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信笺彼端的回响 > 第一章

毕业典礼的喧嚣浪潮般拍打着礼堂高大的穹顶,又缓缓退去,留下满地彩屑和鼎沸的人声。李凡站在攒动的人潮边缘,宽大的学士袍被夏末的风灌满,像一张鼓起的帆,却载不动他心头那点茫然。四年光阴压缩成手中一纸卷轴,轻飘飘的,没什么实感。
就在他准备随着人流向出口涌动时,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搭上了他的臂弯。李凡一惊,回头看去。
是位老者,须发皆白,如同凝结的霜雪,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布褂套在清瘦的身形上。他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岁月用刀斧刻下的印记,唯有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却亮得惊人,如同古井深处映出的两点寒星,直直地穿透李凡瞬间的怔忡。老人什么也没说,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只是将一个约莫一尺见方的木盒塞进李凡怀里。
那盒子入手温润沉实,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时光的重量。材质是深褐色的桃木,纹理细腻如流动的暗河,盒盖上用极细的线条刻满了繁复交织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玄奥的星图,又像是纠缠的藤蔓与不知名的鸟兽,纹路里沉淀着深褐色的包浆,幽幽地泛着光。盒盖边缘,一道细微的缝隙严丝合缝,像紧闭的嘴唇,守护着一个缄默千年的秘密。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檀香和陈年纸张的奇异气息钻入李凡的鼻腔。
这……李凡刚开口,喉咙却有些发干。
老人收回手,那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包含了太多李凡无法解读的情绪——期许悲悯亦或是洞悉一切的疲惫随即,他微微颔首,像是完成了一个重大的托付,转身,步履轻缓无声地汇入退场的人潮,几个起伏,那藏青色的背影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凡低头,怀中的桃木盒沉甸甸地压着他的掌心,盒盖上那些神秘的纹路在礼堂顶灯的光线下流淌着微光。周遭的喧闹似乎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只剩下这方寸之间的沉静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声。他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过那冰凉的纹路,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
桃木盒被带回了李凡那个略显凌乱的出租屋,随手搁置在书桌靠窗的角落,很快便被一堆专业书籍、打印稿、喝了一半的饮料罐和揉皱的草稿纸淹没,像个格格不入的古董,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毕业季的兵荒马乱——投简历、面试、搬家——像汹涌的潮水,轻易地将这个奇异的插曲冲刷到了记忆的浅滩。
直到一个异常闷热的深夜。窗外粘稠的黑暗里,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也显得有些疲惫。李凡被一个混乱而惊悸的梦魇惊醒,额角沁出冷汗,梦里似乎有刺耳的枪声和坠落时撕裂心肺的风声。他再无睡意,起身开灯,昏黄的光线填满了小小的房间。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狼藉的书桌,最终定格在那个蒙尘的桃木盒上。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李凡拨开堆叠的杂物,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捧到灯光下。拂去表面的浮尘,那深褐色的木质纹理和神秘的刻痕在灯下重新显露出沉静的光泽。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沿着盒盖边缘那道细缝轻轻用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开的脆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惊雷。盒盖应声开启一条缝隙。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机关暗器。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陈旧纸张、干涸墨汁和遥远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时光特有的清冷和苦涩。
李凡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缓缓地、完全掀开了盒盖。
盒子里空荡荡的,只在底部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那纸是竖版的,颜色是陈旧的、均匀的牙黄,边缘带着细微的毛边,显然不是现代工业的产物。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张纸,仿佛它脆弱得随时会化作齑粉。
纸张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干燥的窸窣声。展开。竖排的墨迹映入眼帘,是娟秀中带着一丝刚劲的小楷,书写习惯与今人迥异,每一个字的笔画都清晰地落在竖排的红色界格之内。
那墨迹,仿佛穿越了厚重的时光尘埃,带着书写者手腕的微颤和心底的悲鸣,一字一句,重重敲在李凡的心上:
先生安否
此间风雨如晦,寒霜凛冽,女子生来便如笼中鸟雀,折翼断喙,困锁方寸。读书识字,明理知义,于我等竟成镜花水月之奢望。昨日学堂门外,隔墙闻琅琅书声,见同龄男儿意气风发,纵论古今,雪儿心内凄苦,如吞黄连,百转千回,不知天地之大,何处方容得下女子一隅展翅之所
悲哉!生为女儿身,便注定此身此心,永世不得自由乎
——
民国廿年
秋深
宋雪儿
泣书
落款的时间,赫然是近一个世纪之前!
李凡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冲撞着耳膜,发出轰然巨响。他猛地抬头环顾四周,狭小的出租屋墙壁在眼前晃动,窗外城市的霓虹光芒扭曲变形。民国廿年…一九三一年这怎么可能!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死死锁住信笺末尾那个名字——宋雪儿。
那不是梦。冰冷的纸页触感真实无比,陈旧的气息萦绕鼻端。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攥紧了那张信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巨大的惊骇与一种难以名状的宿命感交织着,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时间与空间的壁垒,在这个平凡的深夜,被一只来自过去的素手,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
最初的震惊和眩晕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种踩在浮冰上的、强烈的不真实感。李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审视那封信。纸的质地、墨迹的氧化程度、竖排的书写格式、遣词造句的旧式文风,还有那力透纸背的无助与悲愤……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无法否认的事实——这封来自一九三一年的信,是真的!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既然信能来,那么信……是否能去
这个想法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他几乎是扑到书桌前,慌乱地翻找出一张最普通的白色打印纸,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签字笔。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千言万语堵在喉头,该写什么如何称呼一个来自未来的陌生人,该如何向一个困在历史烟尘中的灵魂开口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狂乱的心跳,落笔:
宋雪儿女士台鉴:
这个略显生疏的旧式开头,让笔下的白纸仿佛也沾染了历史的尘埃。
展信勿惊。
您之信笺,不知因何奇妙缘法,竟跨越数十载光阴,落入晚生李凡手中。晚生生于公元二零二四年,乃距您写信之时近百年之后的世界。
写下百年之后这几个字时,李凡感到一种近乎荒谬的使命感。
惊悉您信中所述之境遇,晚生心绪激荡,难以平静。您所感之悲愤,所问之天地,晚生身处之时代,已给出截然不同之答案!
