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我已经不愿意正眼看它的书桌前,呆呆地坐了许久,我瞧着它有点厌恶,并不是因为它形状材色不好,只是听说如果在外面很暖和的时候那一处地方很阴凉,那就不适合呆在那儿。我看着窗外太阳很好很暖和,而我坐的这张书桌的角落很阴凉,所以我就不喜欢它了。我似乎总是听到别人说了什么之后就开始不喜欢什么,这可能是病。
我不喜欢的东西很多,几乎随时随地都有,因为我觉得那些让我不喜欢的东西都很讨厌。直到有一天,我意识到也许是自己很讨厌,那也是我听别人讲的,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我在别人那里原来也很讨厌。
我开始讨厌做人,因为做人太麻烦,小的时候讨着吃、长大了挣着吃、生娃了给着吃、老病了等着吃,人一直都在为了吃忙活,现在的人为了吃好忙活,更为了能吃到别人吃不到的而忙活。吃什么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我想我上辈子经历过些什么才让这辈子遇到这么多稀奇古怪难以摆脱的人和事,这辈子要再做些什么才能让下辈子活得轻松些
不对,我不想再当人了。人处在人群中是可怕的。只有人会做出人想象不到的事,任何畜生都做不出人想象不到的事。
我想做只狗,因为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养过的三只狗:黑子、贝贝和大黄,还有我现在养着的这只豆包。我很喜欢和它们玩,它们也喜欢我,可小时候那三只狗都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吃死的,现在的这只小狗成天到晚也只想着吃,它的命里只认吃,除了吃别无所求,也是纯粹。
我做梦都梦到自己不是人。而当我反复做着不是人的梦的时候,我突然记起原来我以前曾经是一只猫。
我卧在同样一张现在我不愿意正眼看它的书桌旁边,因为那书桌旁边的角落能晒到太阳,很暖和。我不喜欢那张书桌,但我喜欢那个角落,因为只有那个角落很暖和。
我不喜欢吃老鼠,老鼠什么都吃,我觉得它们很脏。我的主人给我备的有猫粮,家里有纯净水喝,凉白开最解渴。我不出门,除了主人陪我玩的时候也不需要人陪,偶尔主人忘记喂我东西吃我也无所谓,懒着对我来说就是生存,我活着就为了懒着,懒是我活着的方式。
可突然主人家发生了变故,女主人要和男主人频繁吵架,吵得很凶,后来开始冷战,相互都不说话了,我也经常吃不到东西喝不到水了。那一天,他们决定离婚了,我听他们说房子要卖了财产分割,没用的东西能卖的卖该扔的扔,各自把各自的都清理好拿走。我听了半天,他们没一句提到我,顾不上搭理我,我可能连没用的东西都算不上,我该怎么办
家里已经折腾得乱七八糟,再没有我能窝着晒太阳的地方,我的粮没了,也没有水喝,只能渴了的时候去卫生间或者厨房的地上舔点水。可很快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了,他们都不在家住了,各自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管我,我也不知道该去哪。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不管我,明明当初是很欢喜地把小小的我带回家,如今为什么谁都不正眼看我一眼,谁都不提作为我的我该怎么办是女主人当初挑的我,还说要把我养得胖胖肉肉的;男主人那时候也很喜欢我,经常陪着女主人和我一起玩。可他们如今散场子了,我也成了被丢弃的空酒瓶子,我该怎么办
我是一只猫,我可能即将成为一只流浪猫。准确地说,我已经是一只流浪猫了。既然人类的社会已经没有我存在的必要,那我就干脆活成一只流浪猫吧!不,不是流浪,我的祖先本来就生活在大自然里,猫本来就是吃老鼠的,我天生就是一只动物,我有我该存活的空间,我有我基因里带着的生存本能,我不该把自己寄托在人类身上,这不该是我的生活方式。
我该脱离开现在,不幻想未来,再也不寻求寄托,我就是我,我是一只猫。想到这个时候我突然有一阵欣喜,因为我记起来我是一只猫,不是人,不是人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我在他们又带人来看房子的一天里悄悄走出家门,那一刻,我觉得那还是家,是我曾经寄托了一生所有期望的家,是我嬉笑玩耍过的家,是我慵懒散漫晒太阳的家,是有过温馨甜美快乐回忆的家,我看着我的那个家,一瞬间似乎要涌出许多回忆,但却每个回忆都不那么清晰。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也不想停留太多时间。我想如果我的男女主人发现我不见了,会来找我吧但我其实能想到他们那时候根本顾不上我,即使看到我不见了也不会找我,有比我更重要的事,当然也就是我并不重要。当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知道,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没有家了。
我没有家,我的家在外面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在未知或者根本不存在的某个角落,在我愿意或不愿意的什么地方,但我确信的是,我要离开,那个曾经的家,我很厌恶,它非常糟糕。
