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女娃娃,女娃娃,一个女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死娃娃,不是个活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女娃娃,女娃娃,一个女娃娃。
我做她妈妈,我做她爸爸,永远爱着她
1
我一直以为每个小孩都听过那首歌。
直到我上大学后,无聊时唱给室友听。
室友听了之后满脸发白,问我:你小时候怎么会听这种东西
我五岁时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村里外婆家后院的水缸旁。
那时候是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天边是橘红色的。
我蹲在外婆家院子里和泥巴,捏小泥人玩。
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游戏。
爸妈不给我买玩具,但我跟自己的小泥人能一玩玩一整天。
歌声是从后墙传过来的,软软糯糯。
一听就是个女孩子的声音,特别好听。
我跟外婆说:后面有小朋友在唱歌。
说着还学给外婆听。
外婆端着搪瓷盆站住了,脸上突然变得很难看,她只说:不许再听,也不许学。
我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出声。
那天下午,她把我做的小泥人全都踩碎了。
但我还是记住了那首歌。
那歌旋律不复杂,特别容易印在脑子里。
我常常在发呆的时候下意识哼出来。
尤其是情绪不好的时候,或者受了委屈的时候。
比如被我妈骂没用的赔钱货的时候。
比如我爸喝醉之后摔酒瓶子砸过来的时候。
比如挨打的时候,我闪开了,他们还要说我不孝,不该躲的时候。
那歌就会自己飘进来,像梦话一样在我耳边响起。
我以为所有女孩小时候都唱过它。
后来我才知道,这歌只唱给女娃娃听的。
2
我小时候话少,常常一个人蹲在屋后的小菜地边上玩泥巴。
家里人嫌我孤僻,但从不管我做什么。
我每次都捏一样的形状:一张瘦巴巴的小脸,两只小手并在胸前,眼睛大大的,但不画瞳孔。
嘴巴永远闭着,细细的一道,像被针线封住。
有一次,我给一个泥娃娃画了睫毛,被外婆看见。
她脸一沉,把我拉到灶屋,一把抓过我做的泥人,用灶灰糊住嘴巴,冷冷说:
别捏这些活样儿的东西,会招晦气的。
我问:什么是招晦气
她不说话,只是把我捏好的泥娃娃收起来,锁进灶台底下那口柴火箱。
那箱子原本是放柴的,后来我发现,除了我做的娃娃,里面还有些干裂掉的旧泥人。
有的没头,有的像被刮过脸。
还有一个,身子是空的,像被人从中挖出什么东西。
那一个,我没做过。
那时我六岁,已经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家不太受欢迎。
他们说我命不好,不是迷信,是实打实的灾星。
我出生在冬月二十三,天降大雪。
爷爷那天去地里时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
奶奶说我属虎,煞气重,会克亲人。
我妈坐月子时发高烧,精神恍惚,半夜把我抱出去,扔到地里一处枯草堆上。
第二天,有个捡柴的婶子把我拾了回来。
她说拾到我的时候,我脸上盖着一块烂红布,冻得通红。
那块布我留着,藏在抽屉最底下。
那是我人生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些事,家里没人告诉我,是泥娃娃告诉我的。
那年除夕,我一个人在厨房玩。
外婆在堂屋给祖宗上香。
我趁她不注意,偷偷打开柴火箱,发现那些泥娃娃不再干裂。
它们被擦干净了,整整齐齐地躺在一起,就像排好的一具具小尸体。
有一个泥娃娃的脸跟我一模一样。
细细的眉眼,左眉上一颗黑点,我也有。
我吓了一跳,伸手翻它身上的衣服,其实就是一层粗布。
泥人背后歪歪扭扭地划着一行字。
冬月二三,女。
我吓了一跳,后背直冒凉气。
但我没告诉外婆。
我谁也没说。
3
从那以后,我开始做梦。
梦见厨房灶台旁,坐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女孩。
她穿着发白的旧衣裳,头发是湿的,皮肤苍白,眼睛里像装着水。
她不说话,只是拿着一把小刀,一点一点把那些泥娃娃的头割下来,摆在灶台前排成一圈。
有一回她朝我笑,笑得很轻,很慢,像水底的影子。
我们村有口井,在老祠堂的后面,被封了多年。
井口用红布缠过,盖着厚厚的石板,周围还撒了石灰和鸡毛,说是镇邪。
我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记得每次有小女孩失踪,大人们就会变得特别沉默。
三天后如果还找不回来,就会在村口烧一堆纸,嘴里念些我听不懂的词。
第二天,石板会被重新压紧,压得更深。
是落井了吗我问过我哥。