在晚生所处的世界,男女之平等,已非空中楼阁,而是写入根本大法、深入人心之基石。女子与男子同享教育之权,自幼稚园启蒙,至大学深造,乃至出国留学,皆由己愿,无人可阻。学堂之中,女子身影比比皆是,聪慧勤勉,不让须眉。
学成之后,女子亦如男子,可自由选择职业,投身百业。有悬壶济世之女医者,有运筹帷幄之女商贾,有挥斥方遒之女政要,有探索宇宙之女科学家,更有无数女子,在各行各业中挥洒才智,撑起半边天空。婚姻嫁娶,亦凭自主心意,法律保障女子权益,无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加于身。
雪儿女士,您所渴望之‘展翅之所’,天地何其广阔!女子之价值,早已挣脱枷锁,不再系于父兄夫婿,而在于自身之学识、能力与不懈追求!
晚生所述,句句属实,绝无虚言。此非仙境,乃无数先辈如您一般,心有不甘,奋力呐喊,前赴后继,以血泪与智慧,一点一滴争取而来之朗朗乾坤!
您信中悲鸣,晚生感同身受。生为女儿身,非是原罪,更非桎梏!天地之大,必有您振翅高飞之地!
望此信能达,盼复。
晚生
李凡
敬上
二零二四年
夏末
写罢,李凡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竟已微微汗湿。他将信纸仔细折好,大小竟与宋雪儿那封旧信相差无几。他凝视着桌上静静躺着的桃木盒,那幽深的盒口仿佛一个未知的时空旋涡。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孤注一掷的心情,将折叠好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放入盒中。
盖上盒盖的瞬间,那声熟悉的咔哒轻响再次传来,如同一个神秘的承诺。盒子在灯光下沉默着,纹路幽深。李凡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聒噪。
过了不知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已过去半个时辰,他终于再次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掀开了盒盖。
盒底静静躺着的,不再是那张雪白的打印纸。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同样折叠整齐的、泛着温润旧黄的竖格宣纸!
李凡的呼吸骤然停滞,巨大的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激动如同电流般瞬间流遍全身。他几乎是用抢的,一把将那张纸抓了出来,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宣纸特有的柔韧与沧桑。他颤抖着双手,以最快的速度将它展开。
依旧是那娟秀中带着韧劲的小楷,墨迹似乎比上一封更深了些,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书写者剧烈起伏的心绪:
李先生尊鉴:
展读尊函,雪儿双手战栗,几不能持笺!字字句句,如惊雷贯耳,震魂摄魄!
先生所言世界,男女同窗共读,女子亦可执掌百业,自立于天地之间……此等景象,雪儿梦中亦不敢奢想!原只道天地生我女儿身,便是低人一等,命如草芥,纵有不甘,亦如蚍蜉撼树,徒呼奈何。今闻先生所述,方知后世竟真有此等乾坤!
先生信中‘平等’二字,力逾千钧!雪儿反复咀嚼,字字如火炭,灼烧肺腑!
忆及昨日,家父旧友来访,席间谈及邻县一才女,文采斐然,尤擅诗词,本欲继续求学。然其父兄为攀附权贵,竟将其许配与一粗鄙老朽为填房!那女子闻讯,悲恸欲绝,投缳自尽,幸被家人救下,却已心如死灰,形容枯槁。雪儿闻之,悲愤难抑,却又无可奈何。此等惨事,于我等女儿,不过是寻常!
然今日得先生之信,方知女子之命,并非天生就该如此卑贱!先生所言后世之景,便是雪儿心中不敢宣之于口、却日夜渴盼之光明!
雪儿不才,虽生于微末,亦知匹夫有责!先生既言后世之平等,乃由无数先辈‘奋力呐喊,前赴后继’而争得。雪儿虽力薄,亦愿效此‘先辈’之万一!
纵使前路荆棘密布,豺狼当道,纵使此身如烛火微芒,瞬息可灭,雪儿亦不甘再做那笼中哀鸣之雀!定要竭尽此生绵薄之力,为我身边姐妹,凿开一丝缝隙,透进一缕先生所言之光!
先生来自后世,学识渊博,洞悉古今。雪儿斗胆,恳请先生不吝赐教!此间女子欲求一丝立足之机,当从何入手如何行事方能稍避风险,于这铁幕之下,求得一丝喘息与进益
翘首以盼先生指点迷津!
雪儿顿首再拜
民国廿年
霜降
读着信中宋雪儿字里行间喷薄而出的觉醒力量、那份决绝的勇气和小心翼翼的恳求,李凡只觉得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她不再是那个在黑暗中无助泣诉的弱女子,信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烫伤他的指尖。那个困在旧时代牢笼里的灵魂,因为一封信,因为一个来自未来的、关于可能的消息,被彻底点燃了!
