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夜太子醉醺醺掀开我的盖头:孤只要你的家族势力。
我微笑替他挡下所有暗杀,助他从废柴登基为帝。
他治国无方时,我彻夜批奏折让王朝起死回生。
直到他搂着新欢说:皇后干政,打入冷宫。
我在冷宫收到他立新后的诏书,终于大彻大悟。
那夜我点燃火药假死脱身,江湖从此多了一位自在女侠。
新帝大婚日收到密报:冷宫尸骨无存,只余半片凤袍。
他疯了一样掘地三尺时,我正在江南画舫饮酒。
侍卫惊呼:陛下,那好像是先皇后!
他红着眼抓住我的手腕:跟朕回去,你还是皇后。
我笑着抽出先帝遗诏烧成灰烬:脏手,别碰我。
冰冷的雨水,带着初冬特有的刻薄,从冷宫破败的瓦檐缝隙里钻进来,砸在青砖地上,也砸在我单薄的肩头。每一次滴落,都像是一根淬了寒毒的针,刺穿着早已麻木的皮肉,直抵骨髓。我蜷在角落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辨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被,听着这永无止境的滴答声。
这声音,远比朝堂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唇枪舌剑更令人疲惫。
吱呀——
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裹挟着湿冷雨气的风猛地灌进来。一个佝偻的身影缩着脖子挤了进来,是老太监陈福。他枯瘦的手里捧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着一点浑浊的、勉强能称为粥的东西,上面浮着几片蔫黄的菜叶。
娘娘……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痰音,像破旧的风箱,好歹……好歹用一点吧,暖暖身子。
陈福是这冷宫里唯一还肯唤我一声娘娘的人。他浑浊的老眼里,藏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同情。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掠过那碗令人作呕的食物,落在陈福布满冻疮的手上。那双手曾经也干净白皙,在御前伺候时,想必也曾为帝王斟过琼浆玉液。如今,却和我一样,困在这方寸囚笼,被这无情的雨水和世态炎凉浸泡着。
搁那儿吧。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枯木。喉头滚动了一下,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又涌了上来,我强行压了下去。这身子,早就被经年的殚精竭虑和冷宫的磋磨掏空了底子。
陈福默默地把碗放在旁边一张三条腿、用半块砖头垫着的破桌上,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小的身躯蜷缩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叶。他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从怀里掏出一团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那碗粥旁边。
前头……今日大喜,他喘着,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窥探,陛下……册立新后……诏告天下了……
册立新后。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猛地扎进我早已冻结的心脏深处。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种彻骨的冰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麻木了。
大婚夜的红烛仿佛又在眼前跳跃。彼时,他还是个被所有人轻视、甚至自身都放弃挣扎的废柴太子萧彻。他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踉跄着闯进洞房,粗暴地掀开我的大红盖头。龙凤喜烛的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阴鸷和不得志的脸,那双醉眼朦胧地在我脸上扫过,没有丝毫新婚的喜悦,只有毫不掩饰的算计和冰冷。
沈知意他嗤笑一声,浓烈的酒气喷在我脸上,孤不在乎你是谁。孤要的,是你父亲沈太傅在清流中的威望,是你母族镇国公府在军中的根基。明白吗
那时的我,穿着沉重的凤冠霞帔,看着眼前这个名义上的夫君,脸上浮起的,是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顺从的微笑。我轻轻垂下眼睫,遮住眸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柔声道:妾身明白。愿倾沈氏之力,助殿下得偿所愿。
倾沈氏之力……呵。何止是沈氏之力
是无数次在御花园的假山石后,在赴宴归来的马车里,替他挡下那些淬毒的冷箭和致命的刺杀。利刃破空而来时,我将他扑倒,锋刃擦着我的鬓角划过,削落一缕青丝,温热黏腻的鲜血顺着我的额角流下,染红了半边脸颊。他惊魂未定地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有恐惧,有后怕,或许还有一丝……一闪而逝的触动而我,只是平静地用手帕按住伤口,低声说:殿下无事便好。
是他登基后,面对满目疮痍的国库、堆积如山的灾情奏报、虎视眈眈的藩王和贪腐成风的朝堂,束手无策,彻夜难眠,脾气暴躁地将奏折扫落一地。是我,在深夜的烛火下,独自坐在堆积如山的奏疏后,拿起他惯用的朱笔,一字一句地批阅。手腕酸痛得几乎握不住笔,眼睑沉重得随时会阖上,但我不能停。我知道,那些关乎黎民生死的决策,不能等。我模仿他的笔迹,写下赈灾的方略,调兵的指令,黜陟官员的决断。我见过多少次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才换来朝堂上那些臣子们惊异又敬畏的目光,换来史书上承平新政那寥寥几笔的赞誉
是我,在江南水患肆虐、流民百万、地方官隐瞒不报甚至中饱私囊之际,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以皇后凤印作保,强行开仓放粮,调动京畿驻军维持秩序,派遣心腹官员彻查贪腐。顶着后宫干政的骂名,顶着那些老臣在太极殿上声嘶力竭的牝鸡司晨的弹劾,硬生生将一场足以动摇国本的大祸消弭于无形。事成之日,他握着我的手,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低语道:知意,若无你,朕何以安天下
