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姐姐坐上了狗娃子的车。我摸着口袋里那一万块钱,心里笑了。
镇上的人都叫我贼娃子。因为我偷过同学的圆规,偷过学校的学费,还偷过王大爷的牛,我总共坐了十二次牢。
这一次,我把母亲和姐姐介绍给了人贩子狗娃子。
1
看着我妈和我姐上了狗娃子的车,我心里非常轻松和愉快。
我伸手摸摸袋子里的钱,一万块,真他妈爽。
真没有想到,介绍人去打工,可以挣这么多钱。一个人5000元,两个人一万。
更让我高兴的是,总算把压在我身上20多年的两座大山,给弄走了。
心里轻松,走路都轻快。
我直接来到了镇里最豪华的小饭馆——高山大酒店。
写着‘高山大酒店’几个字的招牌已经很旧很旧了,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有点讽刺的味道。
老板,来份回锅肉!我的声音响亮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高老头在柜台后面抬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又凑近那几个吃饭的,压低了声音,但我听得清清楚楚:贼娃子来了!都看好自己的东西!
贼娃子这三个字,就像一个炸雷,把几个吃饭的人轰得有些紧张。
角落里的那几个人不自觉地捂了一下口袋。
是啊,镇上的人,背地里都这么叫我,叫了十年了。
十年前,我上初中的时候。
一天,我看到同桌桌子上有个新圆规,亮闪闪的,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勾走了。
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好东西,又精致又漂亮。
放学铃一响,我几乎是跑回家的,我也想拥有一个。
妈,我想买个圆规。我站在灶台边怯生生地说。
妈头也没抬,钱哪来的钱你姐的学费、生活费不要钱啊
她不耐烦地挥着铲子,几点热水溅到我胳膊上,火辣辣地疼。
圆规你爸我大字不识几个,也没用过那金贵玩意儿!别想着要钱买吃的!
我知道我要不到钱。从小就是这样。
我们家是一个重女轻男的家。
我妈常说,女儿是招商银行,长大了,彩礼钱可以挣几十万,所以要养好点,要多投入点。
儿子是建设银行,只有投入,没有收入,所以要穷养。
我上课要用……我小声嘟囔着。
啪!我妈狠狠给了我一个耳光。
滚一边去!看着你就烦!我捂着生疼的脸,跌跌撞撞跑回那间堆满破烂的小屋,眼泪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第二天,课间休息,同桌出去了,我就把圆规悄悄放进我书包最里面了。
直到放学,我的心跳都得很厉害,手心全是汗。
幸好,没人发现。
回到家,我把它塞进了床头墙缝最黑最深的那个洞里。
2
罗二娃,高老头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带着明显的瞧不起,回锅肉有钱没别又想赊账!
有!我猛地回过神。
啪地一声,我把一张崭新的一百元大钞拍在桌子上,声音特别响。
够不够我声音提高了问。
高老头脸抽动了一下,眼神在那张钱和我脸上扫了几个来回,终于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好,好,马上来!
罗二娃,角落里一个声音响起来,带着试探,从山上(指监狱)出来几天了
我抬眼一看,是姜末,初中同桌,以前还抄过我作业,那个圆规就是他的。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过脸,不想多说。
判了三年吧偷牛那次。姜末好像没看出我不想理他,自己接着说下去,声音不大。
但每个人都听得清,啧,王大爷那事儿……活活气死了,真可怜。镇上谁不知道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我头上。
是啊,三年前,我偷了隔壁家王大爷的牛,卖了5000元。
王大爷气出毛病,死了。
我被判刑了。累犯。三年。
现在我出来了,可出来这两个字,在这镇上,本身就带着洗不掉的耻辱。
其实,走上这条贼路,是从我十二岁那年开始的。
那年夏天,非常的热,知了叫得人心慌意乱。
我以全镇第一,语文数学198分的好成绩,考上了省重点中学。
学校还破天荒地奖励了两百块。
那几天,我走路都发飘,梦里全是省城明亮的教室、崭新的图书馆,还有那遥远的、闪闪发光的大学门。
我甚至偷偷查过地图,一遍遍想着怎么去外面的世界。
我整天都在思考,到省重点中学后如何努力学习,如何考上大学,如何成为有作为的人。
可惜,没几天,一个暴风雨的夜晚晚饭时。
我爸突然说:省城他吸了一口叶子烟,男娃读那么多书干啥横竖都是泥腿子!钱
他停了停,给你姐留着。她考上大学回来,如果是大专,回来彩礼少说三十万起步;本科,五十万懂不懂能盖房,能买车!
