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金针断月 > 第一章

>我在死人堆里捡到萧绝时,他胸口还插着断箭,
>用祖传金针救活他后,我守着他熬过三天高热。
>他说:此命是你给的,萧绝此生必不相负。
>三年间我为他调理旧伤,看他从副将升至骠骑将军。
>京城赐婚圣旨抵达那日,他攥着圣旨不敢看我眼睛。
>郡主大婚当晚,我混在贺喜人群里远远看他一身喜服。
郡主突然惨叫倒地,侍卫从我袖中抖出带毒的金针。
>萧绝的长枪刺穿我肩膀时,枪尖的红缨拂过我的脸。
>刺客苏氏,就地正法。他声音冷过塞外风霜。
>我倒下去时,看见他腰间挂着的旧药囊被血染透。
>那是我去年为他绣的,里面还装着保命的解毒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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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卷刃,刮过雁门关外这片刚刚沉寂的修罗场。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杂着雪末与焦土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咽喉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冰冷的砂砾。残旗如骨,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猎猎作响,折断的兵戈斜插在冻硬的血泥里,指向苍茫而死的天空。尸体层层叠叠,穿着不同制式的残破甲胄,姿态扭曲,将这片荒野铺成一张巨大而狰狞的死亡毡毯。
我踩着咯吱作响的冻土,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尸骸之海里。破旧的羊皮袄裹着单薄的身子,挡不住彻骨的寒意,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僵硬,像几截没有知觉的枯枝。每一次俯身翻动那些冰冷僵硬的躯体,指甲缝里都塞满污黑的冻泥和凝结的血块。我在找药,找那些可能残存在死去兵卒随身褡裢里的、能救活人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把止血的艾草,或是半块干硬的伤药饼子。关外的冬天,人命和药材一样,贱如草芥。
指尖触到一处冰冷坚硬、带着金属棱角的物件,动作顿了顿。不是药材。再往下摸索,却意外地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弱、几乎被风雪声彻底淹没的……起伏。极其微弱,像初春冰面下将化未化的气泡,随时会彻底碎裂。
心猛地一跳,冻僵的手指似乎恢复了一丝知觉。我拨开覆盖其上的厚重积雪和破碎甲片,露出一张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剑眉紧锁,沾满血污和冻霜,嘴唇青紫。最骇人的是胸口,一支断箭深深楔入,箭杆早已被血浸透,又被低温冻结成暗红的冰棱,每一次那微弱的起伏,都牵扯着那断箭周围凝固的血痂,仿佛下一次心跳就是终结。
探了探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触手的皮肤冷得刺骨,像摸着一块刚从寒潭底捞出的石头。
还有气……
我喃喃自语,声音在寒风里几乎散尽。目光扫过他破碎甲胄下露出的里衣一角,虽沾满血污,质地却非普通兵卒所有。救,还是不救关外缺医少药,救一个伤重至此的人,耗费的心力物力,也许能换回好几个轻伤者的命。
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腰间那个小小的旧布囊,里面安静地躺着几支长短不一、磨得发亮的细长金针,那是娘留下的唯一念想。她临终前枯槁的手紧紧攥着它们,塞进我手里,声音细若蚊蚋:阿月……救命…是医者本分……别学娘……话没说完,那点微光就彻底熄灭了。她耗尽心力救了一城的人,自己却倒在瘟疫过后的废墟里,无人记得。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死亡腥气的冰冷空气。再睁开时,手指已经解开了布囊。本分在这人命如蝼蚁的乱世里,这二字重逾千钧。我蹲下身,用尽力气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随身水囊里仅剩的一点温热参汤,小心地滴入他口中。随即,抽出一根最长的金针,在皮袄粗糙的里子上用力蹭了几下权作清洁,凝神,对准他胸前几处要穴,手腕沉稳地捻刺下去。
金针在昏暗的天光下,闪动着微弱的、救命的冷芒。
那口吊命的参汤和几处关键的金针刺穴,勉强将一缕游魂锁在了那具冰冷的躯壳里。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把他从死人堆里拖拽出来,藏进一处背风的、半坍塌的烽燧残壁下。残壁勉强能挡住肆虐的风雪,却挡不住彻骨的严寒。我拖来所有能找到的破败毡布、散落的残甲,甚至死人身上还算完整的衣物,一层层盖在他身上,自己蜷缩在他旁边,紧紧挨着,试图用微薄的体温去暖那冻僵的身躯。
火是不敢生的,一点点的光亮和烟气都可能引来游荡的散兵或狼群。黑暗和寒冷如同粘稠的冰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入夜,他果然烧了起来。起初只是滚烫,像一块在暗夜里燃烧的炭。很快,高热如同失控的野火席卷了他全身。他在昏迷中剧烈地颤抖、痉挛,牙齿格格作响,含糊不清地呓语着,破碎的词句夹杂着血腥味喷出:守住……左翼……退者……斩!
