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极光下的灰烬 > 第一章

陈暮十五岁起追逐林凡的影子,用荒唐麻痹自己,用每个像她的女孩填补空洞。
林凡则在被他放弃后,用酒精和陌生怀抱浇灌伤口。
十年后冰岛的极光下,他收到她短信:我在母校槐树下,若你仍是十五岁,会来吗
风雪吞没了他的哭声——原来他们各自在深渊里模仿对方的模样,活成了彼此最疼痛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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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陈暮蹲在2008年夏末教学楼后墙根那片潮湿的阴影里,指尖夹着廉价红河,劣质烟草辛辣的气味在闷热的空气里盘旋。烟灰簌簌,落在他洗得发白、膝盖处微微鼓起的校服裤上,烫出细小的焦痕,他却浑然不觉。目光黏在前方水洼上,等着那双熟悉的、白得晃眼的球鞋踏过,溅起破碎的水花。每一圈涟漪荡开,都像命运在他混沌心湖里投下的一颗石子,暗示着某种他无法解读的密码。直到那天,水花碎裂的声响中,那双球鞋的主人猝然转身,乌黑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扫过肩头,露出一截瓷白得惊心的脖颈。林凡的声音穿透午后蝉鸣的嗡响,清晰而带着薄刃般的锋利:
陈暮,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烟盒扔进厕所冲走。
他浑身一僵,那半截烟像烧红的烙铁烫了手指,慌不迭地往粗糙墙缝里死命摁去。火星在皮肉上嗤地一声,钻心的疼,他却硬生生憋住一声闷哼。阳光正巧穿过她耳后几缕不驯的碎发,在她精致的锁骨窝里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如同撒下了一把流动的金粉,晃得他头晕目眩。那天之后,呛人的烟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书包深处阿尔卑斯葡萄味硬糖窸窸窣窣的塑料纸声,在死寂的课堂上格外刺耳,总能成功引来前排林凡倏然回眸的怒视,那眼神像冰锥,扎得他心口又疼又痒,却甘之如饴。
**一、槐树下的狗皮膏药**
陈暮的追逐,笨拙又滚烫,带着少年人不管不顾的热度。凌晨五点半,世界还在沉睡,只有他像个幽灵,准时蹲在老槐树虬结的树根旁。三层皱巴巴的纸巾紧紧裹住一杯滚烫的豆浆,隔着手心传递着微弱的热量。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住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当那盏橘色的灯光准时亮起,在素色窗帘上映出一个纤细模糊的身影,一丝不苟地梳理着长发时,他胸腔里那颗心才仿佛找到了落点,缓慢而有力地跳动起来。槐树巨大的树冠筛下微凉的晨风,蚊子嗡嗡地围着他裸露的脚踝和小臂,贪婪地叮咬,留下红肿的痒包,他毫无所觉。
一次,他蹲麻了腿,刚扶着树干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活动筋骨,恰巧撞见林凡妈妈提着滴露水的芹菜回来。老太太锐利的目光扫过他那副鬼祟模样,带着清晨菜市场归来的烟火气,声音不高却穿透力十足:小伙子,天天搁这儿喂蚊子学雷锋呢
陈暮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耳根,窘迫得恨不能原地消失,下意识地把手里的豆浆往粗粝的树皮后面藏,像个被抓了现行的贼。就在这时,三楼的窗户哐当一声被推开,林凡探出半个身子,晨光勾勒着她清丽的轮廓。她看着树下手足无措的陈暮和一脸了然的老妈,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清脆、爽利,毫无顾忌,像寒冬里一串晶莹剔透的冰棱骤然撞碎在玻璃窗上,清冽的碎片溅了他满头满脸,浇灭了他所有的尴尬,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疯狂地跳动。
林凡值日那天,陈暮的追逐变了花样。他故意把扫帚头往盛满脏水的桶里狠狠一杵,再猛地提起,浑浊的水花挟着细小的尘埃,飞溅开来,精准地扑向正弯腰擦桌子的林凡。少女惊叫一声,狼狈地后退,单薄的白衬衫前襟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渍迅速洇开,隐隐透出底下浅蓝色小背心的轮廓,胸口的纽扣竟不知何时松了一颗。她猛地抬头,羞怒染红了脸颊,眼睛瞪得溜圆:流氓!话音未落,一块沾满粉笔灰的黑板擦已带着风声砸了过来。陈暮没躲开,灰白的粉末簌簌落进他敞开的衣领里,沾在汗湿的皮肤上,痒得他龇牙咧嘴,浑身不自在。然而,当林凡踮起脚尖,努力去够黑板最上沿的粉笔印时,身体因用力而微微晃动,脚下的讲台也跟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还是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悄悄地、迅速地靠了过去,用自己单薄的肩膀,稳稳地顶住了那晃动的讲台边缘。他的头离她扬起的手臂很近,能闻到她校服上残留的洗衣粉味道,混着一点少女身上特有的、干净的汗意。
这场笨拙的追逐,持续了十三个月零七天。期中考试结束的那个午后,空旷的操场上刮着深秋萧瑟的风,卷起金黄的落叶在跑道上打着旋儿。林凡低着头,脚尖碾着一颗小石子,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陈暮,要是下次月考……你能进前五十……
后面的话,被呼啸的风和他自己陡然沸腾的血液彻底淹没。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那手腕纤细得让他心惊,不由分说拽着她就在跑道上狂奔起来。风灌满了他们的校服,猎猎作响。不知是谁先绊了一下,两人在单杠旁的沙坑里滚作一团。黄沙沾满了头发和衣服,陈暮却咧着嘴傻笑,鼻尖萦绕着她头发上清冽的薄荷洗发水味道,混合着奔跑后微咸的汗水气息——这气味,像最隐秘的烙印,成了他往后十年里,怎么也戒不掉的瘾,深入骨髓。
少年的爱意总是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占有欲。他把林凡的名字,一笔一划,用圆规尖狠狠刻在课桌抽屉深处木头的纹理里。每一划都极其用力,木屑翻卷,刻痕深得能嵌进指甲。后来换座位,新来的同学好奇地抠着那道丑陋的疤痕问:这谁啊刻这么深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巨石,陈暮瞬间双眼赤红,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困兽,低吼着扑了上去,拳头带着风声砸向对方的脸。那场毫无章法的架打得尘土飞扬,最后被匆匆赶来的班主任拉开。当班主任在数学书里搜出那张被他珍藏的照片——运动会上,林凡咬着牙冲线的瞬间,被他用像素极低的旧手机拍得一片模糊,连背景里飞扬的红旗都糊成了刺眼的色块——班主任恨铁不成钢地斥责:早恋!影响学习!前途还要不要了!那张承载了他所有心跳瞬间的照片,被班主任粗暴地揉成一团,随手扔进了讲台边的废纸篓。放学后,喧闹的教室归于死寂,陈暮像一头受伤的狼,红着眼在散发着粉笔灰和废纸气味的垃圾桶里疯狂翻找。终于找到那团皱缩的纸球时,他颤抖着双手,用唾液一点点、极其小心地试图将它展平。昏暗的光线下,少年佝偻着背,动作虔诚得如同在拼补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徒劳地试图粘合自己那早已破碎不堪的青春山河。
