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手带大的养弟陆寻,在殿试上,揭发我爹贪墨。
我爹刚正不阿,却为保全他的名声,缄默赴死,满门查抄。他踩着我沈家的尸骨,成了皇帝盛赞的御史新贵。
我从流放地归来,他跪在我面前,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恳求我为他引荐,助他平步青云。姐姐,我知道你还在怪我。
我笑着扶起他,将一枚平安符塞进他手中。他不知道,那里面塞的不是棉花,而是能引来方圆百里食腐走兽的,特制引尸香。
1.
陆寻一身崭新的绯色官袍,跪在我那间四处漏风的茅屋里。
他跪在一堆碎瓷片上。
那些碎片,是我流放路上唯一的碗打碎后剩下的。我曾用它们吃饭,划破的嘴从未愈合。
现在,他每磕一个头,膝盖就多两个血洞。
鲜血混着尘土,在他名贵的袍子上晕开,像开出两朵丑陋的花。
姐姐,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他头抵着地,声音是恰到好处的孺慕与愧疚,可我别无选择,为国尽忠,是爹爹从小教我的道理。
我没看他,慢条斯理地用一支廉价的骨簪,剔着指甲缝里因干粗活嵌进去的黑泥。
簪子是他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
这簪子钝了,我轻描淡写地问,不如你的膝盖骨好用吧
陆寻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和一丝受伤。
我把脚边一碗馊掉的稀粥踢到他面前,粥水溅湿了他的官袍前襟。
别光说,先学学狗是怎么吃饭的,你流放时用得上。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但他终究没有发作。
他知道,我爹沈惟,为官三十载,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我手里握着的人情,是他这个新贵踮着脚也够不着的天。
他眼里的屈辱褪去,只剩下炙热的野心。
还请姐姐,为我引荐!他重重叩首,额头贴上冰冷的地面,碎瓷片刺得更深。
2.
引荐我轻笑一声,如今的朝堂,盘根错节,寻常的引荐,不过是让你去做别人的马前卒,有什么意思
陆寻的呼吸一滞。
我慢慢蹲下身,与他对视。
要做,就做执棋人。
你想不想,站在三皇子的身边
三皇子陆寻的瞳孔骤然收缩。
当今圣上年迈,太子仁厚,二皇子勇武,唯独三皇子萧景琰,是个异类。
他孤高、激进,张口闭口皆是革新除弊的雷霆之策,却因太过理想,被朝中老臣视为疯子,被皇帝厌弃。
投靠他,无异于一场豪赌。
赢,则一步登天。
输,则万劫不复。
陆寻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从鬓角滑落。
我知道他在怕什么。
可我也知道,他的野心,远比他的恐惧更甚。
我淡淡开口,扔出最后一根稻草。
三皇子的母妃,出身江南望族,与我母亲是手帕交。
他年幼时,还在我家住过一段时日,与我,算是青梅竹马。
这些都是真的。也正因如此,当年太子与二皇子争斗最烈时,我爹为了避嫌,才主动与三皇子府断了往来。
陆寻的眼睛,彻底亮了。
像是黑夜里见了火光的饿狼。
他死死盯着我,声音嘶哑:姐姐要我怎么做
我笑了。
三天后,城西青玉山房,有一场文会。三皇子也会去。
我要你,在那场文会上,大放异彩。
3.
