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归墟
雨水,不是水,是裹挟着塞外风沙的冰针,狠狠扎在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上。沉重的脚镣深陷泥泞,每一次拖动,腕骨处磨烂的皮肉便传来钻心的钝痛,混合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沈昭垂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遮住了她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和寒冷,意识在麻木与尖锐的痛楚间浮沉,仅凭一股微弱到极致的意志力支撑着不倒下。
前方,是黑压压的、沉默如山的故国大军。玄黑的周字旌旗在铅灰色的天穹下低垂,浸透了雨水,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冰冷的铁甲泛着幽光,长戈如林,指向苍穹,也沉沉地压向泥地里蹒跚前行的她——一个刚从敌国狼窝里被赎回的、身份微妙的战利品。
无数道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幕,落在她身上:探究、鄙夷、麻木、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更多的是战场上淬炼出的、对弱者的漠然。铁锈与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这些目光,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不是凯旋的英雄,她是需要被验明正身的污点。
她微微抬起了头,视线艰难地穿透层层雨帘,投向那高耸、沉默的城楼。
他就在那里。
隔得太远,雨幕太密,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灼热、焦灼、带着几乎要撕裂这漫天风雨的狂喜与痛楚。像一道无形的绳索,牢牢系在她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上,带来一丝微弱却尖锐的刺痛,也带来一丝……微茫的希望不,那希望早已被更深的恐惧和绝望碾碎。
城门在沉重的轰鸣声中缓缓开启,吊桥放下。一骑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雨幕,直向她奔来。
马蹄踏碎泥泞的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马上的身影,挺拔如松,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颤抖。玄甲染尘,战袍破损,那张曾令无数闺阁女子魂牵梦萦的俊朗面容,此刻布满了风霜与疲惫,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死死锁在她身上。
是萧彻。大周的摄政王,她沈昭曾经……不,或许现在依然是……刻入骨髓的爱人。
马未停稳,他已飞身而下,踉跄一步,却不管不顾地冲到她面前。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她的额上。
阿昭……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颤抖得不成样子。那双曾执掌千军万马、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恐惧,伸向她颈间沉重的枷锁。
咔哒一声轻响,锁链应声而落。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后那件沾满血污与泥泞、却依旧象征着无上权柄与温暖的玄色貂绒披风。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急切,甚至有些粗鲁,却无比珍重地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整个裹住。带着他体温的暖意,瞬间驱散了一丝刺骨的寒意,却让她冻僵的心,猛地抽痛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恐惧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
他紧紧拥着她,手臂用力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以确认她的真实存在。他的下巴抵在她湿透的发顶,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声音里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压抑不住的痛:阿昭……我们赢了!你看,你看啊!孤……我带你回家了!他指向身后巍峨的城池,指向那面在风雨中挣扎的周字大旗。
家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沈昭的心上!
家……早就没了!青阳关……义兄沈枫……三万将士……还有那个她必须用生命去守护的、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和铺天盖地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她无法呼吸!萧彻温暖的怀抱,他狂喜的话语,此刻都成了最可怕的酷刑!她不能回去!她不能接受这用无数生命换来的平安!她无法面对毫不知情的他!更无法想象当真相揭穿时,他会承受怎样的痛苦和毁灭!
不……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呜咽,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挣扎起来,想要推开他!她不能留在这里!她必须离开!离开这个用她的背叛换来的安全之地!离开这个她深爱却即将被她拖入深渊的男人!
阿昭你怎么了萧彻被她突然的抗拒惊住,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以为她是惊吓过度。
就在这时——
咻——!
一支冷箭,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毫无预兆地从敌阵方向激射而来!目标,正是被萧彻拥在怀中的沈昭!
小心!萧彻反应极快,抱着她猛地侧身!
冷箭擦着沈昭的肩膀飞过,带起一片布料和几缕断发,深深钉入她身后的泥地里,箭尾犹自颤抖!
这一箭,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沈昭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彻底崩溃了!
敌军的冷箭!是在警告她还是在提醒她提醒她她早已没有退路提醒她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提醒她……她依旧是那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叛徒!
啊——!!!
一声凄厉、绝望、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沈昭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痛苦和被命运逼到绝境的疯狂!
在所有人,包括萧彻惊愕的目光中,她像一只被逼入绝境、走投无路的小兽,爆发出最后的气力,猛地挣脱了萧彻的怀抱!巨大的冲力让她踉跄着向后跌退了好几步!
她的眼神彻底涣散了,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混乱。她看到了什么是敌军阵前那些狞笑的嘴脸是青阳关冲天的火光是义兄沈枫浴血倒下的身影还是萧彻未来因为她而万劫不复的惨状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逃!逃离这里!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逃离这无法承受的爱与罪!
她根本没有明确的方向感,只是凭借着本能,在极度的恐慌和混乱中,跌跌撞撞地、无意识地朝着远离城楼、远离萧彻的方向——那个冷箭射来的方向——也是敌军阵营的方向——踉跄奔逃!
泥浆飞溅,沉重的镣铐虽然解开,但脚踝的伤让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披着萧彻那件宽大的披风,在风雨中飘摇,像一片失控的落叶,狼狈不堪,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
拦住她!
保护王爷!
城楼上下瞬间一片哗然和混乱!士兵们不明所以,只看到王妃尖叫着挣脱王爷,朝着敌军方向跑!这……这不是投敌是什么!
萧彻的心,在沈昭尖叫挣脱的那一刻,就沉入了冰窟!看到她竟然朝着敌军方向跑去,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和被背叛的痛楚,瞬间压倒了所有理智!
沈昭——!!他目眦欲裂,嘶声怒吼,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和痛心,你给我站住!!
他想追上去,却被反应过来的亲卫死死拦住:王爷!危险!有冷箭!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沈昭在泥泞中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扑倒!而在她倒下的瞬间,出于求生的本能,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想要抓住什么稳住身体!
