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的孤女身世凄惨,柔弱不能自理,
整个碧翎绣坊的姐妹,都将她视作易碎的珍宝,悉心呵护。
直到那天,我们所有人都听见了她的心声。
【一群蠢货,几滴眼泪就换来这价值百金的丝线,当真是好买卖!】
【那个道貌岸然的大师姐,怎么还不毁了她那双手!看着就碍眼!】
【就凭孟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配用『烟雨江南』简直是明珠暗投!】
1
我叫苏静霏,是江南碧翎绣坊的大师姐。
我们绣坊,专为宫中织造贡品,能入坊的,无不是百里挑一的绣女,人人指尖都藏着锦绣乾坤。
坊内的规矩,比针尖还细,比丝线还密。
直到柳婵儿的到来,这一切,都乱了。
她是被坊主顾姑姑亲自领进来的。
据说,她家本是蜀地的丝绸大户,一场大火,万贯家财连同她的双亲都化为灰烬。
而她孑然一身,只抱着一卷烧得残破的《蜀绣百法图》和一方绣着并蒂莲的旧手帕,千里迢迢来投奔我们绣坊。
她跪在顾姑姑面前时,身子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凋零的柳叶,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望向你时,仿佛能滴出泪来。
这孩子,有灵气。顾姑姑叹了口气,便将她留下了。
坊里的姐妹们无不怜悯她。
脾气最直爽的小蛮,平日里连根绣花针都不肯借人,却主动将自己最宝贝的冰蚕丝送给了她。
家境最优渥的孟筠,更是将自己的衣食住行,样样都分了她一半。
柳婵儿总是怯生生的,说话细声细气,
接过任何东西都感激涕零,仿佛得了天大的恩赐。
【一群蠢货,几滴眼泪就换来这么多好东西,早知道这招好用,何必在路上吃那么多苦头。】
这声音……是谁
我正低头绣着一幅百鸟朝凤图,闻声猛然抬头,手里的金针差点扎进肉里。
那声音尖酸刻薄,凭空出现在我脑中,阴冷得像一条毒蛇。
我环顾四周,姐妹们依旧在低头穿针引线,唯有离我最近的小蛮和孟筠,脸色煞白,一脸惊骇地望着我。
我们三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
那天恰逢坊内每月一次的净针礼。
按照传统,所有绣女都要将自己的绣针,浸入一碗取自清晨荷叶上的无根之水中,以求洗去凡尘,让指尖的针与天地灵气相通。
姐妹们依次将自己的银针、钢针浸入水中。
轮到柳婵儿时,她有些羞赧地拿出了一枚最普通的铁针,也小心翼翼地探入碗中。
就在她的针尖触碰到水面的那一刻,碗中的清水,似乎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我们所有人都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悸,仿佛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瞬间将我们的神思串联在了一起。
当时我们并未在意,只当是眼花。
直到柳婵儿回到角落,然后哎呀一声,刺破了手指……
那声音,第一次在我们所有人的脑海中,同时炸响。
而声音的源头——柳婵儿,正坐在角落,笨拙地练习着最简单的平针法。
只见她忽然扔掉了手里的绣绷,左手食指上,一滴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
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极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孟筠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拿着金疮药跑了过去。
柳婵儿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怪我,太笨了,刚领的这块云锦,还没绣几针,就被我的血污了,我对不起顾姑姑的栽培……
她手边那块上好的青色云锦上,一滴血,恰好落在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花蕊上,显得格外刺目。
【演得不错,这滴血下去,这块上好的云锦就废了。孟筠那个傻子惯是心软,定会把她自己的给我。她的那匹『烟雨江南』,我可眼馋好久了。】
脑海中,那得意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与小蛮浑身一震,如坠冰窟。
果然,孟筠看着那块被污的云锦,满脸心疼,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正在绣的,那匹价值百两的烟雨江南锦缎推到了柳婵儿面前:别哭了,姐姐这匹给你用,你那块就丢了吧。
柳婵儿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推辞着:不、不行的,这太贵重了……