那时的泪光,是真的吗
还是如同此刻陈福带来的消息,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无比讽刺的告别演出
娘娘……陈福担忧的声音带着颤抖,将我从冰冷刺骨的回忆漩涡里拉回这同样冰冷的现实。他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忧虑,您……您可千万保重啊……
保重在这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掠过他焦虑的脸,投向那扇糊着破纸、被风雨拍打得簌簌作响的窗户。窗纸破了一个洞,像一只嘲弄的眼睛。一滴冰冷的雨水恰好穿过那个破洞,精准地砸在我的眉心。
冰凉刺骨。
这一滴雨,像是一道劈开混沌的惊雷,又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早已冻结的灵魂上。那些曾经被刻意忽视的细节,那些被夫妻一体、共渡难关的假象所掩盖的真相,如同被这雨水冲刷出来的淤泥,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猛地翻涌上来,清晰地摊开在眼前。
他看向新入宫的柳美人时,眼中那种毫不掩饰的、带着新鲜感的迷恋,那是我从未得到过的炽热。他对我日渐显露的治国才能,从最初的依赖,渐渐变成了难以言说的忌惮。御书房议事时,当我的见解无意中盖过了他的锋芒,他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阴鸷和不快,像毒蛇的信子,冰冷滑腻。还有,当他搂着柳美人纤细的腰肢,在御花园里赏花,远远看到我时,那瞬间僵硬的侧脸和刻意避开的目光……
原来,所谓的干政,不过是他早已准备好的、用来粉饰肮脏私心的华丽借口。是我沈知意,这块他踩在脚下、助他登上权力巅峰的垫脚石,如今硌了他的脚,碍了他与新欢的恩爱缠绵,所以必须被彻底清理掉,像扫走一堆碍眼的垃圾。
呵……一声极轻的、仿佛从碎裂的冰缝里挤出来的笑声,从我干裂的唇间逸出。
陈福被这突兀的笑声惊得一哆嗦,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尽褪,惊恐地看着我。
我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团油纸包上。我伸出手,手指冰冷而稳定,解开了那粗糙的麻绳,剥开了浸着湿气的油纸。
里面是一卷明黄色的绢帛。那颜色,刺得人眼睛生疼。
是诏书。废后诏书不,是册立新后的诏书。昭告天下,他萧彻,终于名正言顺地迎娶了他的心上人柳氏,那个娇柔如水、只懂得依偎在他怀里吟风弄月的女人。那绢帛的明黄,曾经是我凤袍的颜色,如今,却成了钉死我过往一切功绩与付出的耻辱柱。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绸缎,仿佛还能感受到御用织造坊里匠人手指的温度,感受到它曾披在我肩头时的分量和荣光。如今,它被随意地卷起,丢在这肮脏的冷宫,丢给我这个被遗弃的废后过目。
上面墨迹淋漓,字字句句,都在歌颂新后的温良淑德,都在宣告我沈知意的时代彻底终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眼睛,刺入我的脑海。
皇后沈氏,恃功而骄,妄议朝政,扰乱宫闱,不堪母仪天下之重……特废为庶人,幽居长门……
柳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可立为皇后……
恃功而骄妄议朝政
好一个颠倒黑白!好一个卸磨杀驴!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绞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它,用力撕扯。喉咙里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了上来。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喷溅而出,星星点点,落在面前冰冷的青砖地上,也溅落在那卷刺目的明黄诏书上。那鲜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凄厉、刺眼。
娘娘!陈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枯瘦的手颤抖着想要来扶我,却又不敢触碰。
我没有倒下。身体晃了晃,却硬生生挺住了。那口血喷出后,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灼痛感反而奇异地平息了。一股冰冷、清明、带着毁灭气息的力量,从那剧痛的核心升腾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过往的一切,那些所谓的深情厚谊、同舟共济、帝后和谐的画面,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琉璃,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然后彻底化为齑粉。眼前只剩下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真相:利用,榨取,然后无情地抛弃。
大彻大悟。
原来,心死透了,反而会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近乎冷酷的力量。
我抬起手,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里,缓慢而用力地擦去唇角的血迹。动作冷静得可怕。目光再次落在地上的诏书上,那沾染了我鲜血的明黄,此刻看来,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
陈福,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温和,在这死寂的冷宫里显得格外清晰,去把西北角,靠墙根那块松动的青砖……挖开。