我知道自己出去之后先要解决吃什么的问题。睡觉不担心,随处都可以,只要没有游手好闲的人戳弄我,我在哪里都可以睡,天大地大,我堂堂一只猫还没能没有个睡觉的地方。
但我要吃饭,我得活下去,我不在乎那些陌不相识的人类怎么看待我这只已经确定没人管了的猫,但我知道没有吃的我就活不下去,我可能会在某一个角落被他人以为静静地死去,但我知道我一定要经历死前那难熬的挣扎,虽然我还不知道怎么死。我以前吃东西很随意,给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但那已经是我以前的日子了,我现在清晰地知道,我没有吃的了。
为了活下去,我试着钻过垃圾箱,可那里面并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小区里的垃圾箱里尽是些人类觉得没用的东西,对我而言也确实既不可吃也不可用。我被养成了养尊处优的习惯,要吃精细的食物,要吃香香的干净的东西。摆在面前的垃圾我实在是吃不下去;我也有自己已经习惯了的常用的东西,有我的玩具,有我的窝,有我的家具当然那是主人家的家具,但我在家里的时候认为那也是我的家具,别人丢掉的东西我看都不想看。
可是我很饿,饿得脑袋发晕,再不吃点什么,我可能就真的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想到我以前是人,死后可能会再变成人,我心里一阵后怕。
我听到有垃圾车靠近的声音,这附近有好多餐馆,有许多人东西没吃完就会被倒掉,我想过去找一些或许看起来干净可吃的东西,可那些装厨余的垃圾桶都会在垃圾车来的时候被挂上车倒得一干二净,没有我的机会。我一边不想吃,厌恶那些东西;但一边又饿,想要找到东西吃。
我四处游荡,总也找不到吃的东西。
饿得发慌的时候,我突然记起,我是一只猫,猫天生不就是要吃老鼠的吗餐馆的垃圾被人倒干净了,可老鼠总不会绝迹吧。
这个世上的东西被家养时什么都能吃到,可当我拥有自由了却什么都吃不到了,这是什么世道我这么问着我自己,我觉得我并不是在找答案,而只是在发泄,因为现实就摆在我面前,那就是我没有吃的。
于是,我开始找老鼠。在城市里要找老鼠也是件挺不容易的事。我寻找着类似某个单位食堂的地方,可是我进不去,那种防盗门防不了人,防我却防得挺好。经常换班的人员只要一看到我就会时而神经紧张防着不让我进去,时而心血来潮随手拿一点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逗我,落在他们手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看到那些人也会神经紧张,我能认清他们的脸,但我知道我永远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
我后来发现,在和大多数人类相处的时候,最难的不是装乖巧、做样子、讨吃的和哄开心,而是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什么东西,他们对自己有什么需求,因为我永远无法知道,就是我对面那个人的心思。
我走了许多地方,我没敢走得太远,因为太远的路我不认识。我走的那些地方其实都是那时候我的主人带我走过的地方,其实我闭着眼睛也知道我走在哪,所以我觉得我在那些地方一定不会找到老鼠,但我仍旧想碰碰运气,因为那些都是我熟悉的路,走起来比较顺畅。但事实证明我确实没有遇到过老鼠。我也没有用心找,我只是在碰,关于这一点,我是承认的。
我突然记起以前小区里那个我不常见但很亲切的伙伴,她告诉我这附近有个教会,她认识好几个无家可归的猫都把那里当家,那里会有教士给它们一些吃的,而且那个教会离菜市场很近,也有老鼠,它们偶尔会抓住一只老鼠吃,那些老鼠很干净,都是附近生活着的。
我知道那个地方,但我以前从没进去过。因为我的主人不信教,教会在我的主人心里是一个偏激的存在,我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那就是一个偏激的存在。但我现在没有办法,我没有目标,我不知道我该去哪,所以我觉得也许我只能去那里了吧。
我悄悄走进教会,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在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的时候,我希望我能遇见一只和我一样流浪的猫。如果都是在流浪,我想我们会有许多共同语言,我们也一定可以找到不依靠主人而存活下去的方式,况且它已经比我多流浪了许久,应该比我有流浪的经验,我只需要跟着它。可我并没有遇到那只我想遇见的猫,我遇到了一只老鼠,它并不怕我,我想它看得出来我是又一只被遗弃的猫。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不能放过它,因为有那么恍惚的一刻我觉得是我需要它的帮助,又有那么恍惚的一刻我觉得是我想吃了它。在我看到它的那一刻,我知道它也看到了我;在那一刻,我突然学会了放低姿态,我意识到如果我要吃了它,就必须需要先得到它的信任,我是家猫,不吃老鼠的,你好啊!
