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谁说寒门女不能封神? > 第一章

世人皆说,寒门难出贵子,女儿更莫妄谈功名。可若这世道冤者沉冤,贼人高坐庙堂,谁来替她手中这支笔,立下青史一行清白字
1
密信藏冤
寒洲镇的冬晨,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冷意。街道还未苏醒,巷口的米铺刚刚揭开半扇木门,炊烟未起,寒风却早已穿过屋檐,直钻人骨缝里。
沈知遥起得极早,灯未灭,笔未停。炭盆里的火星时断时续,映着她削瘦的侧脸。她伏在桌前,一笔一画地抄写《左传》,墨香中夹着几缕旧纸气,指尖微凉,却不肯停笔。
身后的小榻上,弟弟知敬裹着被窝翻了个身,低低咳了两声。她放轻了笔声,抽出一方帕子为他掖好被角,又悄悄坐回去。天色渐亮,木窗上泛起一层水汽,像这屋子里许久未散的旧事,冷着沉着,却从未真正远去。
书案一角,是父亲生前用过的那口木匣,乌檀木,雕工粗浅,底下裂了一道缝,是那年被官兵翻过之后留下的。她原本只为取几页纸,却在搬动间听见咔哒一声,仿佛木中藏着什么。
她指尖一顿,顺着那道裂缝轻轻掰开,竟摸出一封薄黄信纸,纸角已经卷翘,墨迹斑驳。但那字迹,她认得——是父亲的。
若此信得见,知遥吾女,当晓寒洲之冤,非天降,实人为……
她看完的那一刻,指骨发紧,眼尾跳动。整封信不过百字,却字字是火,将她脑中多年困惑一并点燃。
那是她十四岁那年,父亲沈成礼被指控私卖试题,次日入狱,五日后暴毙于牢。那年她与母亲带幼弟奔逃,靠绣工与抄写勉强度日。她问过、查过,却皆无果。官府只道:有证人、有物证,罪无可赦。
可如今信中却提到,那证据有调包之嫌,且真凶另有其人,还留下了一串名讳首字。
她闭上眼,那行字在脑中反复浮现:初三暮雨,乌石街口,樊、陆、任。
陆她眼眸一震。
不久前才调来寒洲的知府,正姓陆,名衡之。清贵门第出身,赴任之初一纸檄文整顿全镇,寒门小户人人自危。三日之前,街坊李婶家仅因儿子失手伤人,便被抄家流放。
若真如父信所言,这陆衡之,恐怕正是那年案件的主导之一。
她心头发冷,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将信纸重新折好,用油纸封裹,小心藏入贴身衣物。
姐姐……榻上的孩子揉了揉眼,声音还带着梦意,你又没睡吗
她牵起一抹淡笑,将脸上冰冷情绪压进眉后:快些起,今儿我得去镇上的书铺送稿。
她没提信,也不打算提。弟弟年幼,只要知道她会撑着这个家,就够了。
晨风渐紧,街道上人声渐起。她披上粗布斗篷,挟着文稿穿街过巷。寒洲镇不大,镇中心有一座私塾,是本地读书人交流之所,亦是她偷偷获取官府讯息的起点。
她每月替塾中书吏抄写文卷,虽酬银不高,却是她查找旧卷的唯一渠道。
刚跨入塾门,便见人群涌动,一队官兵正驱赶围观百姓。她眉头一皱,脚步未停,却被一名白衣中年男子拦住。
沈姑娘。那人声音低沉。
她抬头,对方五官俊朗,眼中藏着几分讥笑。
柳十三她认得他,是塾中说书的清客,话本子说得绘声绘色,却极少提及自家事。
今儿官府来人,说是要彻查卷宗。你常抄旧卷,恐怕要被问话。
她心中一惊,脸上却不动:我不过抄写诗文,旧卷也未曾碰过。
未碰那你怎知陆大人升任前,在京中可是一案未结之人他目光如探灯,似笑非笑,你父之事,与他有关,沈姑娘可要小心。
沈知遥瞳孔骤缩。
她正欲追问,那人却已转身而去,衣袂翻飞如风,不留一丝痕迹。
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某个深不可测的真相,而脚下这条路,已无法回头。
不远处,知府衙门高墙上,新悬红榜:寒门女书吏涉旧案之嫌,暂停查阅权限。
她知道,她已经暴露了。
可她却没有退。