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内衫,又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成冰,贴在滚烫的皮肤上,形成一层冰凉的壳。他时而像坠入寒冰地狱般蜷缩抽搐,时而又如置身熔炉般奋力挣扎,力气大得惊人。
我只能死死抱住他,用身体压住他胡乱挥舞的手臂,一遍遍用雪水浸湿布巾,擦拭他滚烫的额头、脖颈、腋下。布巾很快变得温热,再浸入冰冷的雪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冻麻了手指。水囊早已空了,只能冒险一次次爬出残壁,在黑暗中摸索积雪相对干净的地方,捧回一捧捧冰冷的雪。
娘……
昏迷中,他忽然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呜咽,带着孩童般的脆弱和无助。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动作不由自主地顿了顿,擦拭他眉心的手放得更轻了些。这个在战场上如同修罗的年轻将军,此刻在生死边缘,唤的竟也是娘亲。
我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内衫下摆,浸透了冰冷的雪水,敷在他滚烫的额头上。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滚烫的体温和痛苦的喘息是那么真实。我一遍遍低声重复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撑住……别睡……撑过去……
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熬过了整个漫长的冬天,天际终于透出一丝灰白。他的颤抖渐渐平息,滚烫的身体开始渗出虚弱的冷汗,呓语也低了下去,只剩下粗重而相对平稳的呼吸。我疲惫至极,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冻僵的手指连弯曲都困难,却不敢合眼,只是靠在他身旁冰冷的土壁上,感受着他体温一点点降下来,重新变得温热。
直到晌午刺眼的阳光透过残壁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眼神茫然空洞,失焦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凝聚,最后落在我脸上。
我的样子一定狼狈不堪,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沾满冻泥的手指冻疮密布,破袄上蹭满血污和泥泞。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干涩的摩擦声,极其微弱:……你……
我连忙凑近些,用冻得麻木的手捧起水囊,里面是刚化开的雪水,小心地喂到他唇边。他贪婪地吞咽了几口,水流溢出嘴角,滑过布满污垢的下颌。
水……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多谢。
看着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因水的滋润而稍稍舒展,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光,三天三夜的煎熬、寒冷和恐惧,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微小的出口。我摇摇头,声音也哑得厉害:醒了就好。
目光落在他胸口被简单处理的伤处,那支断箭还留在里面,像一枚恶毒的楔子。箭簇还在,得想法子弄出来。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口,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随即眼中掠过一丝锐利和了然。他试图撑起身体,却牵动了伤口,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我按住他的肩膀,你伤得太重,乱动会要命的。
他喘息着,放弃了挣扎,目光再次落回我脸上,带着审视和一种沉甸甸的分量。那目光不再是初醒时的茫然,而是属于一个将领的清醒和锐利。
萧绝。他开口,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的名字。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在告知姓名。在这片死亡之地,名字似乎都成了多余的东西。我低声回应:苏挽月。
苏姑娘……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而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刻出来,此命,是你给的。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沾着血污的金针,又艰难地移回到我脸上,眼神复杂,有劫后余生的虚弱,有痛楚,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萧绝……此生,必不相负。
烽燧残壁外,寒风依旧在旷野上尖啸,卷起雪沫,打着旋儿。他这句话,却像一颗滚烫的炭,投入我心底冰冷的死水,激起一圈微弱却持久的涟漪。在这人命如草的乱世,一个将军的承诺,轻如鸿毛,也重逾泰山。
那支深嵌的断箭,最终是在一个更为隐蔽的山坳岩洞里,由我咬着牙,用简陋的匕首和烧红的铁片,在他死死咬住一根木棍、冷汗浸透衣背的剧痛中取出来的。箭簇带出的腐肉和黑血,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我清创、敷上能找到的所有草药,再用撕扯成条的干净布条紧紧裹缠。每一次换药,都像是在生死边缘走一遭。他从不呼痛,只是脸色惨白,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汗水如雨般淌下,浸湿身下的干草。
