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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雪夜拾烬
北境的雪落下来时,像一场没有尽头的丧礼。
温栀踩着没过脚踝的深雪,从乱葬岗往回走。风把她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残破的旗。她手里提着一盏青釉灯笼,釉色被火烤得发乌,只能照出三步远的光。
她没想到,会在自己亲手埋下的死人堆里,听见第二声心跳。
那声音很轻,像幼兽蜷缩在母兽腹下,带着怯怯的、湿漉漉的哀求。温栀驻足,灯笼往前一探——雪被血洇成淡粉色,一个小小的孩子蜷缩在尸堆最上层,脸朝下,后背的棉衣被刀划开,翻出的棉絮浸饱了血,冻成硬邦邦的壳。
温栀蹲下去,用灯笼柄拨了拨孩子的肩。孩子动了动,像被噩梦魇住,发出极低的呜咽。
别装死。温栀说。她的声音被风撕碎,散在雪里。
孩子没抬头,只把冻裂的小手往后缩,指尖抠进雪里,抠出五道带冰碴子的血痕。
温栀叹了口气,伸手攥住孩子的后领,像拎一只濒死的猫,把他拎了起来。
那一刻,雪忽然大了。
大片大片的雪落在孩子的睫毛上,化成水,冲开他脸上的血污。温栀看清了他的脸——很小,至多五六岁,左眼尾有一颗朱砂痣,红得像新点的守宫砂。
孩子终于睁开眼,眼珠极黑,黑得照不出灯笼的光。他望着温栀,干裂的唇动了动。
……姐姐。
温栀挑眉:叫小姨。
孩子怔住,似乎不懂。温栀也没解释,她单手把他抱进怀里,另一只手把灯笼塞给他。孩子下意识攥紧灯笼柄,指节泛白。
拿好了。温栀说,掉一次,我就把你扔回这里一次。
孩子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攥住灯笼,像攥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回城的路上,雪深得几乎没过马膝。温栀没骑马,她背着孩子,一步一步踩在雪里,像踩在刀尖上。
孩子很轻,轻得像一捆枯柴。可他的呼吸喷在她颈侧,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温栀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也是这样的雪夜。她杀了她的皇姐——也就是孩子的娘。
那女人死前抓着她的手腕,指甲掐进她的肉里,血顺着指缝滴在雪地上,像一串红豆。
阿栀,皇姐说,求你……保他……
温栀没答应。她掰开皇姐的手,转身走了。
现在,她却在皇姐的坟前,捡回了皇姐的孩子。
风雪灌进她的领口,像无数细小的针。温栀忽然笑了,笑得胸腔发疼。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背上的孩子。
孩子沉默了很久,久到温栀以为他不会回答。
……烬。
哪个烬
灰烬的烬。
温栀脚步一顿。
谁给你取的
娘说,孩子的声音很轻,像雪落在瓦片上,我生下来的时候,宫里起了火,烧死了很多人……娘说,我是从火里爬出来的,所以叫烬。
温栀没说话。她想起皇姐死前,确实有一场大火。火从御膳房烧起,烧毁了半座宫殿,也烧毁了皇姐最后的退路。
她以为那孩子早死在火里了。
没想到,他活了下来,还长出了一颗朱砂痣——和皇姐一模一样的朱砂痣。
城门已关。温栀绕到西墙根,那里有一段塌了一半的墙头。她把孩子放在墙根下,自己先翻过去,再俯身把孩子拎上来。
孩子很乖,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攥着灯笼的手在抖。
温栀的住处在城西最偏僻的巷子里,一间破旧的画斋,门口挂着温氏裱画的牌子,漆掉了一半,被雪糊得几乎看不清。
推门进去,一股陈年的墨香混着松烟味扑面而来。温栀把孩子放在堂屋的竹榻上,转身去点灯。
油灯亮了,昏黄的光晕里,孩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只被雨淋湿的麻雀。
温栀打了盆温水,蹲下来给他擦脸。血污一点点褪去,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和那颗鲜红的朱砂痣。
疼吗她问。
孩子摇头,又点头。
温栀笑了,用指腹蹭了蹭他干裂的唇:撒谎。
孩子垂下眼,睫毛在灯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你娘……温栀顿了顿,有没有告诉你,你还有一个亲人
孩子抬头,黑眼睛亮了一下。
她说,孩子一字一顿,如果有一天我活不下去了,就去找小姨。小姨会救我。
温栀的手指僵在半空。
良久,她轻轻嗯了一声。
那你找对人了。她说,我就是你小姨。
孩子怔住,似乎不敢相信。
温栀把盆里的水倒掉,回来时发现孩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一尊小小的雕像。
她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一件旧棉袄——是她十四岁时的衣裳,如今穿在孩子身上,大得能装下两个他。
睡觉。温栀说,明天开始,你得学会自己烧火做饭。
孩子点点头,乖乖躺下。
温栀吹了灯,转身要走,忽然感觉衣角被轻轻拽住。
小姨……孩子的声音在黑暗里颤抖,你会把我卖掉吗
温栀没回头。
不会。她说,但你要是敢偷我的画,我就把你送回乱葬岗。
孩子松了手。
温栀听见他极轻地说了句什么,像雪落在瓦片上,转瞬即逝。
……谢谢。
半夜,温栀被一阵低低的啜泣声惊醒。
她披衣起身,摸到孩子的榻前。孩子缩在墙角,脸埋进膝盖里,瘦小的肩膀一抖一抖。
做噩梦了温栀问。
孩子摇头,哭声却更大了。
温栀蹲下去,把他抱进怀里。孩子起初僵硬得像块木头,后来慢慢软下来,把脸埋进她颈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梦见……孩子抽噎着,梦见娘被火烧……我怎么喊她都不理我……
温栀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抱住他。
孩子哭了很久,久到温栀的衣襟湿了一大片。
最后,孩子哭累了,在她怀里睡着了。
温栀抱着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皇姐也是这样抱着她,哄她睡觉。
