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我听懂了你的歌 > 第一章

我想,每个人的生命里,可能都会有那么一个人。她像是你青春里的一束光,在你还很黯淡的时候,让你觉得,原来自己也可以试着去够一够天上的月亮。
于我而言,这个人叫林晚。
我们是在电影学院认识的。那时候,我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学生,每天想的,除了怎么在月末凑齐生活费,就是怎么让自己的表演,能稍微……稍微不那么僵硬。而她不一样,林晚是导演系那一届最有名的才女。她交上来的片子,总能在展映会上让老师们都眼前一亮。她的眼睛里,好像住着一台天然的摄影机,总能捕捉到生活中那些被我们忽略的、动人的细节。
那时候的我们,其实很穷,但又好像什么都有。我记得,我们最常做的事,就是窝在学校旁边那家快要倒闭的影碟店里,一待就是一下午,把那些经典的老电影翻来覆去地看。看完之后,就着巷口那家小摊的馄饨,能争论到半夜。我说某个镜头调度是神来之笔,她会很认真地反驳我,说其实是灯光成就了那个瞬间。
她总是那么……笃定,又闪闪发光。她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纪录片导演,去记录这个时代里,那些最真实的面孔和声音。
而我,说实话,那时候的我并没有那么宏大的梦想。我觉得,能有戏拍,能养活自己,或许,能有机会和她站在一起,就已经是奢望了。
可生活,并不会总是按照剧本走。临近毕业,我的事业没有任何起色,投出去的简历都石沉大海。而她,已经拿到了好几个国际青年导演扶持计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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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从那碗馄饨的热气,被拉远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1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窘迫。那种窘迫,让我不敢再像以前一样,坦然地和她并肩走在校园里。我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她,用忙着跑剧组、见导演这种借口,来掩饰我那份……可能有些可笑的自尊心。
终于,在一个我试戏又一次失败的晚上,我收到了她的短信。很短,也很平静。
晗远,我们想走的路,可能不一样了。别再等我了。
我没有回复,也没有追问。
因为在那一刻,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她是那束要去追月亮的光,而我,可能只是地面上一块绊住了她脚步的石头。
从那天起,我删掉了关于她的一切。我告诉自己,这段故事该落幕了。
我以为,我们的人生,就像两条短暂相交的线,在那之后,便会各自延伸,再无交集。我只是没想到,命运,原来是个远比我们想象中,更出色的编剧。
2
那之后的一段日子,其实……是有些混乱的。毕业就像一场仓促的散场,灯光一亮,每个人都得拎着自己的东西,走向不同的出口。而我,好像是那个没找到出口的人。
我把自己扔进了这个圈子最深的尘埃里。我想,既然找不到光,那就去最暗的地方待着,可能……反而能看清一些东西。我开始做群演,做特约,做替身。任何能让我留在片场的工作,我都接。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更像是一种麻木的自我惩罚。夏天穿着厚重的盔甲,汗水把戏服浸得能拧出水来;冬天为了一个镜头,在冰冷的河水里一泡就是半天。收工后领着几十或者几百块的酬劳,回到那个租来的,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地下室。
那时候,支撑我的,可能只剩下一件很小的事:在深夜里,把那些曾经和林晚一起看过的老电影,再看一遍。我好像是在用这种方式,试图留住一点什么。留住那个……还没被生活打磨掉棱角的自己。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转机,出现在大概三年后。那是一个很小的剧组,一部不被看好的文艺片。导演姓张,是个脾气很不好,但对戏极度较真的前辈。我当时在剧组里,是一个几乎没人注意的画外音——就是那种,镜头里永远不会出现,但需要你在镜头外,和主演搭词,给他情绪反应的角色。
那场戏,男主角需要表现出一种极端的、压抑的绝望。但他试了几次,情绪都不对。整个片场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张导的脸色,黑得像要下暴雨。
轮到我念词的时候,我看着监视器里男主角的脸,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过去几年的种种画面,那些被拒绝的瞬间,那些在寒风里等待的夜晚,都涌了上了。我的声音,没按剧本上的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意外的,疲惫的,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自嘲。
我念完,现场一片寂静。
张导盯着监视器,看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了我。他没说什么,只是对副导演招了招手,指了指我。
第二天,我拿到了一份新的剧本。里面多了一个角色,一个只有五场戏,没有几句台词,却是男主角内心一道缩影的角色。
我把自己关在那个地下室里,整整三天。我把那五场戏,掰开了,揉碎了,去想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那部戏,后来并没有大火,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没有激起太多浪花。但是,它对我来说,像一把钥匙。一把锈迹斑斑,却能打开一扇窄门的钥匙。
从那以后,开始有导演能叫出我的名字。我也终于,可以不再演路人甲,而是一个有名字的角色。慢慢地,就有了现在的团队,有了选择剧本的……一点点权利。