她的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把在敌营偷偷藏下、刚刚萧彻为她解开枷锁时她下意识握在手里的、用于防身的短匕!
嗤啦——!
一声刺耳的裂帛声,在混乱中响起!
那面距离她跌倒位置最近、象征着大周荣耀和萧彻为她付出一切的玄黑周字旌旗,巨大的旗面,竟被她挥舞的匕首,无意中——或者说,在混乱和绝望的挣扎中——划开了一道巨大的、触目惊心的裂口!
旗帜,虽然没有被完全斩断,但那道狰狞的裂口,在风雨中飘摇,如同一个巨大的嘲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死寂。
只有沈昭在泥泞中挣扎的呜咽声和风雨的呼啸。
所有人都看到了:王妃挣脱王爷怀抱,尖叫着跑向敌军方向,并且在跌倒时,挥刀划破了王旗!
铁证如山!
萧彻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看着那道撕裂的旗帜,看着在泥水中挣扎、离敌阵越来越近的沈昭,看着敌军阵前那些冰冷嘲弄的眼神……一股灭顶的、被彻底背叛和愚弄的怒火,混合着极致的恐惧(怕她真的落入敌手),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为什么——!绝望的嘶吼如同惊雷炸响,充满了被撕裂的痛苦。
与此同时,极致的愤怒和想要阻止她、抓住她的本能,让他做出了一个令他余生都痛悔万分的动作——他猛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不是想杀她!他只想用剑拦住她!用剑鞘或者剑身将她格挡回来!
然而,在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在沈昭跌倒后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混乱动作中,在湿滑的泥地和瓢泼大雨的视线干扰下……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萧彻的动作僵住了。
沈昭挣扎的动作也猛地停滞了。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
一截冰冷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剑尖,赫然从她的小腹处穿透出来!鲜血,如同最妖异的花朵,瞬间在她素色的囚衣上、在他那件为她披上的玄色披风上,洇染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红。
剧痛,迟了一瞬,才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混乱和恐惧。她眼中的疯狂和绝望迅速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她抬起头,望向那个握着剑柄、脸色惨白如鬼、眼中充满了惊骇、茫然和巨大恐惧的男人。
萧彻也彻底懵了。他握着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他看着那刺穿她身体的剑尖,看着那迅速蔓延的、属于她的鲜血……他刚才……做了什么!
沈昭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大股大股的鲜血。她看着萧彻,这个她深爱入骨、宁愿自己万劫不复也要保护的男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解脱,有无法言说的悲凉,最终,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
她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阿昭——!!!
萧彻肝胆俱裂,猛地松开了剑柄,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在她坠入泥泞之前,用颤抖的双臂接住了她冰冷而破碎的身体。那截刺穿她身体的剑柄,就那样突兀地、残忍地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抱着她,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雨水混着她的血,在他怀中流淌。他低头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毫无生气的脸,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敌阵方向,那个曾经俘虏沈昭的敌国主帅,策马缓缓上前几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泞中相拥(实则是萧彻抱着濒死的沈昭)的两人,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满意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雨,砸在萧彻的心上:
啧,真是可惜了……萧彻,你杀死的,可是唯一能告诉你青阳关为何失守的人呢。
2
囚心
摄政王府,沉香苑。
浓郁的药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如同沉重的帷幕,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沉闷得让人窒息。厚重的织锦帘幔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所有的喧嚣,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沈昭躺在宽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却依旧显得那么单薄,像一片随时会随风飘散的枯叶。她的脸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连唇瓣都是干裂的灰白。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青黑的阴影。只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证明这具身体里还顽强地留存着一丝生机。
三天三夜了。
萧彻如同石化般守在床边。他身上那件玄色的战甲未曾卸下,凝固的血污和泥泞在幽暗的烛光下呈现出暗沉的黑红色——有敌人的,更多的,是属于她的。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双眸一瞬不瞬地锁在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仿佛要将她看进自己的骨血里,又仿佛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执拗的守护。
御医又一次蹑手蹑脚地进来,在萧彻那令人胆寒的目光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为沈昭换药、诊脉。每一次揭开腹部缠绕的白纱,看到那狰狞的、贯穿性的伤口,萧彻的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窒息。那是他的剑留下的痕迹,是他亲手造成的、几乎夺去她性命的创伤。
当御医再次直起身,对着萧彻缓缓摇头,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说出:王爷……王妃伤势实在太重,失血过多,寒气已深入肺腑,伤及根本……如今……脉象虽未断绝,但……能不能醒过来,何时能醒过来……只能……只能看天意了……时——
一股足以冻结血液的森然戾气,瞬间从萧彻身上爆发出来!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骤降冰点。
滚。冰冷的字眼,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带着毁灭性的压抑。
御医和所有侍从如同蒙受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内室再次只剩下他和她,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死寂,还有浓得化不开的悔恨与绝望。
萧彻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伸出手。那只曾执掌千军万马、挥剑斩敌无数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却在剧烈地颤抖。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濡湿的几缕碎发,触手所及的冰凉,让他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轻轻地、珍而重之地握住了她放在锦被外的手。那手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软软地躺在他宽大的掌心,脆弱得让他不敢用力。
阿昭……他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沙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卑微的哀求,醒来……求你……看看我……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只有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平坦的小腹——那被他的利剑无情穿透的地方。御医的话如同恶毒的诅咒,反复在他耳边回响:……伤及胞宫……即便日后侥幸醒来,也……恐……子嗣艰难……
子嗣艰难……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是他!是他亲手刺穿的!他亲手毁了他与她之间对未来最珍贵的期盼!毁了他最珍视的女人孕育生命的能力!这比杀了他自己更让他痛不欲生!