你是被遗弃的家猫吧,在这里的一般都是老鼠虽然不怕我,但离我远远的,也许它看得出我已经非常饿了,做出随时准备逃走的姿态。
我的主人没有了,他们各自过各自的生活去了,我被抛弃了。我懂得取信于他人最便捷的途径就是卖惨,把自己描述得越惨就越容易被他人相信。我说了许多在主人离婚后我所经历的困顿和不堪,说了许多我并未真实经历但我觉得会博得同情的故事。
它告诉我这里是教会,教会里一切都以爱之名,这里的教士和动物们都很有爱,在家里可以找到爱。那一刻,我记得我是相信爱的。我想被爱,也想去爱人,我想要身边有爱的味道。
老鼠相信了我,带着我去到一处院子,那里面并没有多少人。直到一处杂货间,老鼠告诉我那儿平常没人去,非常安全。我觉得我有了可以歇脚的地方,或者那就是我的归宿,我应该可以一直住在那里吧,因为那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和老鼠是朋友了。
我还没有熟悉新的环境,也不知道如何获取食物让自己活下去。老鼠会时不时从教会的食堂或者外面的什么地方搞一点吃的回来,可份量太少了,也太简单了。我比老鼠大那么多,那么一点吃的根本不够我吃。我觉得我不能这么颓废下去,只靠老鼠每天带给我的那一点东西。
我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但现在我不想调整自己的状态,虽然有了吃的但是吃不饱。可我知道如果我不调整自己,这就将是我永久的状态,有吃的,但是吃不饱,靠老鼠养着。
老鼠很有爱,从没有挖苦过我,从不对我提任何可能刺激到我的要求。它只是每天出去找来一点吃的,然后我们分着吃。它总在外面,我们很少在一起。我想出去,我觉得可以找吃的。在经历了很长一段饥饿之后,我决定我必须要有所行动,至少要让自己能吃饱,至少我应该再出去面对这个世界,小小的杂货间不该是我这一生的归宿。而且对于这个时候的我来说,食物的卫生不卫生都不是问题,我只想让我自己出去,试着给自己找点吃的。
老鼠回来了,告诉我快要过年了,教会的年快到了,这边的年也快到了,前后就差不到一个月左右,我们也该为自己准备点过年的东西了。我和老鼠商量着买点平常没吃过的,于是我们仔细地想。其实我们平常什么都没吃过,所以也想象不到应该吃点什么好吃的。但我们都知道平常吃过的东西都不怎么好吃,也没油水,所以我们决定去搞一些有油水的。
我们不会去偷,也没本事去抢,我们会在每天晚上菜市场的摊主都收摊之后看看有没有掉落的肉渣或者什么装过肉或者油的瓶瓶罐罐,然后积攒起来,藏在我们准备好的一只大罐子里。那只罐子我们把它悄悄放在教堂的祭坛下面。我们每天都会往进储藏一些肉和油,并且我们约定好只能一起吃,谁也不能单独去吃。
有一天,我实在是馋了、也忍不住了。攒了那么久的食物,什么时候才能吃可我也不能允许自己偷吃,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被老鼠收留并且每天都给我吃的,让我能安静地活下去;在我欲望逐渐升起的时候我能做对不起老鼠的事吗我不能!为了这一个罐子,有时一天、有时几天才能找到一点肉和油,积攒的每一点我和老鼠都清楚,吃掉一口也许就是几天的辛苦,况且这地方只有我们知道,我不是不能那样做,只是那样做了我也许会不能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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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小时候主人带我看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它们一直都在逗来逗去,但我知道那只不过就是动画片而已。