这些年,我偶尔也会在一些电影节的场合,听到导演系老同学的消息。谁拿了奖,谁拍了商业大片。但我唯独,没有再听到过林晚的消息。她好像真的,从这个热闹的圈子里消失了,去了那个,我踮起脚也望不到的,属于她的纪录片世界。
我以为,这样就很好。她追着她的月亮,而我,也终于,从尘埃里,找到了自己的光。我们都在变好,只是……在不同的轨道上。
3
时间有时候……像个很拙劣的剪辑师。它会把一些你以为早就删掉的片段,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又接回到你的人生里,让你措手不及。
我再次见到林晚,就在事业慢慢有了起色,我甚至开始筹备一个属于自己的,很小的短片项目的时候。
为了那个项目,我几乎跑遍了北京所有的影视器材租赁行。因为预算有限,很多新设备都租不起,只能去淘一些功能尚可的旧型号。那天下午,我正在一家老店的仓库里,跟老板检查一支灯架的稳定性。仓库里很闷,充满了灰尘和老旧电线的气味。
就在我拧紧一颗螺丝的时候,一个声音,从仓库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老板,这个收音的麦克风……是不是接触不太好我刚才试了一下,总有杂音。
那个声音,比记忆里要沙哑一些,也……疲惫一些。但那种独特的,尾音会轻轻上扬的语调,我不可能认错。我的动作,瞬间就僵住了。那支沉重的灯架,差点从我手里滑下去。
我缓缓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转过身去。
仓库门口透进来的光,勾勒出一个瘦削的背影。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冲锋衣,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正蹲在地上,很专注地摆弄着一支老式的指向性麦克风。
是林晚。
她瘦了,真的瘦了很多。曾经那头总是随意扎起的长发,被剪得很短,显得有些……随意。脸上没什么血色,带着一种长期熬夜和奔波后,才会有的倦容。
时间在她身上,好像不是一个温柔的雕刻家,而是一个粗暴的磨刀石。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那个曾经在全系展映会上,自信地阐述自己镜头语言的女孩,那个说要去记录时代声音的女孩,怎么会……
就在这时,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仓库里那点浮动的尘埃,仿佛都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到震惊,再到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狼狈、难堪和一丝慌乱的躲闪。
她手里的那支麦克风,哐当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杂音。
她甚至忘了去捡,只是那么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而我,看着她那双依旧清澈,却染上了风霜的眼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像警报一样尖锐地响着:
这些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个说要去追月亮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了一个失声的旧麦克风,站在这片扬起的尘埃里
4
仓库里的空气,好像在那一瞬间被抽干了。
最终,还是器材店的老板,用一句不耐烦的嘟囔打破了这片死寂:我说……你们还租不租不租别挡着地方。
林晚像是被这句话惊醒了。她猛地低下头,有些慌乱地去捡那支掉在地上的麦克风,脸颊上迅速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色。
而我,也下意识地转回身,假装继续检查那支其实早已检查完的灯架。但我的余光,却没办法从她身上移开。
我看到她拿起麦克风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继续和老板小声地交涉,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焦急:老板,这支麦的押金能不能……少一点我保证,用完就立刻还回来,不会有任何损坏的。
规定就是规定,小姑娘。这行有这行的规矩。老板摆了摆手,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那股闷气,变成了又酸又涩的滋味。我记得,她曾经是那么的……骄傲。她可以为了一个镜头的构图,和系里最资深的教授争得面红耳赤。她说过,她的设备,就是她的武器,绝对不能将就。
可现在,她却在为了几百块的押金,为一个明显有问题的旧设备,在这里低声下气。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平和、自然。
林晚,好久不见。
她身体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久不见,沈老师。
那句沈老师,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了我心上。这是一个客气、疏离,甚至带着一点嘲讽的称呼。它在我们之间,瞬间划开了一道清晰的界线。
我没有理会这个称呼,而是转向老板,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钞票,放在了柜台上。老板,这支麦克风,还有那支备用的,押金和租金,我替她付了。
我说完,甚至不敢去看林晚的表情。我只是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场面。
但我的举动,显然是火上浇油。
沈晗远!她几乎是咬着牙叫出了我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剧烈的颤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转过头,对上了她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尴尬和慌乱,而是被点燃的、屈辱的怒火。