**二、血色毕业照与坠落之始**
中考倒计时牌上猩红的15字眼,像一滴凝固的血,刺得陈暮眼睛生疼。他逃了晚自习,一头扎进烟雾缭绕、空气污浊的网吧包间里。屏幕幽蓝的光映着他下巴上初冒头的青色胡茬,一张尚未完全脱去稚气的脸在光影里明灭。韩剧《蓝色生死恋》里男主角正用一种近乎殉道的悲壮语气说着:离开你,才是对你好。这句话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陈暮混乱的大脑。一种荒谬的、自我感动的伟大感骤然攫住了他。他觉得自己瞬间洞悉了某种残酷的真理——爱她,就该推开她。凌晨五点,他拖着被烟草和泡面味腌透的身体走出网吧大门。清冷的晨雾弥漫街头,油条在滚油中膨胀的香气丝丝缕缕飘来。他鬼使神差地买了两根,滚烫的油纸包捏在手里,蹲在林凡家楼下那片熟悉的阴影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凡背着沉重的书包走出来,清晨微光勾勒着她单薄的身影。陈暮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将那包烫手的油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塑料袋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死死钉在自己那双鞋帮磨破、沾满灰尘的旧帆布鞋上,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林凡…我不喜欢你了。
林凡的手指瞬间僵住,紧紧攥着那包滚烫的油条,塑料纸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哀鸣。腾腾热气熏上来,她的眼眶迅速漫上一层红雾,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像被踩住了尾巴、炸毛的小猫:为什么那三个字里裹挟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和即将崩塌的脆弱。
陈暮心口像被重锤猛击,几乎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却虚虚地飘过她通红的眼睛,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更伤人的利刃:三班的李婷…比你好看。
话音未落,沉重的帆布书包带着风声狠狠砸了过来。书包角坚硬的金属拉链,像野兽的利爪,无情地刮过他脆弱的眉骨。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顺着额角蜿蜒而下,一滴,两滴,重重砸在林凡那身洁白如雪的连衣裙上。刺目的猩红迅速洇染开来,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绝望的红梅,妖异而凄厉。林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看着那朵迅速扩大的血花,又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陈暮脸上那道狰狞的血痕,眼中所有的痛楚瞬间冻结成冰,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和冰冷彻骨的恨意。她没再说话,猛地转身,像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脚步踉跄地冲进了单元楼,砰的一声巨响,铁门在她身后隔绝了两个世界。
陈暮开始了自己荒唐的证明。他主动牵起李婷涂着廉价紫色蔻丹的手,黏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他故意挑选林凡必经的走廊,将两人紧握的手晃得格外刺眼。李婷身上浓郁的香水味熏得他头晕,远不如林凡校服上那股干净清冽的肥皂香气。一次在嘈杂的食堂,他端着餐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角落里的林凡身上。她正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餐盘里仅有的几块排骨挑出来,放在地上。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试探着靠近,最终抵不过诱惑,低头狼吞虎咽起来。林凡蹲在那里,伸出手指,轻轻挠了挠猫咪脏污的下巴。那猫舒服地眯起眼,用脑袋蹭着她白皙的手背。就在那一刻,林凡笑了。唇角弯起的弧度里,那个小小的、甜美的梨涡清晰地浮现出来。食堂油腻的灯光下,那个带着怜惜的、纯粹的笑容,像一道闪电劈进陈暮混沌的眼底。他骤然觉得,身边李婷那张涂着鲜亮唇彩的嘴,变得如此庸俗而刺目,不及林凡那个梨涡的万分之一好看。
当晚,他就和李婷摊牌分手。李婷气得浑身发抖,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他鼻子上,破口大骂:陈暮,你就是个神经病!他没反驳,也没看她扭曲的脸,只是默默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平静,把林凡当初送他的那支英雄牌钢笔——他一直像护着命根子一样藏着——掏出来,看也没看,随手扔进了宿舍楼下散发着馊味的绿色垃圾桶里。金属笔身撞击桶壁,发出空洞而短促的回响。
辍学手续办得异常顺利,在教务处那扇冰冷的铁门外,陈暮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固执地等待着。林凡出现了,穿着拍毕业照的白衬衫,领口别着小小的校徽,阳光照在金属校徽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点。她一眼看见他,瞳孔骤缩,像受惊的兔子,转身就往回跑。陈暮几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皮肤冰凉细腻,像上好的白瓷,那凉意一直渗进他掌心。林凡,他喉结滚动,声音沙哑,我是为你好。
这五个字像最后的咒语,也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凡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狠狠甩开他的手。校徽坚硬的边缘在他掌心留下清晰的、火辣辣的硌痛。陈暮,她转过身,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北极的冰风,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我祝你,永远、永远找不到真心喜欢的人!