【快给我,快给我!老娘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最终,她万般无奈地收下了。
抱着那匹精美绝伦的锦缎,她对孟筠感激地笑了。
可在我们的脑海里,却回荡着她贪婪的狂笑。
那一天,绣坊里所有正在做活的绣女,都听见了柳绵儿的心声。
我们像是被一道无形的丝线连在了一起,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柳婵儿心中所有的盘算。
我们都以为她是一朵风雨飘摇的小白莲,却不想,她的心,竟是一座淬满了剧毒的泥潭。
唯有那天恰好告病在家的阿锦,对此一无所知。
2
自那日起,小小的绣坊,便成了一座无声的戏台。
柳婵儿是台上唯一的主角,卖力地扮演着她那柔弱可怜的角色。
而我们,则是台下心知肚明的看客,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拙劣又恶毒的表演。
静霏姐姐,你的『锁金法』用得真好,可不可以教教我
她捧着一块废布,用那双小鹿般的眼睛望着我,满是崇拜。
【这女人的手艺确实是坊里最好的,年底的『夺魁』大选,她是我最大的对手。我得先学到她的本事,再想办法毁了她的手。】
我心中寒意顿生,面上却温和依旧:自然可以。不过『锁金法』需心神合一,你的基本功尚不扎实,还是先从『缠枝纹』练起吧。
我递给她一束最普通不过的青色丝线。
【哼,小气鬼,还不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罢了,就当敷衍你一下。】
她乖巧地点头,接过丝线,笨拙地练习起来。
几日后,顾姑姑检查柳婵儿的功课,见她技艺突飞猛进,虽点头称赞,但等柳婵儿走后,她却拿起那幅绣品,对着光看了许久,微微蹙起了眉。
她对身边的老嬷嬷低语:这孩子的技法,进步神速,可我初见她时,她眼中那股子不染尘埃的『灵气』,却好像不见了。如今的绣品,针法虽巧,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没过几天,坊里出了大事。
坊内绣技仅次于我的张晴,为贵妃寿辰绣了一幅精美绝伦的凤凰牡丹屏风。
但没想到,一夜之间,凤凰的眼睛被人不知怎么的损毁了,整幅绣品毁于一旦。
张晴当场就气哭了。
顾姑姑大发雷霆,彻查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柳婵儿身上,因为头天晚上,有人看到她在张晴的绣架旁逗留过。
不是我……我没有……柳婵儿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只是……只是看张晴姐姐的凤凰绣得太美了,想多学学,我连金线都没碰过啊……
【幸好我聪明,用的是最不起眼的粗麻线,谁会怀疑到我头上只会以为是哪个嫉妒张晴的蠢货干的。斗吧,你们斗得越厉害越好,最好全都斗出绣坊,那『魁首』的位置,不就是我的了】
【我那好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我是她最疼爱的弟子,可饥荒一来,她转手就把我卖了三袋米。从那天起我就发誓,这世上,只有我自己握在手里,才是真的。】
她的心声,像一盆冰水,浇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我们亲手将这只毒蝎子迎进门的。
小蛮气得浑身发抖,当场就要发作,被我死死按住了手。
我对她摇了摇头。
现在揭穿她,谁会信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内心怎会如此歹毒
在不知情的阿锦和顾姑姑看来,只会是我们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可怜的孤女。
夜里,我、小蛮和孟筠聚在房中。
不能再让她这么下去了!小蛮气愤地拍着桌子,静霏,她下一个目标肯定是你!
孟筠也白着脸,她心地再善良,此刻也明白了柳绵儿的真面目,可……可我们该怎么办
我看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慢慢捻动着指尖的绣花针。
她不是喜欢演戏吗我轻声说,那我们就陪她演下去。
她想坐收渔翁之利,我们就让她自己,跳进自己设下的陷阱里。
针尖,在月光下闪着幽微的寒芒。
她以为自己是那个牵线的猎人。
却不知,我们这些所谓的猎物,早已悄悄地,在她的脚下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年底夺魁大选的那根金针,她想要,也得看她有没有命来拿。
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3
自张晴的屏风被毁后,坊内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唯有柳婵儿,在众人面前愈发显得无辜而惹人怜爱。
而我则一反常态,主动将她叫到我身边,说是要亲自指点她的绣技。
小蛮急得直跺脚,在背后拉住我:静霏你疯了你这是养虎为患!