你是在可怜我吗她一步步走近我,把那支旧麦克风重重地拍在柜台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沙哑,还是在提醒我,我们现在不一样了你沈晗远是大明星了,可以随手就用钱,来砸醒我这种还在做梦的穷学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解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不是那个意思是什么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声,眼圈却红了,我知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挺可笑的。但用不着你来提醒我!我还没落魄到,需要你的施舍!
说完,她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那单薄的背影,却挺得笔直,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维护她那点……可能已经所剩无几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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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几张被她拒绝的钞票。
器材店老板在旁边咂了咂嘴:嘿,这姑娘,脾气还真冲。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好像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我以为的帮助,在她看来,可能是一种更残忍的羞辱。
原来,时间和距离,真的能改变一切。它把曾经的默契,变成了如今的隔阂。把曾经并肩的两个人,变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施舍者,和一个敏感易碎的接受者。
而我,亲手把她那份摔在地上的骄傲,又狠狠地,踩上了一脚。
5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状态很差。筹备短片的热情,好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闭上眼,就是林晚那双通红的、充满了屈辱和愤怒的眼睛。
我的执行制片人,一个跟我合作了很久的兄弟,叫阿哲。他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
远哥,你怎么了这几天跟丢了魂儿似的。他一边整理着一堆堪景的照片,一边担忧地问我,是不是项目遇到什么坎了
我叹了口气,把在器材行遇到林晚的事,跟他说了。当然,我省略了我们过去的关系,只说她是我的大学同学。
阿哲听完,也沉默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唉,这圈子就这么现实。有的人上去了,有的人……可能就一直没走出来。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我就是想不通,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当年,真的是……我们那一届最厉害的人。她的毕业作品,到现在还挂在系里的荣誉墙上。怎么会……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个问题,像一个解不开的谜团,在我心里盘旋。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冲动,想通过以前的同学去打听她的消息。但一想到她那天决绝的背影,我又退缩了。
我拿什么身份去打听呢一个用钱羞辱过她的,沈老师
就在我纠结的时候,一件同样意外的事,给了我一个线索。
那天,阿哲拿来了一大摞资料,都是之前一些废弃项目的文案和策划。因为我的新短片也想涉及一些社会纪实的元素,他觉得里面或许有些资料能用得上。
这些都是之前一些找上门来,但最后没成的本子。你看看有没有能提供点灵感的。阿哲说,都是些小团队,想法挺好,但执行……一言难尽。
我点点头,开始在一堆废纸里翻找。大部分都是些粗制滥造的商业策划,或者不切实际的文艺构想。
直到我拿起一个牛皮纸袋。袋子没有封口,看起来有些旧了。我随手倒出里面的东西,是一些打印出来的文稿和几张照片。
文稿的抬头,写着一个项目名称——《河岸上的歌谣》。
那是一个关于黄河沿岸,那些正在消失的民间戏曲班子的纪录片项目策划案。
策划案写得很详细,从选题立意,到拍摄手法,再到对人物的预设,都充满了……一种非常独特的,属于纪录片人的,冷静又悲悯的视角。
策划案的最后一页,是团队介绍。
当我看到导演/撰稿那一栏后面的名字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林晚。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我立刻去看策划案的落款日期。
是两年前。
这说明,这两年,她至少,还在坚持做她想做的事情。她没有放弃。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翻看纸袋里的东西。里面有几张堪景时拍下的照片,照片上,是黄河边上,那些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坡,和一些穿着戏服,脸上画着油彩,眼神却茫然的老人。
而在照片的最后,我看到了一张小小的,一寸的团队工作照。照片上,林晚就站在那几个老人的身边,她穿着那件熟悉的冲锋衣,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她没有看镜头,而是侧着头,很专注地,在听旁边的一位老人说着什么。她的脸上,没有我在器材行看到的疲惫和防备,只有一种……沉浸其中的,纯粹的倾听。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们之间的差距,从来都不是名气,或者银行卡里的数字。而是,她始终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哪怕那条路,布满了荆棘和泥泞。而我,曾经一度,只是在随波逐流。