陆寻走后,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屋后闪了出来。
是爹爹的老仆,德叔。
流放路上,他拼死护着我和娘亲,娘亲没熬过去,他便跟着我,在这京郊苟延残喘。
小姐,您真的要帮他德叔的眼眶是红的,老爷和夫人的在天之灵……
德叔,我声音很轻,你知道狼是怎么死的吗
德叔不解。
喂得太饱,它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走进内室,从一个积了灰的木箱里,翻出一卷卷手稿。
那是我爹的笔迹。
爹爹为官清廉,唯一的癖好,便是闲暇时推演各种经世之策。
其中不乏一些惊世骇俗、足以动摇国本的激进想法。
他称之为纸上疯魔。
写完便束之高阁,告诫我说,这些东西,是催命符,绝不可示人。
如今,这催命符,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我挑出其中最激进、最决绝的几篇,誊抄下来。
关于清丈田亩,与豪绅争利。
关于一体纳粮,动摇士族根基。
关于开海禁,引四方之财,也引四方之祸。
每一条,都精准地踩在三皇子萧景琰的心尖上,也同时踩在满朝文武的刀尖上。
三天后,我将誊抄好的手稿交给陆寻。
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白了。
姐姐,这……这简直是自寻死路!清丈田亩这会得罪天下所有官绅!
那你去不去我问。
陆寻的嘴唇翕动着,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我慢条斯理地收回手稿:不去就算了,我本也不该强人所难。
去!他一把抢过手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我去!
我看着他因激动和恐惧而微微扭曲的脸,心中一片冰冷。
去吧。
去奔赴你光芒万丈的刑场。
4.
青玉山房的文会,我没有去。
但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陆寻高谈阔论,将我爹那些纸上疯魔的策略,当作自己的惊天之论,一字不差地抛了出来。
满座皆惊。
有人斥他痴人说梦,有人骂他祸国殃民。
他被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围在中央,唾沫横飞。
就在他最狼狈不堪的时候,三皇子萧景琰出现了。
他排开众人,走到陆寻面前。
据说,他当时只说了一句话。
孤,寻觅知音久矣。
一夜之间,陆寻从一个靠着大义灭亲上位的御史台新贵,一跃成为三皇子身边最受倚重的谋士。
他来找我的时候,意气风发。
一身锦袍,前呼后拥,与跪在我家徒四壁的茅屋里时,判若两人。
姐姐,我成功了!他抓住我的手,脸上的肌肉因为狂喜而抽搐,口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
我抽出手,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恭喜。
姐姐,你为何还是如此冷淡他皱起眉,有些不满,我如今是三皇子的人,很快就能平步青云。到时候,我会为你请封诰命,让你风风光光地……
不必了。我垂下眼帘,我一介罪臣之女,不敢奢求。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被拂逆的薄怒,但很快又被更大的得意所取代。
姐姐还是这么倔强。
也罢,你不想,我偏要给。等我将来……
他还要再说,我却转向德叔。
德叔,送客。
陆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拂袖而去,坐上了他那顶八人抬的华贵软轿。
德叔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小姐,您这样激怒他,万一……
我摇摇头。
他不会。
现在,他比谁都需要我。需要我这个所谓的『青梅竹马』,作为他与三皇子之间,心照不宣的纽带。
更何况,一出好戏,才刚刚开场。
主角没登台,配角怎么能先死呢
5.
陆寻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在三皇子的支持下,他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在朝堂上横冲直撞。
第一件事,便是上奏,请求清丈全国田亩。
奏折一上,朝野震动。
以丞相为首的百官,齐齐上本反对。
道理很简单,大周的江山,有一半是掌握在这些世家大族、官僚豪绅手里的。
清丈田亩,就是要从他们身上割肉。
一时间,御史台弹劾陆寻的奏折,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说他蛊惑皇子,意图动摇国本。
说他纸上谈兵,不知民间疾苦。
皇帝被吵得头疼,但并未直接驳回。
帝王心术,在于制衡。
太子势大,他乐于见到有三皇子这么个愣头青出来,敲打一下那些尾大不掉的世家。
于是,皇帝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先拿一个地方做试点。
若成了,再行推广。
若败了,也有个替罪羊。
试点的地点,选在了最难啃的骨头——江南。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甲天下,但也因此,土地兼并最为严重,地方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历来是朝廷政令最难推行的地方。
皇帝下旨,擢升陆寻为江南巡按,总督清丈田亩一事。
三品大员,钦差之职,手握地方军政大权。
圣旨下来那天,陆寻亲自跑到我的茅屋。
他脸上的肌肉因为狂喜而抽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一个怎样的修罗场。
姐姐!皇上准了!我即将总督江南!