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虎既然已经进了院子,与其时时防备它伤人,不如顺着它的性子,给它设个笼子。
于是,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柳婵儿成了我的关门弟子。
我倾囊相授,教她我们绣坊最复杂的三色晕染法,教她如何以金线勾勒云纹,使其看似流光溢彩。
她学得极快,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日日恭维我,姐姐长姐姐短,亲热得仿佛我们是亲姐妹。
【这苏静霏也不过如此,几句好话就哄得她把看家本领都掏出来了。等我把她的本事都学到手,看我怎么在『夺魁』大选上,让她输得颜面扫地!】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听着她心中的盘算,手上教得愈发尽心。
只是,我教她的锁金法,收针时总会少绕半圈,绣品初看时平整华丽,时日一久,金线便会松脱;
我教她的三色晕染,其中一色用了极不显眼的草木染料,在室内烛光下明艳动人,若拿到烈日下暴晒,便会褪色发黄,与另两色格格不入。
这些,都是埋下的线。
与此同时,我们还给她准备了一份更大的诱惑。
这日午后,孟筠从坊外回来,带回来一个用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木盒。她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打开,满室皆惊。
盒中,竟是传说中的孔雀羽线!
那丝线并非凡品,乃是用雄孔雀翎羽中最华丽的部分捻成,在光下流转着青、蓝、绿、紫四色,璀璨夺目,宛若一道凝固的彩虹。
天啊!这……这就是孔雀羽线
我只在书上见过,据说一寸羽线,价值百金!
孟筠故作羞涩地解释:是我爹爹,托了南洋的商队,好不容易才寻来的,为我年底『夺魁』所用……
我看到,角落里的柳婵儿,呼吸都停滞了。
她死死盯着那盒孔雀羽线,眼神里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
【孔雀羽线……这等神物,竟落到孟筠这种蠢货手里!简直是暴殄天物!若是我能得到它,别说是『魁首』,就是入宫做个绣坊的掌事姑姑,也指日可待!我必须得到它!】
没过两日,坊里又出了意外。
柳婵儿为夺魁初选准备的几匹上好丝绸,一夜之间,全被泡在了一盆不知被谁打翻的靛青染缸里,毁得一干二净。
小蛮第一个发现此事,大呼小叫起来。
柳婵儿闻讯赶来,看到那堆废掉的绸缎,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摇摇欲坠地白着脸,当场就昏了过去。
【老天都在帮我!这下,我看孟筠那个滥好人,还不把她的孔雀羽线,乖乖送到我面前来!】
我们冷眼旁观,看着她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抬回房中。
好戏,即将开场。
4
柳婵儿病了。
病得极重。
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形容枯槁。请来的郎中也只说她是心病,郁结于心,药石罔效。
坊里的姐妹们去看她,她便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喃喃自语:我爹娘的在天之灵,定是对我失望透了……我没用,连他们留给我唯一念想的《蜀绣百法图》都保不住……如今连参赛的资格都没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越说越悲切,仿佛下一刻就要香消玉殒。
这出戏演得太真,连几个知情的姐妹都看得于心不忍。
孟筠更是日日守在她床边,急得直掉眼泪。
终于,在柳婵儿病了三天三夜之后,孟筠下定了决心。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捧着那个装着孔雀羽线的锦盒,走到了柳婵儿的床前。