洞外是凛冬的酷寒,洞内却因他反复的高热而弥漫着一种潮湿闷热的、带着血腥和草药混合的奇异气味。他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目光总是沉静地追随着我忙碌的身影,看我捣药、煮水、清洗染血的布条。昏沉时,便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无意识的呓语。
一日,他高热刚退,精神稍好,靠在冰冷的岩壁上,看着我蹲在洞口用石块小心研磨着几味干燥的草药根茎。洞口的光线勾勒出他瘦削却依然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
苏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许多,为何……救我他的目光落在我冻得红肿、布满细小裂口的手上,那双手正笨拙却专注地处理着药材,战乱之地,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将死之人,耗心费力,险之又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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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磨的动作顿了顿,石杵与石臼摩擦发出单调的声响。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石臼里褐色的粉末。娘临终前那句救命是医者本分在耳边响起,却又显得那么遥远而苍白。在这片只有杀戮和掠夺的土地上,本分二字,何其奢侈。我最终只是轻轻地说:看见了,总不能……让他就那么躺着吧。声音很轻,被洞外的风声卷走大半。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变得深沉,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你像一个人,他低声道,带着一种悠远的怀念,我娘……也是个医者。幼时家乡遭灾,瘟疫横行,她也是这般……整日整夜地守着病人,自己却……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缓缓闭上了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种沉重的悲伤弥漫开来,替代了未尽的言语。
那一刻,洞内只剩下石杵单调的研磨声,和洞外永无止息的风。
冬去春来,雪融草长。萧绝的伤在反复的溃烂与愈合中,极其缓慢地好转。当第一缕真正带着暖意的春风吹进岩洞,他终于能拄着一根粗糙的树枝,慢慢走到洞口。久违的阳光落在他苍白却已显刚毅的脸上,他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气息的空气,劫后余生的感慨清晰地写在眼底。
雁门关……他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关隘轮廓,声音低沉,我得回去。
他没有说我们,但目光转向我时,那份征询和等待不言而喻。我默默收拾起少得可怜的行囊——几块剩下的干粮,一个盛水的破葫芦,还有那个装着金针的旧布囊。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树枝递过来,示意我拄着借力。
一路跋涉,回到雁门关军营。当萧绝一身褴褛、形容枯槁却挺直脊背出现在军营辕门外时,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很快,一个穿着校尉服色的络腮胡汉子红着眼圈狂奔出来,一把抱住萧绝,声音哽咽:将军!你还活着!我们还以为……他用力捶打着萧绝的后背,又猛地意识到他伤势未愈,连忙松手,手足无措。
萧绝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沉稳:赵猛,我回来了。弟兄们……折损如何
那名叫赵猛的校尉神色一黯,低声汇报着。萧绝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下颌线却绷得极紧。末了,他指了指身后的我:这位苏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给她安排个妥当的住处,一应用度,按军中最好的来。
赵猛立刻肃然,对我抱拳行礼,眼神充满感激:苏姑娘大恩,赵猛代弟兄们谢过!他随即唤来一名亲兵,仔细吩咐下去。
我被安置在离萧绝军帐不远的一处干净小院里。条件自然简陋,但比起烽燧和岩洞,已是天上地下。每日有热饭热水,还有干净的衣物送来。军中大夫也常来为萧绝诊治,对我的金针止血之术啧啧称奇,态度十分恭敬。
萧绝军务繁忙,重伤初愈便投入了紧张的关防整饬、兵员补充之中。但他只要得空,总会踏着暮色或晨光,出现在我的小院里。有时是询问我的饮食起居,有时是沉默地坐一会儿,看我侍弄窗台上几株从野外移来的、顽强开着星星点点小花的药草。更多的时候,是他带着一身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旧伤痛楚前来。
苏姑娘,他常常这样开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肩膀……阴雨天便沉得抬不起,像灌了铅。
或是,这旧箭创处……隐隐作痛,针扎似的。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净了手,引他坐下。指尖搭上他手腕寸关尺,凝神细察脉象的沉浮迟数。他腕骨坚硬,皮肤下是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力量。脉象沉弦,气血瘀滞,旧伤处的经络如同被寒冬冻结的河流。
寒气入骨,经络不通。我轻声诊断,取来针囊。金针在烛火下跳跃着温暖的光芒。我捻针,寻穴,落针精准。他闭着眼,眉头随着针尖的捻转而微蹙,又缓缓松开,紧绷的身体也一点点松弛下来,最后竟发出轻微的鼾声。烛光柔和地勾勒着他沉睡中褪去所有凌厉的侧脸,竟显出几分难得的平和,甚至……脆弱。