他以为这是天大的荣宠。
却不知,这是皇帝给他递过来的一杯鸩酒。
成了,他会成为所有江南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前路之上,步步杀机。
败了,他就是那个蛊惑皇子、祸乱朝纲的罪魁祸首,三皇子会第一个把他推出去顶罪。
我看着他兴奋到涨红的脸,递过去一杯凉茶。
江南路远,此去,多加小心。
他一饮而尽,豪情万丈。
姐姐放心!区区江南世家,何足挂齿!待我功成,定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陆寻,才是真正的国之栋梁!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似乎在期待我的赞许。
我只是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枚平安符,递给他。
这是我去庙里为你求的。
他珍而重之地接过,贴身收好。
谢谢姐姐,我一定会戴着它,凯旋归来。
他走了。
带着他的万丈豪情,和他那自以为是的锦绣前程。
德叔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件我刚改好的披风。
小姐,天凉了,您怎么让他就这么走了
我抬头看着天。
雪要下了。
是该给他,送行了。
6.
陆寻离京那天,声势浩大。
三皇子亲至十里长亭相送,赏美酒,赠宝马,君臣相得,羡煞旁人。
我没有去。
我在城楼上,看着那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消失在官道尽头。
风吹起我的发丝,像一抹挣不脱的愁绪。
德叔站在我身后,欲言又止。
小姐,老奴还是不明白。您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他若是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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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不了。我打断他。
德叔,我爹那些手稿,你看过吗
德叔摇头。
爹爹一生谨慎,那些『纸上疯魔』之言,是他穷尽半生心血的推演,但也是他亲自否定的死路。
每一条看似完美的策略背后,都藏着一个足以致命的陷阱。比如清丈田亩,看似公平,却忽略了地方执行的复杂性。一旦操之过急,必然官逼民反,激起民变。
我给陆寻的,只是上篇。是如何做的。
而下篇,是如何错的,以及,如何补救。那一部分,在我这里。
德叔恍然大悟,随即脸色煞白。
那……那您是想……
釜底抽薪。我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
德叔,你亲自去一趟丞相府,把这个,交给张相。
就说,是一个心忧国事的故人,不忍见大周基业毁于一旦。
张丞相,是百官之首,也是我爹当年的政敌。
但他也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之人。
他与我爹,是政见之争,非私人之怨。
他最看不惯的,便是三皇子和陆寻这种,拿国运当赌注的疯子。
这封信里,没有我的名字。
只有对我爹那套激进策略最精准、最致命的剖析和驳斥。
每一个论点,都足以让张相在朝堂之上,将三皇子和陆寻,彻底钉死。
陆寻是刀。
三皇子是持刀的人。
而我,要借张相的手,把这把刀,连同持刀人的手,一起斩断。
德叔接过信,手在微微发抖。
小姐……您这步棋,太险了。万一丞相他……
他会的。我看着远处,目光坚定。
因为,这封信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从我爹的心里,挖出来的。
那是真正的,一个老臣对这个国家,最深沉的爱。
张相,会懂的。
7.
江南的消息,雪片似的飞回京城。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陆寻到了江南,雷厉风行。
他依仗着钦差的身份和三皇子的支持,完全不把地方官绅放在眼里。
强行清丈,一体纳粮。
手段酷烈,稍有不从,便以阻挠朝廷政令为由,抄家下狱。
一时间,江南官场,人人自危。
那些盘踞地方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岂是好相与的
明面上,他们不敢对抗钦差。
暗地里,各种绊子,层出不穷。
先是勾结粮商,囤积居奇,致使米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
再是煽动佃户,谎称清丈田亩后,朝廷要加征重税,逼得活不下去的农户,揭竿而起。
陆寻的巡按衙门外,日日都有百姓聚集,哭喊声震天。
而他,却将这一切,都归咎于地方豪绅的阻挠。
他下令调动卫所军队,武力镇压。
流血冲突,一触即发。
曾经的鱼米之乡,转眼间,成了人间炼狱。
陆寻向朝廷请求支援的奏折,八百里加急,一道接着一道。
请求增兵,请求拨粮,请求严惩江南世家。
可这些奏折,到了京城,却都石沉大海。
8.