好!好一个宋雪儿!李凡一拳轻轻砸在书桌上,低声喝彩,胸中激荡着难以言喻的共鸣与使命感。他知道,自己抛出的那颗名为希望的火种,已在另一个时空,在那个叫宋雪儿的女子心中,熊熊燃烧起来。
---
时空的信道一旦稳固,便成了李凡生活中最隐秘也最沉重的牵挂。那只桃木盒,被他郑重地供奉在书桌最洁净的位置,每日擦拭,如同供奉着一座沟通两个世界的圣坛。每一次开合盒盖那轻微的咔哒声,都伴随着他心脏的悸动和期待。
宋雪儿的来信,成了他每日必读的功课。她的字迹,从最初的悲愤颤抖,渐渐变得沉稳有力,如同她信中所述的事业——正在黑暗中顽强地、一点一滴地扎根。
李先生钧鉴:
承蒙先生指点‘女子识字’乃破壁之基,雪儿深以为然。与几位志同道合之闺中密友(陈氏绣娘碧云,其父为私塾先生,识得些字;吴家小女明兰,心思灵巧,胆大心细)反复商议,定下‘润物细无声’之策。
吾等不敢公然设馆授学,恐招致顽绔乡绅与官府鹰犬之忌惮。遂以‘女红互助’为名,于碧云家中闲置厢房内,每旬日聚首一次。对外只道是切磋绣艺,排解闺中寂寞。
首批学生仅七人,皆为信得过、且家中管束稍松之姐妹。教材亦不敢张扬,乃由碧云之父陈老先生暗中默写之《千字文》与《女儿经》——虽《女儿经》多陈腐之语,然取其识字之功,再辅以吾等姐妹私下讲解先生所授之‘平等自立’新思想,以毒攻毒,暗度陈仓。
首次开课,雪儿立于简陋方桌前,面对姐妹们或好奇、或畏缩、或麻木之眼神,心中忐忑如擂鼓。然思及先生信中后世学堂之盛况,一股孤勇自胸中腾起。吾等所求,非一时之快,乃千年冰河之第一道裂痕!
识字班步履维艰,如履薄冰。有姐妹家中突遭变故,被迫辍学;有风声稍紧,便需暂停数日。然每见姐妹们眼中因识得自己名字、读懂一封简短家书而迸发的光彩,雪儿便觉一切险阻皆不足道!先生,那光,便是您所言未来之熹微啊!
然识字之外,姐妹们亦需谋生立命之基。仅靠家中接济或未来嫁妆,终是仰人鼻息。先生此前信中提及‘经济独立乃人格独立之基石’,雪儿铭记于心。吾等姐妹皆擅女红,尤以碧云之苏绣、明兰之打籽绣最为精巧。然零散接活,价贱且受盘剥甚重。
雪儿反复思量先生所授‘合作社’雏形,心生一计:可否集众姐妹之力,统一承接绣活,统一议价再以吾等聚集之便利,由碧云、明兰等技艺精湛者,传授新式花样针法如此,既能提升绣品价值,又能使姐妹们互通有无,增进情谊,更可于‘切磋绣艺’之掩护下,行识字明理之实!
此念虽好,然启动之资何来统一承接,需有信得过之中人与商号打交道,此人选亦难觅。更有甚者,若绣品积压,姐妹们生计顿成问题……思及此,雪儿辗转反侧,如坐针毡。恳请先生以百年智慧,为雪儿拨开眼前迷雾,指点一条可行之径!
雪儿
敬上
民国廿一年
春分
李凡读着信,仿佛能看到江南小镇那间昏暗厢房里,宋雪儿清瘦而挺直的背影,看到姐妹们围坐灯下,手指笨拙却无比认真地描画着笔画的专注神情,也能感受到那份深重的忧虑如同巨石压在她心头。他立刻铺开信纸,调动起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结合所知的民国经济史料,字斟句酌地回信:
data-fanqie-type=pay_tag>
雪儿吾友:
见字如面。汝之进展,虽艰难险阻,却如石缝新芽,令人振奋!‘润物细无声’之策大善,此乃扎根现实之智慧。
关于绣品合作社之构想,思路极佳!此正为‘经济独立’之实践。以下数点,或可参详:
一、启动之资:可试行‘份子钱’之法。入社姐妹,视家境宽裕程度,自愿缴纳少量铜元作为股本,积少成多。此钱非为牟利,只为共担风险、购置统一丝线布料、支付必要之杂费(如请托可靠中人)。份子钱数目务必微小,重在参与,令每位姐妹皆有‘主人’之感。账目须绝对清晰公开,每笔收支皆由众人推举监督(如明兰心细可担此任)。
二、统一议价与拓展销路:
1.
中人:初期可选信誉尚可之‘揽头’(专为绣坊收散活之中介),然需谨慎,佣金比例务必谈妥,立下简单字据(碧云父或可暗中相助)。长远之计,雪儿需亲自或与碧云、明兰一同,设法直接接触城中信誉较好之绸布庄、洋行买办。展示吾等绣品之独特(如新式花样、精工细作),建立直接联系,避开中间盘剥。此需胆识与耐心。
2.
差异化:吾等绣品,除传统纹样外,可尝试融入清新雅致之自然花卉(如先生曾提及后世流行之写实风格)、或寓意美好之新式图案(非龙凤呈祥之类),形成特色。此点可发挥明兰之灵性。
三、风险控制与内部管理:
1.
订单分散:切勿将大宗订单系于一家商号,分散承接,降低风险。
2.
分步生产:大订单可分解,由不同小组负责不同环节,避免一人延误影响全局。
3.
预留周转金:每次售出绣品所得,除支付工钱、份子钱分红外,务必强制留存一小部分(哪怕极少)作为周转金与风险金,以备不时之需(如绣品瑕疵赔偿、商号拖延付款等)。此钱由众人共同监管,非紧急不得动用。
4.
技艺传承与品控:碧云、明兰等骨干,定期传授新针法、新图样。建立简单品控标准,不合格绣品不予接收,确保合作社口碑。此过程亦是识字班之延伸(识图样、记步骤、写名字)。
四、‘雪堂’之名:先生以为甚好!‘雪’字既暗合汝名,亦寓‘纯洁坚韧,润泽无声’之意。堂号虽微,然志向不可小觑!可设计一简单徽记(如雪花、或雪中寒梅),绣于精致绣品角落,为长远计。
万事开头难,尤需谨慎。初期规模宜小,步履宜稳。先生在后,虽隔时空,然心念与汝等同在!