他是家里的宝,什么都不让干,也从来不跟我玩。
但那次他小声跟我说:
不是落的,是扔的。
我当时还小,听不懂这话。
直到我九岁那年,一个姓陈的女孩不见了。
她十三岁,听说已经被定了亲。
村东头那个做木材生意的中年男人看中了她,说她生得白,耐看。
她不愿意,跑出去哭了一晚上。
第二天,人就不见了。
村里人说她是跟野男人跑了。
但我那天晚上,亲眼看见她站在井边,嘴里塞着破布,手被绑着。
她睁着眼睛,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
那一晚之后,我再也不敢接近那口井,但梦里总绕不过去。
梦里,那个长得像我的泥娃娃坐在井沿边。
一次次把手伸进井里,从里面不断地捞出什么东西。
红绳、骨头、湿漉漉的头发,苍白的脸皮。
她把那些东西摆在地上,排成一圈,对我说:你不想变成她们的话,就听我的。
我问她:你是谁
她说:我是你。
她还说:我是泥娃娃,你也是,我们都是女娃娃。
我吓醒了。
不敢再睡。
4
现实也并没有比梦轻松。
我妈开始给我定亲了,目标是县里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寡老头儿。
他老婆死得早,他说想要个听话的,给了家里一万块彩礼,还送了两包腊肉。
我不愿意。
我外婆骂我:都多大了还不识好歹,看看你弟那病要花多少钱!
我哭,我喊,我跪着求她。
她没听,只让我别学陈家那个不知羞的死丫头。
那天晚上,我在柴房一刀一刀地削着木头,准备在婚前做最后一个泥娃娃。
也是唯一一次,我捏了一对。
女娃娃睁着眼,张着嘴,双手举在胸前,像在护住什么。
男娃娃没有眼睛,也没有嘴。
我没刻,怕他咬我。
那晚我照样把他们藏进灶灰下面。
第二天,那个男人来接我。
结果还没进村口,就出车祸死了。
听说是车冲下了山崖,刹车失灵,整辆车翻了三圈,他头朝下被卡在座位下边,眼睛瞪得老大。
和我做的泥娃娃,一模一样。
外婆脸色惨白,把我的屋子清了个干净,烧了我所有的衣服,连我睡过的床单都烧了。
那一晚她拿着香灰在我门口画了一圈,我在屋里听见她嘴里反复念一句。
她来了,她回来了,她要讨债了。
我装作没听见。
我只在黑夜里,摸出埋在柴堆最下面的小泥人,按在了心口上。
5
从那个寡老头死后,家里人开始怕我。
不明说,但明显看得出来。
外婆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只是厌恶或责备,而是带着一点回避。
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拧我耳朵,也不再随便打开我的房门。
她把门口挂了串符纸,说是保平安。
我知道那是锁魂符。
我爹妈也不爱回家。
后来听人说,我爸在镇上碰上个风水先生,那人看了我八字。
说我天上黄泉命,命压百男,天生孤煞,是娘胎里带出来镇祟的。
外婆把这些话藏着掖着,但我做梦都能听见。
有一晚梦里,我站在灶台前,灶膛里的火灭了,里面却不黑。
透着一层湿漉漉的红光。
我听见有人在里面哭。
她们的声音轻轻的,像烧不尽的水汽,贴着我耳朵一遍遍地说:
疼……
冷……
我不想嫁……
我不要被绑起来……
我不是野种……
我只是……不小心长大了。
然后我梦见我在她们中间。
她们围成一圈,一个个光着脚,穿着被血浸过的嫁衣,脸上涂着喜红,却没有一个笑着的。
她们眼睛空荡荡的,像是望穿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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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女孩拉着我的手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
我摇头。
她说:你是第十三个。
我愣住了。
她继续说:我们都等着你来救我们。你是最后一个。
我说:可我什么都不会,我救不了人。
她却轻轻笑了:你会。你早就开始了。
她指向我的手。
低头一看,我的指甲缝里全是泥。指尖开裂,隐隐渗着血。
我醒来时,床头放着我前几天做的泥娃娃,但她的脸变了,变得不像我,而像——那个失踪的陈家女孩。
她眼睛里嵌着两颗黑黑的、玻璃样的珠子,嘴巴张开,露出被戳破的裂缝。
她的手也不再并在胸前,而是伸向我。
那一刻,我没哭也没叫。
我只是轻轻把她抱在怀里,说:
我记得你了。
6
从那以后,我常梦见她们。
是不间断的噩梦,但更像是一次一次记忆的回笼。
我梦见有女孩在十三岁生理期第一次来后,被外婆带去后山,剪掉头发,灌了三碗清女汤,说是洗干净身上的祸胎。
梦见有女孩在大年初一穿着红嫁衣,手脚被绑着扔进井里,口中还含着一块压舌铜钱。
梦见有女孩在月光下剥自己的皮,一层层往下剥,直到露出泥做的骨头,说:这样他们就不会再说我丑,不会再逼我去嫁人。
她们每一个,都活过。
但活得不像人。
而我终于想起来,她们不是别人。她们是我。
