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遇百合花
蝉鸣撕开盛夏午后的闷热,15
岁的洛远蹲在槐树下捡篮球,余光里突然撞进一片白。
他猛地抬头,看见转学来的莫菲站在教务处门口。洗得发白的白色连衣裙裹着纤细的骨架,裙摆被穿堂风掀起细小的弧度,像朵被阳光吻得半透明的百合花。她手里捏着转学登记表,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纸边,睫毛垂下来投出浅影,恰好落在洛远怦怦乱跳的心脏上。
同学,能帮我指下初一(3)班怎么走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刚哭过的沙哑,却比冰镇汽水更能浇熄暑气。
洛远感觉喉咙被晒干的棉花堵住,半天只挤出个
嗯
字,抓起篮球就往教学楼跑,跑出去老远才想起该回头带路。等他红着脸折回来,莫菲已经跟着路过的老师走了,只有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那天下午的数学课,洛远盯着斜前方的空位发了整节课的呆。直到莫菲抱着书本走进来,班主任指着那个空位说
你就坐那吧,他的铅笔突然
啪嗒
掉在地上。
莫菲弯腰帮他捡铅笔时,洛远看见她脖颈后有颗小小的痣,像被月光吻过的痕迹。
从此,洛远的视线有了专属的锚点。早读课她会偷偷在课本后藏着画本,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午休时总爱趴在桌上睡觉,发丝垂下来遮住半张脸;放学收拾书包时动作很慢,总要对着窗外的夕阳发会儿呆。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拼图,在洛远心里慢慢拼出完整的莫菲。他开始拼命刷题,把成绩单上的名字一点点往前挪,只为能在月考后的座位调整时,离她更近一些。初二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他终于考进全班前十,如愿坐到了她后桌。
第一次鼓起勇气敲她的背时,洛远的指尖都在抖。这道物理题……
他话没说完,莫菲已经转过头,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我正好也卡在这里了!
那天放学后,他们在教室待到暮色四合。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摊开的练习册上。洛远讲题时故意放慢语速,闻着她发间飘来的洗发水香味,感觉整个世界都浸在蜂蜜水里。
中考前的最后一个晚自习,大家互相在临别纪念册上留言。洛远攥着笔在莫菲的纪念册上写了满满一页,从第一次见她穿白裙子的样子,到她解不出题时皱起的眉头,最后却又用修正液涂掉,只留下一句
前程似锦。
轮到莫菲给他写时,她盯着纸面想了很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写下一行清秀的小字:两圆相交必有第二个交点。
洛远把纪念册揣在怀里,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反复琢磨这句话,几何课上老师说过相交的两圆有两个交点,莫菲是不是在暗示他们的缘分不止于此是不是在说初中毕业不是结束,还会有重逢的交点这个念头像藤蔓般在心里疯长,让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放榜那天,莫菲在红榜前跳起来拍手的样子,比夏日晴空更耀眼。她转身抱住洛远,声音里满是雀跃:太好了!我们又能在一个学校了!