我一直以为,是她走得太快,把我甩在了身后。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也许,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走在两条完全不同的路上。她走的是一条探寻意义的路,而我走的,是一条通往世俗成功的路。没有高下之分,却有着本质的不同。
我看着那份策划案,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在策划案的封底,我看到了一个联系邮箱和一个已经停机的电话号码。而在最下面,用铅笔,手写着一个地址,看笔迹,像是阿哲当时随手记下的。
地址位于东五环外,一个很偏远的,被叫做艺术家村的地方。
我知道,我必须去一次。
不为别的,只为我当年那份可笑的自尊,和如今这份,迟来的理解。我想知道,那首《河岸上的歌谣》,她到底,唱完了没有。
6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推掉了下午所有的安排。我没有告诉阿哲,也没有带助理。我一个人,开着车,导航上输入了那个陌生的地址。
越往东开,周围的景象就越荒凉。高楼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整洁的街道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土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工业废气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这里和我所熟悉的,那个光鲜亮丽的北京,完全是两个世界。
所谓的艺术家村,其实就是一个由废弃工厂改造而成的,廉价的聚居区。很多没什么名气的画家、乐手、导演,会选择在这里,租一个便宜又宽敞的空间,作为自己的工作室和住所。
我把车停在村口,根据门牌号,在那些破败的,长满铁锈的厂房之间,七拐八拐地寻找。
最终,我在一排厂房的最角落,找到了那个地址。
那是一扇巨大的,刷着绿色油漆的铁门,油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了底下斑驳的锈迹。门上没有挂任何牌子,只有旁边墙上,用粉笔潦草地写着门牌号。
我站在这扇门前,犹豫了很久。我甚至有些害怕,推开这扇门,会看到一个我完全无法承受的,残酷的现实。
我深吸一口气,还是抬起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沉重的敲门声,在空旷的厂区里,显得格外突兀。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我又敲了一遍,稍微加了些力道。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心里涌起一阵失望,或许,她早就搬走了。这个地址,也和那份策划案一样,被废弃了。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忽然听到,铁门的背后,传来了一阵……很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
紧接着,门内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疲惫:谁啊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一道缝。一张陌生的,年轻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脸色苍白,一脸病容。
他警惕地看着我:你找谁
我……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我找林晚,请问她在这里吗
听到林晚这个名字,那个年轻人的眼神,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充满了审视。
你是什么人他问。
我是她的……大学同学。我想了想,觉得这个身份,可能是最稳妥的。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把门完全拉开,侧过身,让我进去。
她不在,他说着,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去……筹钱了。
我走进那个巨大的空间。与其说是工作室,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仓库。很高,很空旷,也很冷。四周堆满了各种杂物,拍摄器材的空箱子、废弃的道具、成堆的资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灰尘的味道。
而在仓库的正中央,搭建着一个简陋的后期工作台。几台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剪辑软件的界面,时间线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各种素材。
我一眼就认出,那些素材,就是《河岸上的歌谣》的那些画面。
你是……我看着那个年轻人,迟疑地问。
我叫小川,是林晚姐的摄影师,也是……她唯一的团队成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我的目光,落在了工作台旁的一张行军床上。床上,被子凌乱地堆着,旁边散落着几个药瓶。
而墙上,贴着一张巨大的白板,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后期制作的流程图。有些已经被打上了勾,但更多的,还空着。
在流程图的最下方,有一行用红色马克笔写的,特别用力的大字,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还差最后的调色、音效和配乐。坚持住!