皇姐死前,把最后一滴泪落在她手心里。
现在,那滴泪好像化成了怀里的孩子,沉甸甸地坠着她的心。
天快亮的时候,雪停了。
温栀把孩子放在榻上,给他掖好被角,然后走到院子里。
雪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淡青色,像一块被水洗过的玉。
温栀蹲下来,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温烬。她轻声念道,以后你就叫温烬。
雪地上,那个圈慢慢被风吹平,像从未存在过。
可温栀知道,它存在过。
就像那个孩子,就像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从今往后,再也抹不去了。
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推门进屋。
油灯还亮着,孩子在灯下睡得安静,睫毛上还沾着细小的水珠,像结了一粒霜。
温栀走过去,把灯芯捻暗了些。
晚安,小烬。她说,欢迎来到人间。
第二章
小火慢炖
天蒙蒙亮,温栀把一张黄符拍在斑驳的木桌上。
约法三章,她指尖点着符纸,墨汁尚未干透,第一,每日卯时起、亥时息;第二,不可说‘杀’字;第三,不经允许,不许碰我的画。
谢烬——如今改姓温——裹着过大的棉袄,站在门槛里,脚尖并拢,像只被雨水钉在地上的雀鸟。他仰头数那三条,黑眼睛安静得近乎温顺,却在听见画字时极轻地闪了闪。
听见了
听见了。
他声音还带着奶气,却努力让字句平稳,仿佛怕声音一抖,就会被扔回乱葬岗。
温栀满意,转身去后院汲水。她没看见,小孩踮脚把桌上那滴未干的墨汁偷偷抹在指腹,又极小心地按在自己左腕——一个歪歪扭扭的栀字,像私藏的烙印。
灶膛的火生了三次,灭了三次。
温栀提着水桶进来时,屋里正滚着浓烟。谢烬跪在灶门前,脸被熏得发黑,手里攥着一把湿柴,眼里憋着泪。
小姨,它咬我……
火舌卷过木柴,发出噼啪的嘲笑。温栀蹲下去,接过火钳,三两下把柴架高,风门一开,火苗轰地窜起。
火不是敌人。她握着他的手腕,引他去感受风门处涌出的热气,先学会听它的呼吸。
谢烬指尖被烫得瑟缩,却没有抽回。那一瞬,他听见火在灶膛里轻轻说话——
留、下、来。
他怔怔抬头,看见温栀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像庙里新塑的观音,带着尚未干透的慈悲。
早市在三条街外。
温栀挎着竹篮,谢烬跟在后面,袖口长得遮住了指尖。经过一个糖画摊,他停了半步,又很快追上。
想要温栀顺着他的视线,看见一只刚成型的龙。
谢烬摇头,把脸埋进围巾,声音闷得几乎听不见:会化掉,不好拿。
温栀便掏出三枚铜钱,换了一条最小的鲤鱼。糖汁金黄,鳞片在风里亮得晃眼。
回去的路上,谢烬一直把糖举得离胸口半寸,像捧一汪随时会溢出的月光。
夜里,那尾糖鱼被插在笔架上当镇纸。凌晨三点,温栀起夜,看见床头一点幽亮的金——谢烬蹲在椅子上,用舌尖悄悄舔鱼尾巴。
她没出声,退回黑暗里。第二天,她默不作声地买了更大的一块糖。
谢烬在后院劈柴,斧头比他的小臂还长。温栀从窗缝里看,斧刃每一次落下,都险险擦过他的鞋尖。
忽然一声钝响。斧头卡在木节里,谢烬用力过猛,虎口裂开,血珠滚在斧柄上,像一串早熟的朱砂。
温栀提着药箱过去,他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眼睛湿漉漉却倔强。
伸出来。
他不肯。
温栀单膝蹲下,把他的手腕拽到膝上。裂口不深,却翻出粉白的肉,像婴儿的唇。
上药时,谢烬疼得直抽气,却死死咬住唇。温栀拿纱布绕最后一圈,忽然俯身,在他裂口处轻轻吹了口气。
疼就哭,不丢人。
谢烬憋了半晌,眼泪啪嗒落在她手腕,滚烫。
那天之后,斧头被换成一把小锯子。谢烬每天清晨锯完十根柴,就蹲在门口等温栀给他系腕带——一块旧蓝布,绣着小小的栀字。
温栀没有说,谢烬却记得。
他偷了灶房最后一勺面粉,用井水兑开,捏成歪歪扭扭的长条,在炉膛里烤成焦炭般的面条。
温栀深夜回来,看见桌上那盘黑乎乎的东西,和谢烬被烟灰蹭花的脸。
我……想做长寿面。他绞着手指,声音越来越小,可是它不听话。
温栀夹起一块,咬了一口,苦得发涩,却慢慢嚼完。
好吃吗
难吃。
谢烬肩膀垮下去。
温栀却伸手揉了揉他发顶:但这是我吃过最用心的面。
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得谢烬眼睛亮得吓人。他从背后拿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揭开——
里面是一枚极小的平安锁,银质,锁面刻着烬字,边缘被磨得圆润。
我……用糖纸换的,他急得耳尖通红,不是偷的。
温栀没说话,只是俯身把平安锁扣在他颈间。银链太短,她只好接了一段棉线。
以后,你替我长命百岁。
谢烬抿唇,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腰,脸埋得很深,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你也要一起长命百岁。
温栀愣了一下,随即笑着应:好。
夜半,谢烬的尖叫划破屋子。
温栀冲进来,油灯昏黄的光里,小孩抱着膝盖缩在床角,额上全是冷汗。
火……火……娘在火里……
温栀把他捞进怀里,拍他的背:那是梦,小姨在这里。
谢烬却抖得停不下来,手指冰凉。温栀干脆连人带被抱到灶间,引了一小簇火。
看,火现在听你的话。她握着他的手,靠近火苗,让它小就小,让它大就大。
谢烬颤颤巍巍地吹了一口气,火苗晃了晃,温顺地伏下。
他怔住,眼泪无声地滚下来。
小姨,他哑声问,火能不能把时间烧回去
温栀指尖一颤,良久才答:不能,但火可以烧干净噩梦。
那一夜,谢烬在灶膛前蜷着睡着了,怀里抱着一根未燃尽的木柴,像抱着一柄小小的剑。
画斋的墙被重新糊了纸,谢烬站在凳子上,一笔一画地学写温字。
他写得极慢,手腕悬空,生怕弄脏雪白的纸。
写完一个字,他回头,看见温栀倚在门边,嘴角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笑。
小姨,‘温’字为什么这样写
因为太阳照在水面上,就是温。
谢烬似懂非懂,又低头写第二个字——烬。
他写得很用力,墨汁透纸,像要刻进墙里。
那‘烬’呢
火熄了,还留下热,就叫烬。
谢烬盯着那团墨,忽然伸手去摸,指尖沾了黑,按在自己心口。
