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生活困在漏雨的小木屋里时,火车正带走我的梦境。
喂完最后半块馍片,我和流浪狗小黄一起缩在墙角等死。雨幕中忽然跌进来一个华服女子,袖口沾着我看不懂的血迹。
她醒来第一句话:你能带我离开吗我指着窗外生锈的铁轨:我只剩下听远方汽笛声的资格了。
直到发现她手心里紧攥着和我一模一样的风笛吊坠——那是我十年前在孤儿院弄丢的半条命。
雨水敲打着朽坏的屋顶,声音沉闷又顽固,像是这阴郁日子里唯一的配乐。
我睁开眼时,冰冷的雨滴恰好滑落下来,蹭过额角、蜿蜒划过颧骨,最终没入耳后的碎发,留下一条湿漉漉、痒酥酥的凉线。空气凝固成团,裹挟着腐朽木头、湿透泥土和说不清的腐霉气息,沉闷地堵在胸口,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像是灌进了污水,沉重得发涩。
破窗棂外,远方传来一缕几乎被雨声淹没的风笛呜咽,旋即,更近的地方,一声粗砺、撕扯般的火车汽笛猛地穿透雨幕,呜——呜——,轰然撞入这逼仄狭窄的世界,像是在蛮横地碾碎着什么。我那点儿仅存的、对远方的稀薄幻想,被火车碾过的震颤,碎得干干净净。
梦真的碎了。
一点儿渣滓都没剩下。心里猝然腾起一团暴虐的怒气和更深的、早已磨去棱角的颓败,它们彼此撕咬着,像冰冷的蛇缠绕在胃里。我猛地从那张吱嘎作响、充当床铺的硬木板上坐起,动作牵扯着肋骨传来细密的酸痛。脸上残留的不知是雨水,还是被那声汽笛震落、却又羞于承认的温热湿痕,狼狈混杂。
草席粗糙,透过薄薄的旧衣服硌着皮肤。屋里只有墙角处漏雨最凶,噼啪敲打着地面。屋里除了一张破烂旧桌,一个缺了口的瓦罐,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我盯着瓦罐看了一瞬,慢慢爬起,扶着墙走到墙根,搬起那只早已变形、豁了个口子却仍在坚持服役的木桶,沉重地挪到雨滴持续坠落的那片湿漉漉的地面中央。水滴落入桶底,发出空洞而疏落的咚、咚声,算是暂时有了归宿。我疲惫地呼了口气,带着一丝完成任务般的倦怠。
回身想找个干燥点的地方,眼角余光无意间扫到了靠墙立着的那小半块破镜子。
在蒙尘的碎片里,我只看见一张陌生又模糊的脸。像是被水泡发了的发霉纸张,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神空洞的吓人,仿佛早已熄灭的死灰,定定地望向镜子深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着,像枯草堆。微微张开嘴,能瞥见干裂起皮的唇瓣。我缓慢抬起手,十根手指粗短,指关节因长期劳作异常凸起,老茧遍布,污黑的泥垢像藤蔓一般牢固地嵌进深深的掌纹里,蜿蜒在指甲缝隙之间。这还是我吗这就是我那个曾在月光下追逐萤火虫的……
呜……汪!