这一年冬天,雪还未落,风却更寒了。而她手中那支笔,将在这寒风中,一笔一划地,写出一条清白之路。
她低头紧了紧斗篷,眼神冷静如水,直指那衙门方向。她不知道下一步会踩上什么,但她知道,再没有回头的可能。
远处,一只黑鸟掠过寒洲高墙,落于府署横梁之上,目光投向她,仿佛注定要在这镇中,看她起落沉浮。
2
抄书女吏
寒洲书院位于镇北,临河而建,木梁石阶,青瓦覆顶,门前一株老槐,年年吐绿,是镇上百姓眼中最有读书气的地方。能出入此地的,非富即贵,若非名门子弟,便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人。
而沈知遥,是例外中的例外。
她站在书院角门前,衣着素净,腰间悬着墨囊,怀中抱着一摞文卷。冬风吹过,她紧了紧领口,望了眼门内守门的老夫子,低声唤道:张伯,是我,知遥。
那老者抬头一瞧,眼神一松:哟,是沈家的姑娘啊。你来得早,院中还没什么人。
我怕误了交卷,索性早点来。她笑得得体,递上一包桂花糕,昨儿弟弟说惦记您,娘做了些小点心,托我捎来。
张伯眼角一热,忙推辞道:哪敢哪敢,你这丫头比男儿还会记人情。说着放她进去,又低声道,这几日你还是少进书库,听说陆大人要派人调卷,怕是要翻旧账。
她轻轻应了声,脚步却未停。穿过讲堂廊前,她直往东厢那间偏室而去。那是书院里专门收录旧卷的地方,堆着不少未分类的文案,平日无人打理,只由她这等外借之人整理誊抄。
一推门,尘气扑面而来。她放下文卷,掏出帕子将桌面擦了遍,取出笔墨铺开,开始抄写。
案前灯光微黄,她执笔如刀,一笔一画沉着稳健。纸上《太宗实录》字字规矩,不偏不倚,仿佛她这一生的步子,都踩在这字句之间,不敢走错半分。
抄到一半,门吱呀一响,有人探头而入:姑娘
她抬眸,是那位自称柳十三的清客。他今日换了身深青袍子,手里提着一壶酒,气定神闲。
柳公子。她起身微礼,不知有何贵干
他抖抖袖子,自顾自坐在案旁:外头闹得厉害,院中都传,说有人要查你。
我不过替人抄书,犯得着查我
你知的,他们查的,不是你现在的字,是你父当年的字。他说得轻飘飘,却字字如针。
沈知遥指尖微顿,却未回应。她低头继续抄写,一页、两页,笔未停,心却已翻江倒海。
他坐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你有没有想过,用你这笔,换一样更大的东西
她终于停笔,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你聪明,记性又好,抄写只是表面。柳十三眯眼,书院中卷宗无数,你能看到的,也许远不止你想查的那一桩案。
她皱眉:你知道什么
他不答,只道:三年前,知府易人前夕,一批私盐账本突然丢失。有卷宗记载,那年曾有一份对账文书,被人临时调包,调包的人笔迹……他顿了顿,看向她,与你父极为相似。
沈知遥心头一震。
柳十三起身拂尘:你若真想查案,不该只盯着你父亲留下的那封信。你该查——那封信为何能留到现在,又为何恰好落到你手中。
话音落,他已掩门离去,只留她一人静坐灯下。
她慢慢坐下,心绪难平。她记得那信藏得极深,那匣子在父亲出事后便被官府抄过一次,照理早就应空了。可那封信,不仅完好,还藏得如此巧妙……像是,有人故意留给她的。
到底是谁是保护,还是诱导
她揉了揉眉心,不敢多想。此刻抄写的《太宗实录》忽然翻到一页,落款人名任中台三个字赫然入目——她心头一震,那是密信里提到的第三人!
她猛地起身,翻看那段记录,竟是寒洲盐司对账一事,批注不多,却牵出一段旧案。她迅速誊抄下来,将原卷复位,重新坐回案前。
不多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
听说了吗衙门又封了两户人家,说是年初账簿不清,要追查到底!