我看着那行字,仿佛能看到林晚写下它时,那种自我鼓励的,倔强的样子。
筹钱我转过头,看向小川,声音有些干涩,项目……是遇到困难了吗
小川苦笑了一下,他走到工作台前,随便拉了张凳子让我坐,自己则靠在桌边。
困难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哥,从这个项目开始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没有一天,不是在‘困难’里的。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小川用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的语调,向我讲述了这首《河岸上的歌谣》,是怎样在一次又一次的绝境里,被艰难地,哼唱到现在的。
7
林晚姐,其实毕业后,是拿到了去法国学习纪录片的机会的。小川看着电脑屏幕上静止的画面,像是陷入了回忆,但她放弃了。因为她奶奶,在老家,突然病重了。
我心里猛地一颤。我记得,林晚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她们的感情,特别深。
为了照顾奶奶,也为了支付高昂的医药费,林晚回了老家。她几乎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积蓄。而那个曾经被所有人都看好的天才导演,就这样,错过了她事业起飞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黄金时期。
奶奶去世后,她再回到北京,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她不再是那个备受瞩目的新星,而是一个有着两年职业空白期的普通毕业生。那些曾经向她敞开的大门,都悄悄关上了。
但她没有放弃。
她用剩下的一点钱,注册了一个小小的文化工作室,就是这里。然后,她开始构思《河岸上的歌谣》这个项目。
她觉得,那些正在消失的老戏班,就像她自己一样,小川轻声说,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时代忘记。
她把策划案投给了所有能想到的公司和平台,但都石沉大海。纪录片,尤其是不商业的,关注传统文化的纪录片,在这个时代,太难找到投资了。
没人投钱,我们就自己干。小川的语气里,有了一种与他病弱外表不符的,骄傲。
林晚拿出自己最后的一点钱,又说服了刚从摄影系毕业,同样一腔热血却找不到出路的小川,两个人,一台租来的旧摄影机,一个时好时坏的麦克风,就这么上路了。
他们沿着黄河,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找,一个戏班一个戏班地拍。
他们的拍摄,是一场名副其实的长征。
为了省钱,他们住最便宜的、甚至不通水电的招待所。饿了,就吃一碗泡面。有时候为了等一个镜头,能在一个地方守上好几天。小川说,有一次为了拍到月光下唱戏的场景,他们俩在零下十几度的荒郊野外,裹着所有能找到的衣服,冻得嘴唇都发紫了。
那次拍完,林晚姐就发了高烧。我们俩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去县城医院看病的。最后还是一个戏班的老大爷,用土方子,才把她的烧给退下去。
我听着这些讲述,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甚至不敢去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艰苦。
而我,在那个时候,在做什么呢
我大概,正坐在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抱怨着助理订的餐不合胃口,抱怨着下一场戏的通告时间太早。
他们用了一年半的时间,跑遍了三个省,终于拍完了所有的素材。
但真正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后期制作,同样需要大量的资金。租机房,请调色师,做音效,配乐……每一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我们之前拉到的那笔小小的赞助,在付完器材尾款后,就所剩无几了。小川指了指墙角的那些空箱子,林晚姐把她能卖的东西都卖了,甚至……开始去接一些她以前最看不起的,商业婚庆的拍摄活儿,就是为了能把后期一点点往前推。
我去器材行遇到她的那天,她就是为了一个婚庆的活,去租那支便宜的麦克风。
那你……我看着小川苍白的脸,你的身体……
小川自嘲地笑了笑:我这身体,老毛病了。一累就犯。前段时间,我们俩为了赶进度,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我就……有点撑不住了。林晚姐不让我再碰电脑了,逼着我休息。她说,钱的事,她去想办法。
她能去想什么办法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小川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长期握着机器而有些变形的手指。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她把这个片子,剪出了一个十分钟的样片,准备……去参加一个商业地产公司办的,青年导演创投会。