她说完,决绝地转身跑开,再没回头。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剧烈地翻飞、挣扎,像一只被无情折断了翅膀、正绝望坠落的蝴蝶。陈暮僵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刺眼的光晕里,感觉自己的灵魂也被那阵风撕成了碎片。后来,有同学辗转寄来了毕业合照。照片上的林凡站在第二排中间的位置,嘴角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沉寂,像蒙尘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光亮。他找来锋利的美工刀片,对着镜子,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精准地,把自己的脸从那张照片上剜了下来。刀片刮擦相纸,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照片上最终留下一个丑陋的、边缘参差不齐的黑色空洞,那空洞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照片里林凡单薄校服下心口的位置。
**三、职高烟蒂与模仿的影子**
异乡职高的男生宿舍,永远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劣质烟草的呛辣、隔夜泡面汤的酸腐、汗臭和球鞋捂出的馊味。陈暮的床铺蜷缩在最阴暗潮湿的角落,墙上胡乱贴着几张从过期杂志上撕下来的女明星海报,无一例外,都带着几分林凡模糊的影子——或是眉眼的弧度,或是唇角的倔强。深夜,宿舍统一熄灯,沉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此起彼伏的鼾声。陈暮像夜行动物般无声地坐起,摸索着从枕头下抽出那张毕业照的残片。幽蓝的打火机火苗啪地窜起,在狭窄的床铺空间里投下跳跃不安的光晕。他借着这微弱的光,贪婪地凝视着照片上林凡空洞的眼睛,仿佛要从那虚无中汲取一点活下去的养分。直到滚烫的金属火机外壳灼痛了指腹,他才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甩开手,火苗熄灭,黑暗重新吞噬一切,连同他那点可怜的光亮。
第一个主动靠近他的是小薇。顶着一头枯草似的黄毛,膝盖处故意撕开的破洞牛仔裤里,露出底下结痂未愈的伤口,红褐色的血痂像丑陋的补丁。新来的她大大咧咧地凑过来,带着一股廉价香水也盖不住的烟味,不由分说往他嘴里塞了根皱巴巴的香烟。打火机幽蓝的火苗再次窜起,照亮她凑近的脸。陈暮的呼吸骤然停滞——在她右眼眼尾下方,赫然点缀着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泪痣。位置、形状,竟和林凡右眼角那颗,分毫不差!仿佛一道惊雷劈开混沌,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急切地回应了小薇带着烟味的吻。她的舌头灵活而强势,带着浓重的烟草气息。然而,就在这混乱的纠缠中,陈暮脑子里闪回的,却是初三那个燥热的午后,他偷吻林凡时,她惊慌失措紧闭的双眼,以及那排长长的睫毛像受惊蝶翼般扫过他脸颊时,那种微痒的、带着青涩皂角香气的悸动。那遥远的触感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像一根细针,扎破了他此刻沉溺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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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薇的关系开始于一场模仿,结束也源于一场模仿。那天在小卖部昏暗油腻的冰柜前,他撞见了小雅。她穿着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校服裙,蹲在冰柜前,低着头,正一枚一枚仔细地数着掌心里零碎的硬币。侧脸的线条在日光灯惨白的光线下,柔和得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冰柜的冷气丝丝缕缕缠绕着她。要草莓味的吗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举着一根草莓味的冰棒问他,指尖沾着冰棒融化后晶莹黏腻的甜水。那个瞬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林凡总爱买草莓味的真知棒,含在嘴里说话时,粉色的舌尖若隐若现,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诱惑。小雅侧脸那柔和纯净的线条,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他尘封的渴望。
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开始绕远路经过小雅的教室后窗。看她安静地伏在课桌上写作业,阳光穿过窗棂,在她身后墙壁上投下纤薄、柔顺的影子,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一次,她的笔滚落在地,她自然地弯腰去捡。宽大的校服下摆被动作带起,露出一截纤细的后腰。更让陈暮血液凝固的是,那里赫然系着一条细细的、褪色的红绳!和林凡曾经系在白皙脚踝上的那一条,一模一样!当晚,他回到宿舍,对着正对着镜子描画夸张眼线的小薇,毫无铺垫地开口:我们分手吧。
小薇描眼线的手一顿,转过头,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近乎残忍的笑意。她慢条斯理地掐灭烟头,然后猛地抓起桌上一支刚点燃的香烟,滚烫的烟头带着猩红的火光,狠狠地、死死地摁在了陈暮赤裸的胳膊上!
嗤——
皮肉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剧痛让陈暮浑身肌肉绷紧,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小薇凑近他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声音带着冰冷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陈暮,看清楚了吗你这种人啊,骨子里就烂透了,不配得到真心。你找的从来不是人,是林凡留在你脑子里的骨灰!