李凡
手书
二零二四年
春深
信件在桃木盒中悄然传递。李凡在等待回音的日子里,几乎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民国手工业、尤其是刺绣行业的资料。他反复推敲着信中提出的每一个细节,生怕一点疏忽会给她们带来灭顶之灾。
---
时光在信笺的往来中无声流逝。李凡的生活被毕业后的求职、租房等现实压力填满,但那只桃木盒和远在时空彼端的雪堂,始终是他心底最柔软也最沉重的牵挂。宋雪儿的来信,记录着雪堂从一颗微弱的种子,在风雨飘摇的土壤中顽强生长的轨迹。
李先生尊鉴:
‘份子钱’之法推行顺利!姐妹们闻此策,皆踊跃响应,虽所出不过几枚铜元,然眼中皆有光,言道‘此乃吾等自家之业’。账目由明兰执掌,清晰列于纸上,每旬日公布一次,众皆信服。
依先生之策,雪儿与碧云、明兰三人,壮着胆子,携精心绣制之样品(一方‘新式写意荷花’帕,一方‘傲雪寒梅’桌旗)亲赴城中‘瑞锦祥’绸布庄。掌柜初时颇倨傲,然细观绣工与图样,尤其那荷花之灵动、寒梅之风骨,迥异于寻常市货,眼中终露讶异之色。几番周旋议价,终以高于散活三成之价,签下首批二十方帕子、十幅桌旗之约!
首战告捷,姐妹作坊内一片欢腾!雪儿趁热打铁,将先生所授‘分步生产’、‘品控标准’一一讲明。众姐妹分工合作,井然有序。明兰专司新图样绘制与教授,碧云严把最后针脚与配色关。
‘瑞锦祥’交货之日,掌柜验看后颇为满意,货款当场结清。吾等按约支付工钱、预留周转金后,竟尚有盈余!雪儿做主,将盈余之半数按份子钱比例分红,半数购置了更鲜亮的丝线与几本新画册。姐妹们手捧生平第一次靠自己技艺挣得、而非家中施舍的‘红利’,个个眼中含泪,笑容却比阳光更灿烂
‘雪堂’之名,由此在小范围内悄然传开。吾等再接订单,已渐有挑选之余地。更有城中新派学堂之女教员,辗转寻来,定制绣有校徽之绢帕,并私下对吾等女子互助之举大加赞赏。识字班亦借‘绣样研习’之名,规模悄然扩大至二十余人,所授内容,已悄然加入简单算术与先生所言之‘新思想’。**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近日,坊间已有风言风语,谓‘雪堂’女子聚众不轨,行迹可疑。更有本地一惯常盘剥散工之‘揽头’赵某,因吾等绕过其直接接单,怀恨在心,四处散播谣言,言吾等绣品来路不正,蛊惑人心。雪儿虽忧,然亦知此乃必经之劫。吾等行得正坐得直,所图不过姐妹一处安身立命、读书明理之所,先生勿忧,雪儿与姐妹们自当谨慎应对,见招拆招。
唯愿先生吉人天相,于彼世安好。雪堂之点滴进步,皆赖先生于时空彼岸,为吾等点亮明灯!
雪儿
敬禀
民国廿三年
中秋
李凡读着信,仿佛能看到那江南小镇一隅,由废弃厢房改造的作坊里,女孩子们围坐在一起飞针走线的忙碌景象,看到宋雪儿眉宇间初显的干练和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色。他为她们的进展欣喜不已,也为那暗处的风刀霜剑悬起了心。他只能在回信中反复强调稳健和安全,分享一些他所知的危机公关和商业谈判的小技巧,叮嘱她务必保护好识字班的核心秘密。
雪堂在宋雪儿坚韧而智慧的带领下,如同石缝中的藤蔓,在旧时代的夹缝里曲折而顽强地向上攀援。李凡的信,是她的智库,是她的定心丸,更是她在黑暗中跋涉时,唯一能看到的、来自未来的微光。
---
又是近两年时光在信纸的传递中悄然滑过。李凡已在一家科技公司站稳脚跟,每日与代码和数据打交道,生活规律而略显平淡。唯有书桌上那只桃木盒,是他与现实之间一道隐秘的裂痕,连接着另一个时空的波澜壮阔与惊心动魄。
宋雪儿的来信,字里行间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与彷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沉淀的从容和隐隐的锋芒。她笔下的雪堂,也已脱胎换骨。
李先生如晤:
久疏问候,伏惟先生万安。
雪堂托先生洪福,蒙众姐妹同心戮力,竟于风雨飘摇中得一线生机,规模渐扩。昔日蜗居之厢房已不复使用。幸得城中数位开明乡绅及新派商人夫人(彼等亦暗中钦佩雪堂女子自强之举)仗义援手,更兼吾等数年积蓄,终在城南盘下一处临河旧染坊,加以修缮。
新‘雪堂’已非昔日作坊可比!前店后坊,格局井然。前厅陈列各式绣品,自精巧手帕、桌旗椅披,至大幅屏风、帐幔,乃至新近尝试之旗袍滚边、手袋纹饰,琳琅满目。尤以吾等独创之‘新写意花卉’、‘几何纹饰与传统缠枝莲结合’系列最受沪上来客青睐,价亦不菲。
后坊更为敞亮,分设纺线、染色(虽只小规模,然力求配色独特)、刺绣、成衣(与城中老裁缝合作)、品检诸部。女工已逾百人!其中骨干三十余位,皆为识字班早期学员,技艺精湛,更兼明事理、懂协作,可独当一面。碧云掌总教习与品控,明兰专司新图样研发与市场,雪儿则统筹内外,周旋于各方商贾、应对官府琐务。
先生昔日所嘱‘周转金’、‘风险金’已成定例,数额渐丰。吾等更从盈余中拨出专款,于雪堂后院僻静处,建起一座真正的‘雪苑学堂’!虽只三间瓦房,然窗明几净。白日为女工子女提供蒙学,晚间则为雪堂女工及镇上愿求进步之女子开设课程!所授已不止识字、算术,更添裁剪、记账、乃至先生所言之基础卫生常识。延请之师长,除陈老先生(碧云之父)外,更有两位因战乱流落至此、思想开明之女先生!
雪苑学堂门楣之上,悬一匾额,乃雪儿斗胆所书:‘知命立身’。此四字,乃吾等姐妹以血汗挣来,亦为后世先生所言之光明世界,投石问路!每每见学堂灯火亮起,闻里面传出女子琅琅读书声,雪儿立于院中,虽身心俱疲,然胸中快慰,难以言表!此情此景,必不负先生当年信中所绘蓝图!
