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您的保证金账户余额不足,请立即追加保证金,否则将触发强制平仓。
手机屏幕上弹出的通知,像一张冰冷的讣告。我瘫坐在电脑前,屏幕里那根代表我全部身家的K线,正以断崖般的姿态向下俯冲。二十万,积蓄、借款、信用卡套现——最后一点血汗钱,被星耀科技这只妖股彻底吞没,化作屏幕上惨淡的数字。汗水沿着我额角滑落,滴在键盘上,晕开一小片绝望的湿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喉咙发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骤然一黑。
仿佛沉入深海,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包裹了我。挣扎着睁开眼,浑浊的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汗味、劣质脂粉味和一种陈旧的霉烂气息。四周光线昏暗摇晃,影影绰绰的人影围拢着几张方桌,亢奋的嘶吼与绝望的叹息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声浪。我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的粗布短褂,双手粗糙黝黑,哪里还是那个在证券营业部里盯着屏幕的现代人
发什么呆!陈默!押啊!都开了三把‘番’了!这把必是‘捻’!旁边一个敞着怀、露出一身虬结筋肉的大汉,用胳膊肘狠狠捅了我一下,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赌桌中央的骰蛊,像一头嗅到血腥的饿狼。他叫我陈默我成了另一个人
开——!四颗白子!‘番’——!庄家拖着长音宣布,声音冰冷得像铁块碰撞。周围瞬间爆发出更大的喧哗,赢钱的狂笑震耳欲聋,输钱的咒骂声嘶力竭。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瘪瘪的钱袋,里面只有几个冰冷的铜板。被强制平仓的窒息感尚未散去,这赌场里的疯狂与绝望,竟如此熟悉地缠绕上来。
嘿,新来的脸生得很。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扭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不知何时坐在了我旁边的条凳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像能穿透这赌场的乌烟瘴气。他手里把玩着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姿态悠闲,与周围的癫狂格格不入。他自称老周。
看着像读过点书老周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洞悉的了然,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十赌九输,剩下那个,是庄家。他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几颗骨牌,慢悠悠地排列着,你看这‘牌九’,三十二张牌,排列组合看似无穷,实则庄闲胜负,庄家早已占尽先机。久赌,神仙也难赢。
他这番平静的话,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初来乍到、或许能凭现代人知识翻本的幻想泡沫。这里不是我的世界,更不是我的赌场。我苦涩地扯了扯嘴角:那您老……
老周微微一笑,指了指赌场角落一个极其隐蔽、挂着厚重布帘的小门:跟我来,让你看点不一样的。
那扇小门后面,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空间不大,却异常安静整洁,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味道。几张长条案几上,摊开的并非赌具,而是一张张巨大的、线条繁复的图纸——澳门地图抑或是某种海图几个同样衣着朴素、眼神专注的人正伏案工作,用特制的炭笔和算筹在图纸上细致标注、演算着什么。他们不时低声交谈,内容却与赌毫无关系,全是航道、季风、丝绸、香料、关税、利润……这些词汇。