2
情书未能寄
洛远的后背抵着滚烫的砖墙,鼻尖蹭到她发顶的旋儿,心里的烟花噼里啪啦炸开。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句
我是为了你才来的
几乎要冲出口,却被纪念册里那句
第二个交点
堵了回去
——
或许,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暑假,洛远在画室找到了正在临摹《星月夜》的莫菲。松节油的气味里,他攥着口袋里那封写了又改的情书,指尖被纸边硌得发红。纪念册上的那句话在心里盘桓了整个夏天,终于化作滚烫的勇气。
莫菲,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喜欢你,从初见那天就开始了。
铅笔在画纸上划出突兀的弧线,莫菲转过头,睫毛上还沾着点颜料。她愣了半晌,突然红了脸,小声说:我……
我好像也不讨厌你。
那个夏天,他们像所有青涩的情侣一样牵过手。在晚风习习的操场散步时,洛远总是走在靠马路的一侧;看电影时他把爆米花推到她面前,自己只敢偷偷看她映在屏幕光里的侧脸;甚至有次同学起哄让他们拥抱,莫菲踮起脚尖碰到他肩膀的瞬间,洛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他总觉得,这就是莫菲说的第二个交点,是他们缘分的新开始。
可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周。
那天莫菲约他在图书馆见面,把一本《小王子》推到他面前。洛远,
她的声音比书页还轻,我想了很久,我们这样不对。
洛远捏着书脊的手指突然收紧。
我好像不懂什么是喜欢,
莫菲的眼眶红了,那天答应你,只是因为你对我太好了。可我心里清楚,这不是爱情。
她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平时,你让我去试试好不好我想知道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们……
还是做朋友吧,就像以前那样。
图书馆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空气里的尘埃吹得漫天飞舞。洛远看着她眼里的恳求,那些到了嘴边的质问突然就失去了力气。他想起纪念册上的那句话,原来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误解,那所谓的第二个交点,从来就没存在过。他轻轻挣开她的手,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好。
从那天起,洛远又变回了那个默默守护的骑士。只是这一次,他连靠近的资格都要小心翼翼地乞讨。他心里清楚,和莫菲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钱,要是不抓紧时间
挥霍,很快就要连本带利还给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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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最后两年,他依然每天早上六点半把热好的牛奶和三明治放在莫菲的桌洞里,包装袋上永远写着
顺手多买的。莫菲花粉过敏那天,他翻遍整个教学楼找到校医室最后一支药膏,她接过时只说了句
谢谢,转身就和同桌讨论起新出的漫画。
她画设计稿到深夜,洛远算好时间点了热奶茶备注
匿名朋友赠,第二天却看见那杯没开封的奶茶被扔进垃圾桶
——
莫菲说她对珍珠过敏,其实洛远早就换成了椰果。
就连她随口提过喜欢某支乐队的歌,他攒了半个月零花钱买演唱会门票,说
我爸单位发的,我不感兴趣,莫菲却笑着转给了别人:正好阿杰也喜欢他们。
有次美术课外出写生,洛远故意和她分到一组。过桥时他装作脚下打滑,伸手去扶她的腰,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莫菲猛地躲开。小心点啊,她语气自然地后退半步,拉开的距离像道无形的墙。洛远望着自己空着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却还挂着若无其事的笑。
3
单恋的年纪
洛远每次都笑着应下来,转身却在操场跑道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晚风灌进喉咙生疼,他却告诉自己:能陪在她身边,就够了。
高三那年冬天,莫菲发着高烧参加美术联考。洛远背着她从考场跑到医院,羽绒服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冰得刺骨。莫菲迷迷糊糊抓着他的衣角,喃喃地说:洛远,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愧疚。
那一刻,洛远背着她的手突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莫菲抱着洛远哭了半个小时,说自己没发挥好,只能去南方那所普通大学的设计系。洛远看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
——
他放弃了北方名校的保送名额,悄悄填了那座城市的理工大学。
别哭,
