他拖长了调子,像只贪婪的鬣狗,也不是不能……稍微商量那么一点点。
他伸出肥胖的拇指和食指,极其轻蔑地捏出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他身后那两个经理立刻配合着发出几声细碎又难听的嗤笑。
坐在我旁边的项目主管脸色铁青,指甲几乎要嵌进会议桌的木质边缘。
我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身前自然交叠,指尖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自己无名指上一枚极简单的铂金素圈戒指。眼神平静无波地扫过对面三人。
空气凝固了几秒,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沉闷的送风声。
吴副总,我终于开口,声音很稳,不高不低,在这安静的空间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甚至有一点奇怪的倦怠,长峰想要这百分之八的代理费
诶,沈总,这可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这是……
我抬手,精准地打断了他准备滔滔不绝的场面话。
可以。
会议室里的人都愣住了。我方的项目主管猛地扭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难以置信的惊诧。
对面的吴副总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随即眼底那丝贪婪几乎要满溢出来:啊沈总痛快!那……他立刻兴奋地往前探身,准备去拿桌上的合同初稿。
我慢悠悠地站起身,动作舒展流畅。
隔着宽大的会议桌,我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吴副总那张油光光的胖脸上,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
不过,这钱,我的音量没有丝毫提高,甚至带着点商量的口吻,一字一顿地,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鼓膜,你们打算拿几个月工资抵扣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连空调风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了。
吴副总的脸色,在短短一秒钟内,从涨红憋成了酱紫色,随即又褪成一片骇人的惨白。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被人当胸踹了一脚,连呼吸都停滞了。旁边那两个前一秒还在嗤笑的经理,此刻脸上的血色也褪得一干二净,如同被冻住了,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所有人都听懂了话里的每一个字,更听懂了那平静语调下,毫不掩饰的刺骨威胁和冰冷的鄙夷。
我根本无视对面那张抽搐扭曲的脸,视线平淡地扫过会议桌上一片狼藉的纸笔,唇角勾起一丝极其淡漠的弧度。
看来各位还没想好。我直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动作利落,那就下次,等你们想明白了钱怎么拿,我们再谈。
没再看对面一眼,我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出了会议室厚重的门。
身后,死寂终于被打破。
砰!一声巨响!像是拳头狠狠砸在桌面上,接着是吴副总彻底失控的嘶吼咆哮,粗鄙不堪地咒骂着什么,但被厚重的门隔绝得模糊不清。
我没回头,皮鞋后跟清脆地敲打在长廊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敲出一路节奏分明的回响。阳光从尽头的百叶窗缝隙斜斜射进来,在地面拉出长长的、尖锐的光痕,一直延伸到我脚下。
像是一条被冰封的火线。
回到办公室里,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目光。方才在会议室里那份冷硬从容的气场,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点点缓慢地泄掉。脊背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才感觉到后背那一层薄薄的冷汗。
窗外的暮色正浓稠地灌入城市,高楼霓虹的迷幻光影映在光滑的玻璃上,光怪陆离。
空气中浮动着无形的尘埃。
他无处不在。
那双冰冷的、淬骨的眼睛,隔着商场的腥风血雨,时时刻刻盯着我。不是旧情复燃的盯梢,是真正意义上的猎杀。他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家族和事业。也知道我最在意什么——证明自己,摆脱所谓的天煞孤星。
所以他精准地、冷酷地,把刀架在了我的启明项目上。
用最合法合规的方式,布下最昂贵的绞索。
巨大的电子日历显示屏,红色的报时数字无声跳动:19:00。
还有不到三个月。
心脏猛地一跳,尖锐的刺痛感如同预期般传来,瞬间击穿了刚才强撑的冰冷外壳。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失重般向下滑落。我本能地死死抠住门框的边缘,冰凉的木棱几乎要陷进指腹。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窒息感。办公室里冰冷的光线在地板瓷砖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晃得人头晕目眩。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沈总门外传来助理小心翼翼的声音,您没事吧