婵儿妹妹,你快些好起来。
孟筠红着眼眶,声音哽咽。
姐姐……姐姐没本事,不能帮你找出真凶。这盒孔雀羽线,你拿去用吧。你的手艺,配得上它。万不可再作贱自己的身子了。
柳婵儿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她挣扎着坐起,难以置信地推拒着:不……不行,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给我!快给我!演了这么久的戏,老娘骨头都快散架了,等的就是这一刻!】
最终,在孟筠和众人的苦劝之下,柳婵儿万般无奈地收下了这份大礼。
她捧着锦盒,感激涕零,当场就病愈了大半,能下床喝一碗清粥了。
整个绣坊都在传颂孟筠的善良和柳婵儿的好运。
无人知晓,当晚,柳婵儿在自己房中,对着烛光,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流光溢彩的孔雀羽线时,她心中的狂喜和鄙夷是何等刺耳。
【成了!终于成了!苏静霏的绣技,孟筠的家世,现在都成了我的垫脚石!我要用这孔雀羽线,绣一幅『百鸟朝凤』,不,我要绣『青鸾临世』!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碧翎绣坊、不,是整个江南真正的天才!】
她沉浸在对未来的无限幻想中,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
而在绣坊的另一头,我和小蛮正站在月下的庭院里。
我的指尖,捻着一根丝线。
那丝线,在月光下同样流转着青、蓝、绿、紫四色,光华内敛,却比柳婵儿手中的,更多了几分真正的灵动和神韵。
这,才是真正的孔雀羽线。
孟筠送去的那一盒,是我们花费了数周心血,用普通丝线混合了捣碎的琉璃粉和鱼鳞胶,反复浸泡、上色、晾晒,仿制出来的赝品。
它形似,却神不似。
在烛光下或许能以假乱真,可到了夺魁大选那日,在三位宗师级评委毒辣的眼光和当空的烈日下,它不仅会褪色,甚至会因为丝线不堪重负而断裂。
柳婵儿以为自己窃得了凤凰的羽衣。
殊不知,她攥在手里的,不过是一束染了色的麻雀毛。
她的大戏,自以为即将推向高潮,其实,早已注定了落幕的方式。
5
得到至宝的柳婵儿,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她不再逢人便示弱,也不再刻意讨好谁。她变得孤傲而多疑,将自己关在房中,日夜赶工,门窗紧闭,绝不让任何人窥见她那幅旷世之作分毫。
我们虽看不见,却能清晰地听见她心中的狂傲与日俱增。
【这群庸才,懂什么叫艺术我的『青鸾临世』,注定要震惊整个江南。等我夺魁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请顾姑姑把苏静霏和小蛮那两个贱人赶出绣坊!】
与她的秘而不宣相反,我则坦然地在绣房大堂里,绣着我的参赛之作。
我选的图样,并非什么奇珍异兽,而是一幅空谷幽兰。
构图清雅,意境悠远。
我将那真正的孔雀羽线,小心地拆分成更细的单股,只在兰花的花蕊和叶尖的露珠上,略施几针。
它不抢眼,不张扬,只在光线流转间,为整幅绣品添上一抹若有似无的、鲜活的灵气。
我的坦荡,在病愈归来的阿锦眼中,却成了另一番模样。
阿锦是坊里最正直的姑娘,也是唯一听不见柳婵儿心声的人。
她只看到,一个身世可怜的天才绣女,正被我们这群老人无情地孤立。
她几次三番地想撮合我们,都无功而返。
一日,她终于忍不住,在傍晚拦住了我。
这一次,她的脸上不再是困惑,而是带着一种看穿了什么的、深深的失望。
静霏姐姐,她开门见山,我一直敬你为大师姐,不仅敬你的手艺,更敬你的为人。但是,我看不懂你最近的所作所为了。
我沉默不语。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阿锦的声音有些发颤。
前几日,我看到柳婵儿丢掉的废弃绣样,我捡起来看了。那『三色晕染』,色泽衔接处有明显的滞涩感,根本不是你的水准。还有那『锁金法』,其型在,其骨却松,分明是错误的指法!你是在……故意教她错的东西!