我要把热留给你。
童声稚气,却带着不合年纪的执拗。
温栀失笑,心里却像被什么轻轻戳了一下。
温栀在修补一幅古画,谢烬端坐在旁边研墨。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隔壁卖酒的刘婶。
温姑娘,你屋里的小崽子长得可真俊,就是眼神怪瘆人的……听说北边在抓流犯,宫里丢了个皇子,跟你家那孩子差不多年岁……
谢烬的墨条啪一声断了。
温栀面不改色:婶子说笑了,我外甥父母双全,只是家乡遭了灾。
刘婶讪讪走了。
夜里,温栀把门窗钉死,回头看见谢烬站在灯影里,小脸惨白。
小姨……
温栀蹲下去,与他平视:记住,你只是温烬,我的外甥。
谢烬咬着唇,黑眼睛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如果……他声音发颤,如果他们来抓我,小姨会不要我吗
温栀伸手,把他按进怀里,一字一顿:
除非我死,否则没人能带你走。
谢烬的手一点点攥紧她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那一瞬,温栀听见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把这句话刻进了肺里。
晨起,谢烬自己穿好衣服,扣子扣得歪歪扭扭,却坚持不要温栀帮忙。
饭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粥,还有一碟煎得金黄的鸡蛋。
温栀咬了一口,眉梢扬起:火候不错。
谢烬抿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饭后,他主动收拾碗筷,踮脚站在小凳子上洗碗,袖子滑到手肘,露出腕间那截蓝布。
阳光穿过窗棂,照得他耳廓透明,能看见细小的血管。
温栀靠在门边,忽然想起三十天前那个雪夜里,孩子一身的血与泥。
如今,他站在她的灶台前,背影瘦小却笔直,像一株正在抽条的青竹。
她走过去,把平安锁从衣领里勾出来,指腹摩挲那个烬字。
下个月,她说,我教你画人像。
谢烬回头,眼睛弯成月牙。
画小姨吗
画你。
画我做什么
等你长成大反派,温栀半真半假地笑,我就拿画像去换钱,买糖吃。
谢烬愣了一下,随即扑过来抱住她的腰,声音闷闷却坚定:
那我要多画几张,让你一辈子都吃糖。
温栀没再说话,只是抬手,揉了揉他发顶。
窗外,积雪开始融化,檐角滴答。
冬天快过去了。
第三章
上元妖市
灯节三日前,整座北境王城就开始暗潮涌动。
日暮时分,城守府在城门口张榜:
上元之夜,百妖灯市开,酉正入市,子正净街。凡携幼童者,需以朱砂封其眉心,防妖气侵体。
温栀把榜文读给谢烬听,读到朱砂封眉时,小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眼尾的朱砂痣,像是怕被人一并封住。
小姨,我真的可以去看吗
可以,但约法再加一条:灯市上,不许离开我三步。
谢烬点头如捣蒜,眼睛里却闪着比灶火更亮的光。
灯节前夜,画斋闭门。
温栀取出珍藏的百妖图卷——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绘尽北境妖族百形。
她让谢烬挑一盏灯骨,自己调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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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烬挑了最丑的一支:弯竹削成的蛇骨,灯头盘成蛇口。
为什么选它
它像我。小孩轻声说,别人都觉得它很可怕,可是它张着嘴,像在等谁来听它说话。
温栀失笑,提笔在蛇唇上点了一粒朱红,道:那就叫它‘听灯’。
灯面描完,是一条青碧小蛇,鳞片以金粉勾边,蛇瞳却用谢烬的血点——温栀说,妖灯需以人血为引,才能照心。
血滴入灯,灯芯无火自燃,一缕幽绿,像初春第一片柳叶。
谢烬望着那火,眼底第一次浮出极浅的笑意。
酉正,鼓楼上铜锣三声。
王城最北的无定街在一息之间换了面貌:
白日里破败的空场,忽地张起万盏灯笼,灯形如狐面、鸦翼、人眼、鬼手;灯色从苍蓝到赤金,层层递进,像一条倒悬的星河。
凡人是允许逛妖市的,但必须用朱砂封眉,以示人味不侵妖。
温栀用指尖蘸了朱砂,在谢烬眉心画下一道极细的竖线,收笔时故意往下勾了勾,像一尾小鱼。
她自己则戴了一张素白面具,面具无眼,只以墨线勾唇——北境俗例:凡戴此面者,妖不可探其魂。
一步入市,人声骤远。
脚下青石变作软绵,像踩在什么活物的背脊。
两侧的摊铺也非木板,而是巨兽肋骨支起,骨上悬灯,灯焰随着呼吸起伏。
谢烬紧攥温栀的袖口,三步之内,果然寸步不离。
桥头第一摊,卖糖老妪以忘川水煮糖,糖成黑色,入口却返出前世甜苦。
老妪看见谢烬,递给他一粒:小蛇妖,你前世欠人一盏灯,今世要不要还
温栀替他接过,指尖一捻,糖化黑雾,雾中隐约是一截被烧断的宫梁。
她抬眼,老妪已化作纸灰。
第二摊,狐面书生以人言换面皮。
书生对温栀道:姑娘,我要你十年记忆,换这孩子一个笑容,可好
温栀淡淡:他没你想象的缺笑容。
书生叹息,转身时真身毕露,一只赤狐,九尾已断其三。
第三摊,鼓面蒙的是人心。
摊主是独眼夜叉,鼓槌一落,闻者心声。
谢烬被鼓声一震,脸色惨白,嘴唇却抿得死紧。
夜叉咧嘴:小孩,你心里藏着火,想烧谁
谢烬攥住温栀的手,第一次用极清晰的童音回敬:
烧你。
夜叉大笑,鼓面自燃,火舌顺着槌柄窜上他手臂。
温栀拉着谢烬疾走三步,鼓声顿歇,夜叉与鼓一并化灰。
灯市最深处,是一方黑水湖。
湖心用铁链锁着一艘骨船,船头雕着饕餮。
每年此时,妖族把最得意的灯放入船腹,让骨船自行择主。
今年人族亦可参与,但需以血为契。
温栀本不欲凑热闹,却见谢烬盯着船头,眸色深得像两口小井。
想去
谢烬点头。
温栀划破指尖,血滴入湖,水面顿时浮起一圈金红。
骨船咔啦一声,铁链寸寸断裂,竟朝岸边漂来。
众妖哗然——百年来,骨船第一次为人族停舟。
船腹灯海翻腾,最终浮起一盏极小的青蛇灯,正是谢烬亲手做的听灯。
灯芯无火,却自己游到谢烬掌心,蛇吻轻触他眉心朱砂,留下一点碧磷。
碧磷入体,谢烬左眼一瞬竖瞳,又迅速恢复。
温栀心头骤紧,却听见耳边极轻的一声童音:
小姨,我听见灯在说谢谢。
子正将至,净街鼓起。
人潮往外涌,却忽有铁甲声自南而来,一路高喊:封城!缉拿前朝余孽!