除了金针渡穴,我还仔细研究他的脉案和体质,托赵猛从关外行商手中换来些难得的药材,或亲自去附近山野采摘。小院的角落里,总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灶上常煨着药罐,咕嘟咕嘟地响着,炖煮着我为他调配的药膳——当归生姜羊肉汤温经散寒,黄芪枸杞炖山鸡补气养元,有时是加了田七和丹参的粥糜,用以化瘀通络。他每次来,总能喝上一碗热腾腾的药汤或药膳。
苏姑娘,一次他喝完一碗温热的药汤,放下粗陶碗,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暖意和一丝探究,你这药膳方子,似乎……比我吃过的任何军中汤药都熨帖。
我低头收拾药碗,避开他的目光:不过是些乡野偏方,对症罢了。
偏方他笑了笑,那笑容冲淡了他眉眼间惯有的冷峻,能让我这身陈年旧伤舒坦起来的偏方,就是最好的方子。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真实的感慨,没有你,苏姑娘,萧绝这条命,连同这身骨头,早就丢在关外的雪窝子里,烂透了。
日子就在军营的号角声、战马的嘶鸣声,和我小院里的药香、针石声中,如雁门关外那条浑浊的河水般,无声流淌了三年。
三年光阴,足以让雁门关的城墙染上更深的风霜,也足以让一个副将的名字在军功簿上一次又一次被朱笔加厚。萧绝,那个我从死人堆里拖回来的重伤将军,如今已是名震边陲的骠骑将军。他麾下的玄甲铁骑,成了北狄人闻风丧胆的噩梦。
小院依旧清静,药香如故。只是他来的次数,随着肩头的将星增多而日渐稀少。那份由生死相依萌生的、若有若无的亲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水面终究恢复了平静。他待我依旧客气,甚至更加尊重,亲自过问我的衣食住行,有珍贵的药材或稀罕的物件,总不忘让赵猛送一份过来。那一声声恭敬的苏姑娘,也取代了最初直呼其名的熟稔。
有时,他深夜带着一身寒气踏入小院,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旧伤痛楚。我默默为他施针,递上一碗温在灶上的药膳。他沉默地喝着,偶尔抬眼,目光复杂地掠过我的脸庞,欲言又止。昏黄的烛光下,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药罐里水汽顶起盖子的轻响。最终,他也只是放下碗,低声道一句:有劳。便起身离去,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浓重的夜色,留下满室的寂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
去年深秋,他领兵奔袭数百里,截杀一队意图绕过关隘、潜入劫掠的北狄精锐。虽大获全胜,却中了对方临死反扑的一支冷箭,箭上淬了剧毒。消息传回,我心头猛地一沉,不顾一切冲到他中军大帐。
他躺在榻上,脸色发青,嘴唇乌紫,气息微弱。军医围在一旁,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
毒已入心脉!军医声音发颤,寻常解毒丹……怕是无用!
我扑到榻前,指尖搭上他冰冷的手腕,脉象混乱微弱,如风中残烛。情势危急,容不得半分犹豫。我飞快地打开针囊,取出最长最细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向他心口几处重穴!针尖捻动,引导着微弱的气机。同时,我解下腰间一个素色的旧药囊——那里面,装着三颗娘亲秘传的九转还魂丹,据说能解百毒,是我压箱底的保命之物。我取出一颗,捏碎蜡封,塞入他口中,又撬开他牙关,小心地灌下温水送服。
帐内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几枚颤动的金针和萧绝灰败的脸上。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艰难的呛咳,乌紫的嘴唇开始缓慢地褪色,青灰的脸上也隐隐透出一丝活气。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他悠悠转醒,眼神还有些涣散,目光落在我满是汗水和焦急的脸上,又移向我手中那个空了的旧药囊,唇边竟艰难地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又是……你救了我……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
几日后,他毒性渐解,能起身了。他坐在榻边,看着我将新配制的解毒药材小心地装进那个素色的旧药囊里。那个药囊已经很旧了,边缘磨损,颜色暗淡。
苏姑娘,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这药囊……用了很久了吧
我系好囊口的细绳,点点头:嗯,娘留下的。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掌心向上:给我吧。
我微怔,不明所以,但还是将药囊放在他掌心。
他接过,粗糙的手指在那陈旧的布料上摩挲了一下,眼神专注,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他没有再看我,只是收拢掌心,将药囊紧紧握住:以后,它就挂在我身上。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天后,赵猛送来一个崭新的、绣工精致的锦囊,说是将军吩咐的。我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颗上好的解毒丹丸。而我那个素色的旧药囊,从此便系在了萧绝的腰间,随着他策马扬鞭,出入沙场,成了他身上一抹格格不入却始终存在的旧痕。
日子依旧在军营的肃杀和药草的清苦中流逝。直到那个暮春的午后,一骑快马卷着烟尘,如离弦之箭般冲入雁门关大营。马背上的骑士身着禁卫服色,高举一卷明黄色的卷轴,声音穿透了操练的号角声:
圣旨到——骠骑将军萧绝,接旨!