她一语道破了我的计划。
我心中一凛,没想到她竟观察得如此细致。
阿锦的眼眶红了:我承认,柳婵儿或许有些急功近利,不那么讨喜。但她身世可怜,一心想出人头地,这有错吗你若不愿教,大可以拒绝。为何要用这种方式,一面假意指点,一面却暗中设置陷阱这……这不是君子所为!这和那些背后使绊子的小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的质问,字字诛心。
我没办法告诉她,我们只是在用小人的方式,去对付一个更卑鄙龌龊的小人。
我也没办法告诉她,我们能听见另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发出的恶毒声音。
说出来,只怕她会以为我们是中了邪,或是集体得了癔症。
我只能沉默。
我望着她那双因失望而黯淡的眼睛,终究只能轻声说:阿锦,有些事,你不知道前因,便无法评判后果。到了夺魁那日,你自然会明白。
明白阿锦惨然一笑,我只怕,我会明白,我一直敬重的大师姐,原来是这样的人。
她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我看见她端了一碗热汤,敲响了柳婵儿的房门。
【呵,总算还有个拎得清的傻子。等我飞黄腾达了,就让她留在我身边做个使唤丫头吧。】
柳婵儿的心声传来,我闭上眼,心中无悲无喜。
6
阿锦对我失望至极,但她那善良的性子,让她在放弃我之后,转而将全部的同情都给了柳婵儿。
她认为,柳婵儿是被我们排挤,才会性情大变。
为了拯救这个可怜的妹妹,也为了点醒我们,她特意组织了一场茶会,将我们几个都请了过去。
那真是一场如坐针毡的茶会。
阿锦在席间努力地寻找话题,而我们,却要一边应付着阿锦的热情,一边在脑海中忍受着柳婵儿恶毒的现场评述。
茶过三巡,阿锦端上亲手做的桂花糕。
席间的小风炉上,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一壶用来烹茶的滚水。
柳婵儿就坐在孟筠身侧。
她忽然起身,佯装要去帮阿锦布菜。
就在她与孟筠错身而过的一瞬间,她那宽大的衣袖,看似不经意地,在小风炉的提手上,极快地拂了一下。
风炉瞬间倾倒,那满满一壶新烧的滚水,不偏不倚,朝着孟筠那双正在取糕点的、纤细白皙的手,泼了过去!
啊——!
孟筠发出凄厉的惨叫,整个人从绣凳上摔了下来。
我与小蛮离得远,根本来不及阻止。
【孟筠这双手倒是生得细皮嫩肉,平日里最是宝贝。不知烫出几个燎泡,留下几道疤痕后,她那个自诩风流的未婚夫婿,还会不会喜欢】
柳婵儿的心声,阴毒得让我们遍体生寒!
对不起!对不起孟姐姐!都怪我,我没站稳……
她吓得花容失色,第一个跪下去,要去查看孟筠的伤势,眼泪簌簌地掉,演得天衣无缝。
阿锦更是吓傻了,她完全没看清柳婵儿的小动作,只当是自己摆放风炉不当,闯下了大祸,一个劲地自责。
整个场面乱作一团。
只有我们几个,在无边的愤怒与后怕中,更看清了那张楚楚可怜的面容下,是何等丑陋的、以折磨他人为乐的魔鬼之心。
这场茶会,以孟筠双手严重烫伤,被家人接回府中休养而告终。
柳婵儿少了一个碍眼的对手,而我们,则彻底断了对她施以任何仁慈的念想。
我望着孟筠离去时,那双被纱布层层包裹、可能再也无法精细刺绣的双手,在心中对她,也对自己立下血誓。
柳婵儿,你的报应,不远了。
7
江南孟春时节,惠风和畅。
夺魁大选,设在城中名园枕流园的水榭之上。
三位江南绣艺界的泰斗宿老,端坐于堂前。
满园的贵妇名媛,皆来观礼。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绣女们依次上前,展示自己的作品。
小蛮的锦鲤闹春活泼灵动,孟筠的松鹤延年端庄大气,都得了评委们的点头称赞。
轮到我时,我呈上那幅空谷幽含。
嗯,气韵倒是极好。一位白须评委捻须道,构图留白,颇得画道精髓。只是,似乎素净了些。
我微微一笑,不发一言。
终于,轮到了柳婵儿。
她捧着一个长长的锦盒,款步上前。
脸上带着睥睨众生的微笑,仿佛她不是来参赛,而是来接受加冕。
小女柳婵儿,献丑了。
话音落,锦盒开。一幅青鸾临世图赫然展开!
哗——满堂皆惊!
只见那绣品之上,一只青色鸾鸟作振翅欲飞之状,通体流光溢彩,华丽到刺眼。
在水榭的光影下,那伪造的孔雀羽线折射着夸张的光芒,确实有那么几分夺人心魄的气势。
阿锦站在人群里,激动得满脸通红。
小蛮和孟筠,则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柳婵儿享受着众人的惊叹,目光轻蔑地从我的脸上一扫而过。
【看到了吗苏静霏!这就是天才与庸才的区别!你的那棵破草,也配与我的神鸟争辉今日过后,我柳婵儿的名字,将传遍江南!】
请所有绣品,呈至堂前日光下,以辨针法细节。首席评委发话了。
来了。
侍女们将所有绣品,一并搬到了水榭中央,那片被正午阳光照得最通透的地方。
柳婵儿脸上的笑容,在她的作品被阳光照射到的那一刻,凝固了。
只见那炫目华丽的青鸾,在烈日之下,仿佛被扒下了一层画皮!