火光冲天,王城守军竟以凡火焚市。
妖灯沾凡火,发出凄厉尖叫,灯油四溅,火舌窜上屋檐。
温栀一把抱起谢烬,欲原路折返,却被火墙隔断。
谢烬伏在她肩头,呼吸滚烫:小姨,火在哭。
温栀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面具上,白面染赤,妖气瞬盛。
她以血为媒,借道狐面书生遗落的断尾,化为赤影,穿火而出。
身后,万盏妖灯同时爆裂,火雨如瀑。
灯市坍毁之际,骨船自燃,载着残灯沉入黑水湖。
湖面漂起无数碎光,像一场倒流的星雨。
温栀抱着谢烬,在城北废塔下停住。
谢烬的眉心朱砂已被碧磷噬去一半,露出原本的小痣。
他睁着眼,却不见惊慌,只是抬手去抹温栀鬓边的灰。
小姨,别难过。
我没难过。
火哭的时候,你抱我的手在发抖。
温栀哑然。
谢烬把掌心摊开,那盏听灯只剩一截焦骨,却仍倔强地亮着一点绿火。
它说,孩子轻声翻译,它想回家。
温栀握住那截焦骨,忽然明白——
灯节百妖,不过是一群流离失所的过往,想借人眼再看一次人间。
而她与谢烬,也不过是两个流离失所的人,替彼此点了一盏灯。
三日后,王城贴出告示:
灯市失火,妖众尽灭,善后由国师府处置。
同日,画斋门楣多出一盏青蛇小灯,灯芯用极细的金线缠着一缕焦骨。
夜里无风,灯焰却轻轻摇晃。
谢烬趴在桌前,一笔一画地描灯影。
温栀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包新糖。
小姨,谢烬回头,眼睛亮得像两粒晨星,明年我们还去吗
温栀把糖搁在他手边,想了想,答:
去。
那约法再加一条
加什么
不许火哭。
温栀失笑,伸手揉乱他的发:好,火不哭,人也不哭。
灯影摇啊摇,把一大一小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条刚刚苏醒的蛇,温柔地缠住了整个春天。
第四章
暗卫夜袭
灯节灰烬尚温,王城却先起了杀意。
亥正三刻,画斋门扉被风拍得砰砰作响。温栀坐在案前,以羊毫蘸赤金粉,为谢烬改小棉袄。灯火摇曳,金粉像碎血。
小姨,谢烬趴在案角,指尖拨弄那截灯节带回的焦骨,今晚的风,好像会说话。
温栀笔一顿。风从窗隙钻进来,带着铁锈与马汗的味道。
是杀气。
她吹熄灯,把谢烬塞进床底,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别出声。
黑暗里,小孩的手猛地攥住她踝骨:小姨,你呢
我去关门。她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刀鞘合拢。
刀光先于破窗声而至。
三柄窄刀,薄如柳叶,贴上窗纸的刹那,窗棂炸成碎屑。
温栀指尖一抖,案上未干的金粉扬成雾。雾中,她抽出一柄藏在画轴里的细剑——剑长两尺七寸,名迟,是她亡国那夜从皇姐喉前拔出的最后一支发钗。
剑光与刀光交击,金粉迸溅成星。
来者有三人,皆黑甲蒙面,颈后绣一只血色睚眦——皇室的夜斩卫。
温栀反手一剑,挑断最前那人手筋,血珠溅在金粉上,像极小的灯花。
其余两人翻身落地,脚步无声,刀却凌厉。
温栀不恋战,脚尖勾起案几,墨汁翻倒成黑幕,趁乱退至后堂。
她必须把时间拖得更长,让谢烬有机会逃。
后堂窗棂噗地燃起一点磷绿。
火折子落地,硫磺味瞬间铺满屋子。
温栀心底一沉:夜斩卫从不用火,除非——
念头未完,屋顶瓦片骤响。
第四人自天而降,披火浣布,手执短弩。
嗖!
弩箭钉在她脚尖,箭尾颤声如鬼啸。
温栀抬头,看见那人面具上刻着更深的睚眦纹,双目以银箔贴成瞳孔——是夜斩卫·督。
督抬手,弩机再响。
温栀旋身,以画架为盾,木屑四溅。
弩箭穿透画架,箭尖离她喉管仅一寸。
她听见自己心跳,像灯节那夜的鼓。
谢烬在床底,看见一双黑靴踏进来。
靴面沾血,血珠顺着靴筒滴落,正落在他鼻尖。
靴主人蹲身,长刀探入床底。
刀尖挑起垂地的床单,月光随之灌入。
谢烬咬住手背,血腥味在口腔炸开,却死死屏住呼吸。
刀尖停在他耳侧,只差半寸。
忽然,有风掠过。
迟剑自靴背刺入,贯穿脚踝。
黑靴主人闷哼,单膝跪地。
温栀俯身,一把将谢烬从床底拖出,塞进自己背后。
她的背很瘦,却像一堵墙。
夜斩卫五人,此刻围成半弧。
督以弩指温栀,声音低冷:前朝余孽,交出孩子。
温栀用袖子擦去唇角血迹,侧头问谢烬:怕不怕
谢烬摇头,指尖却掐进她掌心。
温栀笑了:那就一起杀出去。
剑尖挑起地上火折,火舌舔上垂落的帷幔。
火光骤起,照见督面具下的银瞳——那是一双死人的眼。
杀。
五人齐动。
刀光织成网。
温栀的剑网更密。
火星与血星同坠。
她左肩被刀背划开,血线溅到谢烬眉心,盖住那点朱砂。
谢烬抬手,指尖沾血,忽然听见极轻的咔哒。
那是他怀中的焦骨灯,被血唤醒。
一点青碧火,从他指缝漏出。
火起无声,却在一瞬间爬满温栀的剑。
剑身镀火,火舌凝成蛇形。
督的弩箭再至,却在半空被火蛇咬住,箭镞熔成铁水。
其余四人惊退。
火蛇吐信,舔过黑衣,衣料未燃,皮肤却迅速焦黑。
妖火!有人尖叫。
督抬手,一枚骨哨至唇边。
哨声尖锐,像婴儿啼哭。
哭声中,窗外跃入更多黑影——足足十二人。
温栀低声咒骂。
火蛇游回,盘在她腕上,信子嘶嘶,却渐渐熄灭——焦骨灯太小,支撑不了第二次。
她看向谢烬,小孩正用袖子给她按肩口的血,动作笨拙却固执。
听着,她贴在他耳边,等会儿我劈开西墙,你往护城河跑,别回头。
谢烬抬眼,黑眼睛里没有泪,只有火。
我不走。
这是命令。
命令也不走。
火已熄,夜斩卫合围。
督提弩,一步步逼近。
温栀,他叫出她的名字,前朝昭宁公主,私藏皇嗣,格杀勿论。
温栀的指尖微微发抖。
十年了,再听见昭宁二字,竟是从杀人口中。
她忽然笑出声,笑声在刀光里碎成屑。
皇嗣她侧头,看向谢烬,告诉他们,你是谁。
谢烬上前一步,小手攥住她染血的袖角。
我是温烬。
稚嫩的声音,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冷。
我姓温,不姓谢。
督的弩机微顿。
就在这一瞬,温栀的剑动了。
剑尖挑起地上最后一粒金粉,金粉沾血,化作一道极细的金线。
金线掠过督的弩机,叮地一声,机簧崩裂。
弩箭反噬,钉入督的肩胛。