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中尝到铁锈般的咸腥味,那阵灭顶的窒息和黑暗才稍稍退去。眩晕感散去一些,我重新站稳,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将所有虚弱的痕迹强行压了回去。
隔着门板,我的声音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没事,备车。
楼下,司机已经等在惯常的位置。城市的霓虹流彩从车窗急速流淌而过,明灭的光线映在我脸上,让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更显得深邃难测。胃里空得难受,泛起一股持续的、带着灼烧感的钝痛。
车子缓缓停在别墅镂花铁门前。
夜风很凉,带着秋末初冬特有的萧瑟。我下了车,独自推开沉重的院门。偌大的房子里没有亮灯,一片寂静的黑暗。父母这周在加拿大度假。
只有玄关一盏声控感应灯,因脚步而倏地亮起,昏黄的光线像一道孤独的探照灯,投在我脚下冰冷的地面上。
我摸索着按下门口的触控开关,啪嗒一声轻响,水晶吊顶灯的光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空旷冰冷的客厅。
灯光刺得眼睛有些生疼。
视线不自觉地扫向客厅中央那光可鉴人的岩板餐桌。
桌面上……空空如也。
像是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盏骤然亮起的刺目光线一起,狠狠地砸了下来,带着绝对的重量,碾在胸口最柔软的地方。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以前,无论我回来多晚,餐桌中央……总会放着那样一小方盒子,精致地系着漂亮的丝带,里面是最新推出的限量款甜品。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每次拉开冰冷的家门,第一眼看到桌子上那小小的一抹亮色甜点盒,心里某处冰封的角落,好像就会悄然化开一道细小的裂缝,透进一点点微弱的暖光。
十年。像呼吸一样自然的习惯,悄然刻进了骨缝里。
现在,只有冰冷刺眼的光亮,照着冰冷空旷的桌台。
什么都没有了。
习惯被强行抽离的瞬间,留下一个鲜血淋漓的豁口。
胃里的钝痛感骤然加剧,翻搅着向四肢百骸蔓延。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再次凶猛地撞上来,眼前一阵发花发黑,视线边缘开始出现雪花状的噪点。我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凉坚硬的墙壁上,支撑着发软的身体。
冰冷坚硬的墙壁触感顺着背脊侵入。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繁华,像流淌的星河,无声地映衬着这间只有巨大吊灯在喧嚣的巨大、空洞、冰冷的房子。
寂静无声。
只有我自己短促而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冰冷的空间里清晰地回荡。
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墙壁壁纸,指尖泛白。
程肃。
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报复我。
他成功了。
第四章:命悬刃
日子被压缩成了一张发脆的薄纸,在启明项目和那份深入骨髓的、日益加重的疲惫感双重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几乎是把自己焊在了公司那把冰冷的办公椅上。熬过整个通宵,窗外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时,我才推开那堆摞得像小山一样的审批文件,指尖用力压着酸胀突跳的太阳穴。
屏幕上显示着一张项目时间节点图,那根猩红的进度条,像一个随时准备引燃爆炸的导火索,刺眼地盘踞在规划图表的最后三个月上。
沈总!秘书敲开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急,手里拿着一份打印报告,新来的项目总监……关于‘星辰凝胶’的专利成本审计报告出来了!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严重!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攫紧。
纸页翻动的哗啦声中,秘书的声音都变了调:那份材料成本……报表上虚增了三倍不止!更可怕的是……吴胖子的胃口可不止那百分之八的代理费,他打算在所有我们即将交付的耗材组件里全都用次品代替核心规格……她指着报告上红笔圈出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声音发颤,这……这已经不是要钱了,这是要拿整个‘启明’项目的临床应用当……当垫脚石啊!
脑海里嗡地一声。
吴胖子的贪婪底线在飞速突破我的预估。这已经不仅仅是谋财了!一旦让这批劣质耗材流入临床……后果不堪设想!沈家的信誉崩塌只在瞬息,无数等待治疗的鲜活生命,将成为这场肮脏交易的牺牲品……他和他背后真正操纵的那只黑暗的手——程肃!他们就是一群披着人皮的冷血豺狼!