朝堂之上,张丞相引经据典,将江南的乱局,归结于陆寻的操之过急,不懂变通。
他当庭呈上了一份万言书,详细论述了陆寻政策的种种弊端,预言若不及时制止,江南必将大乱,动摇国本。
那份万言书里的许多观点,与我写给他的那封信,如出一辙。
只是,他说得更加老辣,更加滴水不漏。
三皇子在朝堂上,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想保陆寻,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架在了火上。
江南的乱局,已成了他政治生涯中,抹不去的污点。
皇帝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他要的是制衡,不是动乱。
他本想让三皇子这条鲶鱼,去搅动一下朝堂的死水。
却没想到,这条鲶鱼,差点把整个鱼缸都给掀了。
终于,在一份江南爆发大规模民变的奏报之后,皇帝的耐心,耗尽了。
他下旨,将陆寻锁拿回京,听候发落。
同时,命张丞相亲赴江南,收拾残局。
三皇子被禁足府中,闭门思过。
那张精心编织的,名为革新的大网,终于在它即将成功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9.
陆寻被锁拿回京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
德叔匆匆跑进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
小姐!那个白眼狼被抓了!押解回京了!
我点点头,没什么反应。
您不高兴吗德叔有些不解。
一个死人,有什么可高兴的。我淡淡道。
德叔愣住了。
我没有解释。
陆寻的结局,从他踏出京城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
回京受审,不过是走个过场。
他真正的死期,在路上。
半个月后,德叔托人从宫外,给我带进来一个包裹。
包裹里三层外三层,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打开,里面是一只被啃得只剩白骨的手。
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枚平安符。
符囊已经破损,散发出一种诡异的香味。
那是我亲手调制的引尸香。
能吸引方圆百里内所有饥饿的食腐动物。
包裹里还有一封信,是边疆一个受过我爹恩惠的军士写的。
信上说,陆寻在流放地,想偷军队的粮食,被打断了双腿,扔在雪地里。
他不是被冻死的。
是活生生被饿疯了的野狗分食的。
他临死前,意识清醒,能感觉到自己的肠子被拖出来,能看到野狗叼着他的眼珠子。
军士们找到他时,只剩下这只手,和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平安符。
我拿着信,在烛火下,坐了很久。
然后,我起身,走到内室。
爹娘的牌位前,香炉里还燃着香。
我将那封信,和一张我亲手画的平安符图样,一起丢进了火盆。
火苗舔舐着纸张,发出噼啪的声响。
我对着袅袅青烟,轻声笑了。
爹,娘,你们看,我说过他属狗,狗就该有狗的死法。
10.
陆寻的死,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小小的涟漪,便再无声息。
三司会审,他这个主角缺席了。
但戏,还要继续唱。
公堂之上,三皇子萧景琰成了众矢之的。
他状若疯魔,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一个死人身上。
是陆寻!都是陆寻的错!是他蛊惑本王,是他欺上瞒下!
本王也是受害者!