那尖利高亢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小院数年来的宁静。我正低头碾磨着石臼里的药粉,指尖一颤,坚硬的药杵重重砸在臼沿上,发出刺耳的脆响,药粉溅起一小片尘雾。
心口毫无征兆地猛地一抽,一股寒意从脚底倏然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我丢下药杵,快步走到院门边,扶着粗糙冰冷的木门框,远远望向中军大帐的方向。
帐帘高挑,帐外黑压压跪了一片将官士卒。那明黄色的卷轴,在午后炽烈的阳光下,刺得人眼睛生疼。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像淬了冰的钢丝,断断续续地钻进耳朵:
……骠骑将军萧绝,忠勇冠世,威震边陲……特赐婚于嘉宁郡主……以彰其功,慰朕之心……着即奉旨成婚,择吉日完礼……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而空洞的回响。嘉宁郡主赐婚完礼
阳光白得晃眼,周遭的一切声音——士卒的议论、风吹旌旗的猎猎声、远处马匹的嘶鸣——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那尖利刻板的宣旨声在脑海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我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粗糙的木纹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一种麻木的冰冷,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心口,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成了冰。
人群开始骚动,山呼万岁的声浪传来。我看见萧绝高大的身影从帐中缓缓走出,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他身后那杆矗立的中军大纛。他双手恭敬地捧着那卷明黄,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他似乎……朝小院的方向,极快地瞥了一眼。
那眼神快如流星,仓促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隔着重重人影和刺目的阳光,我无法看清他眼底的神色。是愧疚是无奈还是……彻底的冷漠只看到他捧着圣旨的手指,指节绷得死紧,泛着用力的青白色。随即,他便转开视线,面向跪拜的将士,沉声说着什么。声音被风声和喧哗吞没,传不到我耳中。
那卷明黄,像一道无形的、无法逾越的天堑,将他与我,彻底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没有再踏足小院一步。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军营上下被一种奇异的喜庆气氛笼罩,与边关惯有的肃杀格格不入。大红的绸缎开始挂上辕门和营房,刺目的颜色灼烧着人的眼睛。采买婚宴所需的车马日夜不停进出关隘,拉来一车车美酒、珍馐、鲜艳的布匹和琳琅满目的京中器物。军中工匠被抽调,日夜赶制着精美的家具和装饰。操练的号角声似乎也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喧嚣的筹备声和隐隐的丝竹试音。
我像个游魂,把自己关在小小的院子里。院门紧闭,试图隔绝外面那令人窒息的红与喧嚣。可那声音无孔不入,敲锣打鼓的喧闹,工匠斧凿的叮当,士卒们带着好奇与兴奋的议论,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在耳膜上。
药圃里的几株草药,不知何时悄然枯萎了,蔫黄的叶子无力地垂着。捣药的碾子落了灰。我常常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从日升到日落。脑子里空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不愿想。只有萧绝捧着圣旨时那绷紧的指节,和他最后那仓促一瞥,在眼前反复闪现。
赵猛来过一次,送来了一些东西。他站在院门外,隔着门板,声音沉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尴尬和同情:苏姑娘……将军……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这些……是将军让送来的。京里来的上好锦缎,还有些金银……将军说……让您……他嗫嚅着,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放门口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传来东西放在地上的轻响,然后是赵猛沉重离去的脚步声。
那些华美的锦缎和冰冷的金银,一直堆在院门内,蒙上了灰尘。它们像一道无声的判决,宣告着某种终结。
大婚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那一天,整个雁门关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燃烧的染缸。目之所及,皆是铺天盖地的红。红绸缠绕着辕门、旗杆、营房的门窗,在风中招摇,像一道道流淌的血痕。红灯笼一串串挂起,在暮色初临的灰蓝天空中,点起一片片暧昧而刺目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脂粉香气和烤炙肉食的油腻味道,混合着喧嚣震天的鼓乐声和鼎沸的人声,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热浪。