这陆大人下手可真狠,谁敢吭声半句,立马抄家。
还听说……上回的沈家旧案,要翻了。
话语如风,钻进门缝。沈知遥握笔的手收紧,她知道,风声起了。
而她这只在纸上行走的小笔,也许很快就要落到血上去了。
3
流言风起
寒洲镇的风,比前几日更猛些。
临近年末,街头巷尾多是张罗年货的人家,可空气中却并不热闹,反倒弥漫着某种压抑气息,就连米铺掌柜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比往日轻了几分。谁都知道,这几天镇上官府风声紧,人人自危。
沈知遥踩着薄霜从书院回家,怀里藏着抄回的文卷,步子不快不慢。
她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心事翻涌。那日抄卷时偶然翻到的任中台三字,正与父亲信中所提之人吻合。更奇的是,这份卷宗在当日之后就已不知所踪,似乎被人故意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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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不只是巧合。
她深知,书卷可以说谎,也可以藏真。落款、字迹、批注,哪怕是某处涂改不自然,都可能是一个线索。
然而还未等她细查,流言就先一步找上了她。
你听说了吗那抄书的沈姑娘,不干净哪。
不是说她父亲就是那年卖题的啧,真传得出来,她还能出头不成
更吓人的是,前几日衙门漏出信说,她在查旧卷,有人见过她偷抄东西,啧啧……
街头茶馆旁的低语不大,却格外清晰,仿佛带着刀子,一刀一刀剐进耳里。
她没回头,只脚步微顿,随后加快离去。
入夜时分,沈家小院灯火未熄,屋内却异常沉默。
弟弟知敬坐在炕边,双手攥着一本书,脸色有些难看:姐姐,今日有人在学馆问我,是不是你勾结旧党,打算翻案。
沈知遥将饭菜端上桌,语气不紧不慢:你说了什么
我说,你只是抄书写字,从不多事。知敬低头,可他们不信,还说……若再这样下去,我可能会被除名。
她沉默半晌,夹了一筷子青菜放他碗里:吃饭。
灯下,姐弟两人一动不动地坐着,饭菜热气氤氲,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冷。
她知道,流言不止是舌头的锋利,它像瘟疫,传播极快,且无法反驳。
这流言背后若无人操纵,她不信。
第二日清晨,她如常进书院,却被拦在门外。
张伯神色难看,压低嗓子道:知遥,陆大人下了话,凡涉旧案者不得入库。你的卷宗都暂时封了,回去吧。
她点头,转身离去。
街头风大,衣袂翻飞。她站在桥头,望着河面冰花浮动,忽地笑了一下。
她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来得比预想中更快些。
这不是针对她个人,这是陆衡之在宣告:他察觉到了,她在查的,不是书,是人。
回到家中,她未入内,反倒绕去了东边的赵三娘茶铺。
赵三娘是寡妇,性子爽直,消息灵通,仗着自家铺子地利,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几乎无一漏网。
茶铺里烟气缭绕,赵三娘瞥见她,撩起帘子招手:呦,沈姑娘可算来了。昨儿还有人问你,今儿你来,我倒要问问你打算怎么应对这阵风。
先听你这儿的风声。沈知遥落座,接过一盏热茶。
风很杂,知府衙门那边,有人特意放了话,说你那信件是伪造的。赵三娘眯眼,说你在鼓动民愤,试图引事反案。
她没说话,指尖在桌面敲了敲。
不过啊,也有风往反方向吹。赵三娘放低声音,有人说,那日柳十三在书院外拦你,被门房看见。他不是闲人,这你知道。
沈知遥点头:他不是清客。
对。他是钦差派来寒洲暗访的。赵三娘压下嗓子,我家有亲戚在驿馆,说他月前收过京城来的快递,有官印。
她终于抬眸,眸光如水:你确定
人证不便说,物证倒是有的。赵三娘伸手入柜,取出一只小盒,从中拿出半片封蜡,印纹虽破,然巡检二字依稀可辨。
她接过,拇指摩挲,心中几重锁似乎同时松开。
这场风,不止她一人在扛。
我想查一封信的来历,她开口,或许柳十三知道答案。
赵三娘笑了笑:这你得自个问去。他这几日都在南码头茶棚等人,若你不去,兴许他就走了。
她站起身,微躬行礼:多谢。