督踉跄,面具裂开一道缝,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那脸上,赫然也有一粒朱砂痣,与谢烬的眼尾,一模一样。
朱砂痣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谢烬身体里的某个匣子。
他忽然抬手,掌心向上。
焦骨灯从他怀里飞出,在空中碎成齑粉。
齑粉遇血,化作千万点青碧火星。
火星落在黑衣上,黑衣便燃起幽焰;火星落在地板上,地板便开出火莲。
夜斩卫的阵型乱了。
有人滚地哀嚎,有人以刀砍火,刀却熔成铁水。
温栀趁机揽住谢烬的腰,撞向西墙。
墙是土坯,本不结实,被火一烤,更脆。
哗啦一声,墙破,两人跌入后巷。
巷口,早有黑衣人等候——第六波。
这一次,只有一人。
那人未戴面具,月光下,是一张与谢烬七分相似的脸。
殿下。那人单膝跪地,对谢烬行礼,臣来接您回家。
谢烬的瞳孔在月光里缩成针尖。
你是谁
臣谢无咎,前朝暗卫统领,奉先皇遗命,护殿下入主东宫。
温栀的剑横在谢无咎喉前。
退后。
谢无咎不动,只抬眼看温栀:公主,您该放手了。
我叫温栀。
您姓谢。
剑尖划破皮肤,血珠滚落。
谢无咎叹息:殿下若留在此,只会拖累她。今夜夜斩卫只是先遣,明日辰时,铁甲三千将踏平此巷。
温栀的剑微微发抖。
谢烬忽然伸手,握住她的剑。
血从他指缝溢出,滴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小姨,他声音很轻,我跟你走,还是跟他走
温栀低头,看见他黑眼睛里,映着两团小小的火。
那是她亲手点的火。
也是她亲手养大的孩子。
最终,是谢无咎退了一步。
殿下若执意,臣可再留三日。三日后,子时,巷口槐树下,臣等您。
他转身,消失在月光里。
温栀抱着谢烬,坐在倒塌的墙根下。
火已灭,血未干。
谢烬把脸埋进她肩窝,声音闷闷:小姨,我闯祸了。
温栀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血,笑得极轻:是啊,大祸。
你会不要我吗
除非我死。
谢烬抬头,左眼的朱砂痣在火光余烬里,像一粒小小的火种。
那我们一起活。
温栀没再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
远处,鸡鸣初起,夜色却更黑了。
她知道,真正的黑夜,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荒村雪途
灯灰未冷,王城已闭。
温栀把最后一张画轴塞进包袱,反手点燃灶间柴堆。火舌舔上房梁时,她抱着谢烬翻出后窗。
小姨,家没了。
家还在。温栀用斗篷裹住他,在你背上。
他们混在逃荒的流民里,走西水门。守兵收了温栀一支鎏金发簪,睁一只眼放人。
出城三里,回头还能看见画斋的火光,像迟到的日出。谢烬把脸埋进她肩窝,小声说:火在给我们照路。
温栀没回头。
荒原无遮,风像钝刀割肉。
温栀找到一间废驿亭,四壁透风,地上有前人留下的干马粪。
她拢起残破火塘,用画轴当吹火筒,把火星救活。
谢烬蹲在角落,把焦骨灯抱在怀里,灯芯被体温烘得微亮。
半夜,雪粒从瓦缝灌进来,火塘岌岌可危。
温栀解开衣襟,把谢烬的双脚塞进自己怀里。
小姨,冷吗
不冷,我是火塘。
谢烬把脚背贴在她肋骨上,像两只冻僵的小雀,一点点回暖。
第二日,他们加入一支二十余人的流民队。
领队是个独臂猎户,姓赵,肩上扛一把缺口柴刀。
赵猎户看温栀细皮嫩肉,本不愿带,直到看见她一剑削断挡路的枯树。
姑娘会武
会一点裱画。
赵猎户大笑,不再多问。
队里有位老妪,怀里抱着个吃奶的婴儿,婴儿夜夜啼哭。
谢烬把自己的口粮掰成两半,一半偷偷塞进老妪口袋。
温栀看见了,没说话,只是第二日把自己的那份再分一半给他。
第三日傍晚,雪原尽头出现绿莹莹的光。
赵猎户脸色骤变:狼!
流民队里唯一的驴子先被扑倒,血喷在雪地上,像泼开的朱砂。
温栀把谢烬推上破牛车,自己提剑断后。
狼群围成半月,白毛沾血,牙缝滴涎。
第一只狼扑来时,温栀滑倒在冰面上,剑尖朝上,狼腹直贯。
鲜血喷了她一脸,滚烫。
谢烬在车上尖叫,声音被寒风撕得粉碎。
赵猎户柴刀挥得虎虎生风,却终是寡不敌众。
就在狼王跃起的一瞬,一道青碧火蛇破空而出——
谢烬不知何时爬上车顶,双手高举焦骨灯。
火蛇缠上狼王颈项,狼王在半空中发出婴儿般的啼哭,落地已成焦骨。
狼群溃散。
雪原重归寂静,只余风声。
赵猎户看谢烬的眼神,第一次带了惧意。
第五日,流民队误入荒村。
村子被大火烧过,只剩焦梁残壁。
井沿结着黑冰,冰下浮着几具童尸,像被封在琥珀里的虫。
夜里,老妪的婴儿开始发热,啼哭不止。
老妪跪在雪地里,求温栀救命。
温栀用雪搓婴儿手脚,又割腕滴血入药——她幼时读过的偏方,人血可暂压热毒。
婴儿哭声渐弱,老妪却开始咳血。
第二日清晨,老妪死了,嘴角带着笑,手里攥着温栀给她的半块干粮。
赵猎户用柴刀掘坑,埋了老妪和婴儿。
谢烬把焦骨灯放在坟头,火光照着两具小小的身体,像给他们盖了被子。
第七日,队伍抵达裂冰河。
河面宽阔,冰层极薄。
赵猎户先过,刚走到河心,冰面咔嚓一声裂开。
他半个身子掉进水里,瞬间被冰流卷走。
温栀解下腰带,一端系在谢烬腰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腕间。
跟紧我,一步不许错。
冰面在他们脚下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上。
谢烬摔倒了,膝盖磕出血,血珠落在冰上,像一串红豆。
温栀回身,把他背起来。
小姨,我重吗
重得像整个冬天。
谢烬把脸贴在她后颈,小声说:那我给你唱春天。
他轻轻哼起画斋里常听的小调,声音被寒风撕得七零八落,却奇异地稳住了温栀的呼吸。
第八日,队伍只剩七人。
前方是雪崖,崖下是密林,穿过密林就能看见南境边关。
崖边结着冰瀑,无路可下。
温栀用剑砍树藤,编成绳。
谢烬把焦骨灯绑在绳尾,当信号。
下崖时,绳断,两人直坠。
温栀在空中翻身,把谢烬护在怀里,自己后背撞上冰瀑。
冰瀑炸裂,两人跌入雪窝。