他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南方挺好的,冬天不冷。
大学开学那天,洛远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送莫菲报到。她的宿舍在六楼,没有电梯,他跑了三趟才搬完所有东西,T
恤拧出的水能浇花。莫菲给他递冰镇可乐,笑着说:洛远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她不知道,为了能离她近一点,洛远选了离她学校最近的理工大学,哪怕那所学校的王牌专业并不是他擅长的。
大学四年,洛远的手机永远
24
小时开机。莫菲的电话总会在各种时候打来:洛远,我电脑蓝屏了洛远,帮我抢下周的演唱会门票洛远,我跟男朋友吵架了。
他见过她恋爱时的雀跃。大一那年,她和系里的学长在一起,整天抱着手机傻笑,洛远请她吃饭,她三句话不离
阿哲今天……。他默默记住她提过的学长爱吃的口味,在她准备惊喜时帮忙订好餐厅,最后却连句
谢谢
都没得到
——
莫菲忙着给学长发消息,完全没注意到他冻得发红的鼻尖。
他也见过她失恋后的狼狈。大二冬天,学长提了分手,莫菲在电话里哭得喘不上气。洛远冒着暴雨横跨大半个城市,在女生宿舍楼下等到凌晨。他带来的糖炒栗子用保温袋裹了三层,剥开一颗递到她嘴边,莫菲张口咬住时,眼泪啪嗒掉在他手背上。他掏出保温杯喂她喝姜茶,指尖碰到她下巴的瞬间,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缩了缩脖子。那一周洛远每天都来,帮她占图书馆座位,带她爱吃的草莓蛋糕,甚至在她宿舍楼下的公告栏贴满鼓励的便签。可当他试探着说
其实你可以看看身边的人,莫菲立刻红了眼:洛远,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别让我为难。
洛远抱着她发抖的肩膀,把到了嘴边的
我能
咽了回去。他只是轻轻说:总会遇到的。
大三那年莫菲又失恋了,这次是因为对方家长不同意。她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洛远找到她时,她正趴在吧台上哭。他付了钱把人扶起来,莫菲的头重重靠在他肩上,温热的呼吸喷在颈窝。洛远的心跳瞬间乱了节拍,悄悄抬手想搂住她的腰,手腕却被她用力推开。别碰我,她闭着眼嘟囔,我男朋友会生气的……
那一刻洛远突然很想笑,原来连她醉梦里,自己都没有任何位置。他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半扶半抱地送她回宿舍,一路上听着她断断续续喊着别人的名字。
有次洛远去莫菲宿舍楼下等她,无意间听到她和室友在阳台打电话。洛远对我是挺好的,
莫菲的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就像……
就像汽车换胎时用的千斤顶,平时用不着,但需要的时候肯定在。
室友似乎在调侃她太依赖,莫菲轻笑一声,我知道这样不对啊,但他那么好,肯定会包容我的嘛。
洛远站在楼下的香樟树下,感觉那些飘落的樟叶都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原来他十年如一日的付出,在她眼里只是个随时待命的工具。
那四年里,洛远身边不是没有过示好的女生。隔壁系的学霸会借故问他问题,社团里的师妹总找机会和他组队参加比赛,甚至有次联谊,莫菲的室友半开玩笑地说:洛远,你对莫菲这么好,不如你们在一起算了。
莫菲当时正喝着奶茶,闻言笑出了声:别闹,我跟洛远是铁哥们儿。
洛远低头喝着酒,感觉那杯啤酒苦得像中药。他不止一次试着把话挑明,在她又一次结束恋情时,在她生病只有自己照顾时,甚至在她开玩笑说
找不到对象就跟你过
时。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莫菲坚决的眼神堵回去。洛远你别吓我,她会故作轻松地拍他的胳膊,我们这样多好啊,永远不会分手。
永远不会分手,因为从来没开始过。洛远在心里苦笑,他就像个守着过期船票的乘客,总以为还有机会登上那艘早已经远航的船。
4
告别千斤顶
毕业后,莫菲进了家广告公司做设计师,洛远则在一家建筑事务所画图。他们租的房子只隔两条街,他依然是随叫随到的洛远。
她加班到深夜,他会带着热汤面出现在公司楼下,看着她和同事说说笑笑地分享,自己默默站在走廊等到面凉透;她被客户刁难,他能连夜帮她改好方案,第二天却听她说
还是陈总监厉害,一眼就看出问题;就连她家灯泡坏了,水管堵了,他修好后总会收到一句
辛苦啦,转头就看见她在朋友圈晒新男友送的鲜花。
有次莫菲和朋友逛街,在饰品店看到条银手链,随口说了句
挺好看的。没过几天就是她生日,洛远把同款手链送给她,链尾刻着个极小的
远
字。他特意说是抽奖中的,莫菲笑着戴上,可没过几天就摘了下来。戴着干活不方便,她随口解释,洛远却在她桌下的垃圾桶里看到了断掉的链扣
——
分明是被人硬生生扯断的。
有次莫菲和闺蜜视频通话,洛远正好去给她送文件,在门口听到她笑着说:洛远啊,他就是我的专属后盾,不管我什么时候找他,他都在。我知道这样挺过分的,但谁让他对我这么好呢,肯定会原谅我的。
洛远捏着文件袋的手指泛白,轻轻敲了敲门,听到里面莫菲立刻切换成甜美的声音:进来呀。
同事打趣洛远:你这哪是朋友,分明是备胎。
洛远总是笑笑不说话。他心里藏着个秘密,从
15
岁那年夏天就生了根
——
他相信,只要等得够久,莫菲总会回头看看他。尽管这份等待像不断透支的信用卡,早已债台高筑。
第八年的秋天,洛远升了部门主管。项目庆功宴上,合作方的项目经理频频向他示好,笑着说:洛工这么靠谱,肯定有女朋友了吧
他刚想说