她松开手,那烟头掉落在地,留下一个焦黑的圆形烙印,边缘狰狞地翻卷着皮肉。
烟疤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像一条活着的、嗜血的虫子在他皮肉下蠕动啃噬。陈暮抚摸着那片凸起的、丑陋的疤痕,在晚自习令人昏昏欲睡的安静中,撕下一张作业纸,潦草地写下一行字,传给了前排的小雅:周六下午,去看电影
纸条很快传了回来,上面是一个娟秀的好字。那工整清秀的笔迹,像一道闪电劈开记忆的迷雾——林凡当年在他课本上画小乌龟时,也是这样的字迹!
周六的电影院里光线昏暗,银幕上光影流转。陈暮却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身边的小雅。她看得专注,偶尔拿起一颗爆米花放进嘴里,腮帮子微微鼓起,发出细微的咀嚼声。荧幕的光映亮她的侧脸,轮廓柔和,鼻梁小巧。就在她因为一个老套的笑点而弯起嘴角时,陈暮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然后猛地沉了下去——她的左边嘴角,空空如也。没有那颗他曾为之痴迷的、小小的、甜美的梨涡。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近乎荒诞的虚无感瞬间淹没了他。银幕上男女主角正经历着生离死别,哭得撕心裂肺,陈暮却只觉得索然无味,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攫住了他。林凡的影子,原来连模仿,都如此艰难。
**四、社会姐的高跟鞋与破碎的真相**
阿丽第一次出现在职高破败的教学楼走廊里时,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炸弹。十厘米的细高跟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敲出噔、噔、噔清晰而傲慢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人的神经上。她穿着紧身豹纹短裙,涂着饱和度极高的正红色口红,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她径直走到陈暮面前,带着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让他莫名想起冰冷的医院走廊。她往他胸口喷了一口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浓妆艳抹的脸,声音慵懒却带着刀锋:喂,听说你最近在追那个乖乖女小雅
冲突像点燃的炸药桶,在周末那家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台球厅里轰然爆发。阿丽带着几个头发染成刺眼绿色的小混混,堵住了刚从洗手间出来的小雅。阿丽抱着双臂,下巴扬得高高的,细高的鞋跟像凶器般,带着侮辱性的力道,狠狠碾在小雅撑在地上的手背上。跟陈暮这种人渣混在一起你也配阿丽的声音尖利刻薄,在嘈杂的台球厅里异常刺耳。
陈暮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冲了过去,一把将瑟瑟发抖、脸色惨白的小雅拽到自己身后。阿丽看着他护犊子的动作,突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大笑,笑得眼泪都几乎要流出来。她指着陈暮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残忍无比的快意:你护她哈!陈暮,别装了!你护的是她吗你护的是她身上那点林凡的影子吧嗯
林凡这个名字,像一道定身咒,瞬间击中了陈暮。他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动作和语言都凝固了。就在这致命的愣神瞬间,阿丽眼中凶光毕露,涂着猩红蔻丹的尖利指甲,像五把淬毒的匕首,猛地朝他脸上抓挠过来!
嘶啦——
火辣辣的剧痛从脸颊蔓延开,几道深深的血痕立刻渗出细密的血珠。温热的液体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墨绿色的台球桌面上,迅速晕开几朵深色的、不祥的花。
陈暮,阿丽一把揪住他沾血的衣领,鲜红的口红蹭在他汗湿的脖子上,留下暧昧又肮脏的印记。她凑近他,浓烈的香水味混合着血腥气直冲鼻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脏最脆弱的地方,醒醒吧,可怜虫!你找的从来不是什么对象!你他妈就是个捡破烂的,在满世界捡林凡的骨灰!
这句话,像一道雪亮的闪电,劈开了陈暮心中长久以来的混沌迷雾,也彻底击碎了他赖以支撑的幻象。他僵在原地,任由阿丽得意地松开手,像丢弃一件垃圾。小雅早已吓得跑得不见踪影。台球厅里其他人投来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阿丽带着那群绿毛混混扬长而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嚣张远去。
那天晚上,宿舍里充斥着室友们震天的鼾声。陈暮蜷缩在角落的床上,月光惨白地照在他脸上未干的血迹上。他从枕头下摸出那把削铅笔的锋利刀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撩起衣袖,露出胳膊上那个丑陋的烟疤,还有更多新旧交错的伤痕。刀片冰冷的刃口贴上皮肤,微微用力,一道新的、细细的血线慢慢浮现、渗出温热的血珠。看着那鲜红的液体汇聚、滴落,他脑子里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初三那年,林凡被他缠得烦了,抓起桌上的圆规,用尖锐的针尖狠狠戳在他手背上时说的话:疼吗知道疼就别再烦我!