这里是‘算房’,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我们不算骰子点数,我们算的是海上的风,是商路的利,是实实在在能生金蛋的‘鸡’。他拿起案几上一份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册子,看到这个没‘粤海商行’去年的船队账目。六条大福船,三趟南洋,丝绸、瓷器、茶叶运出去,香料、象牙、宝石运回来。刨去所有开销,净利是这个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那是一个足以让外面赌桌上所有人疯狂的巨大数字。
我们押的,是这条实实在在的航线,是这家商行掌舵人的能力和信誉,是未来一年南洋诸国对大明天朝货物的需求!老周的目光灼灼,仿佛穿透了这狭小的房间,看到了浩瀚大洋上乘风破浪的船队。这才是真正的‘下注’。它有根基,有源头,有看得见摸得着、能不断生出钱来的东西。不像外面那些,他朝布帘外嘈杂的方向努了努嘴,纯粹是押一个飘在空中的幻影,庄家手里那点砝码一动,就全碎了。
那晚,我躺在硬板床上,赌场里歇斯底里的喧嚣和老周沉静有力的话语在脑中激烈交战。那粤海商行账册上清晰的利润数字,像黑夜里的灯塔,刺破了我因破产而沉沦的绝望迷雾。是的,这里不是股市,但道理相通!押注虚无缥缈的星耀科技妖股,与押注赌桌上那颗疯狂旋转的骰子有何区别而押注一条真实存在、利润丰厚的黄金航线,才是我过去在股市里应该追寻的价值投资!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涌起。我猛地坐起身,从贴身的破旧衣物里翻出仅有的几枚铜钱,紧紧攥在手心。第二天,我找到了老周,用近乎虔诚的态度,请求加入算房,哪怕只是打杂。他看着我眼中重燃的光,缓缓点了点头。
在算房的日子,我如饥似渴地学习。白天,我主动承担最繁琐的抄录、核对工作,将那些枯燥的海图、账目、风信记录,一笔一划刻进脑海。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我拼命回忆着现代金融和统计学的碎片知识。概率!期望值!凯利公式!这些概念如同沉船被打捞起的珍宝,在古老的算筹和笔墨间找到了奇异的共鸣点。我尝试着用更精确的数学模型,去分析那些商行的历史盈利数据、航线的成功概率、不同货物的价格波动规律……虽然工具简陋,但思路的清晰远超这个时代仅凭经验的判断。
老周,你看,一天,我指着自己用炭笔在粗纸上画出的简易图表,这是‘万利号’过去三年跑马六甲航线的利润记录,剔除掉两次遭遇风灾的极端值,它的平均年化收益稳定在这个区间。而根据我们收集的季风记录和海盗袭扰频次分析,它未来一年顺利完成航次并获利的概率,至少在七成以上!反观另一家‘隆盛行’,虽然账面好看,但仔细拆分,它近一半利润来自一次极其偶然的高价卖出稀世珊瑚,这种‘运气财’不可持续,风险极高……
老周眯着眼,仔细审视着我的鬼画符和那些奇异的符号计算过程。他沉默良久,浑浊的眼睛里渐渐迸发出锐利的光,最终重重一拍我的肩膀:好小子!有点意思!你这‘算法’,虽古怪,却比老家伙们凭胡子长短估摸的,清楚多了!
凭借着这种融合了现代概率思维的分析,算房在几次关键的下注中,为背后的金主赢得了远超以往的丰厚回报。老周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同,甚至开始让我参与一些核心决策。我的腰包也前所未有地鼓胀起来。当我把沉甸甸的银锭兑换成一张张盖着汇丰钱庄大红印章的银票时,手指都在微微颤抖。这感觉,比当初在股市里看到数字跳动要踏实千万倍!这是基于对价值实体的判断、对风险概率的精确计算后,应得的回报!我甚至开始幻想,或许命运将我抛掷至此,是为了让我在这异时空,实践并证明真正的投资之道
金钱带来的膨胀感是毒药。当我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腰悬价值不菲的玉佩,再次踏入那喧嚣的主赌场时,心态已截然不同。看着周围那些为几颗骰子疯狂呐喊、面红耳赤的赌徒,我心底油然升起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哼,一群被情绪和运气玩弄的可怜虫!而我,掌握着概率的钥匙,洞悉着庄家设计的陷阱!这里,何尝不能成为我验证科学赌博的试验场
我特意选择了一张玩番摊(猜碗中白子单双数)的赌桌。规则简单粗暴:庄家抓一把白子扣在碗下,赌客猜碗中白子总数是单(番)还是双(捻)。我冷眼旁观了几局,默默在脑中记录着开出的结果序列:番、捻、番、捻、番……看似随机。但我心中冷笑,这世上哪有真正的随机不过是伪随机序列!我迅速套用记忆中的伯努利试验模型和频率分析,试图寻找庄家操控的破绽。当看到连续开出三次番后,我胸有成竹,将一张面额不小的银票重重拍在捻上——根据我的模型,连续四次番的概率已极低!