他声嘶力竭,却无人同情。
一个识人不明、险酿大祸的皇子,比一个愚蠢的臣子,更让皇帝忌惮。
就在此时,我被传召上堂。
我平静地走上公堂,从袖中拿出两叠手稿。
大人,这便是我交给陆寻的『策略』上篇。
而这里,是下篇。
上面详细记载了,先父对这些激进之策的自我驳斥,以及一旦推行,将会引发何等灾祸,和相应的补救之法。
先父在世时,常与我推演国事。他曾言,为政者,当有霹雳手段,也当有菩萨心肠。陆寻大义灭亲,其心可嘉,其志可表。民女以为,他必能看透这上篇策略中的凶险,择善而从,而不是一味冒进。
谁知……
我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叹息。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
谁知陆寻,志大才疏,利欲熏心。
他只看到了那诱人的前景,却没看到背后万丈的深渊。
我没有陷害他。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选择。
是他自己,选择了那条死路。
我的一番话,将自己从一个幕后黑手,变成了一个考验者。
一个忠臣之后,为了替国家考验人才,不惜拿出先父遗稿的深明大义之人。
11.
公堂之上,局势瞬间逆转。
三皇子萧景琰,成了最尴尬的人。
他引以为傲的国之栋梁,转眼间,成了一个贻笑大方的草包。
而他自己,也成了那个识人不明、差点酿成大祸的皇子。
张丞相适时地站了出来。
他先是痛斥了陆寻的愚蠢和狂妄,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感慨沈惟的良苦用心。
沈大人虽早已不在,却仍为国事殚精竭虑,留下如此宝贵的政论手稿,实乃国之大幸!
其女沈氏,深明大义,不计前嫌,以家父遗稿考验奸佞,更是忠烈可嘉!
他三言两语,便将我的行为,上升到了为国除害的高度。
主审官立刻会意,当庭宣布。
陆寻(虽死),欺君罔上,祸乱江南,罪无可赦。
三皇子,用人不当,险酿大祸,罚俸三年,禁足府邸,静思己过。
而我,沈扶月。
不仅无罪,反而有功。
皇帝听闻了整件事的始末,龙颜大悦。
他最忌惮的,便是皇子与朝臣结党,威胁皇权。
三皇子这次的惨败,无疑是给其他皇子,敲响了警钟。
而我,这个沈家的孤女,不但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联合旧部,伺机报复,反而用一种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与过去的联系,亲手将沈家的余孽——陆寻,送上了绝路。
这让他龙心大悦。
他下旨,将我爹的头颅,从城楼上取下,好生安葬。
同时,追封我爹为忠简公,恢复沈家的一切哀荣。
那份所谓的贪墨案,也被重新审查,最后以查无实据,纯属诬告结案。
圣旨传到茅屋那天,我跪在地上,泪流满面。
德叔在一旁,哭得像个孩子。
老爷……老爷!您看到了吗!小姐她……她做到了!
我做到了。
爹,娘。
女儿为你们,洗刷冤屈了。
皇帝还下了一道旨意。
命我入宫,担任皇家书库的女官,负责整理、校对古籍。
这是一个清贵而又无权的职位。
远离朝堂纷争,却又能时时听到皇帝的教诲。
所有人都说,这是皇恩浩荡。
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是皇帝对我,最后的试探和监视。
他想看看,我这把刀,在洗刷了冤屈之后,是会安分地入鞘,还是会,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12.
我入了宫,成了一名七品女史。
每日的工作,便是与故纸堆为伍。
皇家书库浩如烟海,我一头扎进去,便忘了时日。
我不再关心朝堂的风云变幻。
不再理会谁又得了势,谁又失了宠。
太子与二皇子的争斗,还在继续。
三皇子自那次风波后,便彻底沉寂了下去,终日闭门不出,不问世事。
张丞相的地位,愈发稳固,成了皇帝最倚重的臂膀。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那个叫陆寻的人,已经从所有人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
皇帝开始频繁地召见我。
起初,只是在书库里,随口问一些典籍上的问题。
后来,便会让我到御书房,一边磨墨,一边听他与大臣们议事。
我知道,这是试探。
他想看看,我爹沈惟的政治智慧,究竟在我身上,留下了多少痕迹。
我表现得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问,则对答如流。
不问,则沉默如木。
从不多说一句,也从不表露任何自己的看法。
皇帝似乎很满意我的这种本分。
他对我的戒心,渐渐放下了。
13.
