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替身之谜
我被迫顶替嫡姐入宫为妃。
皇帝夜夜召我侍寝,却次次赐下避子汤。
阖宫都笑我是承宠的玩意儿,连奴才们都敢克扣我的日常用度。
直到那日皇后当众揭穿我冒名顶替的死罪。
帝王碾碎药碗将我搂入怀中:她若真是替身,朕何必亲手熬这碗避子药。
2
寒夜抉择
他颤抖着抚过我肩头旧疤:当年为朕腕骨疗伤的小医女,你以为朕认不出
寒夜子时,窗外的北风啮咬着窗棂,纸隙间泄出凄厉的呜咽。沈府角落那间最偏僻、最阴冷的厢房里,连空气中都凝滞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连呼吸都会结冰。
我垂着头,视线死死钉在脚下冰冷泛着青光的砖缝上。膝盖骨早已被地面坚硬的寒气浸透,针扎似的痛楚顺着腿骨一路蔓延上来,几乎要冻裂骨髓。身前,炭盆里零星跳着几粒暗红的火星,微弱的热气甚至穿不透我单薄的裙裾。主母陈氏端坐在椅子上,织锦缎袄子在身上裹得严严实实,金线在炭火的余光下闪着冰冷的光泽。
知微,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碾碎一切的重量砸下来,宫里的旨意,明日卯时,抬你入宫。
我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像堵了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一阵阵发黑,嫡姐沈知月那张苍白绝望的脸,还有她临死前死死攥着我手腕时指甲嵌入皮肉的触感,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她咳出的血溅在我的手背上,滚烫的,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腥气。知微……替我……替我活下去……替我……恨他们……那声音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在我耳畔萦绕。
母亲……
我艰难地挤出破碎的音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姐姐她……是病殁的!我……我怎能……
住口!
陈氏厉声截断,保养得宜的脸上骤然覆满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沈知月已经死了!明日从这府门抬出去的,只能是‘沈知月’!你想让整个沈家给她陪葬不成她霍然起身,厚重的裙裸带起一阵冷风,拂过我的脸颊,想想你那个不成器的爹!想想你娘!想想你弟弟!他们可都在刑部大牢里熬着呢!沈家满门的命,此刻就系在你一人身上!
承宠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得我浑身一颤。入宫顶着沈知月的名去伺候那个传说中冷酷暴戾、视人命如草芥的年轻帝王这念头本身就像一场永无尽头的噩梦。可陈氏口中那些人——爹、娘、弟弟,他们在阴暗牢狱中受苦的身影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恐惧和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想明白了陈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掌控一切的残忍快意。她下巴微抬,旁边的管事嬷嬷立刻上前一步,将一个沉甸甸的、触手冰凉的东西塞进我僵直的手中。
那是一枚玉簪。通体莹白,簪头雕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鸟。这是沈知月生前最心爱的物件,也是沈家嫡女身份的象征。玉质温润,此刻却冰得像一块寒铁,冻得我指尖发麻,那股寒意顺着血脉直钻进心底。
拿着它,陈氏的声音像淬了冰,从今往后,你就是沈知月。给我牢牢记住!