一声细微、带着点委屈的呜咽,带着亲昵和渴望,及时扯断了这令人窒息的自我凝视。墙角那一堆废弃木料、杂碎旧物和破烂被褥堆成的窝里,一个毛色暗黄的小身影钻了出来。小黄,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流浪到我这个破窝的土狗,瘦得肋骨凸起,但眼睛又大又亮,此刻它小心翼翼地蹭到我脚边,仰起头,冰凉湿润的鼻子碰了碰我的裤腿。
它饿坏了。
我喉头干涩地滚了滚,手指探进唯一一件还算完整的外套口袋深处。摸索着,指尖触碰到那半片冰冷、早已变得硬邦邦的馍片。昨夜剩下的半片。我把它捏着掏出来,指尖沾染上了些许口袋深处的潮气。
没有犹豫,我俯下身,尽量柔和地掰下小块更小的碎屑,放到小黄面前那块相对干燥些的地面。它摇着尾巴,凑过去急切地嗅着,却没有立刻吃,只是不断抬起头看我,湿润的圆眼睛里倒映着我模糊的身影,似乎还带着催促。
吃吧。
我声音嘶哑,在寂静破败的小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从干涸井底费力抽出,我不饿。为了让谎更真实些,我象征性地把剩余的馍片往自己嘴边带了带。硬冷如石块般的触感擦过唇边,胃里却毫无反应,只升腾起一片更深沉的、空洞的麻木。
小黄似乎听懂了,至少它没有再执着地盯着我。它低头,舌头灵活而快速地将地上的馍屑卷入口中,发出细微、急促的咀嚼声。最后一片吃完,它抬起头,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在我那布满粗糙老茧的掌心里舔了舔,然后,极其自然地转身,缩回到那个角落的窝里,蜷成一小团毛茸茸的阴影,只把那对湿漉漉、依恋信任的眼睛露在外面,安静地看着我。
那眼神,像是最柔软的针,细细密密扎进心头最荒芜的角落,却偏偏生出一点点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意。
还能更糟吗我和小黄,两个被世界抛弃在这阴暗角落里苟延残喘的废物。大概也就是等着,等着这场好像永无休止的雨耗尽,或者耗尽我们。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朝着小黄那团小小的阴影,慢慢、近乎吃力地挪过去。地上的寒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直往上窜,每走一步都带着寒气。屋外的雨似乎更大了一些,噼啪作响,疯狂敲打着这早已不堪重负的屋顶和墙壁。风透过每一道裂缝嘶嘶地吹进来,寒意能刮进骨头缝里。
我艰难地缩着身子,紧挨着小黄在角落里坐下,冰冷的水泥墙隔着薄衣料透来刺骨的寒。身体所有的热量似乎都被这狭小阴冷的空间抽干了。
小黄往我这边拱了拱,一团小小的温热。我的意识开始昏沉,视野边缘灰暗模糊,耳边只剩下嘈杂单调的雨声轰鸣,偶尔夹杂着远处火车沉闷如叹息的汽笛,一声又一声,敲打在疲惫不堪的神经上。那声音,听起来很远,又很近,像命运的嘲弄,昭示着所有无法抵达的远方。
就在意识快要沉入无边的黏稠黑暗时,哐当!
一声巨大而突兀的撞击,夹杂着木头破裂的脆响,如炸雷般猛地轰开我混沌的感知!
那本就被风雨撕扯得摇摇欲坠的破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外力从外狠狠撞开了!
狂风暴雨裹挟着冰冷的、充满腐烂气味的空气瞬间倒灌进来!
昏沉瞬间被劈碎,我惊得猛然睁大眼,心脏在瞬间狠狠撞在胸腔上,窒息般的狂跳,喉咙被无形的冰冷铁钳死死扼住。
一个影子,被门框的残破黑影框定着,僵硬地、直挺挺地向里扑倒。
噗通!那人重重地摔在门口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激起一片污浊的水花。像一袋被人随意丢弃的沉重货物。
破屋里昏暗的光线流淌下来,勾勒出那个倒伏身影的轮廓。衣服是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但那湿漉漉的布料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泽感——柔软、厚重,绝非我粗糙的粗布衣服可比。
那些精细的、盘绕错杂的花纹……我只在路过城里那些亮得刺眼的橱窗时惊鸿一瞥过。
视线艰难地越过肩背,滑向她的袖口——那是完全不同于泥水的另一种暗色,粘稠、厚重,在晦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泽。是血……那种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瞬间充斥了我的鼻腔,比我墙上霉斑散发的气息更令人作呕。血!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冻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意识深处猛地炸开惊恐的警笛——致命的警笛!她是谁惹了什么麻烦这血!杀身之祸!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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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生的本能如同电流激窜,双腿试图不听使唤地发力,只想逃离这骤
然出现的巨大危险。
逃离这个浑身是血、从天而降的麻烦!可就在身体弹起的瞬间。毫无征兆地那个面朝下伏在污水里、一动不动的身影,猛地抽搐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一只满是污泥、却白皙纤瘦得与这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手,艰难地从身侧抬起。她的手指似乎在极度费力地挣扎,痉挛着蜷曲又放开,最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般,死死、死死地抓住了我沾满污泥、破烂潮湿的裤脚边缘!