有时候,他甚至会跟我,说一些心里话。
扶月啊,你看,朕的这几个儿子,哪个,能堪当大任
他指着地图,眼神里,是作为一个父亲和帝王的疲惫。
我垂下眼帘,轻声回答。
陛下正当盛年,皇子们,也还需历练。
这是一个最安全,也最无用的回答。
皇帝笑了。
你啊,跟你爹一个性子。滑头。
他嘴上这么说,但眼中的赞许,却藏不住。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能干的臣子。
而是一个听话的,没有威胁的工具。
我,就是他眼中,最合适的那个工具。
他开始让我接触一些机密的奏章,让我为他整理、归纳。
他甚至会听取我,对一些无关紧要的政务的看法。
我成了皇帝身边,一个影子般的存在。
没有名分,却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权力的中心。
我知道,宫里宫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我。
他们嫉妒,他们猜测,他们恐惧。
他们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连张丞相,都曾隐晦地提醒我。
沈女史,圣心难测,伴君如伴虎,还望,多加珍重。
我向他行礼。
多谢丞相提点。
我当然知道伴君如伴虎。
可我不怕。
因为我本就不是来伴虎的。
我是来,屠虎的。
14.
转眼,又是两年。
这两年里,我利用整理皇家档案的便利,将大周开国以来,所有的天灾人祸、宫廷秘闻、皇室丑闻,都烂熟于心。
哪一年,黄河决堤,淹没万顷良田,赈灾款却被挪用去修建皇家园林。
哪一朝,后宫干政,外戚专权,致使天下大乱。
哪一位亲王,意图谋反,被先帝赐死,其后人,却被秘密地藏匿在民间。
这些被尘封在故纸堆里的秘密,每一个,都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而我,只是静静地,将它们,一一记下。
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
北方的蛮族,再次叩关。
边关八百里加急文书,雪片般飞入京城。
皇帝急召百官议事。
朝堂上,分成了主战和主和两派。
主战派,以二皇子为首,认为应当倾全国之力,御敌于国门之外。
主和派,以太子为首,认为国库空虚,不宜妄动刀兵,应当以和谈为主。
两派争执不下。
皇帝焦头烂额。
他看向我。
这两年,他已经习惯了,在做出重大决定前,听一听我的看法。
扶月,你说,当战,还是当和
15.
我放下手中的毛笔,跪倒在地。
陛下,战与和,皆是表象。国之大患,不在于外敌,而在于内忧。
哦皇帝来了兴趣,你有何高见
陛下,臣女近日整理前朝档案,发现一事。每逢国库空虚,外敌入侵,前朝之君,皆会行一事,名曰『罪己诏』。
罪己诏皇帝的眉头,皱了起来。
是。帝王向天下万民,承认自己的过失,以求上天宽恕,万民归心。前朝景宗皇帝,曾因天灾,下罪己诏,并开内库,赈济灾民,减免天下赋税一年。此举一出,万民感念,群情激昂,纷纷捐钱捐粮,共赴国难。蛮族不战自退。
我顿了顿,抬起头,直视着皇帝的眼睛。
陛下之圣明,远超前朝景宗。若行此举,必能使四海归心,万众一心。届时,区区蛮族,何足挂齿
御书房里,一片死寂。
所有大臣,都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让当今圣上,下罪己诏承认自己的错误
这是在打皇帝的脸!
二皇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太子则面露忧色,不停地向我使眼色。
皇帝的脸,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中,是翻涌的杀意。
沈扶月,你好大的胆子!