然,树大招风。雪堂之兴,碍了多少人眼本地旧派乡绅诋毁‘牝鸡司晨,败坏风气’;昔日揽头赵某,如今攀附上城中新来之税警头目,屡屡借故刁难,盘剥日甚;更有传闻,省城某大军阀麾下之军需官,似对雪堂产业颇有觊觎之意……
山雨欲来风满楼。雪儿自知,吾等女子聚此微末基业,于这乱世洪流中,不过一叶扁舟。然纵是扁舟,亦载着百余名姐妹之生计与希冀!雪儿唯有打起十二分精神,内抚人心,外联善缘,步步为营。
先生远隔时空,雪儿本不该以此等烦忧相扰。然提笔至此,心中块垒,唯向先生倾诉一二。但请先生放心,雪儿在,雪堂在,雪苑之灯,必不熄灭!
雪儿
顿首
民国廿五年

李凡读着这封长信,心潮澎湃,又忧心如焚。他仿佛看到一座在旧时代泥沼中倔强生长出的、属于女子的小小城池。他为宋雪儿所取得的成就感到无比骄傲,那知命立身的匾额,正是对他当年那封信最有力的回应!然而,信中最后提及的危机,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头。军阀!这两个字在民国史料中,几乎就等同于贪婪、暴力和毁灭的代名词。
他立刻回信,字字凝重:
雪儿吾妹:
展信欣闻雪堂盛况,学堂灯火,更令先生欣慰涕零!‘知命立身’,此四字重逾千钧,乃汝与姐妹们以血泪智慧铸就之丰碑!
然信末之忧,先生亦感同身受,五内如焚!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先生之见:
一、速将账目、契约、周转金、风险金(尤其现金)分散隐匿!切勿集中于雪堂一处!可托付绝对可靠之人(如陈老先生、碧云、明兰),藏于不同稳妥地点(如学堂夹墙、可信赖佃户家中、或存入不同钱庄小号)。狡兔三窟,务求保全根基!
二、核心骨干(汝、碧云、明兰及数位元老)之家眷,需即刻安排,或秘密送至乡下远亲处暂避,或隐匿身份分散于城中安全屋。切记!
三、与瑞锦祥等关系深厚之商号,速速结清货款,或将大额订单分批交付,尽量减少雪堂库存积压,尤其贵重绣品与原料!
四、雪苑学堂乃未来火种,务必竭力保全!可暂停部分敏感课程,对外只称女红补习。必要时,可宣称学堂为某开明乡绅或教会资助,以求缓冲。
五、若军需官索求无度,万不得已时……可舍财!存人!存地!存学堂!此乃先生肺腑之言!产业可重建,人若离散,火种若熄,则万事皆休!
先生恨不能肋生双翼,飞渡时空!唯愿吾妹临危不乱,以保全姐妹与学堂火种为第一要务!切切!
李凡
急书
二零二六年

信件放入桃木盒,盖上盖子的瞬间,李凡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他能做的,只有这些隔空的警示。那个世界的狂风暴雨,终究要靠宋雪儿她们自己去面对。
---
等待回信的日子变得无比煎熬。李凡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书桌上的桃木盒像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每一次目光掠过,都带来一阵心悸。他疯狂地查阅着民国二十五年底至二十六年初的历史资料,那些关于军阀混战、强征暴敛、民不聊生的冰冷文字,此刻都化作狰狞的鬼影,在他脑海中盘旋,撕扯着他对宋雪儿和雪堂命运的想象。
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桃木盒静默如死。
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李凡。从未有过如此长时间的断联!是信未能送达还是……雪堂已经遭遇不测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一遍遍徒劳地打开盒盖,里面除了空荡的黑暗,一无所有。
就在他几乎被焦虑彻底吞噬的第十天深夜。窗外是城市死寂的后半夜,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在窗帘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痕。李凡再一次,几乎是机械地、带着绝望的惯性,掀开了桃木盒的盖子。
这一次,盒底不再空空如也!
一张信纸躺在那里,然而,那纸张却不再是宋雪儿惯用的、带着温润旧黄的宣纸。而是一张极其粗糙、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什么本子上仓促撕下的黄褐色草纸!纸上沾着几处深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又像泥泞。墨迹更是潦草狂乱,力透纸背,带着书写者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甚至有大滴墨汁晕染开的泪痕般的污迹,几乎将几个字完全掩盖:
凡哥!(这个称呼,前所未有)
大难临头!
(字迹如同刀劈斧砍)
狗军阀!刘麻子!带兵围了雪堂!抢!全抢光了!丝线、绣品、银钱…连学堂的桌椅板凳都没放过!姐妹们…姐妹们被他们…呜…碧云为护学堂账册…被打得…生死不知!明兰…明兰被那畜生拖走时…看我的眼神…啊!……
他们放火!烧了!全烧了!我们的心血…学堂…都烧起来了!火光…好大的火!
凡哥!你在哪!雪儿好怕!他们还在追!要抓我…抓活的…去邀功…
我逃出来了…就我一个…在山里…好冷…好黑…到处都是枪声…
凡哥!雪儿好想看看你说的那个世界…看看女子真的能顶天立地…
我怕…等不到了…
若…若真有来世…
雪儿…
信,到此戛然而止。最后一个儿字,只写了一半,笔锋拖出一条长长的、绝望的墨线,仿佛书写者已被强行拖走,或者……力竭倒下。
雪儿——!!!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李凡胸腔里爆发出来,撕裂了深夜的死寂!他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攥着那张沾着污迹和泪痕、带着焦糊味的草纸,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四肢百骸一片彻骨的寒凉。痛!一种撕心裂肺、仿佛心脏被活生生剜去的剧痛席卷了他!