那个创投会,说是扶持新人,其实就是地产公司的一次商业宣传。他们想要的,是能植入他们楼盘广告的,光鲜亮丽的商业短片。像我们这种片子……小川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但我全明白了。
她是要拿着自己最珍视的,用血和泪换来的作品,去一个最不该去的地方,去换取一个最渺茫的,甚至可以说是被羞辱的机会。
那个骄傲的林晚,那个说自己的作品绝不将就的林晚,终于,还是被现实,逼到了要去典当自己灵魂的地步。
我站起身,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涌。
那个创投会,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开始我盯着小川,一字一句地问。
8
小川被我突然严肃起来的语气吓了一跳。他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报出了一个地址和时间。
那是一个位于市中心最高档的写字楼,时间,就在当天晚上。
我没有再多问。我只是对小-川说:你好好休息,哪儿也别去。今天晚上,无论林晚跟你说什么,你都告诉她,让她等你,等我过来。
说完,我快步走出了那个冰冷的仓库。
回到车里,我第一时间打给了我的经纪人,也是我的合伙人,周姐。周姐是圈子里出了名的铁娘子,人脉广,做事果断。
电话一接通,我甚至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就用最快的语速,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包括我和林晚的过去,包括那部未完成的纪录片,包括那个商业创投会。
电话那头,一向干练的周姐,罕见地沉默了很久。
晗远,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明白的复杂情绪,你确定,你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
这不是一笔小钱。而且,是一笔……很可能,没有任何商业回报的投资。周姐的声音很冷静,你知道,我们工作室现在虽然看着还行,但流动资金并不宽裕。这个项目,会占掉我们很大一部分预算。
我知道。
而且,她顿了顿,用这种方式去帮她,你想过她会怎么想吗会不会又像上次一样,觉得你在……施舍她
周姐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我瞬间冷静了下来。
是啊。我不能再用那种粗暴、自以为是的方式去帮助她了。那不是帮忙,那是伤害。
我必须想一个办法。一个能让她,在不伤害自尊的前提下,接受这份帮助的办法。一个能让这笔投资,看起来更像是一次商业行为,而不是私人馈赠的办法。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车窗外那个破败的艺术家村,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
忽然,阿哲之前拿给我的那堆废弃策划案,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思绪。
周姐,我重新拿起电话,你听我说,我有个计划。
我的计划,听起来,有些……笨拙,甚至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
我让周姐,立刻,以我们工作室的名义,联系那个地产创投会的主办方。我们也要参加。而且,我们要成为那场创投会的……首席投资方。
接着,我让周姐,动用她所有的关系,找到所有参加今晚创投会的,其他投资方的名单和资料。
然后,我让她团队里最专业的策划,立刻,把林晚那份两年前的,《河岸上的歌谣》的策划案,重新包装一遍。做成一份看起来极具商业潜力的,符合主流文化投资风向的,全新的项目计划书。
计划书的核心内容不变,但要加上我们工作室的背景,加上一些关于文化IP孵化、社会责任投资回报之类的,让资本看得懂的词汇。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我让周姐,亲自去一趟那个创投会。
你不用去找林晚,我对周姐说,你就在她上台展示她的样片时,在她最紧张,最可能受到那些商人刁难的时候,走进会场。
然后,你要用一种……最专业的,最不容置疑的,投资人的姿态,告诉所有人。
——‘这个项目,我们‘远见光影’,投了。’
做完这一切安排,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很冒险。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我不是在扮演上帝。我只是想,在她那条艰难的长征路上,悄悄地,为她递上一壶水,送去一件御寒的冬衣。
以一种,她察觉不到,也不会拒绝的方式。
我发动了汽车,没有再回那个仓库。我怕我一出现,就会毁掉我所有的计划。
我只是在开出那个村子的时候,给外卖软件上,那个仓库的地址,点了一份最贵的,也是看起来最暖和的,猪肚鸡火锅外卖。
在订单的备注里,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只写下了一句话。
辛苦了。天冷,多吃点。
没有落款。
我希望,这份迟到了太久的暖意,能让她在奔赴那个残酷的战场之前,积攒起一点点,面对刀枪剑戟的力气。