我爸的眼睛里闪出贪婪的光,你就在镇上读,认几个字够用了。
听到这话,饭桌对面,我姐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那笑声至今都令我心寒。
我如五雷轰顶,一下子全懵了。
我猛地低下头,死死盯着碗里发黄的酸菜,眼泪掉进碗里。
那晚,我躲在被子里,咬着胳膊哭,眼泪湿透了枕头,也浇灭了我那点刚燃起的、小小的希望。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下午,爸又吼着让我去后山割猪草。
我跑到山上,躲进山洞里睡了一觉。
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钻出来。
我悄悄溜回家,家里没人。
我在爸妈睡的那张破木床下寻觅;
在墙角咸菜的坛子后面摸;
终于在一个塞满破布的瓦罐里;
摸到了那卷熟悉的、硬硬的纸钞——我的两百块奖学金。
我拿着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
二十里山路,我光着脚,跑得头昏眼花,终于在天快黑时赶到了邻镇的汽车站。
县城,我从没见过那么热闹的地方。
闪亮的街灯、轰轰响的汽车、穿得时髦的人……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街上瞎逛,又新奇又害怕。
天彻底黑了,我又饿又冷。
我就在车站里睡,那时不知道住旅馆。
第二天天没亮,我就被粗暴地推醒,两个穿制服的人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了派出所。
3
我爸很快就来了。
派出所灯光昏暗,他铁青着脸,眼睛里的怒火像要喷出来。
没问一句话,啪啪两个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打得我眼冒金星。
回到家,真正的噩梦才开始。
我妈递过来一根青竹棍。
我爸抡圆了胳膊,竹棍带着响声抽在我背上、腿上、屁股上。
我满地打滚,哭喊求饶,换来的只是更狠的抽打。
竹棍打断了,父亲又换一根继续打。
直到打得我没了气息。
我在那间小屋里躺了半个月,发高烧,伤口贯脓烂了,好几次感觉要死了。
偶尔能听到我妈的咒骂:打死才好,省心,赔钱货。
我姐偶尔经过门口,脚步声轻快,带着幸灾乐祸的哼唱。
那半个月,我第一次清楚地尝到恨的滋味。
我想到了报复。
可怎么报复呢
当然是让他们越没面子越好,让他们越痛苦越好。
我开始在学校里偷,只要看见同学有新奇的东西,我都偷。
偷了之后,我还有意留下线索,让老师找到,然后就是一顿批评,然后就是叫家长。
每当看见我爸或我妈被老师叫去,我心里就非常得意。
这是我要的结果。
当然,每次被老师叫去之后,我肯定又是被毒打一顿。
初三那年冬天,学校财务室那三叠厚厚的钞票,像魔鬼一样勾着我。
那时我早就被牢牢贴上了贼娃子的标签。
我偷了那三万块学费,然后,第一次进了少管所冰冷的大门。
一年后出来,整个世界都变了。
街上所有人看见我就躲。
父亲在街上开了一个茶馆,知道我刑满回来,茶客们都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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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没有考上大学,因为有个坐牢的弟弟,男朋友也没有耍到,当然彩礼钱也没有。
这应该就是我要的结果。
可我觉得这还不够。
没过几天,我就偷了王老头的牛。
第二次进去了。
出来后,我又偷了摩托车往派出所跑,正好逮个正着,又被判了9个月。
每一次进去,贼娃子的名号就被钉得更深更牢。
这已经是我第6次进去又出来了。
罗二娃,回锅肉!高老头把一盘油汪汪、堆着几片肥肉和蒜苗的菜重重放在我面前。
喝点白的
不喝。我拿起筷子,翻了翻厚厚的肥肉,没什么胃口。
你妈跟你姐,高老头眼神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真去外头打工了你那朋友……靠得住
我胡乱点点头,当然可靠,一线城市,找大钱。
狗娃子,大名李勇。在山上(监狱)认识的。
那时候我刚进去,又瘦又小,总被同监舍几个大个子欺负,逼着洗臭袜子,干苦活是常事。
只有李勇,他是因为打架把人打重伤进去的,是号子里的刺头,没人敢惹。
不知为啥,他对我还算好,每次在他们整我的时候都出手帮我。
后来,我心甘情愿给他跑腿,发誓出去后跟他混。
我俩一起放出来的。
4
刚出来那会儿,我真想过要重新做人。
况且在牢里这两年,我咬着牙学了两门手艺:一门缝纫机维修,一门就是踩缝纫机了。