没有,手机就响了。莫菲带着哭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洛远,我又分手了……
洛远跟所有人道了歉,抓起外套就往外跑。秋夜的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他突然觉得有点累。这已经是莫菲的第五段恋情了,而他的耐心,好像终于要耗尽了。
莫菲的出租屋里没开灯,只有手机屏幕的光照着她泪痕斑斑的脸。她看见洛远进来,像往常一样扑过来抱住他,哽咽着说那个摄影师男朋友劈腿了。
洛远叹了口气,去厨房给她煮姜茶。水汽氤氲里,他看着客厅里那个蜷缩在沙发上的身影,十年光阴突然在眼前飞速闪过。从槐树下的白色连衣裙,到此刻哭得不能自已的成年女人,他好像一直站在原地,而莫菲早已走了很远。他那些小心试探的亲昵,那些故作自然的靠近,原来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只泛起一点涟漪就沉入水底。
姜茶刚端到客厅,莫菲的手机突然亮了。她看了眼屏幕,眼神闪烁了一下,起身走到阳台接电话。
洛远坐在沙发上,听着阳台上隐约传来的笑声。那不是破涕为笑的释然,而是带着羞涩和甜蜜的、他从未听过的语调。
莫菲挂了电话走进来,手指绞着衣角,不敢看他的眼睛:洛远,其实……
刚才那个是新男友
洛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自己。
莫菲惊讶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们……
在一起一个多月了,没好意思告诉你。
她顿了顿,声音越来越小,其实我没失恋,就是最近工作压力大,想找个人说说话……
你不会怪我吧我知道这样不对,但你最好了,肯定会包容我的,对不对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洛远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突然觉得很陌生。她甚至连道歉都带着理所当然的底气,好像他天生就该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伤害。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他的早餐,他的陪伴,他的辗转反侧,他的欲言又止……
原来都只是她无聊时的倾诉,是她需要时的慰藉,像换轮胎时用一下的千斤顶,用完就可以随手丢在路边。那些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爱意,那些他以为总有一天会被看见的真心,原来从来都只是自作多情。他那些想要让她习惯的小心机,在她眼里或许只是朋友间的正常举动,甚至是一种困扰。
莫菲,
洛远站起身,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高三那年冬天,你发烧参加联考,我背你去医院。你说对我很愧疚。
莫菲愣住了。
大二你跟学长分手,在雨里哭着说没人对你好。
他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陈述别人的故事,毕业那天你喝醉了,抱着我说要永远做最好的朋友。
每说一句,他心里就有什么东西碎掉一块。
这些年,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好,足够有耐心,总有一天能等到你。
洛远的目光穿过莫菲,落在墙上那张他们高中时的合照上。照片里的少年穿着白衬衫,眼神亮晶晶地看着身边的女孩,满心都是未来的憧憬。
但我错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莫菲,我不是你的愧疚对象,不是你的朋友,更不是你的千斤顶。
他转身走向门口,手放在门把上时停了停,却没有回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生活里了。
5
梦醒时分
门
咔哒
一声合上,隔绝了两个纠缠了十年的世界。
洛远站在楼道里,听见身后传来莫菲的哭声,还有她慌乱的叫喊:洛远!你回来!我错了!
他没有回头。电梯下行的数字跳动着,像倒计时结束的钟摆。
走出单元楼,秋夜的风带着凉意扑在脸上。洛远抬头望去,整座城市的灯火在眼前铺展开来,星星点点,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他突然想起
15
岁那年的午后,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林溪的白裙子上,斑驳得像场不真实的梦。
这场梦做了十年,终于该醒了。
洛远掏出手机,拉黑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然后他裹紧外套,朝着与林溪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不再是谁的附属品,只属于他自己。
前面的路还很长,或许会有孤单,或许会有迷茫,但洛远知道,他终于可以往前走了。
他会遇到新的人,新的事,会在某个寻常的清晨,遇见那个会为他准备早餐、会把他的真心捧在手心的姑娘。
而那朵盛夏的白百合,那段漫长的单恋,就让它们留在回忆里,连同那个
15
岁的、眼里只有月光的少年一起,慢慢沉淀成时光里的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