那流光溢彩的羽线,褪去了伪装,现出了廉价的、五彩斑斓的琉璃光泽,显得俗不可耐。
而我教她的那套晕染法,其中一味染料遇光褪色,导致青鸾的腹部出现了一块块极其丑陋的、不均匀的黄斑,仿佛生了病的癞子。
这……这是怎么回事柳婵儿脸色煞白,发出了不敢置信的尖叫。
更致命的一击,随之而来。
一位评委皱着眉,伸手捻起那幅绣品,想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阳光的热度,加上布料的紧绷,使得我教她的、那早已不堪重负的锁金法,达到了极限。
啵的一声轻响。
一根关键的丝线,应声而断。
刹那间,仿佛引发了连锁反应,那青鸾最引以为傲的、华丽的凤尾,竟开始寸寸松脱,线头迸出,一片一片地散落下来。
一只神鸟,在众目睽睽之下,秃了毛。
满场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荒唐!简直荒唐!白须评委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桌子,以琉璃粉伪充羽线,用浮色染料冒充上等丝绸!此乃欺世盗名之举,是对绣艺最大的侮辱!
不!不是我!是她!是苏静霏陷害我!柳婵儿彻底崩溃了,她指着我,状若疯癫,是她教我这么做的!她嫉妒我!是她……
【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我的心血……我的前程……全毁了!是魔鬼!她们都是魔鬼!】
她那绝望而怨毒的心声,最后一次在我们脑海中响起。
阿锦呆立在原地,面无人色。
她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些时日的冷漠与孤立,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幅正在分崩离析的青鸾临世,心中无喜,亦无悲。
我只是想起顾姑姑曾教导我的第一句话:
为绣者,心为锦,行为丝。心若不正,丝必错乱,丝若错乱,安能成锦
柳婵儿,她那颗草做的心,终究,织不成锦绣。
那张由贪婪和谎言织就的大网,最终,还是牢牢地困住了它自己。
8
柳婵儿最终被枕流园的护卫拖了下去。
她的哭喊与咒骂,从最初的尖利刺耳,渐渐变为绝望的呜咽,最后彻底消失在庭院深深的尽头。
她那幅散了架的青鸾临世,被下人嫌恶地卷起,像一团垃圾般,丢进了杂物房。
一场闹剧,就此收场。
评委们定下心神,重新审视堂上的绣品。
当他们的目光再次落到我的空谷幽兰上时,眼神已全然不同。
之前,他们看到的是素净。
如今,他们看到的是风骨。
以至华之材,显至简之美。不炫技,不张扬,这份心性,远比针法本身更为难得。
首席评委拿起我的绣品,对着阳光,那几点由真正孔雀羽线点缀的晨露,折射出内敛而温润的七彩光晕,仿佛兰花真的在山谷的晨雾中,悄然吐纳。
今年的『魁首』,当之无愧。
最终,那枚象征着江南绣艺最高荣誉的魁首金针,被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
我捧着它,心中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回到绣坊,姐妹们欢呼着将我围在中间,小蛮和孟筠更是喜极而泣。
一片欢腾中,只有阿锦,默默地站在人群外,低着头,绞着衣角。
庆功宴散去,夜深人静。
阿锦在我的房门外,站了很久。
最终,她推门进来。
是我错了。她低着头,声音沙哑,柳婵儿心术不正,德不配位,她有此下场,是咎由自取。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但是,静霏姐姐,我还是想问一句。今天的一切,从你教她错的针法开始,到孟筠送她假的孔雀羽线,全在你们的算计之中。你们……是如何知道她一定会用那些错误的技法如何断定她一定会贪图那盒羽线这不像是防备,更像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谋划一般。
你们到底,还瞒着什么
她问到了最核心的地方。
我沉默片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从我最珍视的针线盒深处,取出了一样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那是一支沾着些许干涸血迹的,断掉的毒针。
阿锦瞳孔一缩。
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平静地说,还记得张晴那幅被毁掉的『凤凰牡丹』吗那晚,我偷偷检查过,在屏风的木架背面,我发现了这个。