或者说,我是她们被选中的容器。
我是那个出生在冬月二十三、头上顶着最后一根香的女娃娃。
我的出生不是命运,是安排。
外婆为什么怕我
因为她知道,她早晚也得进灶台。
她以为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得很清楚,她在我七岁那年,亲手把一个女孩推进井里的时候,我在场。
她以为我忘了。
但我没有。
我开始做更多的泥娃娃。
但不再是沉默的、无声的那种。
我用我指甲里的血掺进去,让她们长眼睛、开口、会说话。
我把她们藏在家里的每个地方。
爹的烟盒里、娘的枕头下、外婆的灶灰堆……
她们每晚爬出来,坐在他们床头,问他们一句话:
你还记得我吗
他们不记得了。
他们只会惊恐地大喊。
可我记得。
我替她们记得。
7
村子开始不对劲,是从正月初五那天起的。
那天,村口的土地庙塌了。
塌得奇怪,不像是雨水冲的,也不是地震。
就是一夜之间,庙顶歪了,供台碎了,泥塑的土地爷头断在地上,嘴还咧着笑。
大人们说:可能是不该拜了。
话虽这么说,可谁也不敢真的不拜。
他们悄悄换了新香,摆了猪头和烧鸡,还画了一张新符,贴在庙门上压邪。
但符纸没撑到第二天,就裂了。
从中间劈成两半,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
然后,娃娃开始出现。
不是我做的那种。
是更早的、我没见过的样式。
黑泥捏的,脸圆圆的,手脚细细的,没有五官,全身裂满干涸的缝隙。
像是在井底睡了几十年的老尸体。
她们出现在灶台边、柴垛里、旧瓦罐中。
有人在粪坑里也看见了一个,说她眼睛睁得老大,像在找什么。
找什么
找她们的命。
外婆开始念叨。
她们回来了……全都回来了……被扔井里的、藏到柴房里的,还有那些个连名字都没取的……都回来讨债了。
我知道,她说的她们,就是那些泥娃娃。
她们被埋在墙缝里、灶灰里、红布包里。
每一个都曾是多出来的女儿。
都被喂过闭命汤、灌过破身酒,然后在某个无人的夜晚,变成泥。
我做的娃娃只是一部分。
真正的她们,从未离开过。
只是现在,我的血叫醒了她们。
泥里种女娃,火里开红花。
红花不开眼,灶膛不肯灭。
谁家埋女儿,夜里数她骨。
左边三寸土,右边滴滴血。
这童谣,是我从梦里学来的。
外婆听见后,脸色发青,喊我闭嘴。
但她的嘴唇一直哆嗦,像是在默背第二句。
我知道她记得。
从那之后,每到夜里,村子就会响起脚步声。
小的,轻的,软软的。
像是赤脚的孩子,在泥巴地上走。
有人说是狐狸,有人说是风。
只有我知道,是她们回来了。
她们来找自己没活完的命。
8
第一个出事的是我三叔。
他年轻时拐过个城里的姑娘,姑娘发现真相后开始反抗,他却把人推下山崖,尸首都没找到。
他在屋里洗脸,抬头看镜子时,镜子里站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女孩。
女孩没眼没鼻没嘴,脸上光溜溜一张皮。
然后她的头,慢慢从镜子里钻出来。
那天晚上,三叔疯了。
嘴里一直嚷嚷:她回来找我了……她说她没爬上来过,她说她还在崖底冷……
他第二天上吊死在灶房里,嘴巴塞着一块泥。
而那块泥,被人翻出来后,发现上面刻着一个字。
娘。
村里泥娃娃越来越多。
一个泥女娃,两口埋红沙。
三根缝骨针,四滴坟中蜡。
五人锁火井,六腑怨里爬。
七娘哑,八娘哑,九娘十娘都回家。
她们唱着童谣绕着我转圈,衣摆湿漉漉的,都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我站在井边,看着她们一个个从黑水中浮起,脚步轻盈,像烟,也像灰。
我伸出手,她们牵我进了井底。
井底不是水,是脸,是无数张脸,泥做的脸。
她们围在我身边,说:
你不是你,你是我们全部。
你是没被埋的那一个。
你是我们活不成的命。
你是第十三个,也是最后一个。
我笑了。
我说:那你们就看着吧,看我替你们活,替你们拿回命。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自己从井里爬上来。
这次井口没封,我一仰头,就看见一张老脸。
是我外婆,她笑得真慈祥。
她俯下身来,拍着我的头,说:快出来,别哭了。
可她手里拿的,是剪刀。
9
村子真正乱起来,是从第一个变成泥娃娃的人出现开始的。
是村南的老接生婆,柳三娘。
那晚她家灶里一直响,咚咚、咚咚,像有什么东西在锅底跳。
她儿媳推门去看,见她坐在灶边,一根根切了手指头往锅里扔,嘴里念着:
一个都不留,一个都别剩。
儿媳吓得瘫在门口,等缓过劲来想起来去喊人。
柳三娘已经没了气。
村里人都到场的时候。
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在她身下留下了一滩灰。
像是泡过水后晒干的泥巴。
中间还嵌着一颗牙。
我走在村道上。
路边的泥墙上,印着很多手印。
是孩童的手印,一排一排,齐整整,通向每一户人家门前。
而夜晚井边,开始听见歌声。
不是人的,是那种死娃娃的声音,干哑、空洞、咿呀呀,唱的是断断续续的童谣。