指尖冰冷,力量却异常执拗,像一只坠入冰窟的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每一分的力道都透着绝望的求生本能。那冰冷的触感透过粗糙布料的纤维,猛地钉入我的皮肤。
我低下头,只看到她湿透散乱的黑发覆在淤泥里。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只有她那只紧抓我裤脚的手,像是活物般微微颤动着,传递来溺水者般无声的恐慌和哀鸣。
那力量微弱却惊人地沉重,仿佛沉进了冰冷的深渊之水,将我狂躁的逃跑冲动硬生生钉在原地,沉甸甸地坠住,动弹不得。破败小屋的空气凝成了厚重的冰。
她的肩膀似乎也在微微耸动。不是痛苦的抽搐,更像是在尝试支撑起被摔得僵硬的身体。
终于,那覆满污水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脸上一片狼藉,污泥掩盖住大半样貌,只露出小半片被湿发和泥痕分割出的下颚和下巴的轮廓,皮肤的颜色苍白得惊心动魄,像长久未曾见过阳光的瓷器,在昏暗中显出惊人的脆弱。那张脸艰难地转向我所在的方向。
然后——
一双眼睛缓缓、缓缓地睁开。
瞳孔黑得像深沉的墨玉,深不见底,在污水、泥泞和额际黏连的湿发映衬下,那眼神因极度虚弱而涣散失焦,茫然地扫视着这个陌生污秽的环境。
可那份茫然只持续了短暂一瞬,随即——像黑暗中骤燃起的幽光!那眸光猛地凝聚,如同黑暗中骤然燃起的两簇幽火,穿透污浊的空气,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我的眼睛!
那目光沉重如实质,带着一种完全超越了她此刻狼狈外表的、燃烧的执念。
它撞入我的瞳孔,蛮横地攫取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混乱的念头、逃生的欲望,在这道仿佛能穿透灵魂的视线下,瞬间冰消瓦解。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干裂起皮,布满细小的伤口。再一下。终于,一个被压碎了的、极其破碎,却又清晰得如同碎裂的冰片一般的声音,混合着泥水的气息和微弱却执拗的生命火苗,强行钻入了我死水般的听觉——
你……
第一个音节几乎耗尽了力气,随后的话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锋利,……能带我离开吗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破碎的边缘打磨过,艰难、沙哑,却锋利地斩开了四周所有阴冷的壁垒。
心脏被攥住了。
没有哀求,没有凄切。像是一柄淬火的短刃,冰冷地抵在我同样千疮百孔的皮囊上。带着一种濒死之人对生路的、最直接的索取。带她离开我的指尖下意识地用力,抠进了膝头冰冷粗砺的地面,硌得指骨生疼。这里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还是离开这烂泥塘一样的生活本身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瞬间冰封了我。
离开
我喉头滚动,声音像砂纸摩擦过朽木,发出嘶哑的笑,呵……
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侧开些许,干枯无望的视线越过她肩头污浊的血迹,投向那扇残破门框之外。
那里,灰蒙蒙的雨帘依旧连绵不绝,铺天盖地,吞噬着视线所及的一切景致,将整个世界都浸没在无边的潮湿和冷冽当中。而就在那片弥漫着绝望的灰幕背后,隐隐约约的轮廓却始终存在——废弃多年、早已锈迹斑斑的铁轨泛着赤红色的死亡斑块,悄无声息地蜿蜒在视野尽头的荒野中,宛如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陈旧伤疤。
那是旧日工业机器留下的一截冰冷脊梁,早已被岁月和遗忘所吞噬。
我重新看向那双固执燃烧的黑色眼睛,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指向那片在雨中模糊延伸、充满腐蚀性的红褐色轨迹。
外面,
我说,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得如同脚下的泥沼,生锈的铁轨……看见了吗它们延伸出去的地方……
停顿片刻,身体深处那份被反复碾压了无数次的麻木痛苦翻涌上来,涌到嘴边,凝结成苦涩的石子:
那就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声音低哑得被风裹挟着逸散,我只是……一个有资格听听远方汽笛声的穷鬼而已。
我说出了事实。我的人生履历早已缩水成一摊卑微到泥泞中的污迹,这生锈的铁轨已是贫瘠人生里所能触碰到最宏大的远方,我只能如同被铁链锁在岸边的朽木,远远听着它每一次的轰鸣,每一次启程奔赴我永远无法企及的彼岸。带她走如同让尘埃托起一颗星辰。
女人毫无反应。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依旧执着地紧锁着我,仿佛刚才那番剖心般的言语仅仅是蚊蝇的微弱振翅,在她心中激不起丝毫涟漪。
她沉默着,似乎全部生命力都凝聚在这固执的凝视之中。小黄在我脚边不安地低呜了一声,试图拱入更深的阴影。
她支撑在地面污水中、微微颤抖的另一只手,忽然极其缓慢地动了动。
那动作艰难,牵动着手臂上残留的伤口,更多的、混杂着泥污的暗色液体从她紧握的指缝下方被挤压渗出来,带着刺鼻的铁锈腥气。
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和湿冷泛着青白色,指尖深深抠进身下的泥泞里,仿佛在抵御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又或者在积蓄某种力量。
终于,那只满是污血和泥浆的手,极其缓慢地抬离污浊的地面。
手腕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近乎折断的角度,那攥紧的拳头,正对着我的方向。
一个僵硬的、递出又紧握的姿势。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凸起发白,皮肤绷紧,像一张透明的薄纸。
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但那目光中执拗燃烧的火光之下,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透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脆弱像强弩之末支撑的精美琉璃,随时会彻底炸裂成齑粉。
掌心向上,那只血迹斑斑的手,猛地完全摊开!
一片污黑湿透的布料碎片从她紧握的指间脱落,黏糊糊地贴在她掌心中央。
被泥浆和血水浸透的布料边缘,隐约能看出一小块陈旧磨损的深色皮革。
皮革之下,一样小东西被她苍白的指尖抠着,从泥污和黏滑的血迹中,用力往上,艰难地托起——
那东西本身也覆盖着斑驳的污迹,但那金属的质地却穿透了这一切污秽,在破屋里昏暗的光线下,骤然跃出一道冰冷的寒光!那是一个挂坠,不大,形状古老而奇异,一端是圆柱状,另一端收缩变细,布满细密气孔,分明是一只精心雕琢的……风笛吊坠!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巨手狠狠捏了一把,窒息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甚至忘记了肺部的起伏!
大脑嗡的一声陷入绝对的空白。只剩下眼睛,死死盯着那摊开的手掌中,那只在污垢血迹的包围中,宛如奇迹般折射出尖锐寒光的风笛吊坠!那形状!那大小!那圆柱体和末端细密气孔的独特设计……
不可能是巧合!
我猛地低头,右手颤抖着探向自己脖颈深处——在那同样肮脏、打了好几个结的旧汗衫衣领之下,粗糙的麻绳磨蹭着皮肤。手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在衣领深处混乱地摸索拉扯,指甲甚至刮破了皮肤也无暇顾及。
终于,指尖死死钩住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旧皮绳,用力向外一扯!
皮绳崩紧,勒得脖子生疼。吊在绳端的东西也被狠狠拽了出来,离开了我的皮肤。
就在那里!伴随着剧烈的心跳被勒紧般的剧痛——我自己的风笛吊坠,那根伴我十几年、同样磨损得厉害、却始终贴身带着的旧金属挂坠,猛烈地撞击在我的锁骨上,晃动着两只风笛吊坠。
一只,摊开在她血迹斑斑的掌心。另一只,被我从贴身皮绳上狠狠拽出,悬荡在我污浊汗湿的胸前。
它们隔着破屋阴冷的空气,隔着绝望的污水与泥泞,隔着整整十年漫长而又空洞的时光。在这一刻,暴露在对方眼里。
一模一样!