监狱里开展了招聘进高墙活动,我被一服装厂招聘了。
我有新生的资本了,不过还得等两个月,9月1日才上班。
可回到家,全家人都不理我,当我不存在。
我爸、我妈、姐姐,没人叫我吃,没人叫我睡。
我跑去做死人酒的地方守夜混了两天。
我又去政府寻求帮助,可我有爹有妈,有手有脚,不符合条件。
恨。又在我心里复燃。
因为这恨,我已经进去六次了。
我答应了管教干部出来好好干,养活自己没问题。
是李勇改变了我新生的路线。
他找到我,咧着嘴:二娃,想不想干票大的来钱快得很!
他神秘兮兮地凑近,简单!就打听打听,看谁家老娘们、小姑娘想出去打工挣钱的,介绍给我,一个,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岔开晃了晃。
五千!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像天上掉馅饼,砸得我晕头转向。
几乎没怎么犹豫,我就点了头。
我硬着头皮回到家。
爸妈正在议论姐姐如何找工作的事。
姐姐在镇上进了几天工厂,挣不了钱。
我妈一直念,说谁谁家闺女在南方厂里,一年寄回来好几万。
姐姐自己也心浮气躁,天天嚷着要出去闯。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我轻描淡写地对我爸我妈说,有个朋友李勇,路子广,在南方大厂有熟人,正招女工,工资高。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他们,眼睛一下子亮了,那是我从没见过的、带着贪婪和期盼的光。
很快,李勇来了,油嘴滑舌,拍着胸脯保证包吃包住,月入一万起步,年底还有奖金。
我爸我妈被他忽悠得晕头转向,姐更是等不及了。
临走那天,我妈甚至破天荒地塞给我一个煮鸡蛋,叮嘱我在家听话。
我爸也动了心,搓着手问李勇:你看……男工还要不我这把子力气……
李勇敷衍地笑着:叔,暂时只招女工,等有男工名额,我第一个通知你!
我吃着回锅肉,心里美滋滋的。
可镇上这破地方,待着就是活受罪。
现在我有钱,去城里,找个地方玩玩,享受一下人生才对。
我扒拉完最后几口饭,丢下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高山大酒店。
县城不大,但是一万块钱,在这片欲望的泥坑里,消失得比山里的雾气还快。
才几天,口袋就空了。
我试着给李勇打电话,想再介绍点生意,可电话一直打不通。
钱没了,城里在山上认识的兄弟也散了。
我又灰溜溜地回到了镇上。
父亲的茶馆虽然没有什么生意,但照常开着,在镇子东头那排快倒的土坯房里。
几张油腻的麻将桌空着,父亲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由于前几天才跟母亲和姐姐介绍了工作,他还动了动,表示看见我了。
我还得等到9月1日。
我就在茶馆里呆着。他吃饭,我就去厨房盛一碗,蹲在门槛上吃。
他不吃,我就饿着。
整整半个月,我们之间没说过更多的话。
终于,这天下午,茶馆里难得有两个老头在慢吞吞地下棋。
父亲呆坐在柜台后,眼睛望着门外。
他忽然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罗二娃……你妈,你姐……电话……打不通……你……你联系一下
5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盯着墙角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
老子问你话。他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压不住的怒火。
我依旧沉默,这彻底的漠视彻底点燃了他的暴怒。
你个没用的贼娃子,冤孽!你妈你姐,老子听说是人贩子弄走了!他猛地站起来,抄起屁股下那张沉重的木凳,用尽全力朝我砸了过来。
凳子带着风声向我飞来。
我想躲,刚站起身,沉重的木凳就狠狠砸在我的左边太阳穴上。
咚!一声闷响。
我眼前一黑,无数金星乱冒。
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太阳穴、眉毛、脸颊飞快地往下淌,糊住了我的眼睛。
血,黏糊糊的,热乎乎的。
我抬起头,死死地瞪着父亲,他看我的眼神,和看一条野狗,没什么两样。
你……你只晓得犯罪,做贼,坐牢,丢尽老子的脸。如果她们被人贩子卖了,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他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乱飞,扶不上墙的废物!