我低下头,额头触地。
臣女不敢。臣女只是,就事论事。
就事论事皇帝冷笑一声,你的意思是,朕,有过
陛下圣明,自然无过。但天下万民愚钝,他们不知陛下的苦心。边关失利,他们会怨陛下。天灾人祸,他们会怨陛下。罪己诏,并非是说陛下有过,而是安抚万民之心,凝聚天下之力的一种手段。
说到底,这只是一个姿态。一个让天下人,看到陛下爱民如子的姿态。
我的话,说得滴水不漏。
将一顶冒犯天威的大帽子,换成了一顶为君分忧的高帽。
皇帝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他沉吟不语。
我知道,他心动了。
当皇帝的,最在乎的,无非是两样东西。
权力和名声。
罪己诏,看似有损颜面,但若操作得当,却能为他,换来一个仁君的千古美名。
更重要的是,能解决眼下最棘手的难题——钱。
张丞相出列,躬身道:陛下,沈女史之言,虽有不妥,却不失为一策。如今国库空虚,民心不稳,若能以一道罪己诏,换来万民归心,解燃眉之急,亦不失为明智之举。
有了丞相的背书,皇帝心中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他长叹一声。
也罢。为了江山社稷,朕,就受一次委屈。
沈扶月,这罪己诏,就由你来草拟吧。
16.
我草拟的罪己诏,文辞恳切,情真意切。
细数了皇帝登基以来,种种德不配位之举。
言辞之犀利,用心之险恶,连我自己看了,都心惊胆战。
我将天灾,归于君王无德。
将边患,归于朝政不明。
将民生多艰,归于君王不知疾苦。
我没有直接指责皇帝。
但我把所有问题,都归结于他这个君王的身份上。
我将这份罪己诏,呈给皇帝。
他看过之后,勃然大怒,当场将奏章,砸在了我的脸上。
放肆!沈扶月!你这是在写罪己诏,还是在写讨贼檄文!
我跪在地上,任由额角被砸出的鲜血,缓缓流下。
陛下息怒。若罪己而不痛,则与寻常文书无异,如何能感动上天,如何能取信于民
若不将话说得重些,天下人,又怎会相信陛下的诚意
况且,这份罪己诏,罪的是『君位』,而非陛下本人。天下人只会感念陛下的仁德与担当,而不会追究其他。
皇帝喘着粗气,在御案后来回踱步。
最终,他还是采纳了我的建议。
因为他别无选择。
罪己诏颁布天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下百姓,何曾见过如此坦诚的皇帝
一时间,万民感佩,山呼万岁。
富商巨贾,纷纷解囊。
黎民百姓,踊跃参军。
朝堂之上,反对战争的声音,也小了下去。
北方的战事,在万众一心的支持下,节节胜利。
皇帝的声望,达到了顶峰。
他似乎忘了,当初是我,逼着他下了这道罪己诏。
他甚至在庆功宴上,当众夸赞我。
沈女史,有大功于社稷。
他赏赐我黄金百两,锦缎千匹。
还将我的品级,从七品女史,提到了五品尚宫。
我跪在下面,谢恩。
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他以为,这就结束了吗
不。
我埋下的那颗种子,才刚刚,开始发芽。
我写的罪己诏,不仅流传于民间。
我还命人,将它拓印了无数份,秘密送往各地藩王的手中。
尤其是,当年那位被赐死的亲王的封地。
我告诉他们,当今圣上,已经亲口承认,自己德不配位。
这天下,能者居之。
而那位被藏匿在民间的,前朝亲王之后,也被我的人,找到了。
我将他,秘密送到了最有野心的那位藩王身边。
我给了他们,一个清君侧的理由。
和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帜。
17.
半年后,天下大乱。
三位藩王,以清君侧,诛奸佞为名,同时起兵。
他们高举的旗帜,正是那位前朝亲王之后。
他们向天下发布的檄文,字字句句,都引自我为皇帝草拟的那份罪己诏。
君王无德,天降灾殃。我等奉天命,讨无道,以安天下!
皇帝看着手中的檄文,气得浑身发抖。
他这才明白,我当初那份罪己诏,根本不是为了给他博取名声。
而是为了,给他递上一把,刺向自己的刀!