娃娃不哭娘,手剪脐绳忙。
剪完就埋土,埋土口别张。
叫你不睁眼,叫你别长大。
长大也别活,活了会说话。
村中小孩开始发烧,他们一个个坐在炕上,用手比划泥人跳舞的样子,嘴角挂着奇怪的笑。
他们说:
姐姐来了。我们要陪她玩。
大人们慌了。
他们烧香拜神,焚纸做法。
有人甚至把自家闺女剃了头发,扔到山后去喂山神。
但神不收她们了。
因为她们早就没了命。
她们的命,早就埋在了灶灰里、羊肠上、和新生婴儿的脐带中。
而最可怕的,是那些老太婆们。
她们聚在一起,磕着长年没用的佛珠,念着说不清是诵经还是咒的句子。
有的还自言自语:不是我愿意的……当年我也是泥做的……谁让她生了女的呢……
我看着她们。
一张张老脸在火光中闪着光。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给我讲过的故事。
以前接生婆手里都拿刀子,生出男孩是喜,生出女孩就问‘留不留’。
问完,就把刀插进脐带边,一剪。剪的不是绳,是命。
很多女娃娃就是那一剪没了命,接着被‘当做夭折’埋在灶后。
那些灶,烧了几十年,年年都红火。
10
外婆也病了。
她不敢靠近我。
她知道我是谁了。
她说梦见我小时候,在灶前一遍遍捏泥娃娃。每次捏完一个,就往自己身上贴泥。
然后把灶灰涂在娃娃身上,然后说:这样她们就不会冷了。
梦里最后一个娃娃捏出来时,居然睁了眼。
外婆说那娃娃是我。
你没死透,你是那次活下来的——不是你命大,是你命不干净。
我笑。
她说得对。
我活下来了,不是命大,是因为我身上也有泥。
是她们,是灶灰,是骨粉,是婴儿的血和出来的血泥。
泥娃娃们越来越多。
村里有人梦见家中祖先化为女娃娃模样,排着队来索命。
有人家墙上爬满红手印。
有人晚上看见灶台冒烟,烟里飘着女娃娃的脸。
每一张都没有五官。
可都叫娘。
娘——娘——我冷,我饿,我疼——
哭声传出整个山口。
而我,站在井边。
月光惨白,照得整个村子影影绰绰。
我看见无数个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在每家每户的屋顶上跳跃。
她们没有脸,只有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像极了我第一次在柴火箱里看到的那些泥娃娃。
她们的身影轻盈得不可思议,踩在瓦片上没有一丝声响。
只剩下那细微的、沙沙的声音,像是无数只小虫在啃噬着什么。
我看见她们停家家户户的屋顶上。
她们围成一圈,用那种干哑、空洞的声音,一遍遍地唱着我曾经听过的童谣:
女娃娃,女娃娃,一个女娃娃,
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女娃娃,女娃娃,一个女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死娃娃,不是个活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女娃娃女娃娃,一个女娃娃,
我做她妈妈,我做她爸爸,永远爱着她。
她们唱得那么缓慢,那么悠长。
每一个字都像从潮湿的泥土里挖出来,带着腐朽的味道。
我听着,觉得我的心口也跟着那旋律一起跳动,一下一下,越来越快,越来越沉。
11
那晚之后,村子里开始出现泥像。
不是我做的,也不是那些古老的泥娃娃。
这些泥像更像人,甚至能辨认出五官和穿着。
它们出现在村口的大树下,出现在祠堂的供桌上,甚至出现在各家各户的堂屋里。
它们是村里那些犯了错的人。
第一个是村支书,他家媳妇三天前刚生了个女娃,他嫌弃得连看都不看一眼,还嚷嚷着要把孩子送走。
那天夜里,他在家里打牌,突然就倒下了。
第二天被人发现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尊泥像,坐在椅子上,脸上还带着一副惊讶的表情。
泥像的眼睛是睁开的,眼底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在看什么极度恐惧的东西。
他的媳妇吓疯了,抱着新生的女儿,嘴里不住地念叨:娃娃,娃娃,别变成泥娃娃……
第二个是我的父亲。
他自从那个寡老头死后,就很少回家,听说一直在外面躲着。
那天夜里,我妈突然惊叫起来,我冲过去一看,只见我爸半跪在地上,脸已经变成了泥黄色,一只手还举在半空中,像是要打什么人。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僵硬地停在那里,泥做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甘和恐惧。
而他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一张已经发霉的纸。
我走上前去,看到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字:
娘。