出了茶铺,寒风扑面,吹得眼角微涩。她捂紧斗篷,顺着街道一路往南走。
南码头茶棚就在渡口旁,棚下坐着一人,果然是柳十三。他似乎早料到她会来,抬手举盏:沈姑娘。
她走近,开门见山:信是谁放的
他吹了吹茶,不紧不慢道:你若不信,又为何来问我
她盯着他:因为只有你知道我进了旧卷,也只有你,知道我在找的那封信。
他忽然笑了,笑意并不轻浮,反倒有些意味深长:沈姑娘,你要的不是答案,是方向。我若告诉你,那信来自陆衡之旧日同僚,你打算如何
查。她答得干脆。
就你一人
她点头:一个人,也能写下一场雪冤。
柳十三沉默了片刻,将手中茶盏轻轻搁下:那你听好了——有人要你死,也有人想你活。
选边站之前,你得先知道,你手里这封信,既能救你,也能杀你。
他说完,起身离去,只留一句话随风而来:
明夜,旧衙后巷,带信来。有人在等你。
4
风雨棋局
寒洲的夜,向来来得早。
天色一暗,整条街便陷入半沉半醒的幽静。灯火星点零落,风声穿过砖瓦,卷起屋角尘沙,带着未雪先湿的阴凉气息。
沈知遥披着斗篷立在旧衙后巷口,掌心紧紧握着那封已被她重新裱封的信。
身后是砖墙,墙内是废弃已久的旧县署,传言里面有不清不楚的账簿与人命,她却不惧——她心中清楚,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是人言,是冷漠,是欲望与恐惧生出的真相。
巷深处隐有灯光。她顺声而入,步子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像踩在未知的命线上。
灯下的人果然是柳十三,坐在旧桌边,拂开一层薄灰,替她斟了盏酒:来得比我想的早。
你要见的人呢
快到了。他微笑,不过在此之前,有些话,我得先说。
她不语,只将信摊开放到他眼前:这封信,是谁留下的。
柳十三垂眸,指尖轻点信尾署名:这字是你父亲写的,墨是他惯用的蟹壳青,但落笔发颤,显然非平日所写。你看——笔画偏右,停顿短促,是人在紧张、仓促时书写。
她轻声问:所以……是逼供
是求援。他缓缓抬眼,那时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出得去。他怕案子被封死,怕真相再没人查,所以把线索写进一封貌似家信的东西中。可他不敢直接交给你,便藏入匣底,赌你有一日会翻开。
沈知遥喉头微哽,却强压下去:你怎么知道
因为参与抄录供词的人里,有我。他说得极轻,却字字如雷,我原名不叫柳十三,六年前,奉命随钦差南巡,查寒洲盐案。我到的那年,你父亲刚被捕。可案子未结,证物突然被毁,关键证人改口,我便被勒令撤回。
是谁下的令
你不该现在问这个问题。他忽而神色一敛,因为若你知道得太早,可能命就短了。
话音未落,巷口传来脚步声。
一个瘦高黑衣男子走近,面上戴着斗笠,披着粗布斗篷。他没说话,走到桌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放在桌上。
沈知遥定睛望去,是一本账簿,封皮泛旧,但下方角落处却压着一枚铜牌。
那是盐司的印信。
男人低声道:这是那年调包的正卷。
她伸手翻开,纸张泛黄微潮,但字迹清晰,最后落款赫然是:任中台、樊行礼、陆衡之。
她心跳骤停,手指几乎握不住纸张。
这是你要的证据。男子声音低哑,但你若带着它去告官,不到一日,人未进堂,先死半途。
那我要它有何用她目光灼灼。
你要用它,不是去敲开衙门,而是去推翻一座牌坊。他目光如刀,寒洲百姓嘴里的‘清正知府’,是靠多少人沉默换来的
柳十三接过话:你要让百姓不再信他,才有机会。舆情如水,权力之墙也会崩塌。
沈知遥缓缓握紧账本:我明白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那黑衣人唤住:还有一事。
何事
他抬头,目光罕见地带了几分不忍:你那位青梅竹马,周行止,可能已经被人盯上。
什么意思
你身边若有人在帮你,那人也必然在他们的清除名单上。周家药铺,这几日被人故意上报,说是勾连私商。
她神情倏地一变,想也未想地推门而出。
街道夜寒,风声更急,她披着斗篷一路奔向西街药铺。
夜色深重,街头寂静,远远便见铺子前围了三四个壮汉,正持灯检查。一名身着皂衣的衙役在翻账,一旁站着的周行止面色苍白,却倔强地站直了腰。
这是我正经开的铺,药材来路清楚,存货账本我也递过三次,衙门都有存档。