……
3
深宫初入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雪粒子打着旋儿落下,砸在脸上生疼。我被几个面无表情的宫人塞进一顶不起眼的青呢小轿里。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沈府朱漆剥落的大门,也隔绝了我过去十六年卑微如尘的生命。轿子颠簸摇晃,如同我沉浮不定的命运。外面是宫人们低低的、毫无情绪的交谈声,混杂着靴子踩在薄雪上的吱嘎声,像一首通往未知深渊的送葬曲。我死死攥着袖中那枚冰冷的凤头玉簪,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柔软的肉里。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轿帘被掀开一角,一股更凛冽、更森严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宫墙深处特有的、混合着檀香和尘埃的沉重味道。
沈小主,到了。一个平淡无波的声音响起。
我被搀扶着下轿,双腿僵硬麻木,险些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勉强站稳,抬头望去。
眼前是高耸得令人晕眩的朱红宫墙,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灰蒙蒙的天空里,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墙头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更添了几分肃杀。正中是巨大的宫门,黑沉沉的,如同巨兽张开的口。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三个鎏金大字在雪色中反射出刺目的冷光——长信门。
我跟着引路的太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宫门。脚下的积雪被踩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空旷寂静的宫道上显得格外刺耳。穿过一道道同样森严的宫门,绕过无数条长得望不到头的回廊。廊檐下挂着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利剑,森然欲落。偶尔有穿着同样服色的宫人垂首匆匆而过,像一个个无声的幽灵,连脚步声都轻得几不可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压抑,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我被引到一处偏僻的宫苑前。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新不旧的匾额——缀霞轩。院子不大,几株光秃秃的老树在寒风中抖索着枯枝,角落里堆着尚未扫净的残雪。殿内空旷而寒冷,陈设简单得近乎寒酸。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灰尘气息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几个分配给我的宫女太监垂手立在殿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木偶。
沈小主,您先歇着。引路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板,躬身告退,奴才这就去复命了。
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那声音仿佛一道无形的枷锁落下,将我彻底困在了这金碧辉煌的樊笼里。我独自站在冰冷空旷的殿中央,环顾四周。窗外是灰蒙蒙的天,压抑得没有一丝缝隙。殿内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沉重而艰难。袖中那枚玉簪的冰凉触感再次传来,提醒着我背负的枷锁和脚下随时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沈知月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沈知月。
我缓缓抬手,抚上冰冷的凤头玉簪,指尖触到簪体上那微不可察的、属于沈知月常年佩戴留下的细碎划痕。冰冷的触感渗入肌肤,直抵心底。窗外,寒风卷着雪沫,一下下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极了姐姐临终前那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咳嗽声。
替我……活下去……那微弱的声音再次在死寂的殿内响起,带着血沫的腥气。
活下去在这吃人的深宫里,顶着死人的名头,我拿什么活
我闭上眼,一股深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头顶。
4
冷宫承宠
日子在缀霞轩的冷寂里缓慢爬行,如同冻僵的蛇。宫里的消息却像长了翅膀,总是不期然地撞进来,砸得人心头发颤。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陛下又召幸了缀霞轩那位!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与轻蔑的声音从半开的殿门外飘进来,是负责洒扫庭院的粗使宫女小翠。
又是她另一个声音接口,是管茶水的小太监小福子,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这都第几回了连着……得有七八天了吧
可不是嘛!小翠的声音拔高了一点,随即又警觉地压低,天天宣召,天天赐汤,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啧啧,承宠又如何不过是个替身玩意儿,连个正经主子都算不上!那避子汤啊,一碗不落,陛下身边的苏公公亲自盯着灌下去的!