悔恨如同疯狂滋生的毒藤,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瞬间刺破了皮肤,渗出殷红的血珠,他却浑然不觉,仿佛只有这肉体的疼痛才能稍稍缓解那噬心蚀骨的煎熬。
为什么……压抑的低吼终于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像一头被困在绝望深渊、遍体鳞伤的孤兽,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那面旗……那是孤用三座城池、用无数将士的血换回来的!那是你回家的路!你为什么要毁了它!为什么要……那样跑开!
他痛苦地质问在空寂的房间里回荡,带着被彻底背叛的愤怒和无法理解的锥心之痛,却依旧得不到任何回应。
愤怒和痛苦再次如潮水般席卷了他。他倾尽所有,不惜背负割地求和的千古骂名,只为换她平安归来!可她呢她给了他什么当众的背叛!失控的奔逃!意外划破的耻辱王旗!还有那指向敌营的决绝脚步!最后……还有他这致命的一剑!
这巨大的反差和无法解释的谜团,几乎要将他逼入疯狂的边缘。
你说话啊!巨大的痛苦让他失控地摇晃着她瘦弱的肩膀,试图唤醒她,问个明白。然而,就在看到她因这粗暴动作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痛苦闷哼时,萧彻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缩回了手,眼中瞬间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措。对不起……阿昭……对不起……他颓然跪倒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将脸深深埋进她冰凉的手掌中,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濡湿了她的掌心,也灼痛了他的心。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心腹近卫低沉而急促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绝望:王爷!有紧急军报!还有……我们潜伏的死士,拼死从敌国主帅呼延灼的行辕中,截获了一封尚未送出的密件!火漆已启!
萧彻埋在沈昭掌心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入的空气仿佛都带着冰渣,刺得肺腑生疼。他强行压下翻腾如沸的情绪,抬起头时,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消弭的赤红依旧骇人,但面上却已覆盖了一层冰封般的沉静。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依旧毫无知觉的沈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痛苦、悔恨、茫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心底的、不愿相信的恐惧。他轻轻放下她的手,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宝,又仔细地为她掖好被角。
起身,转身。
当他推开沉香苑厚重的房门,踏入外间书房的瞬间,所有的脆弱和痛苦仿佛被无形的铠甲瞬间冰封。他又变回了那个威严肃杀、掌控生死的摄政王。只是那周身弥漫的、比塞外寒冰更凛冽的煞气,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无法掩饰的猩红,暴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书房内,烛火摇曳,光影明灭不定,如同此刻动荡的局势和他不安的心。心腹近卫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密函,火漆已被揭开,显然内容已被己方查验过。
王爷,死士三人,只余一人重伤带回此信。近卫的声音带着沉痛,另外……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三日前,就在王妃……就在王妃于阵前划破王旗、奔逃的同时,敌国十万铁骑突然放弃了与我北线主力对峙,转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绕过我们布防最严密的落鹰涧,奇袭了……青阳关!
青阳关三个字,如同一道裹挟着九天雷霆的闪电,狠狠劈在萧彻的头顶!
青阳关!
那是大周西北最后一道、也是最致命的屏障!一旦失守,敌军铁蹄将长驱直入,再无险可守,直捣大周腹地!而青阳关的守将……正是他萧彻一手提拔、最为信任的心腹大将,同时也是……沈昭视若亲兄的义兄,沈枫!
一股冰冷刺骨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瞬间攫住了萧彻的心脏!
他猛地一把抓过那封染血的密函,粗暴地展开。信纸很薄,甚至有些残破,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他无比熟悉的、清隽中透着刚毅的笔锋——正是沈昭的字迹!
信的内容极其简短,只有寥寥两行,却字字如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萧彻的眼底:
北线布防图已送出,青阳关确已空虚。时机已至,按计行事。
沈昭
绝笔
信的末尾,赫然盖着一个清晰的、小巧的朱砂印鉴——那印鉴的纹样,萧彻闭着眼睛都能描绘出来!那正是沈昭随身携带、从不离身的私印!
轰——!!!
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萧彻眼前剧烈地旋转、崩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轰鸣,眼前阵阵发黑!
布防图……青阳关……时机已至……沈昭绝笔……
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串联起来,编织成一张巨大而残酷的网,将他死死勒紧,几乎窒息!
为什么她会被呼延灼轻易俘虏为什么她能在戒备森严的敌营活下来为什么她会在归来的那一刻,当着他和三军将士的面,做出那失控奔逃、划破王旗、看似投敌的姿态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掩护这个!为了麻痹敌人,让呼延灼相信她是真的背叛,从而相信她送出的那份致命布防图是真的!为了给敌军奇袭青阳关制造完美的时机和借口!为了……让他萧彻,彻底恨上她这个叛徒,在所有人面前与她划清界限,从而在即将到来的、因青阳关失守而引发的灭顶之灾中,最大可能地保全性命和……日后反击的根基!
她划破的不是旗,是她自己回家的路,是她在他心中、在世人眼中的所有清白与美好!她投向的不是敌阵,是她为自己选择的、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用自己的名誉、尊严、生命,甚至牺牲了她唯一的亲人沈枫和三万将士的性命,布下这个惨烈到极致、残酷到令人发指的死局!
而他做了什么
他亲手将剑,刺进了这个用生命在保护他的女人的身体里!
噗——!
急怒攻心,气血翻涌!萧彻猛地喷出一口滚烫的鲜血,星星点点溅落在染血的密信和他玄色的王袍上!身体剧烈地摇晃,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抓住沉重的紫檀木桌案边缘,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才勉强没有轰然倒下。
青阳关……如何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的。
近卫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沉痛得如同哀鸣:王爷……青阳关……昨夜……城破了!守将沈枫将军……身中十七箭,力战殉国!关内……三万守军……连同数千来不及撤离的百姓……无一生还!敌军……正在屠城!消息被呼延灼严密封锁,我们的人……刚刚才拼死传出……
沈枫……殉国!身中十七箭!