一股狂暴的愤怒混着巨大的恐慌,如同炽热的岩浆直冲头顶。眼前瞬间被暴怒的赤红遮蔽。
混账!
我猛地拍案而起!巨大的力道让沉重的红木办公桌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桌上的咖啡杯随之剧烈震动,深褐色的液体泼溅出来,弄脏了那份该死的报告,也洇湿了手边一份刚签署的部门申请单。
马上!给我接法务部和审计!启动紧急预案!联系所有下游合作商,截住长峰的任何供货源头!报警预案同步准备!
胸腔剧烈起伏,我死死按住心脏的位置,那里因为突如其来的暴怒和惊惧,正撕扯般闷痛着。
是!沈总!秘书脸色苍白,转身就要冲出去安排。
就在她拉开门的刹那——
视野边缘,猛地爆开一片惨烈的白光!如同有人拿着巨大的闪光弹在我眼前骤然引爆!无数白炽的光点疯狂炸裂、旋转、吞噬!
呃……
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闷哼。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平衡感,像是连接大脑与肢体的所有神经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剪瞬间同时剪断!
天旋地转!
眼前的办公桌、文件山、电脑屏幕、秘书惊恐回头的脸……所有的影像、颜色、轮廓都像劣质电视机短路故障画面一样,疯狂地扭曲、撕裂、粉碎!然后被那片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惨白光芒瞬间吞噬殆尽!
世界彻底寂静。
意识抽离的最后一瞬,耳朵里捕捉到的唯一声音,是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如同濒死兽类的痛苦嗬气声,以及身体沉重地砸向坚硬冰冷地板的闷响。
骨头碎裂的声音。
冷。
无边无际的冷,像黑沉的冰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身体失去了重量,仿佛漂浮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感知是混乱的碎片:仪器的滴答声时远时近,像谁在敲打冰冷的秒表;模糊的人影在视野边缘晃动,白色的衣角飘过,带来一丝消毒水的刺鼻气息;身体被束缚在柔软里,但胸腔深处却像压着一块冻硬的石头,每一次试图呼吸都耗尽全力,只换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急性髓系白血病……M2型……伴有多个高危基因突变……
……生存期预估……差……很急……
……需要立刻化疗……准备匹配骨髓源……
……她的直系亲属呢……
……最快也要从国外……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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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忽断续的声音在意识冰冷的深海里沉浮,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冷静和残忍。
是梦吧
一定是那个关于程肃的死亡之梦,换了副更加折磨人的面孔,变本加厉地缠上了我……
昭昭……昭昭!
谁
这声嘶哑颤抖的呼唤,像隔着厚重冰冷的毛玻璃传来,却带着一种能刺破一切梦魇的、近乎绝望的力度,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不是冷冰冰的机械音,也不是医生护士公式化的低语。
那声音太熟悉。像是淬了冰的刀刃在坚硬的磐石上刻出的沟壑。
是谁……
巨大的倦怠感如同实质的墨汁,拖拽着破碎的意识不断下沉。
……没时间了……骨髓库……等通知
……
……我来!
两个字,斩钉截铁。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要将什么东西彻底碾碎的决绝狠厉!每个音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碎裂不堪,却又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仿佛豁出了性命去搏一个渺茫的可能。
……可程先生……您的HLA初筛报告……是极高难度的匹配点……这种九点匹配……成功率……风险极大!几乎可以判定是亲属关系才有可能!您……您确定是自愿理解手术风险后自愿签署……
少废话!笔拿来!
意识在一片混沌与刺骨的寒冷中沉浮,像沉在一万米下的冰洋里。
朦胧中,似乎有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
微弱的感官里,传来更远处模糊的、无法压抑的怒吼。像一头负伤的狮子在笼子里绝望地冲撞。
……放开!她要是死了……你们……
……程先生!请冷静!这里是……
冷静!我怎么冷静!