嘘!小声点!小福子连忙制止,这话也是能乱说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凉薄,陛下这心思,可真是琢磨不透。宠得这么勤,却连个子嗣都不肯给留,可不就是……
后面的话被一阵心照不宣的嗤笑声淹没了。
我坐在内殿临窗的矮榻上,手里捧着一卷摊开的、早已凉透的旧书,指尖冰冷。那些字迹在眼前模糊晃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殿内没有烧炭火,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穿透并不厚实的夹棉宫装,冻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冷。膝盖上盖着一条薄毯,是姐姐沈知月生前用过的,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药香,如今只剩下挥之不去的、冰冷的霉味。
避子汤。
那三个字像烧红的铁钎,反复烫烙着我的心。
每一次侍寝。每一次,在龙涎香浓烈得令人窒息的龙榻上,在帝王那双深不见底、喜怒难辨的眼眸注视下,承受着他或冰冷或炽热的掠夺。每一次,筋疲力尽之后,不等天色放亮,总会有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刻板如同石雕的老太监——苏海,悄无声息地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
那药的气味极其独特,苦涩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感。我曾偷偷学过几年粗浅的草药辨识,能勉强分辨出其中几味:红花、麝香、牛膝……无一不是虎狼之药,专为绝断女子根本。
沈小主,请用药。苏海的声音永远那么平淡无波,毫无起伏,像是设定好的机关。
没有选择。不能犹豫。我只能在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注视下,接过那沉甸甸的玉碗。碗壁冰凉,药汁却烫得灼手。屏住呼吸,仰头灌下。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液体滑过喉咙,一路烧灼下去,在腹中翻搅起令人窒息的绞痛。那苦涩和腥气直冲天灵盖,每一次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
而那个男人,那个赋予我这场酷刑的男人,新朝的年轻帝王——萧彻,往往只是随意地披着明黄色的寝衣,慵懒地倚在龙榻上,或者背对着我站在巨大的雕花窗棂前,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他高大的背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挺拔,却也异常疏离。他从不回头看我喝药,也从未对那碗药说过只言片语。仿佛那只是每日清晨例行的洗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仿佛我这个人,连同这碗药,都不过是这深宫漫长夜里一个转瞬即逝的影子,不值得他投来一丝一毫的目光。
替身玩意儿……殿外宫女刻薄的嗤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心口像是被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疼得麻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一股冰冷的、沉重的屈辱感,沉甸甸地压在胸腔里,堵得人喘不过气。
窗外的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雪粒子又开始沙沙地敲打着窗纸。殿内更冷了。我下意识地将薄毯往身上裹紧了些,却依旧抵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这寒意,一半来自这冰冷空旷的宫殿,另一半,则来自心底那片再也无法捂热的荒芜。
小主……一个怯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我的贴身宫女菱香。她端着一个不大的铜盆,盆里只有几块小小的、烧得半黑的红萝炭,火星微弱,根本散不出多少热力。她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微微哆嗦着,内务府……内务府那边说,这个月的份例……份例炭火紧,只给了这些……说是让咱们先凑合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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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那盆里可怜巴巴的几块炭,再看看菱香冻得发青的脸颊。连份例里的炭火都敢明目张胆地克扣了。这宫里的风,真是刮得比刀子还快,踩低捧高的嘴脸,也露得比什么都迅速。
放下吧。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陌生的疲惫。连一丝愤怒的力气似乎都提不起来了。
菱香小心翼翼地将炭盆放在屋子中央,又用火钳拨弄了几下,试图让那点可怜的火星燃得旺些。微弱的红光映着她担忧的眼睛。
小主,您别往心里去……她低声劝慰,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陛下还是看重您的,不然也不会……
看重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目光落在那盆微弱的炭火上,是啊,看重得连炭火都不够烧了。
那碗浓黑苦涩的药汁似乎又在喉咙里翻涌起来,带着毁灭的气息。
菱香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再说出来,默默地退了出去,带上了殿门。
殿内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那点可怜的热气,很快就被无边的寒意吞噬殆尽。我蜷缩在冰冷的矮榻上,将脸深深埋进那条带着霉味的薄毯里。毯子上似乎还残留着姐姐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草药和绝望的、令人心碎的味道。