此刻,手臂上新的伤口在火辣辣地痛,心口更是像被撕裂般绞痛。阿丽那尖锐刻薄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捡林凡的骨灰……捡林凡的骨灰……
原来,他一直是个可悲的拾荒者,在别人的眉眼、笑容、甚至是一条红绳里,徒劳地拼凑着林凡早已消逝的碎片,像个病态而执拗的变态。
离开职高那天,天色阴沉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宿舍楼下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桶旁,将小雅送给他的那本崭新的笔记本,毫不犹豫地扔了进去。笔记本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地一声落入秽物之中。那本子里,还夹着一片火红的枫叶——是他上次随口说了一句这叶子挺红,小雅便在放学后特意跑到操场角落的枫树下,一片一片仔细挑选捡回来的。他甚至能想象她蹲在落叶堆里,小心翼翼寻找那片最红的叶子时的样子。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离职高大门,陈暮靠在肮脏的车窗玻璃上,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他看见阿丽正亲昵地搂着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头发染得金黄的男生,从校门里走出来。她脚上那双十厘米的高跟鞋,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旧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像两把锋利的匕首。
**五、酒精里的倒影与模仿的深渊**
省会专科的第一年,陈暮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校园里机械地游荡。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油腻气味混杂着消毒水味,令人窒息。他端着餐盘,目光却像失控的探照灯,在攒动的人头里下意识地搜寻着某个特定的轮廓——扎起的马尾辫,纤细的手腕,某个低头时颈项的弧度……有一次,一个背影酷似林凡的女生从他旁边经过,那束起的马尾辫猛地一晃,陈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巨大的冲击让他眼前一黑,手一抖,餐盘里滚烫的紫菜蛋花汤哗啦一声,全泼在了自己脚背上。皮肤瞬间灼痛红肿起来,他却浑然未觉,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那个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室友强子看不过眼,硬把他拖去校外的大排档灌酒。油腻的塑料桌布上堆满了空酒瓶和残羹冷炙。陈暮缩在角落的阴影里,眼神空洞,机械地灌着冰凉的啤酒。邻桌几个男生喝得面红耳赤,声音大得刺耳,谈论着家乡的旧事。一句哎,你们知道吗市一中那个校花,叫林凡的,真牛逼啊,考上XX大学了,985啊!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陈暮最后的防线。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空洞和尖锐的痛楚同时攫住了他。在强子惊愕的目光中,在邻桌嘈杂的议论声中,陈暮猛地抓起桌上一个还剩下半瓶啤酒的绿色玻璃瓶,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的额头狠狠砸了下去!
砰——哗啦!
玻璃瓶在头顶爆裂开来的巨响震耳欲聋,冰凉的酒液混合着温热的鲜血,瞬间糊满了他的脸,顺着额角、眉骨、鼻梁汹涌地往下淌。剧痛迟了一秒才尖锐地刺入神经,却奇异地带来一种毁灭般的解脱感。在周围食客惊恐的尖叫和强子手忙脚乱的呼喊声中,在一片狼藉和刺鼻的酒气血腥味里,陈暮像个溺水的疯子,颤抖着、摸索着从沾满血污的裤兜里掏出屏幕碎裂的手机。他甚至看不清按键,完全是凭借着烙印在肌肉里的记忆,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却早已成为禁忌的号码。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音后,电话接通了。
喂林凡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电波传来,带着轻微的失真和电流的沙沙声,像从另一个星球飘来,遥远而疏离。
仅仅这一个字,像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陈暮积蓄了多年的痛苦、悔恨、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伴随着额头上流下的温热液体(分不清是血还是泪),汹涌而出。他握着破碎的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在周围混乱的噪音背景中,发出受伤野兽般绝望的呜咽:我错了……林凡……对不起……我错了……
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林凡……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他像个迷路多年、终于找到归途却已物是人非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死寂。那沉默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陈暮残存的希望。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久到他以为信号已经中断,林凡压抑着、带着浓重鼻音和哽咽的声音才再次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陈暮……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控制着什么,……我有男朋友了。
嘟…嘟…嘟…
忙音响起,冰冷而机械。陈暮举着手机,维持着接听的姿势,脸上的血和泪混合着啤酒沫,黏腻肮脏。他眼神彻底空了,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木偶。几秒后,他猛地将那个还在滴着血和酒液的手机,狠狠地、决绝地扔进了桌上一杯满溢着白色泡沫的扎啤杯里!
咕噜噜……
手机沉入金黄色的酒液,气泡疯狂地涌上来,像一场无声的葬礼,祭奠着他无处安放、早已腐烂的青春。
从那天起,陈暮彻底沉入了酒精和台球厅浑浊的深渊。他成了学校后街那家黑八台球厅的常客,烟灰缸永远堆满烟蒂,劣质白酒的气味几乎腌透了他的皮肤。他用一把生锈的小刀,在自己的球杆尾端,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刻下一个凡字。木屑簌簌落下,刻痕深得能嵌进指甲,木质的纹理里浸染了经年累月的烟油,变得污浊不堪。有次和一个社会上的混混赌球,打关键的黑八决胜局。他俯身瞄准,指尖因紧张和酒精而微微颤抖。就在他准备出杆的瞬间,一个穿着宽松白T恤、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从他身后走过。发尾带着一股清爽的风,不经意地扫过他握着球杆的手背。
一股清冽的、带着薄荷凉意的洗发水味道,毫无防备地钻入他的鼻腔!
这味道像一道闪电,精准地劈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他浑身剧震,手不受控制地一抖,球杆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白球偏离了预想的轨道,软绵绵地撞在库边上,彻底断送了赢球的可能。
操!你他妈会不会打对手骂骂咧咧。
陈暮却置若罔闻,猛地直起身,目光死死锁住那个正要走出台球厅的白T恤身影。女生似乎察觉到背后灼热的目光,疑惑地转过身。逆着门口的光线,她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情,两颗小巧的虎牙在她微笑时若隐若现。
就是这虎牙!陈暮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初三那个闷热的午后,林凡偷偷从他书包里摸出一颗葡萄味的阿尔卑斯,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得意地冲他笑。晶莹的糖渣,就那么俏皮地粘在她那颗小小的虎牙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当天晚上,在廉价旅馆弥漫着消毒水和霉味的房间里,女生热情地靠近他。就在她的手带着试探的意味,滑过他手臂上那个狰狞的、凸起的烟疤时,陈暮的身体却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她,声音沙哑得厉害:停!