不!不能这样!雪儿!雪儿!他像疯了一样扑到桃木盒前,不顾一切地将盒子抱在怀里,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拍打着坚硬的盒壁,仿佛这样就能穿越时空的屏障,抓住那个正在黑暗中亡命奔逃的身影。告诉我你在哪!告诉我!!他语无伦次地嘶喊着,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冰冷的桃木盒上。
就在他绝望的悲鸣和疯狂的摇晃中,异变陡生!
怀中的桃木盒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白光!那光芒并非柔和,而是如同无数道灼热的闪电瞬间在盒盖的古老纹路上炸开!一股庞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从盒中汹涌而出,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攥住了李凡的魂魄!
啊——!
李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前便被一片吞噬一切的、纯粹的白光淹没。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瞬间被吹熄。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极致的强光中被彻底分解、撕裂,又被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裹挟着,投入一个冰冷、死寂、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的黑暗漩涡……
---
刺骨的冰冷和浓郁得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如同两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在李凡的意识上,将他从无边的虚无中强行拽了回来。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不再是出租屋熟悉的天花板。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支离破碎、如同地狱般的景象。
浓烟滚滚,遮蔽了原本应该是天空的位置,只透下几缕浑浊惨淡的光。空气灼热呛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滚烫的灰烬和浓烈的焦臭。脚下是滚烫的瓦砾和尚未熄灭的暗红色余烬,踩上去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
断壁残垣!目光所及之处,只有烧得焦黑的断墙,扭曲变形的房梁像巨大的、垂死的骨架般戳向乌黑的天空。曾经整齐的染坊、前厅、作坊、学堂……所有属于雪堂的建筑,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片冒着黑烟的、巨大的、沉默的坟场!
冷!不是冬夜的寒,而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绝望的冰冷。风穿过废墟,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哭嚎。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的枪声和粗暴的喝骂声,如同野兽的嘶吼,在这片死寂的废墟上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李凡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格格不入的现代抓绒外套和牛仔裤,站在一片滚烫的焦土上。怀中,那个桃木盒依旧在,只是此刻摸上去一片冰凉。
雪堂…真的…没了巨大的悲恸和现实的荒谬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信纸上那绝望的呼喊和眼前这片炼狱景象重叠在一起,让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压抑到极致的啜泣声,如同游丝般,从一堆尚未完全倒塌的焦黑房梁后面传来。
李凡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像被电击般,不顾一切地朝着声音的来源踉跄奔去。
绕过那堆扭曲的焦木,在断墙与几块巨大碎石的夹角下,一个蜷缩着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穿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被烟灰和泥泞糊满的旧式棉袄,头发凌乱地散落着,沾满了草屑和灰土。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身体因寒冷和巨大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下颌。那低低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尽管衣衫褴褛,尽管狼狈不堪,李凡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在信纸上陪伴了他数年、支撑了他无数日夜的灵魂!
雪儿!他喉咙哽咽,声音嘶哑地唤出这个名字,带着穿越时空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扑了过去。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一张沾满烟灰和泪痕的脸暴露在浑浊的光线下。正是宋雪儿!那双曾经在信中燃烧着希望火焰、在雪苑学堂匾额下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绝望和一片死寂的空洞。她原本清秀的脸颊上,赫然多了一道新鲜的、还在渗着血丝的擦伤。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李凡,看着他身上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衣着,眼神涣散,仿佛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又一个绝望的幻影。
雪儿!是我!李凡!李凡在她面前蹲下,急切地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又怕惊扰了她,别怕!我来了!我来找你了!
宋雪儿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李凡脸上。那熟悉的、在无数次信件往来中早已刻入灵魂的名字,此刻被真人唤出,带着血肉的温度。她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发出微弱的气音:李…凡李…先生真…真的是你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脆弱,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是地狱啊…是地狱…
别问那么多!快跟我走!这里不能待了!李凡心急如焚,远处枪声似乎更近了些。他一把抓住宋雪儿冰冷刺骨、还在不停颤抖的手腕,想把她拉起来。
就在他手指碰到她手腕的瞬间,宋雪儿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瑟缩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量,反手死死抓住了李凡的手臂!她的指甲几乎要抠进他的皮肉里,仿佛他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走!走!她眼中爆发出强烈的求生欲,声音嘶哑却尖锐,他们在找我!刘麻子…那个畜生…他要抓我!碧云…明兰…提到同伴的名字,巨大的悲恸再次席卷了她,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烟灰,留下道道污痕,她们…她们…
我知道!我都知道!李凡心如刀绞,用力将她拉起来,打断她的话,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活下去!为了她们,你也必须活下去!跟我走!
宋雪儿被他话语中的力量一震,眼中死寂的空洞似乎被撕开了一丝缝隙。她咬着下唇,强行将汹涌的悲恸压下去,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重新燃起一丝属于宋雪儿的倔强火焰。
没有时间犹豫。李凡紧紧抓住宋雪儿冰凉的手,辨明一个与枪声、人声相反的方向,一头扎进了废墟边缘、通往更远处黑暗山林的阴影之中。身后,雪堂的废墟依旧在燃烧,滚滚浓烟如同巨大的黑色挽歌,升腾在破晓前最黑暗的夜空。
逃亡之路,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之上。冬夜的山林,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脚下的山路崎岖湿滑,布满碎石和枯枝败叶。宋雪儿体力早已透支,棉袄单薄,冻得嘴唇青紫,牙齿格格作响,全凭李凡半拖半扶,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犬吠声、零星的枪声如同跗骨之蛆,时远时近,从未真正断绝。每当声音迫近,李凡便拉着宋雪儿扑倒在冰冷的枯草丛中、岩石后面,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宋雪儿紧贴着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每一次枪响,她都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缩。
别怕…别怕…李凡只能在她耳边用气声反复低语,笨拙地试图给予一丝慰藉。他脱下自己的抓绒外套,强行裹在宋雪儿身上。现代面料带来的微弱暖意,让几乎冻僵的宋雪儿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
饥饿和寒冷是更漫长的折磨。仅靠山林中偶尔找到的几枚干瘪野果和冰冷的溪水充饥。宋雪儿脚上的旧布鞋早已磨破,露出冻得通红的脚趾,每走一步都留下钻心的疼痛。她的体力在迅速流失,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全靠一股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一次短暂的休憩,躲在背风的山石后。宋雪儿蜷缩在李凡身边,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颤抖。她抬起沾满泥污的脸,看着李凡同样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梦呓般的恍惚:
李凡…你说的那个世界…女子真的…都能读书…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李凡心中一痛,用力点头,声音沙哑却无比肯定:能!都能!她们坐在明亮的教室里,和男子一样。她们可以当医生,当老师,当工程师,当宇航员…当任何她们想成为的人!她们…和男子一样顶天立地!