承宠玩物替身
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这一次,尖锐的刺痛感清晰地传来。
沈知月,你让我替你活。可这样活着,和被凌迟处死,又有什么区别
5
暖阁惊变
长乐宫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极旺,暖融融的空气中浮动着清雅的梅香和甜腻的点心香气,与缀霞轩的冷寂如同两个世界。皇后今日兴致颇高,召集了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赏梅品茶。
我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低垂着眼睫,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身上的宫装是入宫前陈氏匆匆备下的,料子虽不算太差,但颜色是略显老气的藕荷色,式样也是最普通的,混在一群衣着光鲜、环佩叮当的妃嫔中,灰扑扑的毫不起眼。即便如此,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目光,依旧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时不时地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和探究。
沈妹妹瞧着气色不太好,
坐在皇后右手边的淑妃率先开口,声音温婉,眼神却锐利如针,她拈起一枚精致的梅花糕,并未入口,只是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轻轻拨弄着,可是缀霞轩那边……住不惯也是,听说那地方偏远,冬日里怕是冷得紧吧
她的话音刚落,旁边一位穿着桃红宫装、容貌娇艳的丽嫔便掩口轻笑:淑妃姐姐说笑了。沈妹妹如今可是陛下心尖儿上的人儿,连着多少日承宠了陛下怎会舍得让妹妹受冻怕是妹妹……夜夜辛劳,不得安寝,这才显得憔悴了些
她刻意咬重了辛劳二字,眼波流转间满是促狭的恶意。
暖阁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心照不宣的嗤笑声。
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指尖在宽大的袖袍下死死掐住掌心,用那尖锐的痛楚来维持表面的平静。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留下深深的印痕。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那些带着刺的目光,嘴角努力想扯出一个得体的、谦卑的笑容,却僵硬得如同冻住的面具。
多谢淑妃娘娘、丽嫔娘娘关心,
我的声音干涩,努力维持着平稳,缀霞轩很好,臣妾……习惯了。
习惯
一直端坐上首,慢条斯理拨弄着腕间翡翠佛珠的皇后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令人无所遁形的力量,缓缓落在我身上。她的声音不高,却让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沈知月,她清晰地叫出那个不属于我的名字,本宫记得,你入宫也有些时日了。陛下待你,恩宠有加。只是……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我平坦的小腹,这子嗣之事,关乎国本,也是后宫姐妹们的期盼。你可曾……有所感应
暖阁里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如同无数根芒刺。淑妃眼底闪过一丝看好戏的得意,丽嫔更是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地龙燃烧发出的轻微声响。
子嗣那碗碗浓黑的避子汤如同附骨之蛆,瞬间涌上喉头,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喉咙发紧,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勉强发出声音:回禀皇后娘娘,臣妾……臣妾福薄,尚未……尚未有……
哦皇后微微挑眉,脸上依旧挂着雍容得体的浅笑,眼神却渐渐转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福薄沈知月,沈家送女入宫,难道不是为了替陛下开枝散叶,绵延皇嗣你承恩多日,却毫无动静,这‘福薄’二字,怕是搪塞不过去吧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字字如刀,扎向我的要害。
娘娘明鉴!
我心头剧震,慌忙离席,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膝盖磕得生疼,寒意瞬间透骨而入。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地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臣妾……臣妾实在惶恐!此等大事,臣妾……不敢有丝毫欺瞒!
暖阁里落针可闻。所有的妃嫔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复杂地看着跪伏在地的我,有怜悯,有嘲弄,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冷漠。
皇后并未立刻叫我起身。她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姿态优雅从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檀木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罢了。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起来吧。本宫也只是关心皇嗣罢了。你既说福薄,那便好生调养着。太医院那边,本宫会吩咐下去,多给你配些温补的方子。这后宫里,肚子争气,比什么都强。
谢皇后娘娘恩典!