开——!三颗白子!‘番’——!庄家毫无感情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口。我脸上的自信瞬间冻结,眼睁睁看着那张银票被庄家面无表情地收走。不可能!我的计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再来!一定是偶然!下一把,我加倍下注,依据调整后的模型押向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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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两颗白子!‘捻’——!
银票再次被收走。汗水浸透了我的绸衫。赌徒们投来或怜悯或嘲弄的目光。我的大脑一片混乱,那些精妙的概率公式在庄家冰冷无情的开盅声面前,脆弱得像一张薄纸。我像输红了眼的赌徒,完全忘记了算房的准则,忘记了老周的告诫,一次次加大赌注,试图翻本。什么模型,什么概率,在赌场这个绝对由庄家掌控规则的黑箱里,都成了自欺欺人的笑话!当最后一张银票离手,庄家再次吐出那个冰冷的开字时,我浑身冰凉,如坠冰窟。不仅赢来的钱输得精光,连最初的本钱也荡然无存。赌场,终究是赌场。在这里,所有试图科学战胜庄家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自我安慰。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吞噬。
就在我失魂落魄、即将被赌场打手像垃圾一样丢出去时,一只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是老周。他脸上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世事的悲悯。
跟我走,陈默。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没有带我回算房,而是七拐八绕,走进一条漆黑狭窄、散发着浓重鱼腥味和淤泥腐败气息的后巷。巷子尽头,靠近臭水沟的地方,蜷缩着一个人形。借着远处赌场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我勉强辨认出,那竟是当初在主赌场里怂恿我下注、一身筋肉虬结的壮汉!此刻的他,像一滩烂泥瘫在污秽中,曾经凶狠的眼睛空洞无神,布满血丝,直勾勾地望着虚空,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身上那件敞怀的褂子破败不堪,露出的胸膛上布满可怕的淤青和溃烂的伤口。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齐腕而断!断口处包扎着肮脏的破布,渗着黑红的脓血!
阿……阿力我难以置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天前,他还是赌场里呼风唤雨、吆五喝六的打手头目之一!
他欠了‘四海赌档’印子钱,利滚利,还不上。老周的声音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剁了一只手,算是‘开恩’了。下半辈子,也就这样了。他蹲下身,默默地将一个油纸包放在阿力身边,里面是几个硬邦邦的粗面饼子。
阿力浑浊的眼珠似乎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他挣扎着,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抓住老周放在饼子上的手,指甲深深抠进老周的皮肤里,嘴里含糊不清地嘶吼着:……再……再借我……一个银角子……就一个……翻本……翻本……
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听着那绝望癫狂的翻本嘶吼,我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阿力血淋淋的断腕,他眼中彻底熄灭的人性之光,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灵魂上。这就是赌的终极下场!无论你曾多么强壮,多么凶狠,在赌的深渊面前,最终都会被吞噬得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几天前在主赌场押注时的优越感和掌控感,此刻显得如此愚蠢、可笑、令人作呕!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灵魂都呕出去。
老周默默扶住我,他的手稳定而温暖。看到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这就是赌。它不认人,只吃人。算房的路,是生路。赌场的路,是死路。走哪条,在你自己。
那晚之后,我彻底变了。我拒绝了算房伙伴们试图拉我去翻本的提议,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算房的工作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专注、更加敬畏。我协助老周分析一家名为信诚布行的商户。这家布行规模不大,老板姓林,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账目显示,利润不高但极其稳定,几乎年年都有微幅增长。更重要的是,我们深入调查发现,林老板为人极其厚道,从不拖欠织户工钱,布匹质量在行内有口皆碑,积累了一批忠实的回头客。他唯一的野心,是想引进一种更耐用的靛蓝染料,提升布匹品质。
利润不高,但根基扎实,老板诚信,有明确的、脚踏实地的提升方向。就像一棵树,根扎得深,树干就稳,枝叶再小,也能源源不断地生长。老周指着信诚布行那几条平稳上扬的利润曲线,对我说道,这样的‘注’,值得下,睡得着觉。
我们说服金主,将一笔不算巨大但稳定的资金,以极低的利息借贷给林老板,用于采购新染料和扩大织机规模。没有惊心动魄的暴利预期,只有一份基于信任和实体价值的踏实合约。
日子在算房的平静忙碌中流淌。我几乎以为自己已彻底摆脱了赌的阴影,找到了安身立命之道。直到那个消息传来。
陈默!不好了!一个算房的年轻伙计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声音都在发抖,‘信诚布行’……林老板他……他被官府抓了!抄家了!