声音沙哑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像在喉咙深处用砂轮摩擦了千百遍,裹挟着血腥气,十年了……老子拿命才赌回这十年……不是为了让今天变成她的死期!
那吼声在封闭的病房走廊产生巨大的回响,像是濒死的困兽发出的最后悲鸣,撞在四面冰冷坚硬的白墙上,最终碎裂成无数绝望的碎片。
时间失去了流动的概念,只有无休止的冷和黑暗中撕裂般的痛楚。
不知过了多久,感官一点点艰难地凝聚回来。
沉重的眼皮像是被万吨重的铅块焊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掀开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视线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和水雾。
惨白的光线里,有晃动的影子。
视野边缘是病房单调冰冷的天花板和惨白的日光灯管。视线极其艰难地移动,一点点聚焦在床边那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上。
白炽的灯光冰冷地打在他身上。
是程肃。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里,高大的身形显得异常僵硬。那身冷硬的墨色西装不见了,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病号服,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身上,衬得他瘦削得惊人,肩胛骨的轮廓在薄薄的布料下清晰可见。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嶙峋地凸起,像两块突兀的冷硬山岩。曾经一丝不苟梳在额后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散落着,有几缕颓唐地垂在他苍白如纸的额角。
他一只手死死地撑在膝盖上,手背上缠绕着白色的纱布,针头埋在皮肤下,连接的输液管向上延伸,吊着一袋暗红色的浓稠液体。管子里粘稠的血液正极其缓慢地、一滴、一滴……滚落,顺着细长的管道向他身体流去。
他在……输血不,那是……干细胞分离机。
另一个更小也更轻便的袋子,那里面淡红色的液体,正通过导管,一点一滴,缓慢地流入我身体……
视野里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只能依稀看见他苍白的嘴唇毫无血色,甚至透出一点不祥的青灰。眼睑下方是一片浓重的乌青阴影,像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合过眼。那双眼睛深深凹陷着,里面的光……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无尽风雪荒野里燃烧到油尽灯枯、只剩下苍白灰烬的火把,死死地、近乎偏执地锁在我的脸上。
视线相撞的刹那,他整个僵硬的、雕塑般的身躯猛地一震!
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的眼眸骤然收缩了一下,瞳孔里瞬间爆开一片混沌汹涌的情绪!是惊,是痛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巨大恐惧和劫后余生的眩晕!撑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连带着埋着针头的手,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检测仪器平稳单调的滴滴声,和输液管内血液滴落的那微乎其微的、粘稠而温热的流淌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他毫无血色的、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终于艰难地翕动了几下。极其微弱的、破碎的气音从他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砂砾的血沫子:
……苦不苦……
他定定地、死死地看着我虚弱无比的眼睛,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气若游丝,却执拗地又问了一遍:
……刚才……那十年……苦不苦……
第五章:柠檬血
程肃那双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块灼烧殆尽的炭,死死烙在我身上,固执地等待着什么。
窗外的光透过百叶窗,切割成一道道惨白的长条,落在他苍白的病号服上,无声晃动。