少废话。那领头衙役冷笑,最近镇上风声紧,若是有人借药铺藏密信、藏赃物,你一介药师,难道不知道
沈知遥已快步走到跟前,沉声道:我知道。
几人一愣,齐刷刷看向她。
她站在夜灯下,眉眼沉静:若说有人藏密信,那信就在我身上。我来拿给你们看。
你谁衙役皱眉。
我是沈知遥。
一语落地,几人神情顿变。
为首那人沉声道:沈姑娘,陆大人已言明,不许你擅自离宅活动,你这般现身,是抗命。
她抬头看他,字字清晰:我父之冤未雪,你们要我沉默,我偏不沉。
你若要搜,那便一并将我带去。帐本、文书,我都备齐了。
一时间,衙役不敢妄动,只冷冷看她几眼,挥手退了人。
周行止站在夜色里,嘴唇微动,似想说什么,又终究只是将她轻轻拉住:你不该来的。
你帮了我那么多,我若不来,才叫没良心。
她语气温软,却带着冷硬骨气。
他看着她,眼中有未言明的酸涩,更多的却是骄傲。
寒洲的风越发冷了,远处乌云压境。
这一夜,风雨未至,棋局已布完。
5
堂前惊变
沈知遥第一次踏入寒洲公堂,是十七岁那年母亲病重,为了替弟弟换一剂好药,她求遍了镇上几家药行,终在衙门口偶遇陆衡之。那时他尚未升任知府,是推官府中一员,衣冠楚楚,眉眼里藏着笑。
她低声求他开一纸便条,只为减些药费。他未置可否,只问她:你父沈成礼,是那个卖题案中的主犯吗
那年她无言,只是跪地磕了三个头。
而今,堂前再会,她站得笔挺,眼神清亮,手中握着账本与证词,一字未落。
堂内挤满人,原本只是镇上例行审理地方盐务,却因流言与旧案重启的消息传开,早早就围满了百姓。那座高悬的明察秋毫匾额,在今日阳光下似乎也褪去了金粉,只剩下木头本色,冷冷伫立。
陆衡之坐于主位,身披鹤补官袍,目光淡然。
沈知遥,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议论,你一介寒门女子,敢于在公堂之上,指控本府徇私枉法,莫不是疯了
沈知遥举起手中账本:此账本载明三年前盐税对账之数,与府署呈报数据严重不符,其上落款樊、陆、任三人。若说疯,我不敢当,若说怕,我今日来了,便不打算退。
人群哗然。
陆衡之眼皮一抬,冷笑道:区区账本,便可颠倒黑白这年头的纸张,也真成了权贵与盗贼都抢的好物。
沈知遥沉声答:不止账本,还有证人。
语毕,堂外走入一名中年男子,身形干瘦,眼神警觉。他正是盐司原账房方成,曾在案发前夜被调往外镇,三年未归。
他走至堂前,颤声作证:当年确有假账之事,调包是临时起意,由陆大人亲自过目。沈成礼不过是临时帮抄账卷,被强安罪名。案发当夜,他被连夜带走,我便知再不出声,他一家人都活不成。
此言一出,全场静寂如死。
百姓们的呼吸仿佛都被扼住,有人倒吸冷气,有人面面相觑。
陆衡之微微一笑,抬手拍案:好,好一个安排周密。可你说是我,便是我
他猛然掷出一物,正是一纸旧年笔录,居中位置赫然是沈成礼签字认罪之言。
当年你父亲亲口承认,笔录在此,有朝廷印信,你可否认
沈知遥未动,眼神直视他:那认罪书,是他五日后才写的,当日他已被判定有罪,一家入狱,他若不签字,便无活路。
陆衡之语气一顿。
她接着道:而今日这份证词,并非空口。堂下还有其余盐司旧吏,愿作佐证。若大人自信清白,不妨上表府台,调卷查验。
台下有官吏低声议论,有人已悄悄起身离席。
陆衡之望向全场,眉间终于现出一丝薄怒:沈知遥,你这般泼污陷人,可知是何罪
清者自清。她静静答道,若今日我不能证明父亲清白,我愿同罪。
一时堂内鸦雀无声。就在众人屏息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紧接着,一道身影穿堂而入,持节而来,宣道:
钦差奉旨查寒洲盐案,传知府陆衡之即刻交接公文,停职候审。
百姓哗然。
来人一身浅灰便衣,衣角印着巡检印徽,正是柳十三。他高举手中诏令,声如洪钟:经查实,寒洲盐案三年旧账失据,原嫌沈成礼当年供状存疑,有悖律制。今日起,本案重审。
陆衡之站起身,脸色已沉至极点:你,竟早知……
柳十三微微一笑,回身向沈知遥点头:你说得没错,这信,是他留给你的,也是我们留下他的最后希望。
沈知遥咬住下唇,眼眶泛红,却始终未落泪。
那日风很大,纸张在堂中猎猎翻飞,官吏们奔走,百姓渐聚于堂外,群情激荡。
她看着那张三年前的认罪文书被钦差当众收走,深吸一口气。
多年来的耻辱、隐忍、奔走与查证,终于换来这一刻的正言堂断。
可就在众人以为尘埃落定时,堂角忽有一少年闯入,跌撞着扑到她面前,声音几乎要哭出来:姐,咱们家……出事了!