仿佛晴天霹雳!我手中的算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什么罪名我的声音干涩无比。
私贩……私贩禁运的‘苏木’染料!说是通……通倭!
通倭私贩禁运品这怎么可能!林老板那种老实巴交、连账目都做得一清二楚的人我们仔细核查过,他进的染料渠道完全合法!这分明是栽赃陷害!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价值根基诚信在强权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算房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面如死灰。我们押注的价值,我们赖以生存的根基,被一只无形的、蛮横的大手,瞬间碾得粉碎!这比赌场里输光所有钱更令人绝望。赌场输了,至少规则是明摆着的。而这里,连规则本身都可以被随意践踏、扭曲!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像一盆彻骨的冰水,将我心中刚刚重建的、关于价值投资的信念大厦,冲得摇摇欲坠。原来,在这混沌的世道里,所谓的价值根基,竟也脆弱如斯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再次将我淹没。
澳门冬日阴冷的细雨,像冰冷的针,扎在脸上。我失魂落魄地徘徊在码头,看着浑浊的海水拍打着停泊的旧船。赌场方向的喧嚣隐隐传来,竟带着一种病态的诱惑。价值根基都是虚妄!这世道,跟赌场有什么区别不过是个更大的、更肮脏的赌局!一股自暴自弃的戾气在胸中翻腾。就在这时,几个穿着号衣、满脸横肉的官差粗暴地推开人群,径直朝我走来!
你就是算房那个陈默为首一个满脸麻子的官差斜睨着我,语气不善。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间沁出冷汗。难道信诚布行的事,牵连到算房了
跟我们走一趟!有人告你妖言惑众,用邪术盘算,扰乱市井!另一个官差不由分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完了!一定是算房替金主们赚了太多钱,挡了某些人的路!或者,是赌场背后的人物,因为我揭露过他们的伎俩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在这个时代,一顶妖术的帽子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被他们带走意味着什么刑讯流放或者像阿力一样,成为某条臭水沟里的残躯赌场吞噬的是金钱和肢体,而权力,吞噬的是整个人的存在!我奋力挣扎,却被死死按住。冰冷的镣铐眼看就要加身!
且慢!