谢烬爬出来,看见温栀嘴角溢血,染红雪地。
他跪在她身边,手足无措。
温栀抬手,指了指他的胸口:灯……
谢烬颤抖着取出焦骨灯,灯芯竟还亮着。
他把灯放在她唇边,火苗舔去她唇角的血。
温栀低笑:傻孩子,火救不了人。
谢烬却固执地把灯贴在她心口,像要把自己的体温传给她。
当夜,两人在密林背风处歇脚。
温栀发了高热,神智昏沉。
谢烬用剑挖雪坑,把自己和温栀埋进去,只留口鼻在外。
他抱着焦骨灯,灯芯燃尽最后一丝青碧火,照亮方寸之地。
半夜,温栀醒来,看见谢烬把最后一块干粮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她嘴里。
小姨,吃。
干粮硬得像石头,却带着孩子的体温。
温栀嚼着,眼泪无声滚落。
谢烬用袖子给她擦泪,动作笨拙却温柔。
别哭,火会灭。
第九日清晨,两人终于走出密林。
南境边关的烽火台遥遥可见,一缕炊烟笔直地升上天空。
温栀的脚步虚浮,谢烬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挪向那缕烟。
守关的士兵看见他们,先举弓,又放下。
流民
是。温栀沙哑开口,还有孩子。
士兵递来一碗热粥。
谢烬双手捧粥,先喂温栀一口,再自己喝。
粥很稀,却烫得人心口发疼。
士兵问:你们从哪来
谢烬抬头,眼睛亮得像两颗黑曜石。
从火里来。
夜里,边关破庙。
温栀靠在神龛下,谢烬把焦骨灯放在两人中间。
灯芯已尽,只剩一截灰白骨头,却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青光。
小姨,谢烬小声问,我们算不算逃荒成功了
温栀摸摸他的头:算一半。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等春天。
谢烬把脚伸进她怀里,像两只回暖的小雀。
春天什么时候来
你长高一寸,春天就近一寸。
谢烬抿嘴笑,悄悄把脚又伸直半寸。
窗外,雪还在下,却下得温柔了。
焦骨灯最后一点青火,在两人呼吸间轻轻跳动,像在说:
再坚持一下,天就亮了。
第六章
皇城重逢
南境边关的雪化得慢,等到二人跟着回京的运绢车队再度北上,已是二月初。
柳枝抽芽,雪水沿着官道涓涓成溪。温栀把头发束进幞头,换了男装,袖口绣着车队的永记丝号,腰间悬迟剑,像一名沉默的随队护卫。
谢烬裹进灰布斗篷,帽檐压到眉心,朱砂痣被刻意点成一粒微红胎记。车队管事笑他:小子生得像女娃娃,可别被皇城拐子盯上。
谢烬抿唇,抓住温栀袖角的手更紧。
三月十五,皇城开闸。
外城八门吊桥齐落,护城河上浮着新漆的龙舟。鼓乐喧天里,守备却比边关更森严:
凡入城者,先验火印。官差持铜镜,照人眉心,镜背刻有睚眦噬火纹,遇妖火即变色。
温栀心口一紧——谢烬的焦骨灯虽毁,但那夜碧磷火早入血脉。
轮到他们,铜镜先照温栀,镜背只浮一层雾。
再照谢烬——
众目睽睽之下,镜背睚眦纹忽然亮起一缕幽绿,又瞬间熄灭。
守备皱眉:再照!
第二道镜光未落,远处传来一声锣:
摄政王回府——闲人跪避!
守备慌忙收镜,跪地叩首。
一匹玄甲黑马自城门洞疾驰而出,马背上的男人披银狐大氅,半张铁面,面具下露出的眼,与谢烬同样漆黑。
马蹄扬起尘土,遮住了第三道镜光。
温栀趁机拉着谢烬低头入城,掌心已是一层冷汗。
皇城东西两市,昼夜不歇。
温栀带谢烬投宿在御河桥西的纸鸢客栈。此处曾是未亡国时她的私产,掌柜早换,却仍留一间暗室,砖墙中空,可藏人。
夜里,她循着记忆,从暗室壁龛里摸出一只小小铁匣——里头是一枚前朝通行金符,与一张宫禁图。
灯下,她将图摊给谢烬看:三日后,春搜大典,百官登阙台。我们混进去,取一件东西。
什么
你娘留给你的最后一件遗物。
谢烬指尖抚过图上朱笔圈出的藏星阁,低低嗯了一声。
大典前夜,皇城放万盏天灯祈福。
温栀带谢烬上街。朱雀大街两侧,高楼张灯结彩,酒旗如浪。
谢烬第一次看见皇城盛景,眼睛亮得藏不住。
温栀给他买了一只糖凤凰,又用草编蚱蜢换了一盏小宫灯。
灯火最盛处,一座彩楼突兀而起,楼前悬巨幅画像——
缉拿前朝余孽:昭宁公主,温氏。
画像旁,新贴一张童子像:左眼尾朱砂痣,名谢烬,赏金千两。
谢烬手里的糖凤凰啪一声掉在地上。
温栀弯腰替他捡起,指尖却沾了糖霜与尘土。
她直起身,目光穿过人海,与彩楼上一人遥遥相对——
铁面摄政王,谢无咎。
面具下的眼,像两口深井,映出她的影子。
三日后,春搜。
皇帝年幼,由摄政王代为主祭。
千官至阙台,祭旗猎猎。
温栀与谢烬扮作内侍,各捧一盏鎏金香炉,随队登楼。
阙台高九重,阶上铺红毯,红毯尽头,是那座藏星阁。
阁门以乌金铸,锁孔是一朵半谢的蔷薇。
温栀的金符正是钥匙。
钥匙入孔,蔷薇绽开,门无声移开。
阁内幽暗,只中央一方玉台,台上摆着一只紫檀小匣。
温栀指尖刚触到匣盖,身后忽然传来鼓掌声。
昭宁,好久不见。
谢无咎立于门外,铁面映灯,像一尊冷佛。
他抬手,阙台四面的鎏金香炉同时翻转,露出黑黝黝的弩孔。
放下匣子,把孩子留下,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温栀把谢烬护在身后,剑横胸前。
谢无咎,当年你亲手斩我皇姐,如今又要斩她儿子
皇姐铁面下的声音带着笑,她不过是我谢家的一条狗,狗生的小崽子,自然也是狗。
谢烬忽然抬头,声音稚嫩却清晰:我不是狗,我是火。
话音未落,他左眼尾朱砂痣骤然亮起,碧磷火蛇破体而出,直扑谢无咎面门。
火蛇所过之处,弩孔内的机括竟发出哔啵哀鸣,铁水自孔中滴落。
谢无咎抬手,袖中甩出一面银镜,镜背睚眦纹大亮,一口吞了火蛇。
火蛇在镜中挣扎,镜面却浮现谢烬的脸——年幼、苍白、愤怒。
谢无咎低笑:果然是他。
温栀趁机抱起匣子,一脚踢翻玉台,台底机关触发,阙台顶层轰然合拢。
弩孔尽毁,铁壁升起,将谢无咎隔在外。
但机关无眼,亦将温栀与谢烬困在阁内。
阁内壁上,忽然亮起万点星光——
是先皇后用磷粉绘制的大胤星图,记载着亡国那夜的天象。
星图中央,一颗赤色妖星正坠向帝都,星尾拖出长长的火。
谢烬望着星图,脸色煞白:小姨,那是我出生的夜
温栀点头,指尖抚过星图下方的小字:
妖星坠,火起宫,皇嗣当绝。