旅馆昏暗暧昧的灯光下,女生错愕地看着他,有些委屈地抿了抿嘴。陈暮的目光却死死盯着她修剪得圆润、涂着透明亮油的指甲——太精致了,太干净了。不像林凡,她总是习惯把指甲剪得短短的,露出下面健康的、粉粉的甲床,像十片小小的、柔嫩的花瓣。
**六、摆烂的十七岁与循环的诅咒**
小雨闯入陈暮的生活时,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执拗。她拉着他逛学校后门那家拥挤杂乱的文具店,拿起一支草莓味的粉色荧光笔,不由分说就往他手背上画了一道,你看!像不像新鲜的草莓酱
那抹刺眼的粉色在皮肤上晕开,瞬间刺痛了陈暮的神经——林凡当年总用这种带着甜腻香气的荧光笔,在他枯燥的数学课本空白处,画上一只只神态各异、憨态可掬的小乌龟。那些色彩鲜艳的涂鸦,曾是他灰暗课堂里唯一的光亮。
他们在学校后面那片破败出租屋里简陋的单人床上第一次睡在一起。窗外是城中村嘈杂混乱的市声。小雨的手带着年轻女孩的温热和柔软,带着好奇和探索,轻轻抚过他后背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烟疤、刀痕、打架留下的淤青。她的指尖带着怜惜,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印记。然而,在这本该亲密的肌肤相亲时刻,陈暮脑子里轰鸣的,却是林凡当年站在教室门口,被阳光勾勒出纤细轮廓,认真拒绝他时说的话:等我们考上同一所高中再说。
她的眼神清澈,带着少女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十八岁生日那天,小雨系着印有小碎花的围裙,在狭小出租屋油腻的灶台前忙碌着。锅里翻滚着面条,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背影。陈暮靠在门框上,看着这个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孩,看着窗外沉沉的暮色,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包裹了他。或许,这样平凡的日子,这样温暖的陪伴,就是他能抓住的全部了他疲惫地想。当小雨带着一身烟火气,像只满足的小猫趴在他胸口,脸颊贴着他温热的心跳,用梦呓般轻柔又充满憧憬的声音说:陈暮,我们以后……结婚吧
这句饱含未来期许的话,却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陈暮记忆深处最隐秘的锁!
林凡当年站在期中考试后空旷的操场上,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旋儿。她低着头,脚尖碾着一颗小石子,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羽毛,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他心跳停止的力量:陈暮,要是下次月考……你能进前五十……
那时,她抬起眼看他,那双眼睛清澈明亮,里面盛满了全宇宙的星光,璀璨得让他不敢直视。
砰!
陈暮像是被那记忆中的星光烫到,猛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把推开了趴在他胸口的小雨!动作之猛,让毫无防备的小雨直接摔下了狭窄的单人床,发出一声痛呼。
分手那天,小雨脸上没有任何歇斯底里,只有一种彻底心死的平静。她把那条他送的、细细的银链子塞回他手里。链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篆刻着暮字的银质吊坠,在出租屋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微光。陈暮,小雨看着他,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你心里住了个死人。一个你永远也追不上、忘不掉、只能靠折磨自己和我们这些活人来祭奠的死人。
她说完,利落地转身,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走了出去。帆布鞋踩过门口坑洼处积着污水的泥泞,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那倔强而决绝的背影,那踩过水洼的姿态,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暮的心上——像极了当年那个在毕业季,穿着白衬衫,头也不回跑开的林凡。命运的轨迹,像一个恶毒的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陈暮再次沉沦。他成了黑八台球厅里真正的常驻嘉宾,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他甚至带来了一副骰盅,赌注简单粗暴——输的人,灌一杯辛辣呛喉的高度白酒。一个叫小晴的、怯生生的低年级学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看他打球。她弯腰去捡滚落到桌底的台球时,身体弯折成一个柔韧的弧度,后颈白皙的皮肤和那微微凸起的颈椎线条,在台球厅迷离的灯光下,像一道优美的弧线。这个角度……这个弧度……陈暮握着球杆的手指蓦地收紧——像极了当年全校做广播体操时,林凡站在他前排,伸展运动时微微前倾、露出的那一截白皙修长的后颈!他仿佛又听到了广播里那千篇一律的、带着电流声的口令。
这个发现像毒瘾发作。认识的第三天,在廉价旅馆同样弥漫着霉味和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小晴带着初次的羞涩和紧张,笨拙地回应着他。她的皮肤光滑细腻,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然而,当第一缕晨光透过肮脏的窗帘缝隙照射进来,陈暮看着身边熟睡女孩那张年轻但陌生的脸,巨大的空虚和厌倦再次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沉默地起身,动作迅速而无声地收拾好自己少得可怜的行李。临出门前,目光扫过椅子上搭着的那件小晴昨晚刚帮他仔细洗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格子衬衫。他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拉开房门,将衬衫随意地扔进了走廊尽头那个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塑料桶里。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房间里女孩均匀的呼吸声,也隔绝了他又一次仓惶的逃离。
**七、婚纱店的惊雷**
十年光阴,足以磨平许多棱角,也足以在眼角刻下风霜的痕迹。二十七岁的陈暮站在市中心高档婚纱店那面巨大的落地镜前,身上穿着剪裁精良、价格不菲的黑色礼服。灯光柔和,将他打理得体的头发映出光泽。镜中的男人轮廓分明,眉宇间沉淀着成年人的沉稳,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和疏离。导购小姐殷勤地帮他调整着领结的位置,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甜腻的气息。
就在此刻,婚纱店昂贵音响系统流淌出的背景音乐,毫无预兆地切换到了《晴天》。那熟悉得刻入骨髓的前奏钢琴声骤然响起,几个音符敲落的瞬间,陈暮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膝盖一软,几乎要当场跪下!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镜面稳住身体,指尖冰凉。镜中的男人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眼神里那点强装的镇定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时光遗忘的、十五岁少年般赤裸裸的惊惶和剧痛。十年了,听到那句刮风这天我试过握着你手,心口还是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痛得无法呼吸。