我没有说话。
只是捂着血流不止的头,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出了这个叫家的魔窟。
身后,是父亲粗重的喘息和下棋老头低低的叹气声。
没地方去。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来到了镇政府那扇铁门旁边。
靠着水泥门柱,慢慢滑坐到地上。
血还在流,头一阵阵发晕。
路过的人都远远躲开,指指点点,眼神里是熟悉的厌恶和害怕。
一天,两天……没人问一句,没人管一下。晚上,我就在门边睡。
我就是要这样丢他们的脸。
第三天傍晚,我彻底瘫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脑子迷糊了,感觉自己快要饿死了。
……这罗二娃……怕是真要死在这门口了……隐约听到门卫室里有人说话。
……造孽……他父亲是真狠心……
……通知罗富顺了怎么说
……呸!那老东西,说死了干净!让政府看着办!
后来,有人把我架起来,一碗温热的、带糊味的稀粥灌进我嘴里。
再后来,我被安置在了镇政府大院后面,一间废弃的、原来堆杂物的破瓦房里。
屋顶漏风,墙壁透光,地面坑坑洼洼,这就是我的新家。
镇政府的人皱着眉,丢给我一把秃了毛的竹扫帚:罗二娃,以后扫镇西头到河沿那两条街,一个月……四百块。
语气里没有一点温度,只有打发麻烦的敷衍。
6
我接过了扫帚。扫大街贼娃子扫大街
真够讽刺的。不过,我不会干的。
我宁愿捡垃圾也好。
我就是要让罗福顺脸上无光。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他罗福顺的儿子,就是这样一个烂在泥里的废物。
这就是我的报复。
捡垃圾最好,最折磨人。
可是,现实比想的更可怕。
镇上的人防我如防瘟疫。
小卖部的老板娘看见我,会立刻提高警惕,守好柜台。
连小孩都知道我是贼娃子,怕我偷了他的棒棒糖。
没人跟我说话,没人正眼看我。
整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
我孤单得像在坟地里。
这样不行。好像对罗福顺没什么影响。
于是我决定偷他——罗福顺的茶馆。
罗福顺的茶馆,第三次刑满之时,我也曾有过一点小小的幻想,想安分守己,帮着我爸打理那个破茶馆,过点人模人样的日子。
结果呢只待了两天。
那天茶馆里凑了一桌牌,三缺一,爸自己坐了上去。
我站在他身后看,对面的牌友是我小学同学。
我一边跟同学闲聊,一边看他打牌。
他手气臭,输得脸越来越黑。
最后一把,他打错一张关键牌,彻底输光了兜里最后几个钱。
他猛地站起来,转身就抓起炉子上那把烧开的铝壶,劈头盖脸朝我泼了过来。
钻心的疼让我惨叫出声。
那一次,我几乎是爬着逃出了那个地方。
我知道,这个家,永远不会有我的位置。
这天夜里,我熟门熟路地撬开那扇早就烂了的后窗,翻了进去。
我屏住呼吸,凭着记忆,摸向父亲睡觉那间屋里的破柜子。
黑暗中,我的手在柜子里摸,摸到一堆破布,再往里……
这是父亲藏钱的地方。
我的心狂跳起来,正要打开……
谁罗福顺抄起顶门棍怒视着我。
是你,贼娃子,狗改不了吃屎。
只见罗福顺举起棍子,用尽全身力气向我劈了过来。
咔嚓!