宋雪儿失焦的瞳孔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微弱的火星,亮了一下,随即又被巨大的疲惫和悲伤淹没。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泪水无声地滑落:真好…真好啊…可惜…雪儿…怕是…看不到了…
胡说!李凡心头大恸,用力握住她冰冷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你看得到!你一定要活下去!亲自去看!去那个世界!我带你去看!
宋雪儿看着他,眼中的泪光闪烁着,最终化为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平静。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握住了他的手。那冰凉指尖传来的微弱力量,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
追捕的罗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收紧。
当两人挣扎着爬上一道陡峭的山脊,试图寻找下山的路径时,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下方密林中扫射上来,牢牢地钉在了他们身上!
在那边!山脊上!
妈的!追了一夜,总算逮到了!
女的要活的!司令有令!男的就地格杀!快!
狰狞的呼喝声伴随着拉动枪栓的咔嚓脆响,如同死神的宣判,瞬间撕裂了山林的寂静!紧接着,几颗子弹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嗖嗖地擦着李凡和宋雪儿的头顶、身侧飞过,打得岩石碎屑飞溅!
跑!李凡肝胆俱裂,嘶吼一声,拽起宋雪儿,不顾一切地朝着山脊的另一端狂奔!身后的枪声如同爆豆般响起,子弹追着他们的脚步,在冰冷的岩石和冻土上炸开一个个小坑。
慌不择路!山脊的尽头,赫然是一道断裂的悬崖!深不见底,只有冰冷的、带着浓重雾气的寒风从下方呼啸着倒卷上来,发出呜呜的鬼哭之声!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杂乱的脚步声、叫骂声和枪栓声已近在咫尺!七八个穿着臃肿军装、面目狰狞的士兵端着步枪,从山脊的树林中冲了出来,呈扇形将他们死死围堵在悬崖边缘!为首一个脸上带着麻子的军官,正是刘麻子,他喘着粗气,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黑洞洞的枪口直指李凡:
跑啊!怎么不跑了臭娘们,害得老子追了一宿!乖乖跟老子回去,伺候好司令,还能留条贱命!至于你这个不知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小子…他枪口下移,对准李凡的胸口,手指扣上了扳机,给老子去死吧!
冰冷的枪口,士兵们贪婪而凶狠的目光,身后是吞噬一切的深渊。绝境!真正的绝境!
李凡的心沉到了谷底,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将宋雪儿死死护在身后,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枪口。
就在这时,被他护在身后的宋雪儿,却轻轻地、但异常坚定地挣脱了他的手臂。她向前一步,站到了与李凡并肩的位置,甚至微微靠前了半步。
寒风卷起她凌乱的发丝,拂过她沾满污迹却异常平静的脸颊。她脸上的恐惧和绝望,在看清这最后绝境的瞬间,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和平静。她甚至没有再看那些狰狞的追兵一眼,只是侧过头,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李凡。
那双曾充满求知渴望、曾因雪堂兴盛而熠熠生辉、也曾被绝望彻底湮灭的眼眸,此刻清澈得如同山涧寒潭,映着李凡惊愕的脸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深沉的、无法言喻的温柔。
她冻得发青的唇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李凡心碎的弧度。
李凡…她的声音很轻,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却清晰地传入李凡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和解脱,谢谢你…告诉我…天…原来真的可以那么高…
她的话语,像一把淬了冰又淬了火的利刃,瞬间刺穿了李凡的心脏!他读懂了她的眼神——她宁愿死,也绝不受辱!她要用这纵身一跃,作为对这个吃人世界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抗争!
就在刘麻子狞笑着,手指即将扣下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
宋雪儿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猛地、紧紧地握住了李凡的手!十指相扣!冰冷与温热在这一刻交融,传递着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的诀别与同归!
跳——!
她发出一声短促而决绝的嘶喊,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拉着李凡,朝着那深不见底、寒风呼啸的悬崖深渊,义无反顾地纵身跃下!
身体瞬间失重!耳边是疯狂灌入的、如同鬼哭神嚎般的凛冽风声!冰冷刺骨的空气如同无数把利刃,疯狂地撕扯着皮肤和衣物!下方是翻滚的、浓得化不开的白色雾气,像一张巨口,等待着吞噬一切!
急速的下坠感带来灭顶的恐惧!李凡在失重的眩晕中,下意识地、用尽生命所有的力量,死死回握住宋雪儿那只冰冷的手!他能感觉到她指尖传来微弱的、最后的回应。
坠落!永无止境的坠落!
就在身体即将被下方翻滚的浓雾彻底吞没、意识被无边的黑暗和失重感撕扯得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
叮铃铃铃铃——!!!
一阵无比尖锐、无比熟悉、无比刺耳的闹铃声,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李凡的耳膜,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从急速坠落的深渊边缘,粗暴地、蛮横地、狠狠地拽了回来!
---
嗬——!