我强忍着膝盖的刺痛和心中的翻江倒海,艰难地站起身,垂首退回座位。冷汗已经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被暖阁里的热气一烘,更加难受。
然而,皇后的目光并未从我身上移开。她的视线,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我的手腕上——为了掩饰身份,我入宫后一直穿着袖口略窄的宫装,方才跪拜行礼时动作幅度稍大,袖口微微滑落了一寸,露出了手腕内侧靠近手肘处一道极淡、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旧疤痕。那疤痕颜色浅淡,呈细长的条状,是幼年时在山上采药,被锋利的岩石边缘划伤后留下的。
皇后的目光在那道疤痕上停留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她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重新端起茶盏,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极深,令人心底发寒的笑意。
说起来,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沈家嫡女沈知月,本宫记得,当年在闺中时,曾以一手绝妙的丹青名动京城。尤其擅画寒梅傲雪,笔触清绝,颇有风骨。今日这暖阁里的红梅开得正好,不如……沈妹妹就为本宫和诸位姐妹,即兴作一幅红梅图,也让我们开开眼界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
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浑身血液都像是被瞬间冻住,手脚冰凉!画……画红梅
沈知月确实擅画,尤其以梅著称,这是京中皆知的事情!可我沈知微,从小在庄子上长大,能认得字、背几本粗浅的药书已是极限,哪里会什么丹青更遑论是沈知月那种清绝孤傲的笔法!
暖阁里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疑、好奇和看好戏的兴奋。淑妃和丽嫔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么皇后微微侧首,脸上依旧是那副雍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住我瞬间惨白的脸,沈妹妹……是身体不适还是觉得本宫这长乐宫,配不上你的墨宝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巨石,轰然压下,让我几乎窒息!
臣妾……臣妾……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完整的音节。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完了。
我死死攥着袖口,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驱散那灭顶的恐惧。
那枚藏在袖袋深处的凤头玉簪,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腕都在发抖。
皇后娘娘,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臣妾……臣妾今日……实在……
借口。苍白无力的借口。
皇后的唇角,那抹深不可测的笑意缓缓加深。她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在欣赏一只落入蛛网、徒劳挣扎的飞虫。
暖阁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凝固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所有妃嫔的目光都凝固在我身上,那一道道视线,混杂着惊疑、嘲弄、冷漠,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我体无完肤。冷汗已经浸透了我内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背上,寒意却从心底深处疯狂滋长。
6
身份揭穿
看来,皇后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笃定,沈妹妹是身体真的不适了。她微微侧首,对侍立在旁的掌事大宫女道:去,传太医。好好给沈小主瞧瞧。另外……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锐利如刀锋,沈家送女入宫,乃是天恩浩荡。可若是送进来的人……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下,身份不明,鱼目混珠,那可就是欺君罔上,株连九族的——大罪!
株连九族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我浑身猛地一颤,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却根本无法抵挡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和绝望!
完了!全完了!爹!娘!弟弟!沈家满门!还有……姐姐临终前的嘱托……
皇后娘娘!我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狠狠磕下,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臣妾有罪!臣妾该死!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濒死的绝望和哭腔。
暖阁里瞬间炸开了锅!妃嫔们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矜持,惊诧的抽气声、低低的议论声如同沸腾的水泡。
天啊!她……她承认了
真是假的!
沈家好大的胆子!欺君之罪啊!
难怪……难怪陛下只宠幸不给名分……
那些议论声如同毒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耳朵。淑妃和丽嫔的脸上,震惊之后是毫不掩饰的狂喜和幸灾乐祸。
皇后端坐上首,脸上再无一丝笑意,只剩下帝后应有的、冰封千里的威严和震怒。她猛地一拍桌案,上好的青玉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茶水泼洒而出!
大胆!!皇后的声音如同惊雷,裹挟着雷霆之怒,沈知月!不!你究竟是谁!竟敢冒名顶替,欺瞒圣上,混入宫闱!来人!给本宫拿下这个不知死活的贱婢!即刻押入慎刑司!严加审讯!
遵旨!殿外守候的粗壮嬷嬷和太监如狼似虎地应声而入,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森然的杀气。他们冰冷粗糙的手如同铁钳,瞬间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身体的本能让我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挣扎起来:不!放开我!皇后娘娘!求您开恩!求您……声音嘶哑凄厉,如同濒死的困兽。
然而,那些铁钳般的手纹丝不动,反而更加用力地将我往下按。膝盖再次狠狠磕在冰冷的地砖上,钻心的疼痛传来。头发在挣扎中散乱,狼狈地遮住了我的视线。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我淹没。慎刑司……那是有进无出的鬼门关!等待我的,将是无穷无尽的酷刑和屈辱的死亡!还有沈家满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混乱之际——
7
帝王救赎
陛下驾到——!