一声脆响在夜里爆开。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我连叫都叫不出来,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再醒过来时,我躺在县医院的骨科病房里。
右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半空。
钻心的疼一阵阵袭来,每呼吸一下都扯着断骨的地方。
穿着制服的警察面无表情地做着记录。
我听到罗福顺跟警察说:……同志,该怎么判就怎么判,这畜生,屡教不改,就当没生过。死了最好。
7
惯犯。偷东西没偷成。
伤害……哦,不,是被我爸正当防卫把腿打断了。
按照判决,我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监狱。
这是第七次了。
奇怪的是,当那熟悉的高墙电网、灰扑扑的牢房走廊出现在眼前时,我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反而轰地一声,松了。
一种近乎扭曲的安全感漫上来。
这里没有罗福顺的棍棒和辱骂,没有镇上人防贼的目光,没有恶臭破瓦房。
这里,一天三顿饭,准时准点,饿不死。
管教干部老赵又会定期找我谈话,语气虽然严厉,但至少听起来不恶心。
同牢房的犯人,虽然各有各的坏,但至少表面上,还能聊几句闲话。
在这里,只是一个编号,一个接受改造的对象。
这种被围墙电网框住的日子,竟然让我感到一点病态的平静。
尤其是过年,非常热闹,还吃得更好。
我甚至开始盼着每一个过年的时候都来。
外面万家灯火,全家团圆,鞭炮声隐隐传来。
而高墙里面,那年夜饭,竟成了我灰暗人生里唯一能摸到点幸福的时刻。
我甚至开始有意识地配合这种循环——
在外面挣扎到山穷水尽、寒冬腊月时,总会忍不住犯点事;
然后如愿以偿地被送回这里,过个不用担心饥饿,不用面对罗福顺的安稳年关。
一年又一年。
转眼,我已经是第十二次进去了。
期间,管教干警无数次通过各种,他们认为有利于我改造好的方法,希望我改造好。
尤其是那个赵警官。
期间,政府也受监狱邀请派人来到监狱帮助我,希望我改造好。
然而,我心里只有一句话——想改造好我,我偏不。
最后这次,我为了进去。
于是偷了一辆自行车跑到派出所自首。
但也不知怎的,这次,我感觉刑期好像特别长。
管教对我的教育好像特别用心用情。
我都多次感动泪崩了。
好不容易,年过完了,夏天来了,我刑满了。
刚回到镇上,我就感到空气里好像有种不同寻常的压抑。
人们看我的眼神,除了惯常的看不起和警惕,似乎还多了点……说不清的复杂。
可怜感叹
我低着头,拖着瘸腿,去派出所报道。
罗二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很急。
我回头,是住在镇东尾的姜末的父亲。
他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少有的焦急和同情。
你可算……可算出来了。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快,快去看看你父亲,罗福顺,他……他不行了。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罗福顺不行了
我大概愣了五秒钟,他死他的,关我屁事。
罗二娃,那是你亲生父亲哟,他……他脑中风,摔在茶馆里,都三天了。现在就剩一口气吊着。嘴里一直含含糊糊地念着啥……听着像……像‘二娃’……
二娃
我心里那片麻木,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他念我那个打断我的腿、骂我废物、恨不得我早死的罗福顺,快死的时候,念的是我
不可能!绝不可能!
这老东西又在耍什么花招想骗我回去想最后再羞辱我一次
还是……良心发现了这个想法荒谬得让我想大笑。
二十多年的恨意早就扎根了,钻进骨头里,哪是这一句含糊不清的话能动摇的
我粗暴地推开姜老头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差点把他摔倒。
我说了,不关我的事!