陈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茫然,似乎完全跟不上这突如其来的指令。但他看着我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蕴含的某种决绝让他下意识地感到了恐惧。他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也没问,只是哆嗦着应了一声:……是,娘娘。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扑向那个阴暗的角落。
冷宫西北角,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墙根下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霉斑。陈福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着,抠挖着那块我指定的、边缘已经有些松动的青砖。泥土混着腐烂的苔藓被一点点扒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他的指甲缝很快被黑泥塞满,指尖磨破了皮,渗出血丝,但他不敢停。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静静地看着。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火焰在燃烧,驱散了所有的虚弱和寒意。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陈福粗重的喘息和挖土的声响。
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那块沉重的青砖被撬动了。陈福用尽力气,将它从坑里拖了出来,带出一股陈年的土腥气。砖下的坑洞里,赫然躺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
陈福喘着粗气,将那油布包拖了出来。油布表面沾满了污泥,但包裹得极紧,里面的东西似乎保存完好。
拿过来。我的声音依旧平静。
陈福捧着那沉甸甸的油布包,像捧着一个烫手的火炭,惶恐地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入手沉重。一层层剥开那浸透了岁月和泥土气息的油布。最后一层掀开,昏暗的光线下,露出了里面物体的真容。
一把剑。剑鞘古朴,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是那种最普通的、江湖人常用的鲨鱼皮鞘,颜色深暗,毫不起眼。但当我握住那冰凉的剑柄,缓缓将其抽出寸许时,一道幽冷的寒光瞬间映亮了这狭小、肮脏的空间,也映亮了我眼中沉寂已久的锋芒。
剑身如一泓秋水,光可鉴人,靠近剑格处,刻着两个细小的篆字——惊鸿。
惊鸿一瞥,亦是绝杀。
这把剑,是我少女时期最后的任性。彼时父亲尚在,他虽是太傅,却因祖上也曾是江湖豪侠,家中颇有些武学渊源。他拗不过我的央求,请了一位隐退的剑术名家教导我,又为我寻来了这把惊鸿。他说,女子习剑,不求伤人,但求自保,更求一份心性。后来,我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这把代表着自由和不羁的剑,连同那些江湖旧梦,便被我亲手封存在了沈家老宅最隐秘的角落。
在我被册立为皇后的前夜,不知是出于一种怎样微妙的预感,或许是内心深处对那座华丽牢笼本能的抗拒,我命最心腹的陪嫁侍女,偷偷将这把剑带入了皇宫。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无上荣光时,我独自一人,在深夜无人的后花园,将它深深地埋在了这座后来成为我囚笼的冷宫之下。
仿佛是冥冥中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一条通往悬崖峭壁、但至少由自己掌控生死的路。
如今,这条路,终于要用上了。
指尖抚过冰凉的剑身,那久违的、属于兵器的锐利触感,瞬间激活了沉睡在血液深处的某些东西。那些年在沈家庭院里挥洒的汗水,那些凌厉的剑招,那些关于江湖快意恩仇的遥远想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清晰地荡漾开来。
娘娘……这……陈福看着这把突然出现的利剑,惊骇得语无伦次,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他噗通又跪下了,娘娘!您……您万万不可想不开啊!留得青山在……
想不开我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手指轻弹了一下剑身,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不,陈福,本宫只是想开了。
我将剑归鞘,那寒光瞬间收敛,仿佛从未出现过。目光转向陈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去准备些东西。火油,越多越好,浇在殿内所有帷幔、木器上。还有……我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加快,清晰地交代着每一个细节,去找两样东西:硝石,硫磺。御花园假山后面,靠近废弃兽苑的那片乱石堆里,应该能找到散落的。小心些,别被人看见。
陈福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他明白了我要做什么。这是灭九族的大罪!他看着我,像看着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修罗。
娘娘!这……这是滔天大祸啊!您……
滔天大祸我轻笑一声,那笑声在这凄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比起被囚禁在这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腐烂掉,这祸,又算得了什么我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向他浑浊的眼底,陈福,你在这深宫熬了一辈子,熬得油尽灯枯,得到了什么是尊严是安稳还是……仅仅为了活着而活着像这样活着