我继续道:这毒针淬的是西域的『断筋草』,毒性缓慢,不易察觉,如果刺入不深,只会让人在半月之后,感到指节僵硬,渐渐无力,最终再也无法捻动绣针。
你想想,如果张晴没有发现屏风被毁,而是继续绣下去,她的手,现在会怎样
阿锦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这还不是全部。一旁的孟筠,伸出了自己仍有些淡淡红痕的手背,声音发颤:那日茶会,她泼我的不是茶水,是刚烧开的滚油。若非我躲得快,烫伤的,便不止是手背。
我们之所以设局,之所以用你们看来『不光彩』的手段,是因为我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一个想要出人头地的可怜绣女。
我看着阿锦,一字一顿地说,而是一个,想要我们所有人都毁掉的,彻头彻尾的毒妇。
对付这样的人,讲君子之道,便是引颈受戮。阿锦,我们无法向你解释我们是如何『预知』这一切的,但这些,是她留下的、实实在在的证据。现在,你还觉得,我们做错了吗
阿锦呆呆地看着桌上那根断针,听着孟筠那后怕的叙述,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终于明白,在她看到的那些不公与算计之下,掩盖着的是何等致命的杀机。
她所以为的过度防卫,其实是悬崖边上,最无奈、也是最有效的自救。
我……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却汹涌而出。
她不是在为柳婵儿哭,而是在为自己的天真,和我们所承受的、不为人知的恐惧而后怕。
她站起身,对着我们,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我拨开众人,走到她面前。
静霏姐姐。她抬起头,眼中满是愧疚与懊悔,我太蠢了,我……
我摇了摇头,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阿锦,你没有错。
她愣住了。
我温声道:拥有一颗善良的心,永远不是错误。你只是看到了浮在水面上的落叶,而我们,却不幸看到了水下的暗流。为艺者,要看穿锦缎的表面,去辨别丝线的根骨。识人,亦是如此。你今日,也只是为我们所有人都上了一课。
我没有,也无法解释我们能听见心声的秘密。
那或许是上天赐予我们的一次警示,一段奇遇,如今风波平息,那份异能也仿佛随着柳婵儿的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来得蹊跷,去得无声,成了我们这群姑娘心中,一个永远不必说破的秘密。
那夜,月朗星稀。我、小蛮、孟筠三人坐在绣坊的屋顶上,就像我们刚入坊时那样。
真像做了一场梦。孟筠感叹道,她经此一事,沉稳了许多。
是噩梦才对!小蛮撇撇嘴,不过总算是醒了。静霏,你拿了金针,接下来有何打算是准备入宫,还是自己开一间顶尖的绣庄
这是所有夺魁者的两条路,一条通往泼天的富贵,一条通往无上的声名。
我看着手中的金针,它在月光下闪着清冷的光。
我想起柳婵儿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想起她那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品。
我笑了笑,将金针小心地收好。
我哪里也不去。
我回头,看着身后那片熟悉的、在月光下显得宁静又温暖的院落,轻声说:我就留在这里。
我要守着这碧翎绣坊,守着这群可爱的姐妹。我要将顾姑姑教我的,以及我自己悟到的,都传下去。
9
次年春天,碧翎绣坊又招了一批新的绣女。
开坊第一课,我作为大师姐,亲自授课。
我没有教她们任何针法,只是将一捆上好的蚕丝和一捆粗劣的麻线放在她们面前。
为绣者,最要紧的是什么我问她们。
小姑娘们七嘴八舌,有的说是手要巧,有的说是要有耐心,有的说要用最好的材料。
我摇了摇头,拿起那捆蚕丝,对她们说出了我绣艺生涯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一句话:
你们要记住,为绣者,心为锦,行为丝。
心若不正,丝必错乱;丝若错乱,纵有千般技巧,万般华丽,也终究……织不成锦。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我指尖那根闪着微光的绣花针上。
堂下,是一张张年轻而专注的脸。
属于我们的锦绣人生,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