三万将士……无一生还!
屠城!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万钧重锤,狠狠砸在萧彻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他仿佛看到了沈枫浴血奋战、最终被乱箭射成刺猬的惨烈画面;看到了青阳关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炼狱景象;听到了妇孺老弱绝望的哭嚎……
他想起了沈昭最后那惨淡的、仿佛解脱般的笑容,想起了她那平静到诡异、如同临终遗言般的话语: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真的信我……你……才能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算准了呼延灼的贪婪和多疑,算准了敌军对青阳关的觊觎,甚至……算准了他萧彻在被背叛后的愤怒和可能失控的那一剑!她用自己的身体,接下了他致命的一击,也接下了所有指向他的矛头!她是诱饵,是祭品,是燃尽自己、只为在无边黑暗中为他点燃一线微光的烛火!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充满了无尽痛苦、悔恨和撕心裂肺绝望的悲号,骤然从书房中爆发出来,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
萧彻猛地推开房门,踉跄着、几乎是跌爬着冲回内室,重重地扑倒在沈昭的床边。他看着她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腹部缠绕的、刺目的白纱,浑身抖得像狂风暴雨中即将散架的破船。
阿昭……阿昭……他紧紧抓住她依旧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满是泪水和血污的脸上,声音破碎不堪,泣不成声,我错了……我全都错了!是我蠢!是我瞎了眼!是我害了你!是我害死了沈枫!是我害死了青阳关三万将士和百姓!
你醒来!你打我!骂我!杀了我!求求你醒来啊!巨大的痛苦如同巨浪,将他彻底淹没、撕裂。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里,在萧彻肝肠寸断的悲泣声中,床上那如同蝶翼般覆盖着的、长长的睫毛,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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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沉疴
沈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中沉浮了整整七日。
意识如同破碎的浮萍,时而沉入冰冷刺骨的深渊,被悔恨和绝望的巨浪吞噬;时而被剧烈的疼痛强行拽回现实,感受到腹部那贯穿性的、几乎将她撕裂的伤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它,带来一阵阵灭顶的痉挛。
她隐约听到压抑的呜咽,感觉到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还有那双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宽厚、温暖,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握住的是即将消散的流沙。
是萧彻。
这个名字在她混沌的意识里划过,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腹部的伤口更甚。
她不敢醒。醒来要面对什么面对他可能依旧充满愤怒和恨意的眼神面对她亲手葬送的青阳关和三万将士的血债面对义兄沈枫冰冷的死讯还是面对自己这副残破的、可能永远无法孕育子嗣的身体
不如死去。
这个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带着诱人的解脱。
然而,一股更深的、源自骨髓的不甘和刻骨的牵挂,死死拽住了她沉沦的意识。她不能死。她背负的秘密太重,她欠下的血债太多,她……还放不下那个在泥泞中抱着她、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的男人。哪怕他恨她入骨。
第八日的清晨,一缕惨淡的日光艰难地穿透沉香苑厚重的帘幔缝隙,落在沈昭紧闭的眼睑上。
她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华丽的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样。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
她微微侧过头。
萧彻就伏在她的床边。他依旧穿着那件染血的玄甲,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窝深陷,憔悴得如同换了个人。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他的一只手,依旧紧紧包裹着她冰凉的手指,传递着固执的温度。
沈昭的目光空洞地落在他的脸上,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无边无际的疲惫。她轻轻动了动手指,试图从他紧握的手中抽离。
这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惊醒了浅眠的萧彻。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看到她睁开的双眸时,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那光芒亮得惊人,几乎要灼伤沈昭空洞的视线。
阿昭!阿昭!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惊喜和小心翼翼的颤抖,他猛地起身,却又怕惊扰到她,动作僵硬地停在半空,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消失。太医!快传太医!
外面的侍从一阵忙乱。
沈昭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狂喜的呼唤。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点上,眼神空洞得如同失去了灵魂的琉璃人偶。她的嘴唇干裂苍白,微微动了动,发出极其微弱、气若游丝的声音,却清晰得如同冰锥,刺穿了萧彻狂喜的心:
义兄……青阳关……如何了
萧彻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碎裂。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该如何告诉她,她的义兄沈枫,那个如兄长般照顾她、刚正不阿的将军,已经身首异处他该如何告诉她,青阳关的三万儿郎,因为那份布防图,已经化作累累白骨他该如何告诉她,那座她曾经生活过的、繁华的边城,此刻已是人间炼狱
他的沉默,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沉痛和自责,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沈昭空洞的眼底,最后一丝微光彻底熄灭了。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行冰冷的、毫无温度的泪水,顺着她苍白得透明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
那一刻,萧彻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彻底死去了。比那一剑造成的伤害,更深,更致命。
太医很快进来,诊脉、换药、查看伤口。整个过程,沈昭如同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摆布。她不喊痛,不抗拒,也不配合,只是紧闭着双眼,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残破的躯壳。
太医战战兢兢地向萧彻汇报:王爷,王妃……万幸是醒过来了,但……伤势太重,失血过多,寒气侵体入骨,脏腑受损……日后……需得精心调养,否则恐有碍寿元……还有……子嗣之事……太医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不可闻。
萧彻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床上那个单薄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身影,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挥退了太医和所有人。
室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彻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在床榻边跪下。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卑微地伏在床沿,额头抵着冰冷的床沿,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
阿昭……他声音哽咽,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哀求,对不起……是我……是我蠢!是我瞎了眼!是我……亲手伤了你!是我没能护住青阳关!没能护住沈枫!