陈福浑身剧震,佝偻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我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残忍地剖开了他早已麻木、试图遗忘的痛处。他浑浊的眼睛里,先是恐惧,然后是茫然,最后,一丝深埋已久的、被岁月和屈辱磨得几乎消失不见的悲愤和不甘,如同火星般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他死死地盯着地面,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污泥、骨节变形的手,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小了。终于,他猛地抬起头,那浑浊的眼底,竟燃起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老奴……明白了!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老奴……这就去办!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狠劲。
他不再看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像一只敏捷的老鼠,无声无息地溜出了破败的殿门,迅速消失在冷宫外更加浓重的黑暗和雨幕之中。
殿内恢复了死寂,只剩下雨滴单调的敲打声。我抱着冰冷的惊鸿剑,靠墙坐下,闭上眼睛。脑海中,清晰地勾勒着冷宫的地形图,回忆着那些年无意中翻阅过的关于前朝秘道、关于火药配比的零碎记载。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模仿夜枭的鸣叫——这是我和陈福约定的暗号。紧接着,是沉重物体被拖拽的细微摩擦声。
我睁开眼。陈福像个从水里捞出来的鬼影,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纸,正喘着粗气,将一个湿漉漉的大木桶和两个沉甸甸的麻布袋拖进殿内。浓烈的火油味和硫磺、硝石特有的刺鼻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殿内原本的霉腐味。
娘娘……都……都在这儿了……他瘫软在地上,剧烈地喘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很好。我站起身,走到木桶边。浓稠的火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光。我毫不犹豫地抓起桶里一个破旧的木瓢,舀起一瓢火油,用力泼洒向那早已腐朽、挂满蛛网的破旧帷幔。
刺鼻的油味瞬间浓烈得令人窒息。
娘娘,让老奴来!陈福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不,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又一瓢火油泼向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你歇着。仔细听我说。我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布置一场寻常的棋局,等火起,你立刻从后窗翻出去,沿着墙角往北,一直走到最尽头那棵枯死的歪脖子老槐树后面。那里有一段坍塌的宫墙,外面就是护城河最荒僻的支流。墙根下,我埋了一个包袱,里面有些散碎银两和干粮。拿了它,立刻走,有多远走多远,永远别再回京城。记住,你今晚一直在自己房里睡觉,什么都不知道。
火油继续泼洒,浸透了木柱、门窗、所有能燃烧的东西。空气里充满了浓烈得令人眩晕的危险气息。
陈福听着我的安排,老泪纵横,他重重地磕头,额头再次撞击地面:老奴……谢娘娘大恩!娘娘……保重!您……您一定要活着出去!
我会的。我拿起那两个麻袋,走到殿内最中央的位置。这里的地砖,有几块颜色略深,缝隙也更大些。我蹲下身,用剑鞘撬开其中一块,露出下面潮湿的泥土。然后,我小心地将硝石粉和硫磺粉混合在一起,再淋上火油,仔细地填充进这个浅浅的坑洞中。最后,从头上拔下一支最不起眼的素银簪子——这簪子是中空的,里面填满了碾得极细的、极易引燃的炭粉混合物,是我入宫后,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里,一点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点私心。
我将簪子小心翼翼地插入那堆危险的黑火药中间,只露出一点点簪尾。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退后几步,目光环视着这座浸透了屈辱和绝望的囚笼。
陈福,走!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陈福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感激,有恐惧,有诀别。他咬咬牙,猛地转身,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扑向后窗,动作竟出奇地敏捷,瞬间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
殿内,只剩下我一个人,和满地的火油,还有脚下那堆沉默却即将咆哮的死亡。
我走到殿门旁,那里放着一个陈福带进来的、装着半桶水的破木桶。我将那卷明黄色的、沾了我鲜血的立后诏书,缓缓地、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撕碎。锋利的纸边割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渗出,滴落在碎纸上,但我毫无所觉。直到那象征着他无情背弃的明黄,在我手中彻底化为了一堆肮脏的、染血的碎片。
我面无表情地将这堆碎片,丢进了那个水桶里。碎纸迅速被水浸透,沉没,那刺目的颜色在水中晕开、变淡,最终变成一团模糊的污浊。
然后,我走到殿中央,站在那堆黑火药旁边。弯腰,拾起地上一个被丢弃的、只剩下半截蜡烛头的破烛台。烛台冰冷。
我拿出火折子。咔哒一声轻响,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在死寂的殿内,显得如此明亮,如此温暖,却又如此……致命。
我平静地、近乎虔诚地,将那火苗凑近了烛台上仅存的那一点蜡烛芯。
嗤——
微弱的烛光,顽强地亮了起来。小小的,颤动的,却足以照亮这方寸之地,也足以……点燃通往地狱或者自由的门票。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囚笼。目光冰冷,再无一丝留恋。
然后,我俯身,将那一点微弱的烛火,稳稳地、准确地,凑向了插在黑火药中的那支素银簪子露出的簪尾。
滋……
一点火星,在簪尾的炭粉上猛地爆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下一刻——
轰!!!