我想起那时候主人给我讲的一本猫和老鼠的绘本,那里面说有一只猫,和我一样成了流浪猫,也到了教会遇到了一只老鼠,也和我们一样存了一罐猪油,有一天那只猫馋了,骗老鼠说有一个表姐生了一个可爱的小宝宝,自己受邀去做教母,征得老鼠同意后,就明正言顺地带走一大块肉油,回来面对老鼠关切的问询,扔给老鼠一个谎言,骗老鼠给小宝宝起了名字,叫没了顶层。后来,那只猫又馋了,又偷吃了一半的油,这次给另外一个莫须有的小宝宝取名叫吃了一半。再后来,那只猫再一次馋了,把剩下的油偷吃完了,这次取的名字叫吃得精光。自那以后,猫再也没有被邀请过当教母。在那个冬天越来越冷又找不到食物的时候,老鼠叫猫一起准备打开罐子,憧憬着吃猪油的美好场景,然而,面对已经精光的罐子,老鼠瞬间明白了,当老鼠生气地质问猫的时候,猫吃了老鼠。
猫吃了老鼠!
猫居然吃了老鼠!
猫确实吃了老鼠!
猫吃了老鼠。
在猫还知道用谎话骗老鼠的时候,并没有打算吃老鼠。
在猫一次又一次用谎话骗老鼠的时候,也只是骗一骗老鼠而已。
在老鼠发现了猫的行径生气的时候,猫没有丝毫仁慈,因为那只是它的本性而已。
我不想做那样的猫,因为我不想说谎。
我不配做那样的猫,因为我没有说谎的本事。
我也做不来那样的猫,因为我只是一只普通的猫。
所以,我打消了偷吃的想法,我知道吃一口解决不了肚子饿的问题,但那一口吃下去会决定我和老鼠之间不会再有从前,我知道是老鼠当初收留了我。
我知道,如果我偷吃了那罐东西,就是做了坏事。
当我有了做那种坏事的念头的时候,我就会想起猫和老鼠的故事。
我觉得如果我真的做了那件坏事,一定会有一种有人在身旁边的感觉,有一种突然被揭穿、确认过眼神、狗急要跳墙的感觉!
如果老鼠质问我,也许谎言还可以遮掩,也许老鼠也希望只要我能编出一个差不多的谎言能有些说服力就会原谅我吧,但我一定会心虚。心虚的时候就会疑神疑鬼,就会失去理智,就会歇斯底里,更会暴露本质。
我与老鼠相比会觉得自己处在了道德的低点上,被道理和自己内心可能还仅存的一点虚荣与自尊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想被这样压迫下去,我怕自己偷吃了肉油的事被老鼠说出去自己会抬不起来,怕自己的花言巧语被揭穿,怕被看不起,我会胆怯了,导致懦弱的洪流爆发成为冲毁内心仅存的道德堤坝的灾难。
如果我吃了老鼠,老鼠死了,但它当初对待我的善良会令我余生都会倍感煎熬。我的谎言会被揭穿,别人都会知道原来我是这样一只猫,也为老鼠这不该有对我当初的善良而感到令人痛惜、让人着急,责其不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不好说它的对与不对,只说它用善良给自己争取来了悲哀的结局,它的善良没有长出锋利的牙齿,它的善良只是自我相信能够感化我,但善与恶的天敌属性并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改变。
我们尽可以善良,尽可以在一开始不设防地选择相信,但如果在感觉到蛛丝马迹和些许不利之后,请收起善良,远离邪恶,做一个善良的人,保持内心的纯净安宁。
就像我,其实我是一只不值得相信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