我查到了……我都知道了!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沈昭紧闭的双眼,仿佛要穿透她的眼皮,看到她的灵魂深处,是他们!是北狄人!他们用青阳关全城百姓的性命威胁你!用沈枫的命威胁你!甚至……用我的命威胁你!逼你配合他们演戏!逼你送出假布防图!逼你在所有人面前……‘背叛’我!是不是!
沈昭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她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那紧闭的眼睑下,似乎有更汹涌的暗流在涌动。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宁愿独自承受这一切!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萧彻的声音拔高,充满了不解和痛心,你知不知道那一剑……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告诉我,阿昭!告诉我真相!让我帮你分担!让我赎罪!他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碰到时,又恐惧地缩了回来。
漫长的死寂。
就在萧彻以为她再也不会开口时,沈昭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告诉你……又能如何
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
告诉你……你就能不换我回来任由我死在敌营或者……不顾青阳关百姓和义兄的性命,执意开战她缓缓睁开眼,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枯井般的死寂,直直地望向萧彻痛苦的脸,还是……你能在数万将士面前,相信我这个‘叛徒’的辩解
萧彻,她叫了他的全名,带着一种冰冷的疏离,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甚至……会更糟。
我斩旗也好,失控也罢……都是他们需要的‘投名状’。只有坐实了我的‘背叛’,让他们相信那份布防图是真的,让他们倾尽全力去攻打他们认为‘空虚’的青阳关……你,才能在他们放松警惕时,有机会……活下去,找到反击的缝隙……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虚弱,用我的命,换一个渺茫的机会……值了。
只是……我没想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那里缠绕着厚厚的、刺目的白纱,眼神空洞而麻木,……也没想到……义兄他……终究还是……
她的声音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巨大的悲伤和罪恶感如同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闭上眼,泪水无声滑落。不是为自己,是为那枉死的三万英魂,为那至死都以为她真的背叛了的义兄沈枫。
萧彻的心,被她话语里冰冷的绝望和洞悉一切的残忍真相,彻底碾碎了。她看得如此透彻,透彻到令人心寒。她早就预见了所有的可能,然后选择了那条最惨烈、牺牲最大、也最可能保全他性命的路。而他,却成了那把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刀。
不值!一点都不值!萧彻嘶吼着,泪水汹涌而出,阿昭,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比我的命重要!比这三座城重要!比整个大周都重要!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这样对你自己!
沈昭没有再回应。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再次陷入一种死寂的沉默。无论萧彻如何忏悔,如何哀求,如何诉说他的痛苦和爱意,她都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封闭了所有的感官,将自己囚禁在无尽的痛苦和自责的牢笼里。
她拒绝吃药,拒绝进食,拒绝与他有任何眼神和言语的交流。御医换药时触及伤口带来的剧痛,她也只是眉头微蹙,连一声闷哼都吝于发出。她的身体在药物的作用下缓慢恢复,但她的灵魂,却在以更快的速度枯萎。
萧彻的世界,随着沈昭的苏醒,坠入了更深、更绝望的黑暗。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处理政务也在她的外间。他放下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像一个最卑微的奴仆,亲自为她施药,为她擦拭脸颊,为她念她曾经喜欢的诗篇,哪怕她毫无反应。他一遍遍诉说着他们的过往,诉说着他的悔恨和爱意,声音沙哑,如同杜鹃啼血。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
更沉重的压力来自朝堂。沈昭叛国的罪名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如同瘟疫般在朝野蔓延。割让三城已是动摇国本的大罪,加上通敌导致青阳关失守、名将沈枫战死、三万精锐全军覆没的滔天血债,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昏迷不醒的沈昭。
弹劾萧彻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向御案。指责他色令智昏,为妖妃割地辱国;指责他包庇叛国罪人,枉顾将士英魂;更有甚者,质疑他摄政王的权威,要求削其权柄,严惩沈昭以谢天下!
朝堂之上,唇枪舌剑,暗流汹涌。萧彻的政敌们抓住这个机会,疯狂攻讦。每一次朝会,都变成了一场针对沈昭、更是针对萧彻的审判。
王爷!沈氏罪大恶极,当处以极刑,以慰青阳关三万将士在天之灵!御史大夫言辞激烈,唾沫横飞。
三城之失,皆因沈氏而起!王爷若再执迷不悟,恐失天下人心,动摇国本!老臣痛心疾首。
请王爷以江山社稷为重,交出妖妃沈昭,明正典刑!附议之声此起彼伏。
萧彻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面色沉静如水,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听着那些诛心之言,看着那些道貌岸然的嘴脸,心却在滴血。他们口中的妖妃,此刻正躺在王府里,奄奄一息,承受着比他百倍千倍的痛苦。
够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大殿内一片死寂。
萧彻缓缓站起身,玄色的王袍如同凝固的夜色。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殿中每一个大臣的脸,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森然。
割让三城,是孤一人之决断,与沈昭无关。青阳关失守,是北狄狡诈,守城将士力战殉国,忠勇可嘉!此仇,孤必以血还血!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意。
至于沈昭……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幽深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她是否有罪,孤自会查清!在孤查清之前,任何人——他的目光如冰锥,狠狠刺向刚才叫嚣得最凶的几人,不得妄议,更不得动她分毫!违令者……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毫无温度的笑容,缓缓吐出几个字:诛九族。
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所有大臣都噤若寒蝉,无人敢再直视他那双充满毁灭气息的眼睛。他们毫不怀疑,这位以铁血手段登上摄政之位的杀神,说到做到。
为了护住她,他不惜与整个朝堂为敌,不惜背负昏聩的骂名,不惜赌上自己的权柄和性命!