暖阁外,一声尖利高亢的唱喏如同利剑,骤然刺破了长乐宫暖阁里濒临爆发的混乱和杀意!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暖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皇后脸上的震怒僵在脸上,瞬间转为惊愕。淑妃、丽嫔以及所有幸灾乐祸或惊疑不定的妃嫔们,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齐齐望向暖阁入口的方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那几个按住我的粗壮嬷嬷和太监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动作僵在原地,抓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几分力道。
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挣扎的动作停滞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陛下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
沉重的暖阁门被无声地推开,带进一股外面清冽的寒气。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形高大挺拔,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正是新朝年轻的帝王,萧彻。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俊美如雕刻的五官在暖阁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冷硬。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地扫过暖阁内一片狼藉的景象——跪伏在地、发髻散乱、狼狈不堪的我,以及那几个按住我的宫人,最后,落在一脸惊愕、尚未来得及调整表情的皇后脸上。
他一步步走进来,明黄色的龙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无声,却带着千钧之力。暖阁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皇后这里,好生热闹。萧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
皇后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的惊愕迅速收敛,勉强挤出一丝端庄的笑容,起身离座,屈膝行礼:臣妾参见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她微微侧身,指向被宫人按在地上的我,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和痛心,陛下来得正好,臣妾正要处置此等胆大包天、欺君罔上的贱婢!她竟敢冒名顶替沈家嫡女沈知月,混入宫闱,其罪当诛!
萧彻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冰冷、锐利,带着穿透一切的审视。我狼狈地趴在地上,散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绝望和恐惧几乎将我吞噬殆尽。我不敢抬头,不敢看那双眼睛。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降临。
萧彻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看向皇后,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哦冒名顶替皇后如何得知
皇后显然没料到皇帝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道:陛下!此女方才亲口认罪!且臣妾观其言行举止,毫无沈家嫡女应有的教养风范!更有甚者,沈知月擅丹青,此女却连一支画笔都拿不稳!如此铁证,岂容她狡辩臣妾正要将其押入慎刑司,严审其同党及沈家之罪!她言辞凿凿,带着除之后快的狠厉。
慎刑司萧彻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挑。他忽然迈步,缓缓走向暖阁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他。
他停在了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我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明黄色龙袍的下摆和那双绣着金龙的玄色靴尖。
然后,我看到那双靴尖转向,竟是朝着旁边一张放着茶具和点心的紫檀木小几走去。小几上,一个青玉碗盏里,盛着半碗黑乎乎的药汁——那是皇后好意吩咐太医给我开的温补方子,方才混乱中被打翻了小半碗,浓烈的苦涩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只见萧彻伸出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端起了那个青玉碗盏。他的动作很随意,仿佛只是拿起一件寻常物件。
暖阁里静得可怕。
皇后和其他妃嫔都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皇帝的动作。
下一刻!
哐当——!
一声刺耳欲裂的脆响骤然炸开!
萧彻猛地扬手,将那盛着浓黑药汁的青玉碗盏狠狠掼摔在地!
上好的青玉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浓稠如墨的药汁如同泼洒开来的污血,猛地溅开!黑色的药汁溅湿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下摆,也溅到了旁边几个妃嫔华贵的裙裾上,引起几声压抑的惊呼。碎裂的玉片飞溅,有几片甚至滚落到了我的眼前,反射着冰冷的寒光。
这一声巨响,如同平地惊雷,将暖阁内所有人都震得魂飞魄散!