怎么了脸色突然这么难看未婚妻苏晴温柔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穿着一件优雅的米色连衣裙,带着得体的关切走过来,纤细的手指带着高级护手霜清雅的香气,自然地帮他整理着微微歪斜的领带结。她的动作娴熟体贴,指尖细腻柔软,带着精心保养的光泽。不像林凡,记忆里的林凡,在北方干燥寒冷的冬天,总用最便宜的蛤蜊油,装在小小的贝壳里,带着一股质朴的油脂味。她的手背常常会皲裂,留下细小的血口子。陈暮死死盯着镜子里两人并肩而立的倒影——苏晴温婉美丽,他西装笔挺,看起来是如此般配的一对璧人。可这一刻,他却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荒谬!他就要和这个温柔、得体、条件优越的女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开始一段世俗眼中正确的人生了。可为什么,心底那道名为林凡的陈年旧疤,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在此刻,清晰地感受到它在汩汩渗血那疼痛如此真实,提醒着他灵魂深处那个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
婚礼前三个月,变故陡生。苏晴顺利拿到了美国一所顶尖大学的博士后研究职位邀请函。她把那张印着烫金校徽的Offer轻轻放在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上,抬起头看他。午后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温柔地洒落在她精心打理的栗色卷发上,跳跃着细碎的金光。她坐在行李箱上,姿态放松,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陈暮,机会很难得。你……跟我一起走吗
去美国这个遥远的概念在陈暮混沌的脑子里只激起了极其微弱的涟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西裤布料,摸到了口袋里那张被岁月和无数次摩挲磨得边缘起毛、画面模糊不堪的照片。照片上林凡的脸早已褪色不清,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去美国他猛地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在简陋的出租屋床上,搂着小雨,对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也曾用那样一种充满幻想的语气说过:林凡,等我以后有钱了,一定带你去冰岛看极光!那地方,听说美得不像人间!
那时的他,连冰岛在欧洲还是北美都搞不清楚,却说得那么笃定,仿佛未来尽在掌握。
我……陈暮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不去。
这三个字吐出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
苏晴脸上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失望或愤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唇角缓缓弯起一个极淡、极通透的弧度,那笑容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她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动作轻柔而坚决地褪下了无名指上那枚闪烁着冷光的钻戒。戒指落在光洁的桌面上,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的一声脆响,像某种东西彻底断裂。
陈暮,她转过身,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却锐利地穿透了他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你其实并不爱我。你爱的,只是‘结婚’这个仪式本身。你需要这个仪式来证明自己终于像个‘正常人’了,终于可以摆脱过去了,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埋葬她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下意识按住口袋的手指上,可惜,你自己也知道,你埋不掉。
**八、极光下的灰烬**
收到那条短信时,陈暮正躺在修车厂冰冷的地沟里,给一辆破旧捷达更换机油。地沟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机油味和金属锈蚀的气息。油腻腻的工装裤紧贴着皮肤,沾满了黑乎乎的污渍。手机在裤兜里持续震动时,他皱着眉,以为是推销房产或贷款的骚扰电话,不耐烦地腾出一只沾满油污的手掏出来,随意地瞥了一眼屏幕。
只一眼。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那串数字!那串早已烂熟于心、却又被他刻意封存、以为此生再也不会亮起的号码!此刻,它清晰地、冰冷地、又带着致命诱惑地显示在手机屏幕上。
扳手从他骤然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脱,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又弹跳了几下,滚入黑暗的角落。陈暮却浑然不觉。他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维持着半躺的姿势,只有握着手机的手指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指尖的油污在屏幕上留下肮脏的指印。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颤抖的、沾满油污的手指,点开了紧随短信而来的那封邮件附件。
一张电子机票的图片赫然弹出。
目的地:冰岛。
日期:明天。
冰岛……极光……
这两个词像钥匙,猛地捅开了记忆深处最锈蚀的那把锁。他清晰地记起职高时某个逃课的下午,在烟雾缭绕、空气污浊的网吧里,他百无聊赖地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世界最美的风景。屏幕上跳出的图片中,有一张深深震撼了他——漫天绿色的光带,如同巨大而柔软的丝绸,在深邃的夜空中无声地狂舞、流淌,神秘、壮丽、美得不似人间。他当时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林凡要是穿上这样颜色的裙子,一定……一定好看得让人心碎。
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修车厂,在同事们惊愕的目光中,像一道黑色的旋风刮过。回到家,他发疯般地翻箱倒柜,终于在箱底最深处,触碰到了一片硬硬的纸片。他颤抖着将它抽出来——是那张毕业照的残片。照片上林凡的脸,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泛黄褪色,五官轮廓模糊得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他用沾着油污的手指,一遍遍、徒劳地抚摸着她眉眼的位置。指尖传来的只有纸张粗糙的纹理。一种巨大的、迟来的恐慌攫住了他——原来这些年,他早已记不清林凡确切的模样了!那些被他追逐的眉眼、泪痣、梨涡、红绳……都不过是被时光层层美化和扭曲后,投射在他内心深渊上的、一个虚幻而完美的影子。他追逐的,从来不是真实的林凡,而是他自己亲手塑造、供奉在记忆神坛上的一个名为遗憾的幻影。