然而,这份沉重的、带着血腥气的保护,却如同最坚固的囚笼,压得沉香苑里的沈昭喘不过气。
4
焚心
日子在压抑和死寂中缓慢流逝。沈昭的身体在萧彻倾尽全力的救治和看护下,外伤渐渐愈合,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勉强下床走动。只是那苍白的面色和空洞的眼神,昭示着她内心的创伤远未平复。
萧彻的处境愈发艰难。虽然他以雷霆手段暂时压下了朝堂的明面攻讦,但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和掣肘从未停止。他被削去了部分兵权,许多政令推行受阻。昔日忠心耿耿的部下,看向他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复杂和不解。为了守护她,他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沈昭将这些都看在眼里。每一次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沉香苑,强打起精神试图与她说话时;每一次他接到紧急军报,眉头深锁却还要在她面前掩饰时;每一次他深夜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发出压抑的叹息时……都像一把钝刀,在沈昭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
她恨这残酷的命运,恨将她逼到如此境地的北狄人,更恨……她自己。
是她,成了他最大的软肋和拖累。
是她,让他从万人敬仰的摄政王,变成了朝臣口中的昏聩之主。
是她,让那些忠诚追随他的将士寒心。
是她,害死了义兄沈枫和三万将士,如今还要连累萧彻为她承受千夫所指!
祸水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她的灵魂。她无法原谅自己。萧彻的守护和赎罪,非但不能减轻她的痛苦,反而加重了她的罪孽感。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株依附在他身上的毒藤,正在一点点将他拖垮、腐蚀。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一个念头,如同毒草般在她心中疯长:离开。独自承担所有的罪责,结束这一切。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她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王府的守卫轮换,留意萧彻的作息规律。她将萧彻给她调养身体的珍贵药材偷偷藏起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她甚至强忍着恶心,逼迫自己多吃一点东西,只为积蓄一点逃离的力气。
机会,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深夜来临。
萧彻被紧急军情召入宫中。北狄人利用青阳关的缺口,不断骚扰边境,劫掠村镇,气焰嚣张。朝堂上要求严惩罪魁祸首沈昭以平民愤的呼声再次高涨。
沈昭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声,知道不能再等了。她穿上最厚实的旧棉衣(那是她未嫁入王府前的衣物),将藏好的药材和一点点碎银贴身放好。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囚禁了她身体和灵魂的华丽牢笼,眼神决绝而空洞。
她利用对王府地形的熟悉,避开几处守卫,从一处废弃院落坍塌的墙角,艰难地钻了出去。冰冷的寒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瞬间将她淹没。单薄的身体在风雪中瑟瑟发抖,腹部的旧伤被寒气一激,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她咬紧牙关,深一脚浅一脚地没入京城的茫茫夜色和风雪之中。
5
残烬
萧彻在宫中与主战派和主和派争论到天明,心力交瘁。当他带着一身寒气回到王府,习惯性地走向沉香苑时,迎接他的只有一片死寂和……空荡的床榻!
阿昭——!!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喊,瞬间划破了王府的黎明。
恐惧,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萧彻的心脏!他像一头被激怒的、濒临疯狂的雄狮,双目赤红,周身爆发出骇人的戾气!
找!给孤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也要找到她!!他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王府所有的侍卫、暗卫倾巢而出,整个京城在风雪中暗流汹涌。
沈昭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风雪太大,视线模糊,她本就虚弱,腹部的伤口在寒冷和剧烈的行走下,如同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她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不倒下,漫无目的地朝着城外艰难挪动。她只想离那座王府,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最终,她在京郊一处破败废弃的山神庙里,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蜷缩在冰冷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角落,用破败的帷幔勉强裹住自己,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意识开始模糊。藏起来的药材在逃亡中失落了大半,剩下的那点,在这极寒和伤痛面前,杯水车薪。
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也好。死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总好过活着拖累他,活着承受那无尽的罪孽。意识弥留之际,她仿佛又看到了义兄沈枫爽朗的笑容,看到了青阳关那些熟悉的街坊邻居……对不起……对不起……她无声地呢喃着,泪水在冰冷的脸上冻结。
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时,破庙残破的大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踹开!
风雪裹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冲了进来。玄色的大氅上落满了雪,气息粗重,带着一身凛冽的杀气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与绝望。
是萧彻!
他像一头搜寻猎物的孤狼,猩红的双目瞬间就锁定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几乎与破败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
阿昭!他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惊恐和难以言喻的心痛。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跪倒在冰冷的地上,伸出颤抖的手想要抱住她。
别……碰我……沈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微弱却极其清晰的抗拒。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巨大的排斥和自我厌弃。她抬起空洞的眼睛,望向萧彻布满风霜和痛苦的脸,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疏离和……恳求,让我……走……求你……
她的手无力地推拒着他靠近的胸膛,指尖冰冷得如同冰块。
萧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最锋利的冰锥刺穿。他看着她在自己眼前破碎、凋零,却连触碰她、温暖她的资格都被剥夺。那一声别碰我和那空洞疏离的眼神,比世上最毒的酷刑更让他痛不欲生。
阿昭……跟我回去……他声音哽咽,带着卑微的哀求,外面冷……你会死的……
死了……干净……沈昭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疲惫,我活着……只会害人……害了义兄……害了青阳关……害了你……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萧彻心如刀绞,低吼着,是我!是我没保护好你!是北狄人的错!阿昭,求你看看我!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别这样惩罚我!别这样惩罚你自己!