他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翻滚的情绪太过复杂沉重,我甚至分辨不清那究竟是愧疚还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东西。但那句破碎的苦不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腥味,像粗糙的砂石,狠狠碾过我早已干涸龟裂的心湖。
巨大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骨头缝里都透着虚弱的寒。我闭上眼睛,轻轻吸了口气,那气流划过脆弱的鼻腔和咽喉,带着消毒水特有的微刺感。
程肃。
声音很轻,像风卷起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病房冰凉空旷的地面上。
……十年前……你该让我……死在那场雨里的……
每一个字都耗尽气力,吐出来便轻飘飘散入冰冷的空气里。
话音落下的一刻,死寂。仿佛连空气流动都停止了。
程肃整个人瞬间凝固在那里。
脸上最后一丝残存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一盆极地的冰水从头浇到脚,冻僵了每一根神经末梢。他的瞳孔猛地放大到了极致,像是瞬间失去了聚焦的能力,茫然地僵直在那里,变成两片黑黝黝的、空洞洞的深渊。撑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连同埋着针管的手,都剧烈地、无法抑制地抖动起来,带动着连接我们的那根细细的、流淌着他生命力量的输液管也轻轻晃动。
他像是承受了某种万钧重击,整个人都在那股无形的力量下微微后缩了一下,本就瘦削得脱形的肩膀骤然垮塌下去,蜷缩进那套过于宽大的灰蓝色病号服里。
下一秒,那个昔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程阎王,那个眼神淬冰如刀的男人,肩膀竟不可控制地抽动起来。
他猛地抬手,不是去擦,而是用整个手背狠狠地、粗暴地抹过自己的眼睛!瘦得骨节嶙峋的手背用力擦在深陷的眼窝上,发出皮肤摩擦的细微声响。喉头剧烈地滚动着,溢出几声极其压抑破碎的哽咽,闷在胸腔里,如同呜咽的风箱。
他深深埋下了头。
苍白的后颈脊椎骨,在宽大的衣领下凸起一道脆弱伶仃的弯折,像一张弓到极限、随时可能崩裂的弓弦。他宽阔嶙峋的脊背在刺眼的灯光下剧烈地起伏、颤抖着,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耗尽了他最后残存的精力。
那压抑的、几乎细不可闻的哽咽断断续续。
……蛋糕……
……蛋糕是……不苦的……
他猛地抬起头!
脸上是一片狼藉的湿痕纵横交错,水光模糊了他凹陷的眼眶和嶙峋的脸颊线条。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绝望火焰!所有的矜持、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恨意和冷酷……在这一刻,在那绝望的火焰中,彻底燃烧殆尽!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那双红得滴血的眼里,只剩下最赤裸、最卑微的哀求和破碎的坚持,声音嘶哑得如同濒死的鹤唳,破碎不成调:
……昭昭……十年前……你尝的……明明是……苦的……
……蛋糕……不苦的……是我的血……苦……
十……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和心口的剧痛,颓然地向后重重靠倒在椅背上,整个人虚弱得像一捧灰烬,仿佛轻轻一碰就会随风散去。
……十年前,就在……就在你生日那天……早上……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锈钝的锯子在喉咙里切割,医生告诉我……骨髓里……全是坏东西……撑……撑不过半年……
他仰着头,目光空茫地落在惨白刺眼的天花板上,毫无血色的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越来越低微,越来越破碎,像是从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里艰难挤出的呓语:
……那半块柠檬蛋糕……沾了你的唾液……有点点甜……
我就是……靠着那一点点……一点点残留在舌尖上……你尝过的味道……撑着的……
……甜味快忘了……我就……吃一口……吃一口新做的柠檬蛋糕……假装里面……还有你尝过的那一点甜……
一次又一次……
……化疗……挺不住了……就想着……还得再让你尝尝……真正不苦的味道……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干涸龟裂的荒漠,空洞而绝望地凝望着病房惨白刺眼的天花板,仿佛想从那冰冷的白色里抓住一丝早已消逝的、虚无缥缈的温暖光亮。