我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冻结、又轰然沸腾!
尘封的囚笼猛地碎裂开来!无数碎片裹挟着冰冷的狂风,在我脑中疯狂旋转、撞击!那是孤儿院灰白斑驳的高墙气味……是孩子们奔跑喧闹后永远孤寂的走廊深处……是那冰冷坚硬地板上,被无情拖拽摩擦时留下的、擦不掉的火辣辣的痛感……是紧攥在小小的、布满淤青的手掌中,某个坚硬却又无比珍贵的金属物体,在绝望挣脱过程中,被更大的力量狠狠掰开、夺走时,指骨碎裂般的剧痛和……无边的恐惧……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样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那半个,属于张明这个名字的、小小的命根子啊!在孤儿院那个被撕毁名字的午后,被硬生生夺走、消失在黑暗走廊里的半个……丢失的命!
视野骤然模糊,是被翻滚着冲上眼眶的滚烫液体狠狠灼烫出的水雾。我死死瞪大着眼睛,试图穿透这突如其来的泪水,看清她的脸——那张被污泥和血迹覆盖,此刻却带来源源不断恐怖雷击般熟悉感的面孔!
那轮廓……那下巴微弱的弧度……那在污水和泥点下若隐若现的、与久远记忆中某个噩梦般的残酷画面隐隐重叠的线条……
是你……
两个字撕裂了喉咙,带着血腥味和绝对不敢置信的颤抖,破碎地挤出唇齿。
她那只托着风笛吊坠、一直保持着摊开姿势的手,在我说出这两个字的瞬间,像是彻底失去了所有力气支撑,突然向下一沉!手臂脱力般垂落,掌心朝下,沉重地砸在泥水中,发出啪嗒一声闷响。
那只小小的、属于张明的风笛吊坠,连同那黏连的污血烂泥一起,再次被肮脏的泥水吞没。
而她仰起的面孔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睛,终于在震惊之下剧烈地波动。
那一瞬间的震动里,夹杂了太多东西——惊愕确认某种沉重的、无法承受的痛苦亦或……一丝恍如隔世的恐惧
她的嘴唇张开了,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没有声音。她失败了。
只有眼眶迅速泛红,那浓重的黑色被涌起的雾气晕染,变得混乱一片,却依旧牢牢地、死死地锁住我同样震骇欲绝的面孔。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竟悄然止息。只有残余的水珠沿着屋檐往下坠落,断断续续,如同迟来的悲泣。屋檐坠下的水珠敲打在桶沿上,声音空洞地回响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小屋里。
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人。我胸膛起伏粗气急促得吓人,全身血液都在鼓噪;她则像一个失去了骨架的破碎人偶,半趴在泥泞中,只有那双被泪水浸透、因极剧情绪波动而呈现混沌不清的黑色眼睛,依旧像铁锚一样,沉甸甸地、死死地勾在我脸上,纹丝不动。
时间,在这一刻被两只风笛吊坠狠狠地钉穿,钉死在了这个破败不堪的、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十年前撕裂的伤口,就这样被鲜血淋漓地重新扒开,暴露出内里从未愈合的腐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心跳,也许漫长如再度轮回的十年。她沾满泥污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得像风穿过残破窗棂的缝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
……十年……你竟困在这里……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了记忆深处那个早已锈死的锁孔,粗暴地转动。
孤儿院那个阴冷的黄昏,她被几个穿着体面的人强硬地带走,挣扎哭喊时,那只紧攥着从我这里夺去的风笛吊坠的手……那是我关于远方最初的、也是最痛的具象——她被带去了一个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连同我的半个名字一起。
困
我嘶哑地重复,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目光扫过这漏雨的屋顶、污浊的地面、角落里依赖着我的小黄,这不叫困……这叫活着。或者,叫等死。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抠出来的石子,带着血沫。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那深潭般的黑色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痛苦怜悯还是……某种更深沉的疲惫她试图移动身体,牵动了伤口,一声压抑的闷哼从紧咬的唇间溢出,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混着泥污滑落。
别动!我下意识地低喝,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已经半跪着靠近了她。那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和泥污的气息,直冲鼻腔。十年分离的怨恨,在她痛苦的闷哼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只曾紧握我半条命的手,此刻无力地瘫在泥水中,指节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泛着青白。