我转过身,拖着沉重的瘸腿,加快脚步,只想躲开这个荒谬的消息。
姜老头见我离开,追在身后:……作孽啊……二娃!他手里……手里攥着东西……死攥着不放啊……
攥着东西攥着什么金条存折
他这辈子最宝贝的不就是钱吗
可姜老头那绝望的眼神,让我怕了。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瘸腿,一步一步,向茶馆挪去。
茶馆那扇破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股死气。
我的心跳得厉害。
推开木门。光线昏暗。
屋子中间临时搭了一张板床。一个人形盖着一床又脏又黑的薄被子,静静地躺在上面,几乎看不出起伏。
是罗福顺。
他嘴微微张着,露出几颗黄牙,只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呼吸。
一个远房的老婶子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打盹,听到动静,迷迷糊糊抬起头,看到是我,脸上立刻布满了惊讶。
二……二娃你……你回来了
我没理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罗福顺那手吸引住了。
他的手里拽着东西。
我一步步挪到板床边,低头看着这个给了我生命、又亲手把我推进地狱的男人。
我慢慢地、非常艰难地弯下腰,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试着去掰开他那紧握的拳头。
他的手指冰冷,死死箍着掌心里的东西。
我用尽全力,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
8
掌心里露出的,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是一张照片。
一张小小的早就发黄的黑白1寸照片。
照片上,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男孩,咧着嘴笑,眼睛亮晶晶的。
那笑容,天真、无邪。
仔细看……是我。
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还不懂什么是贼娃子,还对父亲充满崇拜的……罗二娃。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住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子。
原来……他攥着的……是这个
原来……那个只会打骂、只会否定、恨不得我消失的父亲……
竟然还藏着这样一张照片
藏着连我自己都忘得一干二净的……笑容
我突然跪在地上,轻轻摸过照片上那个男孩灿烂的笑脸。
指尖碰到的,是岁月无情的侵蚀,更是……
我终于流泪了,为了这个男人,也为照片上那个早死在岁月里的男孩。
老婶子默默看着,眼睛里也涌上了泪,她悄悄地转过身,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罗福顺那微弱的气息,终于,在夕阳落下时,彻底停了。
他的表情很复杂,像是解脱,又像是遗憾。
我知道我爸还有一个遗憾,那就是他一直不知道我妈和我姐在哪里
当然,我也不知道。
我跪在床前,无声无息。
当我发现,他攥着的是我早忘了的童年笑容时,我才猛然醒悟。
这报复的火,烧毁的从来不只是别人,更是我自己。
爸没了,这个家,算是彻底消失了。
几天后,一个阴冷的早晨。
我穿着镇政府送的旧棉袄,扛着那把秃了毛的竹扫帚,默默地扫着镇东头通往河沿的街道。
呜……呜……一阵狗的哭声传来。
我顺着声音看过去,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黄狗。
它的右后腿弯成一个不自然的形状,显然是断了。
小家伙浑身脏兮兮的,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又害怕又无助地看着我。
那眼神,就像当年的我。
我停下脚步,拄着扫帚,看着它。
一人一狗,隔着几米远,在风里对望着。
别怕……。这声音让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多少年了,我早忘了怎么温柔地说话。
小狗好像感受到了暖意。很轻很轻地、试探性地舔了一下我伸出的手。
那一点温热湿润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一下子刺穿了我心里冰封的某个角落。
我把他带回了家。
又是几天后,我带着小狗一瘸一拐的来到姜老头的院子,他正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
看见我,眼睛里露出一点温和的笑。
我走到他面前,没多说话,只是小心地摸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几层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
我一层层地剥开报纸,动作慢而认真。
最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个早就锈迹斑斑、甚至有点变形的旧圆规。
这个圆规是我人生第一个洗不掉的污点。
我把圆规,轻轻放在姜老头粗糙的手心里。
姜伯,我平静地说,麻烦您……等姜末回来,把这个……还给他。
姜末去了很远的城市,只有过年过节偶尔回来看看亲戚。
姜老头嘴唇哆嗦着,最后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发出一个沉重的鼻音:……嗯!
我没再说什么,转过身,拖着那条依旧沉重的瘸腿,一步一步,往派出所走去。
我要报警,找回我妈和我姐。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背有点驼,有点歪,但方向非常清晰。
半年后,一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我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二娃,我是你妈。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原来,我妈和我姐被狗娃子他们卖到了一个偏远的地方。
我报警后,终于被警方历经千辛解救了出来。
妈……!
我都三十多年没叫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