不是惊天动地的爆炸,而是一声低沉、压抑、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闷吼!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从地面那个坑洞中喷薄而出!炽热的火焰瞬间吞噬了周围的火油,疯狂地舔舐着腐朽的木头、帷幔,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恶魔终于挣脱了束缚!
耀眼的火光猛地腾起,瞬间照亮了整个黑暗的殿堂,也映亮了我毫无表情的脸庞。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硫磺和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就是现在!
在爆炸的冲击波和火焰席卷开来的前一刹那,在浓烟彻底遮蔽视线之前,我早已看准了方向——就在爆炸点侧后方,一块看起来毫不起眼、布满灰尘的墙根地砖。我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顶着灼人的热浪和呛人的浓烟,猛地扑了过去!手中的惊鸿剑鞘狠狠砸向那块地砖的边缘!
砰!
地砖应声碎裂,露出下面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狭小洞口!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气的风猛地从洞中倒灌上来!
这就是生路!一条多年前废弃、连通着宫外护城河底的秘密水道,地图曾在前朝秘档中出现过,被我无意中记下,又在无数个被囚禁的日夜里反复推敲、确认了位置!
身后,火焰已经彻底失控,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和令人心悸的呼啸。浓烟滚滚,灼热的气浪烤焦了我的发梢,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没有丝毫犹豫!我咬紧牙关,将惊鸿剑紧紧抱在怀中,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
身体急速下坠,冰冷腥臭的污水瞬间包裹了全身,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颤。我屏住呼吸,奋力在浑浊的水流中稳住身形,凭着记忆和对水流方向的感知,拼命向前游去。身后,是那吞噬一切的冲天火光,是即将彻底崩塌的冷宫地狱。
冰冷的河水灌入耳鼻,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划水都沉重无比。不知游了多久,肺部的空气几乎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只凭着一股不甘就此沉沦的狠劲机械地向前。
终于!
前方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透入浑浊的水中,水流也变得湍急了些。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光亮的源头奋力一蹬!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灼痛的肺部,呛得我剧烈咳嗽起来。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星光,还有远处皇城方向那片映红了半边夜空的、不祥的火光。
冷宫……烧起来了。
我挣扎着爬上岸边湿滑的淤泥,浑身湿透,冷得牙齿咯咯打颤,狼狈不堪。但怀中的惊鸿剑依旧被我死死抱住,冰冷的剑鞘紧贴着心口,带来一种奇异的、支撑着我活下去的坚硬力量。
回头望去。那座禁锢了我青春、榨干了我心血、最终企图埋葬我的华丽牢笼,此刻正被熊熊烈火包裹,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个皇城的夜空都染成了诡异的橘红色。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混乱的呼喊声、奔跑声、救火的锣声……像一场荒诞而盛大的葬礼进行曲。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污水和冷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出来。笑容牵扯到后背的烧伤,一阵剧痛,但这痛,却无比真实,无比痛快!
火焰在身后狂舞,映照着前方无边的黑暗。我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燃烧的废墟,抱紧怀中的剑,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踉跄却坚定地,一步一步,没入了京城外广阔无垠的、未知的黑暗之中。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去那个名为沈知意的皇后躯壳。
新帝萧彻大婚的吉日,整个皇城笼罩在一片虚假的、令人窒息的喜庆之中。
椒房殿内,红烛高烧,龙凤喜帐低垂,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和酒气。新后柳氏,身着华美繁复的凤冠霞帔,娇羞无限地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帝王。
萧彻已有了几分醉意,俊朗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神带着征服的满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挥退了最后一批贺喜的宫人,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他伸手,想要去挑起新后精致的下颌。
陛下……柳氏的声音柔媚入骨。
就在这时——
砰!