我穿着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旧袄裙,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脸上未施脂粉,混迹在辕门外挤挤挨挨看热闹的边民和士卒家眷之中。没有人注意这个毫不起眼的女子。
中军大帐被布置成了临时的喜堂,红烛高烧,映得帐内一片通明。帐帘高卷,里面人影幢幢,喧闹非常。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喜庆,宾客的恭贺声此起彼伏。
吉时已到。
鼓乐声陡然高亢,人群的喧嚣也达到了顶点。他出来了。
一身大红的喜服,金线绣着繁复的蟒纹,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他身姿挺拔如松,被众人簇拥着,走向披着盖头、被侍女搀扶的新娘。他脸上带着得体的、略显疏离的笑容,目光扫过欢呼的人群,沉稳而威严。那身刺目的红,像一团烈火,灼伤了我的眼睛。
他走到新娘身边,依照礼官的唱喏,接过红绸的一端。就在他微微侧身,准备引着新娘走向主位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辕门这边拥挤的人群。
隔着攒动的人头、喧闹的声浪和弥漫的烟气,隔着十几丈的距离,两道目光,猝然相撞。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凝固了。周遭所有的喧嚣、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光影,都如同潮水般褪去、模糊、失真,只剩下他骤然定住的身形,和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惊愕难以置信慌乱还是……一丝被窥破秘密的狼狈
那目光只停留了短短一刹,快得像幻觉。他猛地转回头,下颌线绷得死紧,握着红绸的手指用力得骨节突起。他不再看向这边,加快了脚步,引着新娘走向主位,背影僵硬而决绝。
心口那早已麻木的地方,被这短暂的一瞥,重新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人身上,引来一声不满的嘟囔。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如同裂帛般猛地撕裂了所有的喜庆喧嚣!
那声音,正是从被萧绝牵引着的新娘——嘉宁郡主口中发出!
只见那顶华丽的凤冠剧烈摇晃,大红的盖头滑落,露出嘉宁郡主一张因剧痛而扭曲惨白的脸。她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颈侧面,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下去!
郡主!
有刺客!
惊呼声、怒喝声瞬间炸开!喜堂内外一片大乱!
就在这电光火石、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的瞬间,一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我身侧掠过!那身影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带着一股刻意释放的、冰冷的杀气,目标直指倒地的嘉宁郡主!
保护郡主!萧绝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几乎是同时,几名反应极快的侍卫已如猛虎般扑向那道黑影。混乱的拉扯推搡中,只听得嗤啦一声裂帛轻响,一件灰扑扑的东西从那个挣扎的黑影袖中被猛地抖落出来,在铺着红毡的地上滚了几滚,停住了。
灯火通明,将那件东西照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根细长的金针。针尖处,在烛火下闪烁着一点幽蓝的、淬毒的光芒。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地上痛苦呻吟的郡主,聚焦到了那根金针上。随即,无数道惊疑、审视、最终化为凌厉敌意的目光,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射向了我!
是她!刚才那刺客是从她身边窜出来的!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充满了指控。
针!那针……跟苏大夫平时用的好像!另一个声音带着惊惧和难以置信。
她想谋害郡主!
抓住她!
呼喊声浪涛般涌来。我如坠冰窟,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那根针……那幽蓝的毒芒……不!这不是我的针!我的针从不淬毒!
我下意识地想开口辩解,想指出那个栽赃的黑影消失的方向。可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是无数张因愤怒和惊恐而扭曲的面孔,是侍卫们如狼似虎扑来的身影。混乱中,我看到被众人护在中间的嘉宁郡主,她捂着脖子,痛苦地呻吟着,脸色惨白如纸,然而,就在她半睁半闭、泪水涟涟的眼帘下,一道极其隐秘、冰冷而怨毒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刺穿混乱的人群,牢牢地钉在了我身上!