一声清喝穿透雨幕。我循声望去,只见老周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分开人群,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他脸上却是一片奇异的平静。
差爷,误会了。老周走到那麻脸官差面前,微微躬身,语气不卑不亢。他悄悄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塞进官差手里,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这孩子是我们算房的学徒,老实本分,只会些加减乘除的笨功夫,哪里懂什么妖术邪法定是有人嫉妒算房做事公允,故意诬告。这点心意,给差爷们打点酒,驱驱寒。
那麻脸官差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布袋,脸上的横肉似乎松弛了些,但眼神依旧凶狠:老周头,话虽如此,但这告状的人……来头不小啊!光凭你这点东西,怕是不好交代。
老周神色不变,又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差爷,汇丰钱庄张掌柜那里,前几日刚进了一批上好的关东老山参……他托我问候几位差爷辛苦。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张掌柜,可是很看重我们算房这些‘笨功夫’的。
麻脸官差的瞳孔似乎缩了一下。汇丰钱庄张掌柜,那可是澳门地面上真正手眼通天的人物,连知府大人也要给几分薄面。他脸上的凶狠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哦原来是张掌柜的人那……那确实是误会了!一场误会!他挥挥手,示意手下放开我,老周头,以后管好你的人!这世道,话不能乱说,事也不能乱算!走了!他掂了掂手里的钱袋,带着人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脖子流进衣领,我僵在原地,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分不清是冷还是后怕。老周走过来,将他那把破旧的油纸伞大半遮在我头顶。雨水顺着伞骨流下,在他清癯的脸侧形成一道水帘。
看到了老周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苍凉,这就是‘价值’的另一面。你以为你找到了坚固的锚,找到了能生金蛋的鸡在惊涛骇浪里,在吃人的刀口下,再坚实的锚也可能被连根拔起,再能生金蛋的鸡也可能被一刀宰了!
他指着远处依旧灯火通明、喧嚣震天的赌场,又指了指官府衙门那森严的飞檐。赌场是赌场,衙门……何尝不是更大的赌场赌的是命,赌的是势,赌的是人心鬼蜮!我们算房这点‘价值’,在真正的风浪面前,屁都不是!靠的,不过是更大赌徒指缝里漏下的一点残羹冷炙,是更高明的赌徒用‘关系’和‘利益’编织的脆弱护身符!
老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这个世界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剥开,摊在我面前。我自以为找到了穿越黑暗的价值投资之路,原来也不过是依附于一个更庞大、更凶险的赌局边缘,小心翼翼地分一杯羹所谓的根基和利润,在绝对的强权和赤裸的利益交换面前,竟如此脆弱和讽刺!巨大的幻灭感和虚无感再次将我吞噬,比破产时更加彻底。我还能相信什么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老周回到算房。他破天荒地取出一小坛劣质的米酒,给我倒了一碗。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暖不热冰凉的心。他默默地从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底层,取出一块巴掌大小、温润古朴的青色玉牌,郑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玉牌正面,用极其古老的篆体刻着一个复杂的图案,像纠缠的藤蔓,又像稳固的基座;背面,则是两个同样古拙的篆字——持中。
这是我父的师父传下来的,老周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时光的悠远,手指轻轻抚摸着玉牌上冰凉的纹路,他老人家一辈子在算房,见过太多风浪沉浮。他说,算天算地算人心,算不尽这世道的无常诡谲。我们算利,但更要算‘险’。算那看得见的海上风浪,更要算那看不见的岸上刀光。押注‘价值’,是根本,但这‘价值’本身,也可能被扭曲、被摧毁。
他指着玉牌上的持中二字:‘持中’不是叫你骑墙,不是叫你放弃判断。是叫你在狂热时看到风险,在绝望时看到微光;在押注‘价值’时,永远敬畏那无法计算的黑天鹅;在依附‘赌局’换取生存时,永远记得自己的‘价值’底线在哪里。就像这块玉,他用力将玉牌按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有根基(他指着正面的图案),但也必须足够坚韧(他敲了敲玉牌),才能在这颠簸的世道里,不被轻易碾碎。
老周将那枚带着他体温的持中玉牌,轻轻推到我面前:拿着吧,小子。世道是赌局,人心是赌局,但怎么个赌法,在你心里。是像阿力那样赌一把虚无的骰子,还是像我们这样,赌一条看得见却可能沉没的船,或者……他深深地看着我,或者,赌你自己心里那点‘持中’的念想,在狂风巨浪里,能不能护住一块压舱石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温润又坚硬的玉牌,一股奇异而复杂的暖流,混合着冰冷的顿悟,缓缓流入心底。价值投资,并非找到一艘永不沉没的船。而是在认清所有船都可能沉没、所有规则都可能被打破的残酷真相后,依然选择去分析哪艘船更坚固、哪个船长更可靠;在不得不依附于更大的赌局时,依然清醒地划出自己的底线。它需要智慧去辨识价值,更需要勇气去直面价值的脆弱,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持中定力,在贪婪与恐惧的惊涛骇浪中,死死守住内心的锚点。
就在我紧握着持中玉牌,试图消化这沉重如山的领悟时,算房那扇厚重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满脸惊惶的人冲了进来,是信诚布行的一个老伙计!