殿门被猛地撞开!动作之粗暴,完全不顾今日是何等场合。一个身着玄甲、满身烟尘和湿泥的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见了鬼般的极致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惶乱。
陛下!陛下不好了!统领的声音嘶哑变调,几乎破了音,在这寂静的喜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萧彻的动作瞬间僵住,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染上一层愠怒的寒霜:放肆!何事如此惊慌惊扰皇后,你有几个脑袋!他厉声喝道,帝王的威严瞬间释放。
柳氏也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抓紧了萧彻的衣袖。
那统领根本顾不得礼仪,也顾不上新后是否在场,他几乎是爬到御前,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一块被烧得焦黑变形、边缘卷曲、只剩巴掌大小、依稀还能辨认出一点金线凤凰纹路的布料碎片。那布料上,还沾着乌黑的水渍和污泥,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焦糊、血腥和河水腥臭的刺鼻怪味。
冷宫……冷宫昨夜大火!统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惊恐,火势……火势滔天!等扑灭……里面……里面……
里面怎样萧彻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里面……尸骨无存!统领的声音带着哭腔,头重重磕在地上,只……只在废墟灰烬里……扒拉出……扒拉出这个!他高高举着那块焦黑的凤袍碎片,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是……是前皇后娘娘凤袍上的……金凤纹!
尸骨无存!
只余半片凤袍!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萧彻的头顶炸开!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变得惨白。醉意、喜意、帝王的威严,在这一刻被炸得粉碎!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喜案上,案上的合卺酒壶和玉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琼浆玉液泼洒在猩红的地毯上,像一摊刺目的血。
不……不可能……他失神地喃喃自语,眼睛死死盯着统领手中那块焦黑的碎片,那上面模糊的金线凤凰,像一只来自地狱的嘲讽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昨夜那映红天际的火光……他以为是哪里走水,还因大婚被打扰而隐隐不快……竟是冷宫竟是她!
沈知意……那个为他挡过刀剑、为他批过奏折、为他安过天下的女人……就这样……烧成了灰烬连尸骨都没留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腊月的冰水更甚。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剧痛和恐慌!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凶猛,几乎要将他撕裂!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柳氏被萧彻惨白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样子吓坏了,也顾不得矜持,扑上来扶住他。
滚开!萧彻猛地一挥手,力道之大,直接将柳氏甩得踉跄后退,撞在床柱上,头上的凤冠都歪了。他看都没看新后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暴戾,死死地盯着地上那块焦黑的布片。
查!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变形,在整个椒房殿内回荡,给朕彻查!把冷宫的每一寸土都给朕翻过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朕不信!朕绝不信她就这么没了!查!!最后一声咆哮,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充满了绝望的癫狂。
他推开所有试图上前搀扶的宫人,跌跌撞撞地冲出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椒房殿,像一头失去了方向的困兽,直扑向那片仍在冒着缕缕青烟、散发着刺鼻焦糊味的冷宫废墟。身后,只留下摔倒在地、凤冠歪斜、满脸泪痕和难以置信的新后柳氏,还有一殿死寂的、被彻底打碎的喜庆红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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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暮春三月。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京城的血雨腥风、冲天大火,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遥远而模糊的回响。
一叶精致的画舫,静静地泊在碧波荡漾的湖心。舫上悬着轻纱,随风飘舞,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还有女子清越婉转的小调。
舫内,临窗的位置。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样式简单利落,毫无纹饰,长发只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脸上未施脂粉,被江南温润的水汽滋养了数月,昔日的苍白憔悴早已褪去,肌肤透出一种莹润的光泽,眉宇间更是洗尽了深宫的沉郁和算计,舒展平和,宛如新生。
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碟刚剥好的、水灵灵的菱角,一壶温热的、香气清幽的碧螺春。我赤着足,随意地搁在铺着软垫的船板上,感受着脚下木板透过来的、被阳光晒得微暖的温度。指尖捻起一枚雪白的菱角肉,送入口中,清甜脆嫩,带着湖水的鲜气。
窗外,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远处青山如黛,近处画舫如织,游人笑语晏晏。自由的气息,像这温润的春风,无孔不入,浸润着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这才是活着。
我端起白瓷茶杯,浅浅啜饮一口。茶香袅袅,氤氲了视线。这一刻的宁静与自在,千金不换。
突然,画舫的船身微微晃动了一下。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舫舱入口的轻纱外。
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男子声音响起,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
陛……陛下!您……您快看那边窗边!那……那位……那位白衣女子!像……太像了!像极了……像极了先皇后娘娘啊!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猛地劈开了画舫内宁静的时光!