那目光里,没有痛苦,只有赤裸裸的、得逞的恶意和……嘲弄。
一切都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一个精心策划、利用这根与我息息相关的金针,要将我彻底碾碎的杀局!那根淬毒的针,是嫁祸的铁证!那个所谓的刺客,不过是引子!而嘉宁郡主颈侧的伤……恐怕根本不足以致命!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四肢百骸都僵硬了。就在这一刹那的迟滞,如狼似虎的侍卫已经冲到了面前,铁钳般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我的双臂,反剪到身后,力道之大,几乎要拧断骨头!
拿下!
我被粗暴地拖拽着,踉跄着穿过混乱的人群,拖向灯火通明的喜堂中心。无数道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身上,鄙夷、愤怒、恐惧、幸灾乐祸……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漩涡中心。
身体被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撞击红毡下的石板,剧痛传来。我挣扎着抬起头,视线穿过晃动的人腿,正好对上那双眼睛。
萧绝。
他站在倒地的嘉宁郡主身前,如同一尊冰冷的铁塔。喜服上的金蟒在烛火下狰狞盘踞。他的脸隐在光影交错中,晦暗不明。那双曾映照过边关冷月、也曾流露过疲惫痛楚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沉沉的、凝固的寒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掠过地上那根幽蓝闪烁的毒针,最后,定格在我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的、沾满尘土的脸庞上。
那眼神里,没有惊愕,没有探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挣扎。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比雁门关外最酷烈的风雪还要刺骨。那是一种……已然盖棺定论、无需再言的审判。
他缓缓抬手。
身旁的亲兵立刻躬身,将一杆沉重的镔铁长枪,沉重地递入他的掌心。那枪,乌黑的枪杆,雪亮的枪尖,枪缨殷红如血。他曾用它,在战场上挑落无数敌酋。
他握紧了枪杆,骨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臂抬起,沉重的枪尖,在跳跃的烛火下,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光,稳稳地指向我。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所有的喧嚣、哭喊、怒喝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一点寒芒。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摩擦,清晰地穿透死寂,砸在每一个人耳中,也狠狠砸碎了我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望:
刺客苏氏,谋害郡主,罪证确凿——
冰冷的枪尖,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无半分迟疑地,刺了过来!
目标,正是我的心口!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一点急速逼近的寒星,带着死亡的气息,占据了我全部的感知。
身体的本能快过了绝望的思绪。在枪尖即将洞穿心脏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侧面一扭!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剧痛!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瞬间从左肩炸开!那感觉,像是被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贯穿!冰冷的枪锋撕裂皮肉,切断筋骨,带来一种近乎灵魂出窍的尖锐痛楚。巨大的冲击力带着我的身体向后倒飞出去,又重重摔落在地。
呃啊……
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溢出,眼前阵阵发黑。
视线模糊晃动,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从肩头那个巨大的创口里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灰旧的袄裙,在冰冷的地面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挣扎。我费力地抬起头,想再看一眼那个持枪的人。
视野里一片血红模糊。恍惚间,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又陌生的草药气息,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冰凉的触感。是那枪尖的红缨沾了我的血
耳边,他那冰封般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毫无波澜的宣判:
就地正法。
就地……正法……
这四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濒临崩溃的意识里轰然回响。
力气随着血液一起飞快地流逝。支撑身体的最后一丝力量消失了。我倒了下去,侧脸重重地贴在冰冷、沾满灰尘和血污的红毡上。
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开始不受控制地飘散。视线越来越模糊,周遭混乱的人影、刺目的红光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斑。剧痛似乎也麻木了,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解脱般的疲惫。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迷离的视线,不知怎的,竟捕捉到了一抹熟悉的颜色。
就在不远处,在那片晃动着的、沾满血污的红色袍角下方……
是他腰间系着的那个东西。
那个素色的、边缘磨损的旧药囊。
此刻,它正安静地挂在那里。只是,药囊的一角,被喷溅的、温热的鲜血染透了。那暗红的血色,正沿着陈旧的布料纹理,缓慢地、无声地洇开,像一朵正在枯萎的、绝望的花。
去年深秋,他身中剧毒命悬一线……是我,用娘亲留下的最后一颗九转还魂丹,和这三寸金针,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那个药囊,是他当时从我手中要走的,他说:以后,它就挂在我身上。
那里面,此刻还装着我新配的、能解百毒的丸药……
血,我的血,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一点温度的液体,正一点点浸透那个药囊。
也好。
这样……也好……
视野彻底暗了下去。最后一丝残存的听觉里,似乎还缠绕着那遥远而喜庆的、断断续续的丝竹声,像一场荒诞剧永不落幕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