她打开紫檀匣,里头是一卷明黄圣旨,与一枚小小的虎符。
圣旨上写着:
若妖星之子得活,持虎符者可调守陵军,以清君侧。
谢烬指尖发颤:我娘……把兵权留给了我
温栀把虎符塞进他掌心,声音低哑:她留给你的,是活下去的底气。
阁外,铁壁被重锤砸得轰鸣。
温栀抬头,看见穹顶有一线天光——那是观星用的琉璃顶。
她解下腰带,一端系剑,一端缠住谢烬腰。
抱紧我。
她提气,足尖一点,剑尖嵌入壁缝,借力腾空。
三次纵跃,终于抵达穹顶。
琉璃顶脆,剑尖一点即碎。
日光倾泻而下,温栀抱着谢烬,自九重阙台之巅,跃向人海。
台下万民惊呼,如潮水翻涌。
摄政王的弩手不敢放箭——台下百官,台下百姓,台下幼帝。
温栀与谢烬,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坠入御河。
河水冰冷,却暗流涌动。
温栀抱着谢烬,顺流而下。
河面漂满万盏天灯,灯下系着百姓祈福的红绳。
谢烬伸手,抓住一盏灯,灯上写着:
愿吾儿康健,岁岁平安。
他怔怔望着那行字,忽然把灯抱进怀里,像抱住一个陌生人的祝愿。
温栀带着他,潜入河底暗渠,再浮出水面时,已至外城。
岸边,一只乌篷船等候。
船头立着赵猎户——他竟没死,独臂撑着橹,咧嘴笑:欠你们的,还上了船。
乌篷船顺御河出城,两岸灯火渐远。
谢烬坐在船头,把湿透的虎符贴在胸口,用体温烘干。
温栀披着赵猎户给的蓑衣,远远回望皇城。
春搜的号角还在风里回荡,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谢烬忽然开口:小姨,我们还会回来吗
温栀没回头,只伸手揉了揉他湿发。
会。但不是现在。
那什么时候
等火不再哭,等雪不再烧,等朱砂痣不再被人惦记。
谢烬把虎符举到眼前,透过月光,看见虎符背面刻着极细的小字:
烬可为火,亦可为灯。
他合上掌心,轻声答:那就等我自己,把火点成灯。
乌篷船穿过最后一道石桥,桥洞阴影覆下,像皇城张开的巨口,终于合拢。
而船头那盏被捞起的祈福灯,仍在风里轻轻摇晃,火苗倔强,不肯熄灭。
第七章
遗言
南境荒寺,雨声如帘。
乌篷船靠岸后,温栀与谢烬随赵猎户躲进这座半塌的山寺。寺名忘归,佛首早断,莲座生苔。
子正,赵猎户在外守夜,殿内只剩一盏焦骨灯的残芯。火豆摇曳,照出两人相依的影子。
谢烬蜷在温栀怀里,高烧未退,眉心朱砂痣忽明忽暗。
就在温栀以为他昏睡时,他忽然开口,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
编号
07,剧情修正系统,电量
3%,启动临终协议。
那声音平直、冰冷,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又贴着耳膜。
温栀浑身一凛,手中迟剑已出鞘三寸。
谢烬的眼睛却仍是闭着的,只有嘴唇机械开合:
宿主温栀,任务目标:在谢烬
7
岁前杀死他,阻止世界线崩坏。任务失败,即将抹杀宿主。
温栀的剑尖指向虚空,却无处可刺。
谢烬怀里,那截焦骨灯芯啪地炸出青碧火星。
火星在空中凝成一只巴掌大的鹦鹉,通体由光丝编织,尾羽却是数据流般的蓝白字符。
鹦鹉歪头,发出系统音: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世界意志的补丁,俗称——系统。
温栀冷笑:我凭什么信一只鸟
鹦鹉拍拍翅膀,投出一道光幕。
光幕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画面:
——昭宁公主站在火海中,怀抱婴儿,对虚空嘶喊:用我的命,换他一线生机!
——火海外,一道机械音回应:接受交易,宿主编号绑定:温栀。条件:谢烬
7
岁前死亡,否则世界重启,宿主抹杀。
画面定格,鹦鹉的声音继续:
你以为你救的是皇姐之子不,你救的是灭世的火种。

10
岁那年会觉醒‘烬火’,焚尽天下。
你每对他好一分,世界毁灭值便上升
1%。
如今,毁灭值
97%,倒计时
36
时辰。
光幕右上角,血红数字闪烁:
71:59:57……
温栀的指尖陷入掌心,血顺着指缝滴在焦骨灯上,灯芯滋啦一声亮了几分。
鹦鹉扑棱棱落在谢烬额头,尾羽扫过那粒朱砂痣。
痣下透出幽绿光脉,像一条苏醒的蛇。
看见了吗那是烬火的根。
你只剩三天,杀了他,根就枯萎。
或者——
鹦鹉忽然压低声音,像人类的耳语:
你替他死,用你的血熄烬火,世界线重启,他可活。
鹦鹉的尾羽再次扫过空气,光幕流转。
这一次,是温栀自己的记忆——

13
岁那年,皇姐牵着她的手,站在占星台上:阿栀,如果有一日天下不容他,你也要容他。

15
岁那年,亡国夜,她亲手把皇姐推入火海,换来谢烬一线生机。

18
岁那年,在乱葬岗抱起血孩子,不知自己抱的是灾星。
记忆最后,停在昨夜阙台:
谢烬从九重高台跃下时,回头对她笑——
小姨,我替你长命百岁。
画面消散,鹦鹉的声音冷酷:
你以为你在救赎,其实是亲手把刀递给他。
烬火需要燃料,而你就是最好的薪柴。
温栀的剑垂下,指节泛白。
鹦鹉跳上断佛的头颅,俯视她:选一个吧。
A:杀他,你活,世界苟延残喘。
B:你死,他活,世界重启。
C:一起死,世界毁灭,众生陪葬。
谢烬在梦中皱眉,呢喃:小姨……火不哭……
温栀抬手,指尖掠过他的眉心朱砂。
那颗痣烫得惊人,像一颗即将爆炸的星。
她轻声问:如果我选
B,他会不会忘了我
鹦鹉沉默片刻,第一次用非机械音回答:
会。重启的世界,没有温栀,只有谢烬。
雨声忽然停了。
殿外,赵猎户的鼾声远远传来。
温栀把谢烬平放在干草上,解开他的衣襟,露出瘦小的胸膛。
她拾起迟剑,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编号
07,她第一次叫系统的代号,我有个附加条件。
鹦鹉歪头:宿主请说。
让我陪他过完最后一个生辰。
鹦鹉计算片刻:可延长
24
时辰。

24
时辰后,你若不自行了断,系统将强制执行抹杀。
温栀点头:成交。
第一时辰:她给谢烬熬粥,米是赵猎户最后的口粮。
第三时辰:她用剑削木,刻了一只小小的蚱蜢,像初见时他编的草。
第五时辰:她带他爬到寺后最高的断塔,看日出。