我捻着菱角的手指,骤然停顿在半空。杯中清碧的茶汤,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画舫入口的轻纱猛地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手狠狠掀开!
刺目的天光瞬间涌入,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却带着风尘仆仆和难以言喻戾气的身影。
是萧彻。
他不再是那个身着龙袍、端坐朝堂的帝王。此刻的他,只穿着一身玄色的便服,衣摆上沾着泥点,发髻微乱,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角。那张曾经俊朗、写满帝王威仪的脸庞,此刻却布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尤其那双眼睛,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我身上,仿佛要将我的魂魄都吸摄出来。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狂喜,有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欺骗、被愚弄后燃烧的滔天怒火和一种扭曲的、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他身后,跟着几个同样便服却气息精悍的侍卫,个个面色紧张,手都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画舫内外。
船舱内瞬间死寂。丝竹声停了,歌女的吟唱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冲天煞气的闯入者吓呆了。
只有我,端着茶杯的手稳稳的,连一丝涟漪都未曾再起。我甚至没有回头,只是将目光从窗外如画的风景上缓缓收回,落在杯中那片浮沉的碧绿茶叶上。仿佛闯入的,不过是一只聒噪的飞虫。
知意……萧彻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火山爆发前的压抑,他向前一步,沉重的脚步踏在船板上,真的是你……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我月白的衣衫,素净的容颜,赤着的双足,最后定格在我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那里面映不出他丝毫的影子。
这个认知让他眼中的风暴更加狂暴。
你没死……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被戏耍的狂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你竟然……骗过了朕!骗过了所有人!
我放下茶杯,白瓷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而脆的声响。终于,我抬起了眼,平静地迎向他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眸子。
陛下,我的声音清泠平静,像山涧流过石头的溪水,没有丝毫波澜,您认错人了。民女不过一介江湖散人,在此处歇脚赏景,并非您口中的‘知意’。
住口!萧彻猛地低吼,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他一步跨到我的小几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我。他身上还带着尘土、汗水和某种属于北方的凛冽气息,与这画舫内清雅的茶香格格不入。
你化成灰朕也认得!他死死盯着我的脸,眼神锐利得像是要剜下我的皮肉,沈知意!别跟朕玩这套把戏!他猛地伸出手,那只曾经执掌天下、翻云覆雨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地、带着某种发泄般的力量,抓向我的手腕!
跟朕回去!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皮肤的前一刹那——
我的手腕以一个极其微小而迅疾的角度向内一翻!动作轻巧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却精准无比地避开了他的抓握。同时,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快如闪电般探入宽大的袖袋之中!
唰!
一道刺目的明黄色,如同撕裂阴霾的阳光,骤然在我手中展开!
那是一卷保存完好的、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威的——先帝遗诏!
遗诏上用遒劲有力的朱砂御笔,清晰地写着传位于皇长子萧彻的诏命。那是他龙椅合法性的基石!是他萧彻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时,都需反复确认的定心丸!
萧彻的动作,连同他眼中那疯狂的火焰,在看到这卷遗诏的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彻底僵住了!他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见了鬼般的、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那表情,比昨夜在冷宫废墟前更加扭曲!
你……你怎么会有……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完全变调,嘶哑得不成样子。他身后的侍卫更是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要拔刀,却又被这突然出现的遗诏震慑得不敢动弹。这遗诏,本该深藏于大内秘库!怎会出现在一个已死的废后手中!
陛下不是要民女回去么我看着他瞬间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的样子,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极冷、淬着冰霜的笑意。那笑容里,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彻底的了悟和俯视尘埃的漠然。
回去做什么我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冰冷的刀子,一字一句刮过空气,再做您权衡利弊的棋子再做您用完即弃的垫脚石还是……回去看您与新后举案齐眉,顺便再领教一次‘后宫干政’的罪名
在萧彻惊骇欲绝、如同被冻僵的目光注视下,我手腕轻轻一抖。
嗤啦——
一点跳跃的、橘红色的火苗,从我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火折子上窜起,毫不犹豫地舔舐上了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也承载着他所有野望和背弃的——明黄遗诏!
丝绸遇火即燃!
明亮的火焰瞬间升腾而起,贪婪地吞噬着那刺目的明黄,吞噬着那力透纸背的朱砂御笔!火苗跳跃着,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映亮了我平静无波的眼眸,也映亮了萧彻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写满了惊骇、绝望和彻底崩溃的脸!