沈昭却像是听不见他的话,眼神开始涣散,气息越来越微弱,身体也逐渐冰冷下去。
不——!!萧彻彻底崩溃了。他再也顾不得她的抗拒,强行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用自己温热的胸膛去暖她,用大氅将她紧紧裹住。她的身体那么轻,那么冷,像一片随时会融化的雪花。
阿昭!撑住!我带你回去!御医!御医马上就到!他抱起她,如同抱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跌跌撞撞地冲出破庙,冲入漫天的风雪之中。风雪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却不及他心中万分之一的寒冷和绝望。
6
涅槃(终章)
沈昭再次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彻底垮了。破庙的寒气深入肺腑,引发了严重的咳疾,高烧反复不退。腹部的旧伤也因寒气侵染和过度劳累而恶化,缠绵病榻,几乎油尽灯枯。她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枯槁,如同一盏即将燃尽的残灯。
萧彻日夜守候,形销骨立。他动用了所有力量,甚至不惜代价寻来传说中的灵药,只为吊住她一线生机。他不再试图强行让她接受自己,只是默默地守在一旁,在她痛得蜷缩时,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在她被噩梦惊醒时,低声安抚;在她咳得撕心裂肺时,小心地为她顺气。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化不开的沉痛和无尽的卑微。
朝堂的攻讦并未因沈昭的濒死而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北狄人更是利用沈昭叛国的污名大做文章,散播谣言,煽动大周军民对摄政王的不满。边境战事吃紧,内忧外患,大周江山风雨飘摇。民间也开始流传妖妃祸国的流言,甚至有激愤的百姓围堵王府,要求交出沈昭。
萧彻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一面要应对朝堂和边境的危机,一面要守护着随时可能熄灭的沈昭。他的鬓角,悄然染上了霜白。
沈昭在昏沉中,偶尔能听到外间压抑的争论和萧彻疲惫沙哑的声音。她也能感觉到,握着她手的那只手,越来越粗糙,越来越用力,仿佛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这条残命,不能成为压垮他、压垮大周江山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必须做点什么,即使……是彻底的毁灭。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死寂的心底悄然成型。她要洗刷自己的污名,用最惨烈的方式。她要为他,为大周,做最后一件事。
她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努力进食,尽管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她要求萧彻给她找来关于北狄和边境战事的情报,理由是想看看。萧彻虽然疑惑,但只要她肯开口,他什么都愿意给。
她默默地看,默默地记。北狄王庭的权力结构,几位实权王子的矛盾,边境布防的薄弱点……还有,当初策划胁迫她、主导青阳关惨剧的北狄主帅——右贤王呼延灼的行踪。
机会终于来了。探子回报,呼延灼为炫耀青阳关大捷,并进一步施压大周,将亲自率使团前来议和,实则耀武扬威,地点就在两国边境的落霞关。
沈昭知道,她的时间到了。
在一个萧彻被紧急军情缠住无法脱身的深夜,沈昭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她对着模糊的铜镜,仔细地梳理好自己枯槁的长发,在苍白的唇上点了一点胭脂。镜中的女子,依旧美丽,却美得凄厉,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决绝。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从萧彻书房里找到的王府最高级别的通行令牌和一份伪造的、加盖了她私印的密信。信的内容,是向呼延灼传递萧彻在落霞关的秘密部署和求和诚意。
她将令牌和密信小心收好,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承载了她无尽痛苦和……最后一丝微暖的地方。目光落在萧彻常常伏案处理公务的书案上,仿佛能看到他疲惫的身影。一滴冰冷的泪,无声滑落。
再见了,萧彻。
她推开窗户,像一抹苍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这一次,她目标明确——落霞关。
当萧彻处理完紧急军务,带着一身疲惫回到沉香苑时,看到的只有空荡的床榻和一封压在枕下的、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的信笺。
萧彻:
污名累君,罪孽缠身,昭百死难赎。今以残躯为饵,引豺狼入彀。落霞关外,当以呼延灼之血,祭青阳英魂,证吾清白。勿念,勿寻。此去黄泉,惟愿君安,山河无恙。
罪人
沈昭
绝笔
不——!!!一声绝望到撕裂夜空的悲吼响彻王府!萧彻握着那薄薄的信笺,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明白了她要去做什么!她要牺牲自己,用生命做诱饵,去刺杀呼延灼,去证明她的清白!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血液都冻结了!他疯了一般冲出王府,集结所有能调动的精锐亲卫,不顾一切地朝着落霞关的方向疾驰而去!快!一定要快!
落霞关外,临时搭建的议和营帐灯火通明,北狄士兵的喧哗和篝火烤肉的气息弥漫在夜空中。呼延灼端坐主位,志得意满,享受着大周官员小心翼翼的奉承。他相信,有沈昭这个叛国的把柄在手,萧彻和大周只能任他宰割。
就在这时,营帐外传来一阵骚动。
什么人!
站住!啊——!
惊呼声和兵刃交击声骤然响起!
呼延灼眉头一皱,刚想呵斥,营帐的帘幕猛地被掀开!
一道素白的身影,如同燃烧的白色火焰,出现在门口。她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和冰冷的决绝!
沈昭!呼延灼认出了她,先是一惊,随即脸上露出玩味而残忍的笑容,怎么萧彻终于舍得把你这个‘功臣’送来了还是……你自己想通了,来投奔本王
大周的官员们吓得面无人色,纷纷后退。
沈昭没有理会任何人。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呼延灼身上,那个毁了她一生,害死她义兄和三万将士的恶魔!
呼延灼,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营帐内的嘈杂,我来……取你狗命,祭我青阳三万英灵!
话音未落,她藏在袖中的短剑已然出鞘!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不顾一切地朝着呼延灼扑去!
保护王爷!北狄侍卫大惊,纷纷拔刀阻拦!
沈昭根本不懂什么高深武功,她只有满腔的恨意和必死的决心!她的动作毫无章法,只攻不守,完全是拼命的打法!锋利的刀锋划破她的手臂、肩膀,鲜血瞬间染红了素白的衣裙,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眼中只有呼延灼!
呼延灼被这突如其来的、不要命的袭击惊得连连后退,狼狈不堪。他身边的侍卫一时竟被沈昭这股狠绝的气势所慑!
混乱之中,沈昭竟被她突破了侍卫的阻拦,扑到了呼延灼的近前!她手中的短剑,带着她所有的力量和恨意,狠狠地刺向呼延灼的心口!