沈扶月!他嘶吼着我的名字,拔出天子剑,指向我的咽喉。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
我站在殿下,面色平静。
是。
我承认得,干脆利落。
皇帝愣住了。
他身后的太子、二皇子、张丞相,所有大臣,都愣住了。
他们想过无数种可能。
唯独没有想过,搅动这天下风云的,竟然是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为什么皇帝的声音,在发抖,朕待你不薄!
待我不薄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陛下可还记得,我爹沈惟
一个为国操劳三十载的忠臣,只因你一句话,便身首异处,满门流放。
陛下可还记得,我娘
一个体弱多病的妇人,惨死在流放路上,连一口薄棺都没有。
陛下说,待我不薄
你给我的,是天大的荣宠。可你忘了,这些荣宠,是建立在我沈家累累白骨之上的!
我不要荣宠,我只要公道!
你不是喜欢看人『大义灭亲』吗今天,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义』!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字字泣血。
皇帝的剑,在颤抖。
他想杀我。
但他不敢。
因为殿外,三路叛军,已经兵临城下。
京城的守军,早已军心涣散。
他们守的,是一个亲口承认自己无德的君王。
而他们要对抗的,是手持罪己诏这面正义大旗的义军。
这一仗,还怎么打
皇帝瘫坐在龙椅上,他的瞳孔失去了焦距,像两颗被踩灭的炭火。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一个,他从不放在眼里的,女人。
18.
城破了。
叛军涌入皇宫。
为首的,正是那位被我扶持起来的前朝亲王之后,新皇萧允。
他一身戎装,意气风发。
他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扶月,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
从今往后,你就是这天下的皇后。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不要做皇后。
我从袖中,拿出一卷早就拟好的旨意。
我要你,昭告天下,恢复我爹忠简公的名誉,为我沈家满门,建祠立碑,享万世香火。
我要你,下旨,废除连坐之法。从此以后,一人之罪,不及父母妻儿。
我还要你,在这太和殿前,立下一块石碑。上刻: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提这些要求。
权倾天下的机会,就在眼前。
我却只要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我没理会他的不解,径直走向那个瘫在龙椅上的老皇帝。
还有最后一件事。
我的声音很冷,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我要把他,做成『人彘』。
新皇萧允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杀了他,是让他活着,砍去四肢,挖去双眼,熏聋双耳,灌药致哑,然后装在瓮里,放在太和殿门口。
我要让他亲眼看着,新朝的『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石碑是怎么立起来的。
每天,只喂他当年沈家流放路上吃的糠咽菜。
这,叫精神鞭尸。
我看着老皇帝那张因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爹用他的死,教会了陆寻,什么是『私恩』。
而我,要用这一场天下大乱,教会所有的帝王,什么是『公道』。
这,才是我为我爹,讨回的,真正的公道。
萧允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敬畏与恐惧。
好,我答应你。
19.
新皇登基。
大赦天下。
所有的旧事,都被雨打风吹去。
曾经高高在上的皇帝,成了太上皇。
不,他成了太和殿门口的一个瓮。
一个会呼吸,会吞咽,但永远活在无边黑暗与寂静中的瓮。
太子和二皇子,被贬为庶人,圈禁终身。
张丞相,告老还乡。
而我,在拿到那份为沈家彻底正名的圣旨之后,便离开了皇宫。
我没有去任何地方。
我回到了京郊,那间四处漏风的茅屋。
德叔还在等我。
他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来。
小姐……您回来了。
我回来了。
我走进去,屋子里,一如往昔。
只是,桌上,多了一个小小的牌位。
上面写着:先父忠简公沈惟、慈母沈门林氏之位。
牌位前,香火袅袅。
我跪在蒲团上,重重地,叩了三个头。
爹,娘。
女儿,回家了。
窗外,阳光正好。
尘埃落定。
再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