9
我没有去那个创投会的现场。
我不敢去。我怕我一个眼神,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就会暴露所有的秘密,让我那个笨拙的计划,功亏一篑。
我把自己关在了工作室的放映厅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我那个未完成短片已经剪辑好的片段。但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林晚可能会遇到的,各种难堪的场景。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的煎熬。
终于,我的手机响了。是周姐。
我几乎是立刻就接了起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怎么样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电话那头,周姐笑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带着一丝兴奋的笑声。
晗远,你真该来看看。你那个小同学,她可真是……一块被灰尘蒙住的金子。
周姐用她那特有的,干脆利落的语调,给我直播了现场发生的一切。
她说,林晚是倒数第二个上场的。在她之前,是各种包装精美、PPT酷炫的商业短片项目。那些年轻的导演,穿着得体的西装,熟练地运用着各种商业术语,向台下的投资人描绘着美好的商业前景。
而轮到林晚的时候,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抱着一台旧旧的笔记本电脑,就那么走上了台。她甚至没有做PPT,只是把笔记本电脑接上投影,准备直接播放她的样片。
她的样子,和整个会场那种浮华、功利的气氛,格格不入。
台下那些西装革履的投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
就在她准备播放样片,主持人用一种很敷衍的语气介绍她的时候,我按照你说的,推门进去了。周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大杀四方的快感。
我的出现,让全场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认出了我——远见光影的主理人,周姐。
我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到第一排预留的首席投资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然后,我对着台上那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女孩,做了一个请开始的手势。
林晚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播放键。
那十分钟的样片,就在那个巨大的,播放了无数酷炫广告的屏幕上,开始流动。
没有华丽的特效,没有流量明星,甚至连配乐都没有。只有黄河边上,那苍凉的风景,和那些老人脸上,被岁月刻下的,最真实的皱纹。只有那一声声,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凄厉、却又顽强不屈的,秦腔的唱词。
一开始,台下的人,表情都很……微妙。周姐说,我看到好几个人,都在玩手机,或者跟旁边的人摇头。
但是,渐渐地,会场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屏幕上那种,扑面而来的,真实的力量,给震住了。
当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一个穿着厚重戏服的小女孩,在漫天风沙里,露出了一个清澈又茫然的微笑时,全场,一片死寂。
林晚站在台上,紧紧地握着拳头,脸色苍白,等待着那场,她早已预料到的,来自资本的审判。
就在主持人准备用几句客套话把她打发下去的时候,我站了起来。
我拿起了话筒。
等一下。
我的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我看着台上那个倔强地挺直了背脊的女孩,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这个项目,我们‘远见光影’,投了。
我们不仅要投后期制作的全部费用,我们还要追加投资,补充前期拍摄的素材。我们需要更丰富的画面,更专业的收音,去完善这部作品。
因为,我们相信,一个民族的记忆,不该被遗忘。这样有价值,有温度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所以,林晚导演,我刻意加重了导演这个称呼,我的团队,会尽快联系你,我们来谈谈后续的合作。
周姐说,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看到林晚猛地抬起了头,那双一直强忍着什么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无法置信的泪水。
那不是屈辱的泪水,也不是感动的泪水。