长途飞机在万米高空平稳地穿行,舷窗外是无边无际、翻涌不息的云海,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机舱内引擎发出单调的轰鸣。极度的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冲击终于压垮了陈暮紧绷的神经,他蜷缩在狭窄的经济舱座椅里,沉沉睡去。梦里,时光倒流,回到了2008年那个永远弥漫着槐花甜香的夏天。林凡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裙,蹲在老槐树盘虬的树根旁,正专注地喂着一只瘦小的流浪猫。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而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手里紧紧捧着一杯用三层纸巾裹住的、滚烫的豆浆,像个虔诚的信徒。阳光慷慨地将他们两人的影子,在青灰色的水泥地上拉得很长、很长……那两道影子,近在咫尺,却固执地平行延伸,像两条被命运无情划定的、永远无法交汇的轨道。
冰岛的夜晚,寒冷刺骨,空气凛冽得像冰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腑被冻伤的错觉。陈暮裹着厚重的羽绒服,站在空旷的极光观测站边缘。脚下是厚厚的、踩上去咯吱作响的积雪,四野是望不到边际的、覆盖着白雪的黑色荒原。头顶,深邃无垠的墨蓝天幕上,巨大的绿色光带如同被无形之手挥动的神之绸缎,无声无息地、磅礴壮丽地流淌、旋转、变幻。身边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发出此起彼伏、各种语言的惊叹和赞美,快门声不绝于耳。这足以震撼灵魂的自然奇观,落在陈暮空洞的眼底,却激不起一丝波澜。极地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他的脸颊,他只觉得冷,冷到了骨头缝里。林凡当年在教室里搓着冻红的手,呵着白气抱怨的话,此刻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我不喜欢冷的地方,冻死了!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幽蓝的光在极夜的黑暗里格外刺眼。一条新的短信,来自那个刚刚将他召唤至此的号码:
【陈暮,我骗你的。极光太冷了。我在市一中学门口的槐树底下,你要是十五岁,会来接我吗——林凡】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暮早已麻木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像濒死的溺水者渴望空气。就在他抬头的瞬间,仿佛是他的绝望引发了天象的异变,天幕上原本流淌的、柔和的绿色光带,骤然间剧烈地扭曲、翻涌,如同被泼入了滚烫的鲜血,迅速浸染成一片令人心悸的、不祥的、铺天盖地的血红!那诡异的红光笼罩四野,像极了当年林凡那条白裙上,被他眉骨滴落的鲜血染出的、那朵绝望的红梅!
呜——呜——
远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听,古老教堂沉郁的钟声穿透凛冽的寒风,一声声,缓慢而沉重地敲响,如同为逝去的一切送葬。
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被彻底抽空。陈暮双膝一软,像一袋被丢弃的沉重沙包,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厚厚的积雪瞬间陷了下去。他佝偻着背,双手深深插进刺骨的雪中,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先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伤野兽的低嚎,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随即,那呜咽声再也无法遏制,如同积蓄了千年、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化作了撕心裂肺、响彻旷野的嚎啕大哭!哭声在死寂的冰原上回荡,被凛冽的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就在脸上冻成了冰凌。
十年了。整整十年荒唐、沉沦、追逐与逃离的岁月。直到这一刻,跪在这片象征着永恒与终结的极寒之地,被这铺天盖地的血色极光笼罩,他才终于醍醐灌顶般彻悟——原来他们之间那些致命的错过,从来不是什么命运无情的捉弄。那全是他年少时,那颗被愚蠢的自尊和自以为是的牺牲所蒙蔽的心,亲手铸就的苦果!那些被他冠以为你好之名的伤害——中考前的决绝推开、毕业时的残忍告别、以及之后所有荒唐的模仿与逃离——每一桩,每一件,都根本不是救赎,而是深深插进两人心脏最柔软处的、淬了剧毒的尖刀!这刀,拔出来会血流成河,痛不欲生;不拔,留在心上,只会让伤口在黑暗里无声无息地溃烂、发臭,最终吞噬掉所有鲜活的可能。
头顶那诡异的、血红色的光带如同燃烧殆尽般,渐渐褪去了那惊心动魄的色彩,最终消散在深紫色的天幕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冰原重归死寂,只有风声在空旷中呜咽。
陈暮颤抖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那张早已被体温和无数次摩挲磨烂的毕业照残片。照片上林凡模糊的脸在冰冷的空气里显得更加遥远而不真实。他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仿佛要将这虚幻的影子也彻底刻进骨髓。然后,他俯下身,用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在厚厚的、纯净的雪地上挖开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承载了十年荒唐与心碎的残片放了进去,再用冰冷的雪将它仔细掩埋。细小的雪花从漆黑的夜空中飘落,一片、两片……温柔地覆盖在掩埋照片的那片雪地上,像给一个沉睡的旧梦,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殓衣。
他艰难地站起身,膝盖冻得僵硬麻木。最后望了一眼那埋葬了照片的小小雪堆,他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跄地朝着观测站微弱的灯光走去。身后,在广袤无垠的冰原上,他留下的那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呼啸而过的、永不停歇的极地风雪,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抹平。
干干净净,了无痕迹。
仿佛他从未来过。
也仿佛,那纠缠了十年的爱恨痴狂,从未发生。
也许,这就是命运能给予他们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慈悲。他不必再像个可悲的拾荒者,在茫茫人海中徒劳地追逐一个虚幻的影子;而她,也不必再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在旧日的阴影里艰难前行。爱而不得,求而不能,或许本就是他们之间,最深刻、最无奈,也最永恒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