沈知遥猛地转身:什么
今早,有人贴了纸在咱院门口,说你通敌作乱、收受贿银,还说……母亲坟头被泼了黑油。
她心头一沉,眼前一阵发黑。
她刚从刀山血海里拉回一口气,便有人提着更锋利的刀,砍向她仅剩的一点软肋。
而她知道,这刀,才刚举起。
6
清风伏恶
天亮时,寒洲城的天边浮起一片铅灰,像墨泼在纸上未干的痕。风冷如刀,街巷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在等一个结果。
沈知遥站在母亲坟前,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指尖却始终握着那封泛黄信笺,和那一纸刚由钦差署下的案中案查验令。
母亲的坟头已清洗干净,是周行止亲自带人来做的。他没说一句多余的话,只在走前留下一个小纸包,说是香粉与针线,是她母亲生前留下的。
她跪着,将那信焚成灰,轻声道:娘,我已经做到了。
但她知道,真正的清白,不是这几页纸就能换来的。
在她返回官署的途中,钦差柳十三已着手将陆衡之秘密关押于驿馆,不对外公开处置结果,只说奉旨候查。
街上百姓议论纷纷,有人说陆大人是冤的,也有人悄悄举了香火,说老天开眼。
只有沈知遥明白,这才刚刚开始。
因为当晚,钦差署下诏书第二封,内容简短却分量极重:
沈成礼冤案,证据复核,原供笔录存疑,判词有违律文,沈家清名可复。
她在官署外接到诏书时,没哭,也没笑。她只是站着,像一棵被风刮了一夜的树,枝叶零落,只剩下根,死死扎进泥里。
姑娘。一名随行判官低声道,你父亲当年若非你今日力证,此案恐终生不得翻。
她点头,声音微哑:我知道。
只是……那人停顿片刻,朝廷也有言,你身为女子,虽无官身,却越制入案,多番质询权吏,恐遭学籍除名,今后不许再入举榜。
她早已猜到,只是静静应了一句:也好。
比起那封无官可做的诏文,她更看重的是,百姓们开始低声谈起沈家的清白,不再指着她母亲的坟指指点点,不再在她弟弟路过时冷眼相待。
而她弟弟沈知敬,终于能挺直腰杆走进学馆,不必避开那些话里带刺的目光。
她把诏书带回家时,小院中已无人声,弟弟睡熟,她坐在门槛上,把那纸缓缓摊开,又折好,放进箱底。
她不打算告诉他这些细节。孩子不需要知道这个世道多么冷,也不需要知道一个名字的清白,是要用多少伤口换回来的。
翌日清晨,钦差署中接到急信,朝廷准调柳十三回京,而陆衡之将以谋私徇情、隐匿税案、冤判命案三罪革职,后发西北边地服役二年。
官署传出此令之时,百姓聚于驿馆外,虽无人叫好,也无人反对,却在柳十三上马时,自发地鞠了一躬。
柳十三策马回头,望向人群中央的沈知遥:你接下来要如何
我没打算回头。她站在人群中,声音不大,却足够坚定。
你还有路可走吗
京中若有路,我便去走;若无,我便去打。
柳十三听罢一笑,将手中佩章一摘,抛入她手中:带着它,或许你能推开下一道门。
她接过那枚巡检徽章,指尖冰冷。
那日黄昏,她独自走到寒洲南口,望着远方官道一望无际。
百姓为她送别,有人送米,有人送字帖,有孩子塞给她一只竹蜻蜓,说:姐姐你去京城也要记得玩。
她将那竹蜻蜓揣进怀里,鞠了一躬,转身牵着弟弟踏上驿道。
姐,我们真的去京城了吗知敬仰头问。