噗嗤!
利器入肉的声音响起!
然而,刺入的,却不是呼延灼的心脏!
千钧一发之际,呼延灼猛地拉过旁边一名吓呆了的大周官员挡在了身前!沈昭的短剑,深深地刺入了那名无辜官员的胸膛!
那官员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昭,缓缓倒下。
贱人!呼延灼惊魂未定,随即暴怒,一脚狠狠踹在沈昭的腹部!
呃啊——!沈昭本就脆弱的旧伤遭受重击,剧痛瞬间让她眼前一黑,短剑脱手,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喷出一大口鲜血!
呼延灼拔出腰间的弯刀,狞笑着一步步走向倒在地上、无力挣扎的沈昭:本想留你一命牵制萧彻,既然你自己找死,本王就成全你!用你的血,再给萧彻送份大礼!
冰冷的刀锋高高举起,映照着沈昭苍白而平静的脸。她看着那落下的刀锋,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丝遗憾和解脱。终究……还是没能亲手杀了他……对不起,义兄……对不起……萧彻……
就在弯刀即将落下,斩断她脖颈的刹那——
咻——!!!
一支裹挟着凄厉破空声、蕴含着无边怒火和毁灭力量的狼牙重箭,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穿透营帐的厚毡,精准无比地狠狠钉入了呼延灼高举弯刀的手腕!
啊——!呼延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弯刀哐当落地!
紧接着,营帐被狂暴的力量彻底撕裂!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降世的杀神,裹挟着漫天风雪和骇人的煞气,冲了进来!他的身后,是如同虎狼般扑入的精锐亲卫!
杀!一个不留!萧彻双目赤红如血,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地上那个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素白身影!
阿昭——!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朝着她冲去!
战斗瞬间爆发!萧彻带来的都是身经百战的死士,含怒出手,悍不畏死!北狄侍卫虽然精锐,但事发突然,加上主帅受伤,顿时陷入混乱!
呼延灼捂着被箭矢贯穿、血流如注的手腕,又惊又怒地看着如同杀神般的萧彻:萧彻!你敢……
他话未说完,萧彻已如鬼魅般掠至他身前!他根本不理会呼延灼的威胁,眼中只有地上生死不知的沈昭!滔天的怒火和心痛,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
伤她者——死!!!
一声暴喝,萧彻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夺命的寒光,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劈向呼延灼!
呼延灼魂飞魄散,仓促间举起完好的左手格挡!
咔嚓!
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呼延灼的左臂被齐肩斩断!鲜血如同喷泉般狂涌而出!
啊——!呼延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剧痛和恐惧让他瘫倒在地!
萧彻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臭虫。他冲到沈昭身边,颤抖着将她抱入怀中。
阿昭!阿昭!看着我!撑住!他的声音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哽咽,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她腹部旧伤崩裂渗出的血迹,心如刀绞。
沈昭艰难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映出萧彻那张布满血污、写满恐慌和痛苦的脸。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告诉他别哭,手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呼延灼……她气若游丝,眼神却执拗地望向那个在地上惨嚎翻滚的身影。
萧彻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他眼中戾气暴涨,抱着沈昭,一步步走到呼延灼面前。
呼延灼看着如同魔神般的萧彻,看着他那双不含任何人类感情的冰冷眼眸,巨大的恐惧让他忘记了断臂的剧痛:萧……萧彻……你不能杀我……我是北狄右贤王……杀了我……北狄王庭不会……
聒噪。萧彻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抬起脚,狠狠地、缓慢地、一寸寸地碾在呼延灼被箭矢贯穿的手腕伤口上!
啊——!!!更加凄厉的惨嚎响彻夜空!
萧彻俯视着他,如同俯视一只蝼蚁,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这一脚,是为阿昭受的苦。
他又一脚狠狠踹在呼延灼的断臂伤口处!
这一脚,是为沈枫将军!
再一脚,狠狠踏在呼延灼的胸口,肋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脚,是为青阳关三万将士!
最后,他举起手中的长剑,剑锋直指呼延灼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声音里是刻骨的仇恨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这一剑——是替所有被你残害的大周子民,替被你玩弄于股掌、背负污名的阿昭——
送你下地狱!
寒光闪过!
呼延灼惊恐绝望的嘶吼戛然而止!
一颗狰狞的头颅,带着喷溅的鲜血,滚落在冰冷的雪地上,死不瞑目!
营帐内,一片死寂。所有幸存的北狄人都被这血腥残酷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
萧彻看都没看那具无头尸体。他抱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沈昭,小心翼翼,如同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声音温柔得近乎破碎:
阿昭……你看……我给你报仇了……呼延灼死了……你的污名洗清了……没事了……我们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沈昭靠在他温暖的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她看着呼延灼身首异处的尸体,看着营帐内那些惊骇欲绝的北狄人,看着萧彻布满血污却为她而战的脸……心中那块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似乎终于松动了一些。
萧彻……她极其微弱地唤了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艰难地抬起染血的手,轻轻碰了碰他满是泪水的脸颊,嘴角,努力地、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苍白却终于释然的笑容。
这次……我……没有……背叛你……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眼神却清澈而平静,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真好……
话音未落,那勉强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她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那抹释然的微笑,如同冰封的花朵,永远凝固在了苍白的脸上。
阿昭——!!!
萧彻肝胆俱裂的悲号,响彻了落霞关的夜空,比风雪更凄厉,比死亡更绝望。
他紧紧抱着她逐渐冰冷的身体,跪倒在血泊和雪地之中,如同失去了整个世界。风雪呼啸,落霞关的夜,被鲜血和绝望染成了永恒的墨色。
她用自己的生命,焚尽了所有的污名和阴谋,也焚尽了他余生所有的光亮。从此,山河依旧,江山永固,他的世界,却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