我没有哭。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让我感到恐惧的男人,变成了一尊永远不会再挥拳的泥像。
我猜,这是那些泥娃娃给他的报应。
12
我外婆彻底病倒了。
她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些奇怪的话。
她说她看见了灶台下面烧出的红火,里面有无数张小小的脸,她们对着她笑,笑得瘆人。
她说,那些脸问她:外婆,你还记得我吗
她甚至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对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一遍遍地解释:不是我……当年我也是没办法……她生不出男娃……老祖宗的规矩……
我坐在她的床边,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她说的不是我。
她说的,是那些被她亲手送走的女娃娃。
是那些被埋在灶台下、被扔进井里、被随意抛弃的生命。
有一天,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掐着我的腕骨。
她的眼睛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可怕的东西。
是你……是你把她们都叫回来了……
她的声音嘶哑,像破风箱一样。
你是那个……没死透的……你是那个……把血肉做成泥的……
我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外婆的瞳孔猛地收缩,她颤抖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轻轻地掰开她的手,站起身。
我走向厨房,那里,灶膛里的火已经熄灭了,但却散发着一股潮湿的、泥土的腥味。
我伸出手,触碰那冰冷的灶台。
一股熟悉的,又带着无数陌生记忆的画面涌入我的脑海。
我看见一个又一个女孩,被粗暴地塞进麻袋,被绑住手脚,被堵上嘴巴。
她们的眼睛里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哀求。
但在那些人的眼里,她们只是赔钱货,是灾星,是不该长大的存在。
我看见她们被抛入井中,井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然后归于平静。
我看见她们被埋在灶台下,被泥土覆盖,被烈火炙烤,直到化为灰烬。
我看见她们的灵魂,化作一缕缕青烟,缠绕在村子的上空,无法散去,也无法安息。
那些画面是那么真实,真实到我能感受到她们的冰冷、恐惧、绝望和痛苦。
我,不再只是我。
我是那个被抛弃在枯草堆上的婴儿。
我是那个被踩碎泥人的小女孩。
我是那个被逼着嫁人的少女。
我是那个被投入深井的无辜生命。
我是她们,她们是我。
今朝化血肉,明日返泥胎。
13
村子彻底乱了。
人们开始互相指责,互相猜疑。
他们看着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看到了那些正在变化的泥像。
恐慌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没有人敢出门,也没有人敢睡觉。
因为那些泥娃娃,无处不在。
它们出现在柴火堆里,像枯死的树枝。
出现在米缸里,像发霉的米粒。
甚至出现在村民的梦里,化作他们曾经亲手伤害过的女孩。
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问一句:你还记得我吗
最可怕的是,当他们醒来,发现自己身边也出现了泥土的痕迹。
手心,脚底,甚至脸上,都沾染着细密的泥沙。
像是一夜之间,他们的血肉也在逐渐回归泥土。
村里的人开始逃离。
他们丢下田地,丢下房子,丢下所有家当,争先恐后地往村外跑。
但无论他们跑到哪里,那些小小的、黑色的泥娃娃,总能跟上他们的脚步。
它们无声无息地出现,带着那股潮湿的、腐朽的味道,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
直到有一天,我站在村口,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变得惊慌失措、面无人色。
他们曾经是村里的长老,是族长,是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
而现在,他们颤抖着,哀嚎着,每一个都像极了当年那些被他们处理掉的女娃娃。
我看着他们,没有同情,也没有憎恨。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
因为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这片被怨气浸透的土地,这口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古井,这些被压抑了太久的灵魂。