周先生!陈小哥!天大的消息!他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我们东家……林老板!放出来了!没事了!
什么!我和老周同时惊起。
是新来的按察使大人!他明察秋毫,查清了!是布行隔壁‘锦华绸缎庄’的赵老板眼红我们生意稳当,又嫉妒你们算房借钱给我们扩大经营,暗中勾结了原先管市舶司的那个贪官污吏,栽赃陷害!那批所谓的‘禁运苏木’,根本就是赵老板自己仓库里的货,趁夜偷偷塞进我们库房的!人证物证都被按察使大人挖出来了!赵老板和那个贪官,已经被锁拿下狱了!我们东家,清清白白出来了!布行也发还了!按察使大人还说林老板诚信经营,是商贾楷模,要嘉奖呢!
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巨大的惊喜如同海浪般将我淹没,几乎站立不稳。价值!诚信!并非虚妄!它或许会被黑暗暂时遮蔽,会被强权粗暴践踏,但终究……终究还是有人守护,还是能迎来朗朗乾坤我低头看着手中紧紧攥着的持中玉牌,那冰凉的触感此刻仿佛带上了一种温润的生命力。老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皱纹舒展开来,仿佛瞬间年轻了几岁。他看着我,眼中闪烁着一种欣慰而复杂的光芒。
看,小子,他指着窗外,不知何时,雨停了,厚重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金黄的阳光顽强地刺破黑暗,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反射出耀眼的光,再大的风浪,也总有过去的时候。再深的黑暗,也挡不住光要透进来。‘持中’,不是叫你麻木,是叫你在黑暗里,信那光总会来。
那一刻,握着温润的玉牌,看着那破云而出的阳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感贯穿了我的灵魂。价值投资的真谛,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它绝非找到一只只涨不跌的圣杯,而是在深刻认知风险(包括系统性风险、政策风险、人性之恶)无处不在的前提下,依然基于理性(对基本面、护城河的分析)和原则(安全边际、能力圈)去下注;它需要持中的定力,在市场的非理性狂热与恐惧中保持独立判断,在遭遇黑天鹅的毁灭性打击时,依然能坚守本心,不堕入赌徒的深渊;它更是一种信念——相信真正创造价值的企业,如同那穿透乌云的阳光,终将在时间的涤荡下,绽放应有的光芒。
我闭上眼,将持中玉牌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要将这用巨大代价换来的领悟,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剧烈的眩晕感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更加凶猛。仿佛被无形的巨浪抛起,又在瞬间被狠狠砸向深渊。身体在虚空中失重翻滚,意识被撕扯成碎片……
滴答…滴答…
单调而规律的电子音,像一根针,刺破了意识的混沌。我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白炽灯光让我瞬间眯起了眼睛。
天花板是熟悉的、带着细小裂纹的出租屋天花板。空气里是熟悉的、混合着灰尘和外卖盒的味道。身下是那张熟悉的、有些塌陷的硬板床。我回来了回到了那个爆仓的、属于陈默的、2025年的早晨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束缚。我几乎是弹坐起来,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冰冷的日期赫然在目:2025年8月1日,星期五。时间,竟然真的回到了我爆仓穿越前的那个早晨!手指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手机。我点开证券APP,红色的爆仓预警通知依旧刺眼地挂在通知栏首位,星耀科技的K线图,正显示着断崖式下跌的最后疯狂。账户余额,依旧是那个归零后触目惊心的数字。
一切都回来了。破产,债务,绝望的处境,分毫未变。
不!一切又都彻底改变了!