我就靠着……那一点……一点点骗自己的甜……熬啊……熬啊……他喃喃着,每个音节都带着骨髓里透出的寒意,……一年……两年……五年……十年……熬到了今天……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心电监护仪那冰冷规律的滴滴声,像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连接着我们两人的那根细细的输液管,安静地悬挂着,暗红色的骨髓干细胞悬液一滴一滴,顽强而缓慢地向下流淌。我的手臂被针管刺入的地方传来微弱的跳动感,一种源自他生命深处的、带着体温的微凉液体,正缓慢而持续地注入我枯竭的骨髓深处。
程肃的目光依旧空洞地停在半空,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天花板,看到了某个荒诞不经的远方,看到了那座堆在冷清候机大厅里、象征着告别的柠檬蛋糕塔。他干裂的唇瓣极其轻微地、神经质地哆嗦了一下。
……那天……我堆好了塔……他用一种轻飘飘的、仿佛梦呓般的声音低喃,破碎的字句间透出无尽的苍白和迷茫,……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
……看着你……冲过去……他的眉头痛苦地锁紧,像在被什么撕裂,……看着你……咬下那块蛋糕……
……看着你……呛咳……看着你……苦到皱起的脸……
……看着你……眼睛里……的光……像碎掉的星星一样……全灭了……
他的声音越飘越远,越飘越轻,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真好……
……你苦了……我就……安心……该死了……
声音彻底消散在病房压抑凝固的空气里。
程肃说完那最后几个轻飘飘的音节,像是被彻底抽走了脊柱支撑的提线木偶。他的眼皮重重地耷拉下来,仿佛有千钧重负压在上面。头颅失去牵引一般,软软地向旁边无力地垂下,歪靠在冰冷的白色椅背上。
支撑着他的最后一点力气,仿佛也随着那些剖白一同倾泻而尽了。瘦削到脱形的身体彻底瘫软下来,陷入那张塑料椅子深深的凹陷里,像一件被遗弃的、蒙着灰色尘埃的旧衣服。
监护仪屏幕上的曲线瞬间剧烈波动,尖锐短促的蜂鸣报警声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病房里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空气!
嘟——嘟——嘟——!
红光在仪器顶部疯狂闪烁!
程先生!
医生!紧急情况!
患者血压骤降!脉搏微弱!
心肺复苏准备!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杂乱的脚步声、嘶吼的指令声、器械碰撞的尖锐声响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炸开!
穿着白大褂的身影迅猛地扑向那个歪倒在椅子里的躯壳!
我像个被隔绝在巨大钢化玻璃罩外的幽灵。
全身的知觉仿佛瞬间被抽离了,又或者被冻结在刺骨的冰川核心。只有眼睛还能被动地接收着眼前这片光怪陆离、无声喧嚣的影像——
惨白刺目的顶灯下,一群穿着蓝色绿色洗手衣的医生护士围拢上来,像一群忙碌工蚁,围着那具苍白破败的躯壳,进行着一场无声默片般的徒劳搏斗。
心肺复苏。那动作迅猛而用力,每一次按压在他凹陷下去的胸膛上,那副瘦得只余骨架的身体就随之弹起、落下、弹起、落下,像一个被粗暴拉扯的破败木偶。
刺眼的除颤仪被推来了。金属电极片压下,伴随着电流通过的嗡嗡微鸣。
有人对着他耳边大吼着什么,唾沫星子在灯光下飞溅。
各种不同的液体被迅速注入那些冰冷的输液通道。
心电监护屏幕上,原本还有微弱起伏的那条象征生命的绿色细线,突然剧烈地上下窜动了几下,如同狂风中断折的风筝线,随即猛地……拉成了一条刺目、冰冷、毫无波动的直线。
——————————————
世界彻底失声。
所有的光怪陆离、喧嚣搏斗都在那一刻定格,然后如同镜子般片片碎裂,哗啦一声垮塌成满地冰冷的碎片。
我的视线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光和那笔直的死亡宣告,耳边是血液轰然冲击太阳穴的巨响,和自己喉咙里发出的、一声破碎而短促的、不成型的抽泣。
他倒下了。
带着十年为证的残酷答案,像一把燃烧了自己全部生命的火炬,终于轰然倾倒在我灰暗的生命门前,用一场冰寒彻骨的大雪,覆盖了所有喧嚣的爱恨,最终只留下那座永远无人知晓真正甜味的柠檬塔,在记忆的狂风暴雪中悄然崩塌。
原来他折断自己翅膀只为替我抵挡风雪那十年,每一滴血,都是柠檬味的。
——沈云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