她喘息着,目光依旧锁着我,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奇异的穿透力:……十年……你以为我去了远方她吃力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用尽力气般指向门外那片在雨后微光下更显刺眼的、生锈的铁轨,……你以为……它们通向哪里天堂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嘴角费力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近乎惨淡的弧度:……它们……只通向更大的牢笼……更深的泥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似乎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那只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落在身侧冰冷的泥水里,激起微小的涟漪。
小黄不知何时从角落里钻了出来,它小心翼翼地靠近,湿润的鼻子轻轻嗅了嗅女子垂落的手背,然后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呜咽。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雷劈中的朽木。她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早已麻木的心上。
远方……只是更大的牢笼这十年,我蜷缩在铁轨的起点,听着汽笛声幻想彼岸的救赎,而彼岸的她,竟挣扎在更深的泥潭那被夺走的半条命,原来从未抵达过光明。
风,从未关严的破门外吹进来,带着雨后潮湿清凉的空气,吹散了屋内淤积的霉腐和血腥。吹动了她额前几缕粘着污泥的湿发。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光线变化。
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那扇破败的窗户——浓重的雨云不知何时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一束金色的、无比纯净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破灰暗的天幕,精准地穿透了破窗上仅存的几片相对完整的玻璃,斜斜地照射进来。
那束光,正好落在她摊开的手掌旁边——落在刚刚被泥水吞没、此刻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照亮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属于张明的风笛吊坠,正安静地躺在污浊的泥水中,金属表面被晨光擦亮,反射出一点微弱却无比坚定的金色光芒。那光芒,甚至穿透了覆盖其上的泥浆,固执地亮着。
与此同时,那束光也落在了她苍白的、紧闭双眼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些泥污和痛苦的线条,甚至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出细碎的光点。一种奇异的平静,在这光芒的笼罩下,竟暂时抚平了她眉宇间的痛楚。
小黄似乎也被这束光吸引,它不再呜咽,而是安静地蹲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小小的身躯一半沐浴在晨光里,一半隐在阴影中,仰着头,专注地看着那束光。
我怔怔地看着泥水中那点倔强的微光,看着光束里她暂时安宁的睡颜,看着小黄被晨光勾勒出的、带着一圈柔和金边的轮廓。
十年间死死攥着远方的执念,在这一刻,被这束意外降临的晨光,被泥水里失而复得的半条命发出的微光,被眼前这伤痕累累却呼吸尚存的生命,以及那只弱小却始终陪伴的生灵,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远方……我忽然意识到,那汽笛声里承载的虚幻泡影,从未比此刻更清晰又更模糊。
它或许从未存在于铁轨的尽头,而一直遗落在被遗忘的角落——在这漏雨的屋檐下,在这失而复得的旧物上,在陌生又熟悉的呼吸里,在弱小生灵无声的守候中。远方不在汽笛的尽头,它就在这泥泞的当下,在掌心一点微光的温度里。
窗外的云隙越来越宽,更多的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驱散着屋内的阴冷。
雨彻底停了。远处,又一声火车的汽笛传来,呜——呜——,悠长而辽远,却第一次,不再像碾碎梦境的巨轮,而更像一声来自远方的、模糊的问候。
我深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混杂着泥土的腥、铁锈的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生命本身的微甘。
慢慢地,我俯下身,向着那束光,向着泥水中那点倔强的金色,向着这困了我十年、却也在此刻向我展露一线生机的破败角落,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