不——!!!萧彻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野兽濒死般的绝望嚎叫!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帝王仪态,疯了一般扑上来,想要抢夺那正在迅速化为飞灰的遗诏!
然而,已经晚了。
火焰跳跃着,迅速蔓延。那卷承载着太多肮脏与算计的遗诏,在我手中飞快地卷曲、焦黑、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灰烬,如同黑色的蝴蝶,纷纷扬扬,从我的指缝间飘落,洒在画舫洁净的地板上,也洒在他伸出的、徒劳抓握的手上。
滚烫的灰烬落在他手背,烫出几点红痕,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不断飘落的黑灰,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
脏手。我看着他那双曾经翻云覆雨、也曾温柔抚过柳氏脸颊的手,此刻沾满了诏书的灰烬,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决绝和鄙夷。
别碰我。
说完,我再不看他一眼,也懒得去看他身后那些呆若木鸡的侍卫。仿佛拂去一件微不足道的垃圾,我径直站起身。
赤足踩过船板上犹带余温的灰烬,我抱着那柄古朴的惊鸿剑,步履轻缓却坚定,走向画舫另一侧敞开的窗口。
窗外,是波光粼粼的万顷碧波。暖风带着水汽和莲叶的清香,温柔地拂过面颊。一艘小小的乌篷船,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靠在了画舫边。船头立着一个头戴斗笠、身形挺拔的船夫,微微颔首。
我单手撑住窗棂,月白的裙裾在风中轻扬,像一片自由的云。没有丝毫犹豫,我轻盈地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乌篷船头。
小船微微一晃,随即像离弦之箭,无声地破开碧波,向着水天相接、烟波浩渺的远方驶去。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也禁锢灵魂的牢笼,连同那个被遗诏灰烬埋葬了所有野望和妄念的帝王,远远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
水波荡漾,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船头那抹越来越小的、素白而自由的身影。
乌篷船破开层层叠叠的翠绿莲叶,向着水天相接的远方滑去。桨橹摇动,水声哗哗,如同最温柔的送别曲。
我站在船头,赤足浸在微凉的湖水里,感受着水流轻柔的抚触。身后,那艘华丽的画舫已经缩成了视野尽头一个模糊的小点,连同那画舫上凝固的、歇斯底里的混乱,都迅速被这浩渺的烟波吞噬、淡化,最终消失不见。
风拂过面颊,带着莲蓬的清香和自由的气息。我微微仰起头,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自冷宫大火、自跃入污浊水道、自踏上这江南土地便一直紧绷着的、如同弓弦般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地、无声地松弛开来。
姑娘,摇橹的船夫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轮廓分明、带着江湖风霜却眼神清正的脸。是江枫,那个曾在京城重伤、被我无意中救下一条命的江湖人。他看着我,眼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没事吧
我睁开眼,迎上他的目光,唇角缓缓扬起一个真实的、毫无负担的弧度。阳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
无事。我的声音清朗,带着久违的、纯粹的轻松,前所未有的好。
江枫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重新戴好斗笠,手中的橹摇得更稳了些。小船如游鱼般在莲叶间穿梭。
我低头,看着怀中抱着的惊鸿剑。古朴的剑鞘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鲨鱼皮鞘,那触感坚硬而可靠。这把剑,曾是我少女时代的憧憬,是深宫岁月里隐秘的慰藉,是冷宫绝境中最后的倚仗,如今,它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位置——江湖人的伙伴,自由路上的锋刃。
我解下剑,将它随意地横放在膝上,不再像抱着一个沉重的过往,而是如同对待一件寻常的随身之物。
目光投向远方。湖面开阔,水鸟翩跹。更远处,是黛青色的山峦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没有森严的宫墙,没有冰冷的算计,没有需要揣摩的圣意,只有无尽的可能,和属于沈惊鸿这个名字的、辽阔无垠的天地。
江大哥,我开口,声音被风吹散,带着笑意,听说……西子湖的醋鱼,是一绝
江枫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爽朗,惊起了不远处荷叶上停驻的一只翠鸟。
哈哈!姑娘好见识!包在江某身上!保管比那宫里的御膳……嗯,强上百倍!他及时收住了话头,但眼中的促狭和了然却藏不住。
我也笑了。笑声清越,融入这无边的水色天光里。
乌篷船载着这笑声,轻快地前行。船头犁开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又迅速平复。前路漫漫,水波温柔。
这一次,是真的只属于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