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它们的出口。
而我,是那个被选中的钥匙。
我是第十三个。
我是她们的终点,也是她们的出口。
我将替她们活下去,替她们拿回本该属于她们的命。
14
我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村子。
那是一个燥热的夏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糊味。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活着的,疯了的,变成泥像的,都渐渐地消失了。
那些曾经喧嚣的巷子变得死寂,只有风吹过时,能听到瓦片摩擦的细碎声响,像是无数个小小的泥娃娃在低语。
我清楚地记得,那把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那天夜里,我站在村口那口被封了几十年的井边。
月亮很圆,很亮,照得井口那块巨大的石板影影绰绰。
我能感觉到,井底深处传来一股越来越强大的力量,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然后,我看见了她们。
无数个小小的泥娃娃,从井口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
她们不再是干裂的、无神的泥块,而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生机。
她们的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光芒,嘴巴微微张开,像是在无声地嘶吼。
她们围绕着我,用那干哑而空洞的声音,唱着那首我从小听到大的童谣。
歌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疯魔般的节奏。
我看着她们,看着这些曾经被埋葬在泥土里、被遗忘在岁月中的女娃娃。
她们的身上开始冒出淡淡的火星。
然后,火光冲天而起。
不是一个人点燃的,也不是一场意外。
那火是从每一寸泥土里,从每一块砖瓦缝中,从每一道怨气深重的地方燃起来的。
它吞噬了祠堂,吞噬了房屋,吞噬了那些曾经被泥娃娃们拜访过的家庭。
整个村子,在那个夏夜,被熊熊烈火彻底吞噬。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那些泥娃娃的眼睛。
我看到她们在火中起舞,身影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化为漫天飞舞的灰烬。
我没有哭,也没有逃。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感觉到了身体里那股涌动多年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那些属于她们的记忆,那些冰冷、疼痛、绝望的感受,也随着大火的燃烧,逐渐变得遥远。
我做她妈妈,我做她爸爸,永远爱着她。
15
大火之后,村子成了一片废墟。
只有极少数的人活了下来,我和几个同样年纪的女孩,被政府送到了县里的福利院。
我们都带着或多或少的阴影,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流。
我不知道她们是否也听过那首童谣,是否也曾与泥娃娃们共舞。
但我们都知道,那个村子,已经不复存在了。
在福利院里,我遇到了我的养父母。
他们是一对善良的夫妇,没有孩子,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决定收养我。
他们知道我的过去,却没有追问,也没有嫌弃。他们只是温柔地抱住我,对我说:孩子,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纯粹的温暖和爱意。
他们给我取了一个新的名字,送我去读书,上学。
我慢慢地学会了和人交流,学会了笑,学会了感受阳光。
那些曾经在我梦中出现的泥娃娃,渐渐变得模糊。
但我知道她们的存在,也永远不会忘记她们。
我上了大学,离开了那个小县城,去了更远的城市。
我认识了新的朋友,接触了新的思想。
我发现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去探索。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下意识地哼起那首童谣。
女娃娃,女娃娃,一个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