那是一种……自己拼尽全力守护的珍宝,在即将被当成垃圾丢弃的前一秒,突然被一个懂得它价值的人,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的,巨大的,汹涌的委屈和释放。
她站在台上,对着台下,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一句话。
但那一躬,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力量。
我挂掉电话,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靠在放映厅的椅子上。
我知道,我这个缺席的观众,终于,为她,送去了一场迟到了太久的,掌声。
10
那场创投会之后,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周姐的团队,以最专业的姿态,和林晚的工作室,签订了正式的投资与合作协议。一切,都走的是最正规的商业流程,看不出任何私人的痕迹。
林晚,也终于可以卸下那些沉重的负担,全身心地投入到她的创作中去。她带着补充的资金和更专业的团队(当然,团队的核心,依旧是小川),重新回到了黄河岸边。
而我,则继续着我的工作。拍戏,参加活动,筹备我自己的项目。我们好像又回到了两条平行的轨道上,各自忙碌,没有交集。
我没有再联系过她,甚至没有去打听过她项目的进展。我刻意地,保持着距离。我怕我的出现,会让她发现什么,会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创作环境。
我只是偶尔,会在深夜里,从小川的朋友圈里,看到一些零星的动态。一张在风沙里吃盒饭的照片,一段在篝火旁听老乡唱戏的视频。我知道,她很好。她回到了那个,最让她自在,也最能让她发光的世界里。
这就够了。
大概半年后,《河岸上的歌谣》完成了所有的后期制作。
周姐把成片拿给我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放映厅里,坐了很久。
那是一部……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作品。它粗粝,又细腻。它冷静,又充满了巨大的情感力量。它让我看到了,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关于坚持和尊严的,最动人的诠释。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能为了这样一部作品,付出所有。
影片入围了好几个国际上最重要的纪录片电影节。颁奖礼的那天,我没有去现场。我只是在家,看着网络直播。
当最佳纪录长片的奖项,念出《河岸上的歌谣》和导演,林晚的名字时,我看着屏幕上,那个穿着一身简单礼服,站在聚光灯下的她,平静地,从容地,走上领奖台。
她没有哭,也没有过多的激动。她只是拿着奖杯,很认真地,感谢了她的团队,感谢了那些接纳她拍摄的戏班老人们。
在发言的最后,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她看着镜头,缓缓地,开口说道:
其实,我今天,最想感谢的,是一个……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的,‘缺席的观众’。
在我最黑暗,最看不到光的时候,是他,用一种我不知道的方式,为我,也为这部影片,鼓了一次掌。那一声掌声,让我知道,原来,真的有人,能听懂我们想唱的这首歌。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希望,你今晚,也能看到。
我想告诉你,你的那束光,我收到了。谢谢你。
现在,我也想,把这束光,分给你一部分。希望你的那条路上,也能……一直有光。
那一刻,我坐在黑暗的房间里,看着屏幕上,那个在全世界的注视下,坦然地、真诚地,向我道谢的女孩,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递。
里面,是一座崭新的,晶莹剔-透的水晶奖杯。跟我昨晚在直播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奖杯的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
——致,我生命里,那束追上月亮的光。
快递里,还有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是她那熟悉的,清秀的字迹。
沈晗远,好久不见。
我们想走的路,其实,是一样的。
——你的战友,林晚。
我看着那张卡片,笑了。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原来,真正的懂得,从来都不需要言语。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那个,我一直存着,却从来不敢拨打的号码。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那头,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和一如既往的,轻轻上扬的尾音。

我深吸一口气,也笑了。
林晚,晚上有空吗
我想请你,去巷子口,吃一碗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