嗯。她轻声答,娘也许未能看到,但你要看到。
去做什么
去写我们的名。她一字一句地说,写进那些从不属于我们的人写的书里。
我们不是寒门女了。
不是,我们是寒门人。她回头望向寒洲的方向,眼神清澈,但不是寒心人。
他们的背影渐远,天光落下,照着那条寂静的官道,也照着她手中紧握的那枚徽章——
还有她未竟的笔与愿。
7
赴京之途
入冬后的官道苍凉,沿路杨柳尽枯,残叶随风卷入沟渠,仿佛一场旧梦被人硬生生撕碎。晨光微弱,照在驿车的青油布顶上,泛着一层冷白。沈知遥坐在车中,怀里抱着弟弟,手中握着一封未曾拆开的信。
那是柳十三临行前留给她的。
她没有急着看。信虽沉,但眼下的风更紧。
寒洲镇渐远,背后那片曾令她咬牙、也让她心碎的土地,终究留在了远处的云烟中。她未曾与太多人道别——她知道,有些情谊在沉默中更显分量。
那日送别时,赵三娘站在茶铺门口,把她多年不用的一双旧靴放在了车前:女人若要走远路,得有能踏烂烂泥的鞋。你记着,脚底下别软。
她笑着接了,回以一抱。
而今驿车驶出十余里,风雪初起,天边压着一层灰白云,像旧案未完、残纸未尽。
姐,知敬半躺在她怀里,睡得半醒,到了京城,我们真能过新日子吗
会的。她低头轻声回。
我想读书。他嘟囔着,你别再……去吵架了,好不好
她没应声,只将他搂得更紧。
京城,不会是安稳之地。
她很清楚,那地方比寒洲更大,也更冷。有权的多,敢言的少;纸上的道理好听,落在人头上却像钉。
她一介寒门女子,虽有一纸钦差书信,手中又握着一封已平冤案的巡察令,但没有功名、没有名门依靠,想靠自己的脚步在金阙之下立身,比攀登云端还难。
她知道柳十三是故意将她推上这条路。若她留下,只会再被系统吞没,若前行,或有万一可破局。
她愿赌。
入夜时,车队在南渡驿歇脚,一旁小客厅点着一盏孤灯,她唤来驿使取笔墨,展开了那封柳十三留下的信。
信纸上笔迹飞扬,依旧是他那懒散而克制的风格:
沈姑娘:
见信之时,你应已离寒洲。
我未与你言明之事有三。第一,陆衡之所依之京中门阀为‘桐台张氏’,其叔张台正乃如今礼部左侍郎,若你要翻出余案,不可不知其人。第二,盐案之外,寒洲尚有一宗文士失踪之旧事,卷宗曾被掩,或与你父亲所查线索有关。第三,我此次回京,乃为入都察院备案之职,你若有需,可通我一信。
此去京途,风雪漫长,愿你笔未冻、心未冷。

她看完,静默许久,轻轻吹熄灯火。
次日天未亮,她早早起身更衣。
小镇驿道前,一名官差模样的青年持灯而候,看见她时神色微顿,低声道:沈姑娘,陛下御前近月调阅盐案卷宗,今有内旨,愿见案中翻证之人。
她没有多问,只点头:请带路。
弟弟还在熟睡,驿馆女使自会照料。她只携包袱一只,步履从容。
冬日晨寒,霜雪压地,她一路未语,直到官道尽头,一辆墨绿官车停于路口,车旁立着一面未展开的车旗。
那人伸手,将帘微扬,一道清冽声音传出:寒洲沈氏,曾揭盐案、平冤狱、笔落有力,愿应召入京,承文字之任。
她未惊,亦未喜,只拾阶而上,步入车内。
风起,车帘落下,远方天色微白,一缕阳光穿云而出,照在那枚她早已佩于腰间的徽章上,冷光微闪。
她知,此路之后,再无回头。
而她一笔在手,未曾写完的,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