我掀开被子下床,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还停留在爆仓前那令人窒息的交易界面。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桌角的一样东西牢牢吸引。
一块温润古朴的青色玉牌,静静地躺在那里。巴掌大小,上面古老的篆体持中二字,在晨光下流转着内敛而坚韧的光泽。
它不是梦!澳门的风浪,赌场的疯狂,算房的沉浮,老周深邃的目光,阿力血淋淋的断腕,信诚布行林老板沉冤得雪的泪水……所有的一切,连同那用血与泪、绝望与顿悟换来的持中之道,都真实无比地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此刻更化为这枚实实在在的玉牌,出现在我的现实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不再有澳门赌场的浊臭,却仿佛还残留着老周那坛劣质米酒的辛辣和算房纸张墨汁的气息。我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冰凉的屏幕,关掉了那不断跳动着星耀科技死亡K线的证券交易软件。那代表着一段用赌博心态追逐幻影的终结。
鼠标移动,点开浏览器。我没有再去看任何股票论坛的喧嚣,也没有搜索那些一夜暴富的财富密码。我在搜索框里,郑重地输入:光伏产业龙头企业
2025年Q2财报深度分析。页面加载,跳出密密麻麻的专业链接和数据图表。
几乎是同时,仿佛一种来自潜意识的惯性驱使,我的手指又下意识地在另一个标签页的地址栏里,输入了一个熟悉的网址——那是一个隐秘的、提供高杠杆虚拟货币合约交易的线上赌场入口。页面瞬间弹出,五彩斑斓的K线如同毒蛇般扭动,各种币种的价格在疯狂地上下跳动,刺激着人的神经。巨大的广告横幅闪烁着诱人的字眼:百倍杠杆!一夜翻身!财富自由就在指尖!
两个截然不同的窗口,并排占据着我的屏幕。左边,是隆基绿能、通威股份这些光伏巨头详实的财务数据、产能规划、技术路线分析报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图表,冷静、理性,甚至有些枯燥。右边,是比特币、以太坊那剧烈波动的价格曲线,旁边实时滚动着赌徒们狂热的押注信息和爆仓的惨烈提示,色彩癫狂,充满了肾上腺素飙升的诱惑。
一边是深耕实体、创造真实价值的厚重土壤;一边是纯粹筹码博弈、零和厮杀的欲望深渊。一边需要耐心研读,静待花开;一边只需手指一点,瞬间决定天堂地狱。
我的目光在两个屏幕间缓缓移动。手指悬在鼠标上方,微微颤抖。左边是持中的理性之路,右边是赌徒的疯狂深渊。阿力那血淋淋的断腕和林老板沉冤得雪后含泪的笑容,交替在我眼前闪现。老周那句怎么个赌法,在你心里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在耳畔轰鸣。
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金色的光束穿透玻璃,恰好落在那枚静静躺在桌角的持中玉牌上。温润的青玉折射出柔和而坚定的光芒,那古老的篆体持中二字,仿佛在光晕中缓缓流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晨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洗涤后的清明。悬停的手指终于落下,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移动光标,干脆利落地关闭了那个闪烁着致命诱惑的线上赌场标签页。
屏幕瞬间清爽了一半。只剩下光伏企业那份详实、甚至有些冗长的分析报告,在晨光中静静地铺陈开来。我拖动鼠标,点开了报告的第一章——行业长期成长性及政策支持分析,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
鼠标点击声清脆,在安静的房间里规律地响起,像一枚锚,坚定地抛向未知却值得奔赴的深海。而那块古老的玉牌,在晨光中无声地见证着:真正穿越时空的,并非肉身,而是人性与理性的永恒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