皇后脸上的镇定彻底碎裂,化为一片惊骇的空白。淑妃、丽嫔等人更是吓得脸色惨白,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死寂!比之前更可怕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那浓烈苦涩的药味,混合着青玉碎裂的冷冽气息,在暖融融的空气中疯狂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8
真相大白
萧彻却看也没看那满地狼藉。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目光里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审视,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情绪——有风暴般的怒意,有难以言喻的痛楚,还有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滚烫的炽热。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玄色龙靴踩在碎裂的玉片和污浊的药汁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暖阁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高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我浑身僵硬,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沾着药渍的龙靴停在我的眼前。
然后,一只温热、带着薄茧的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扣住了我的手臂!
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一种极其强势、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小心翼翼意味的力道。他一把将我从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
我双腿发软,根本站立不住,踉跄着就要再次跌倒。然而,那只扣住我手臂的手猛地收紧,另一条强壮有力的手臂,已经以一种极其霸道、极其占有的姿态,环住了我的腰身,将我整个人牢牢地、不容抗拒地——搂进了他宽阔而坚实的怀抱里!
龙涎香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男性气息,瞬间将我包裹。那怀抱滚烫,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灼热温度,透过我单薄的宫装,烫得我浑身一颤!
啊……我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只能被动地被他紧紧禁锢在怀中。
暖阁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的妃嫔,包括皇后在内,全都目瞪口呆,如同石化了一般,震惊无比地看着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陛下……竟然抱住了那个冒名顶替、罪该万死的贱婢!
陛……陛下皇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脸色煞白,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尖锐,您这是……此女乃是欺君罔上的死囚!您……
死囚萧彻终于开口了。他搂着我,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冷冷地扫过一脸惊骇的皇后,那眼神里的威压让皇后瞬间噤声,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足以冰封千里的寒意,清晰地响彻在落针可闻的暖阁里:
她若真是沈知月那个病秧子的替身……他搂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那力道带着一种宣示主权的霸道,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微微低下头,灼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朕何必夜夜亲手为她熬那碗绝子药!
轰——!!!
这句话,比刚才摔碎药碗更加石破天惊!
亲手……熬药!
暖阁里所有的妃嫔,包括皇后,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们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骇然,还有一丝无法理解的恐惧!看向我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看一个卑贱的替身或死囚,而是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的敬畏!
皇后更是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若非被身后的宫女及时扶住,几乎要瘫软在地!她死死地盯着被皇帝紧紧搂在怀中的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我,被萧彻这惊世骇俗的话语和滚烫的怀抱禁锢着,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熔炉,又像是坠入了冰窟!巨大的冲击让我彻底懵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他在说什么亲手熬药他……他知道那药他……他……
混乱和巨大的惊骇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我,身体在他怀中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然而,更让我惊骇欲绝的事情发生了!
9
旧疤情深
萧彻搂着我腰身的手并未松开,另一只原本扣住我手臂的手,却缓缓松开了钳制。那只修长、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上了我的左肩!
隔着并不厚实的宫装衣料,他的指尖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肩胛骨下方一个极其隐秘的位置!
那个地方……有一道旧疤!
一道极深、极长、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旧疤!那是很多年前,为了挖出嵌在伤口深处的一块碎骨,留下的印记!是我几乎已经遗忘的、深藏在身体上的秘密!
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清晰地描摹着那道疤痕的形状。那细微的触感,如同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伪装和防备!我猛地抬起头,撞入他近在咫尺的眼眸!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怎样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啊!浓烈得化不开的痛楚、失而复得的狂喜、刻骨铭心的怜惜……还有一丝……深埋多年的、滚烫的温柔!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威压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深沉情愫!
他凝视着我惊恐睁大的眼睛,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的沉痛和压抑不住的激动,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打在我的灵魂深处:
当年在岐山脚下……为朕剜骨疗伤的小医女……
他的声音微微哽了一下,指尖在那道旧疤上反复摩挲,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目光灼灼地锁住我,仿佛要将我的灵魂都看穿:
你以为……换了张脸,藏了身份……
朕就真的认不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