谢烬指着天边:小姨,那是火吗
不,是灯。
第七时辰:她用朱砂在他掌心画了一只眼睛,说:替我看着春天。
第九时辰:她教他写自己的名字——烬。
火熄了还留热,就是烬。
第十一时辰:她让他闭眼,偷偷把平安锁的银链换成自己的一缕发。
第十三时辰:她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小姨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每年都会回来看他。
第十五时辰:她让他背一首童谣,背错一个字就打手心。
第十七时辰:她给他洗了头发,说:长大了也要记得洗头,不然没人喜欢。
第十九时辰:她让他睡在自己怀里,像最初那个雪夜。
第二十一时辰:她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第二十三时辰:她把他轻轻放在干草上,最后一次吻他的朱砂痣。
第二十四时辰:迟剑对准心口,血溅焦骨灯。
灯芯滋啦一声,青碧火蛇窜出,却没有攻击,而是温柔地缠上谢烬的手腕,化作一圈极淡的绿纹,像春天的第一片叶子。
鹦鹉在血泊里发出最后的机械音:
宿主温栀,已死亡。
世界线重启中——
谢烬记忆修正中——
烬火熄灭值:100%。
系统电量耗尽,进入永眠。
鹦鹉的光羽一根根熄灭,最后化作一滴银色水珠,落在谢烬眉心朱砂痣上。
朱砂痣轻轻一颤,颜色淡成了极浅的樱粉。
谢烬在梦中翻了个身,嘴角带着笑,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赵猎户清晨进殿,只看见温栀伏在谢烬身上,剑尖穿过两人交叠的掌心,血已凝成一朵小小的花。
谢烬呼吸平稳,手腕多了一圈绿纹,像春草初生的颜色。
赵猎户跪下来,用袖子擦泪,却听见极轻的一声童音:
小姨,春天来了。
可殿里,除了他和沉睡的孩子,再无第三个人。
很多年后,皇城流传一个传说:
南境荒寺,每年春至,会开出一朵血色蔷薇。
花下埋着一柄细剑,剑名迟。
每当夜深人静,有青碧萤火绕着花飞舞,像有人在等一场迟到的归人。
第八章
终章
天玺十二年,上元夜。
皇城飞雪,万灯寂灭。
年轻的摄政王谢烬,身披玄狐大氅,立于阙楼之上,俯瞰十里白幡。
今日,是他登基的第十整年,也是他守陵的第两千九百二十天。
宫人跪伏,不敢仰视——新帝左眼尾朱砂褪成淡粉,却更显妖冶;黑眸无波,像两口枯井。
谢烬抬手,掌心托着一方黄绢诏书。绢角暗褐,是他小姨的血。
血诏上,只有一行字:
烬可为火,亦可为灯。——温栀绝笔。
他低头,薄唇轻触那行字,像在吻一片雪。
小姨,他声音低哑,十年了,火还没熄。
十年前,同一座阙楼,同一夜雪。
谢烬十四岁,尚未束发,亲眼看着温栀自刎。
迟剑横过她颈侧,血线极细,却像把整个冬天劈成两半。
她最后一句,是贴着他耳朵说的——
别哭,火不哭。
然后她向后仰倒,像一场迟到的雪崩。
血喷在他的衣襟,滚热,瞬间冰凉。
谢烬抱着她,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天亮时,血凝成冰,他成了暴君。
弑摄政王谢无咎,只用了三剑。
第一剑,斩铁面;第二剑,断咽喉;第三剑,剜出心肝,祭于温栀灵前。
群臣跪在金阶下,高呼万岁,声音却像哭。
谢烬把皇位当枷锁,把天下当囚笼。
他下第一道诏:
凡言昭宁公主名讳者,拔舌。
第二道诏:
凡擅入皇陵者,车裂。
第三道诏:
凡雪夜点灯者,灭门。
皇城最北,旧宫苑改建成陵。
陵寝无碑,只种满蔷薇。
每年春至,花开如血,香气能飘出三重宫墙。
谢烬搬进了陵寝侧殿,不上朝,不议政,只每日寅时,亲手修剪蔷薇。
朝臣跪在陵外,求他回宫。
他背对众人,声音淡淡:
朕的江山,只有三尺花畦。
寝殿陈设极简,唯有一榻、一灯、一画。
榻是旧驿亭拆下的木板,漆已剥落。
灯是焦骨灯残骸,灯芯早尽,他却日日添油,火苗如豆,不肯熄。
画是温栀唯一留下的自画像,绢面泛黄,女子眉眼温柔,唇角却带着锋利。
谢烬每日寅末卯初,都会用指尖描摹画中轮廓。
指腹起茧,血珠渗进绢纹,像给画像添了新的朱砂。
十年里,皇城无春。
雪一场接一场,压垮了南市屋脊,压断了北阙旗杆。
民间流传:
暴君不死,雪不停。
谢烬听见,只笑笑。
他站在阙楼,伸手接雪。
雪落掌心,不化。
小姨,他低声道,你骗我,雪会哭。
天玺十二年冬至,有刺客入陵。
刺客是个少女,眉眼像极了温栀。
她持迟剑,剑尖指向谢烬心口。
谢烬不躲,只问:她让你来的
少女怒喝:暴君,人人得而诛之!
剑尖刺破玄狐氅,却再进不得半寸。
谢烬两指夹住剑锋,轻轻一折——
咔。
迟剑断成两截,像十年前的旧事。
他抬手,抚过少女眉眼,声音温柔得可怕:
你不像她,她不会用剑指我。
少女被拖下去,雪地里留下一道血痕。
谢烬弯腰,捧起那截断剑,贴在自己颈侧——
血珠滚落,他却笑了。
小姨,迟剑断了,你还要我吗
天玺十三年,春搜大典。
百官惊愕地发现,暴君失踪了。
陵寝蔷薇一夜全开,花下新起一座小土丘。
土丘无碑,只插一截断剑。
剑上挂着平安锁,锁面刻着烬字,边缘被血沁成暗红。
陵外,雪终于停了。
百姓奔走相告:
暴君死了,春来了。
却无人敢进陵寝一步。
谢烬其实没死。
他躺在土丘下,怀里抱着迟剑与画像。
土丘留气孔,他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每日寅时,有宫人偷偷送饭,放在丘外。
谢烬不吃,只喝蔷薇上的露水。
露水入喉,苦得像泪。
他一日日消瘦,像被时光一点点抽干。
第七年春,蔷薇枯死。
宫人掘开土丘,只看见一具白骨,怀抱着一柄锈剑与一卷画。
画中人眉眼温柔,唇角带血,像在对谁笑。
后来,皇城流传新的传说:
北郊有陵,陵中无碑,只种蔷薇。
每年春至,花开如血。
花下埋着暴君,暴君怀里,埋着他的小姨。
有人说,曾看见一个白衣女子,在蔷薇花下,教少年写字。
女子写:烬。
少年写:栀。
风一吹,花瓣纷飞,像一场迟到的雪。
而花永远不落,像那年自刎的血,永远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