李凡如同溺水濒死之人猛地吸进第一口气,身体从床上剧烈地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随时要冲破皮囊的束缚!浑身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肺部火辣辣地疼,仿佛刚刚真的经历了一场窒息。
眼前一片模糊的、晃动的光影。过了好几秒,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熟悉的出租屋天花板。窗外是城市清晨灰蒙蒙的天光。床头柜上,那个该死的、发出刺耳噪音的电子闹钟,正尽职尽责地闪烁着时间:7:00
AM。
书桌的角落,那个深褐色的桃木盒,静静地、完好无损地立在那里,盖子上那些神秘的纹路在晨光中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是梦
一个漫长到跨越了数年光阴、浸透了血与火、泪水与欢笑、绝望与挣扎的…梦
李凡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干爽的睡衣,又抬起手,用力地、反复地搓着自己的脸。皮肤温热,没有烟灰,没有血迹,没有悬崖边刺骨的寒风。只有额头和掌心冰冷的汗意,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一切是多么的真实。
可是…雪堂的废墟…碧云和明兰的惨状…雪儿最后那绝望而平静的眼神…那冰冷指尖的触感…那纵身一跃时撕裂心肺的风声…这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得如同烙印!
雪儿…这个名字不受控制地从他颤抖的嘴唇中溢出,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痛楚。他猛地掀开被子,几乎是滚下床,踉跄着扑到书桌前,一把抓起那个桃木盒!
盒子冰凉沉重。他颤抖着手指,用力掀开盒盖!
盒子里,空空如也。
没有泛黄的旧信,没有沾着血泪的草纸,什么都没有。只有盒底深褐色的木质纹理,沉默地回望着他。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的恐惧更甚。难道…难道那真的只是一场梦一场因为毕业压力、因为对未来的迷茫而衍生出的、光怪陆离的梦魇雪儿…那个在旧时代黑暗中执着燃起星火的女子,那个与他隔着时空相知相惜的灵魂…难道只是他潜意识里虚构的幻影
不!他不信!
那封信!那封改变了一切的信!他发疯似的在书桌上、抽屉里、背包中翻找。打印纸、笔记本、草稿纸…所有可能写过字的东西都被他翻了出来,凌乱地铺了一地。没有!没有那封他写给宋雪儿的回信!一个字都没有!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颓然地跌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深深插入凌乱的头发中。汗水早已干涸,留下冰冷的粘腻感。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却不再是坠崖时的惊悸,而是被一种巨大的空洞和失落反复捶打。
毕业典礼…老人…盒子…
对!毕业典礼!那个老人!那个给了他盒子、开启这一切的老人!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抓住了他。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来,不顾浑身酸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手忙脚乱地冲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扑打着自己的脸。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惊惶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
他胡乱地套上衣服,甚至没看清是什么款式,抓起手机和钥匙就冲出了门。那个桃木盒,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如同唯一的希望。
---
重回毕业典礼的礼堂。场景熟悉得令人窒息。喧闹的人群,飞扬的学士帽,震耳欲聋的欢呼和音乐,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一切都和记忆中那个开始的早晨一模一样。
但李凡的心境,却已是天翻地覆。他穿着不合时宜的抓绒外套,像个失魂落魄的幽灵,在喧闹喜庆的人潮中艰难地穿行。他的目光不再是茫然,而是像探照灯一样,锐利而焦灼地在攒动的人头中疯狂地扫描、搜寻。
每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都让他心头一紧,每一次靠近都带来一次失望。没有!没有那个穿着藏青布褂、眼神深邃如古井的老人!他挤过人群,跑到礼堂的各个角落,侧门,甚至工作人员通道…一无所获。那个开启时空之门的钥匙,仿佛真的只是他梦中的一个幻影。
典礼的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校长讲话,拨穗,合影…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李凡机械地随着人流移动,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台上的喧嚣,台下的欢笑,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桃木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盒子上冰凉的纹路硌着他的掌心,却无法传递一丝他渴望的奇迹。
典礼结束了。巨大的声浪渐渐退去,如同潮水。兴奋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互相簇拥着拍照,谈论着接下来的庆祝。偌大的礼堂,很快变得空旷起来。
李凡独自一人,站在礼堂中央那片被无数脚步践踏过的、空荡荡的地板上。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高的彩色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斓而冰冷的光影。他像一座被遗忘的雕像,被这巨大的空旷和寂静包围着。手中紧握的桃木盒,此刻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没有老人。
没有奇迹。
什么都没有。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铁钳,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脏,挤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缓缓地、无比艰难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上(桃木盒被他下意识地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一个虚幻的梦)。一种灭顶的孤独和荒谬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
雪儿…跳崖时的眼神…那指尖最后的冰凉…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幻梦难道那刻骨铭心的几年,那惊心动魄的逃亡,那生死与共的纵身一跃…都只是他大脑皮层一场失控的放电
就在这绝望的阴云即将彻底吞噬他最后一丝意识的刹那——
同学,请问……
一个清越的、带着一丝莫名熟悉感、如同山涧清泉般的声音,突兀地在他身后响起,清晰地穿透了礼堂空旷的回音。
——你是在找这个吗
李凡的身体骤然僵住!如同一道积蓄了万钧之力的雷霆,毫无征兆地劈在他的天灵盖上!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涌回心脏,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他猛地、以一种近乎扭断脖颈的力道,急速转过身!
视线,在巨大的眩晕感和难以置信的狂喜中,艰难地聚焦。
礼堂高大的拱门入口处,逆着门外涌入的、午后灿烂到有些刺眼的阳光,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她穿着一条简洁而剪裁得体的浅杏色连衣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一双样式简约的米白色平底鞋。阳光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而耀眼的金色光晕,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她的眉眼如画,肌肤白皙细腻,气质温婉沉静,像一株初绽的玉兰。然而,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深处,却隐隐透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如同柔韧青竹般的坚韧神采。她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又混合着善意和好奇的浅笑。
她的手中,正拿着一个东西!
一个深褐色的、刻满了繁复神秘纹路的——
桃木盒子!
阳光流淌在古老的木质纹路上,折射出温润而熟悉的光泽。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礼堂里所有空旷的回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又被调到了最慢的播放速度。
李凡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死死地钉在逆光而立的女子脸上。那张脸…那眉眼…那唇角的弧度…那眼底深处那一抹似曾相识的坚韧…
分明就是——宋雪儿!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如同失控的引擎,轰鸣着,震动着,几乎要冲破他的身体,飞向那个站在光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