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枷锁红妆
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落满镇国公府的白玉阶。沈清辞坐在镜前,指尖捻着支赤金点翠步摇,镜中少女眉如远黛,眸若秋水,正是及笄之年最好的模样。
小姐,时辰快到了,夫人让您去前院受礼呢。侍女挽月捧着描金礼单进来,脸上堆着笑,表公子特意从江南带回了支暖玉簪,说是给您的及笄贺礼。
沈清辞耳尖微红,将那支步摇插进发间:知道了。她起身时,腕间银镯叮咚作响,那是去年上元节,表哥林文轩送的,说是保平安。
前院早已宾朋满座,镇国公沈毅正与几位老臣谈笑,见女儿出来,朗声笑道:清辞来了,快见过各位叔伯。
沈清辞依着礼数行礼,目光不自觉地往门口瞟——林文轩说过,今日一定会赶回来。
就在这时,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内侍尖细的唱喏:圣旨到——镇国公沈毅,其女沈清辞接旨!
满院欢语骤停,众人纷纷跪伏在地。沈清辞心头一跳,只见传旨太监展开明黄卷轴,声音穿透寂静的庭院: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之女沈清辞,温婉贤淑,性资敏慧,今指婚于罪臣谢明远之子谢砚之,择日完婚。钦此。
罪臣之子谢砚之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沈清辞耳中。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太监:公公,您说什么谢砚之那个传闻中弑兄叛国的谢砚之
谢家和沈家曾是世交,可三个月前,谢家一夜之间沦为叛国罪臣,家主谢明远狱中自尽,长子谢砚礼被指通敌,次子谢砚之则因弑兄罪名被押往边境,三日前才戴着枷锁回京。
传旨太监皮笑肉不笑:沈小姐,圣旨岂容质疑谢公子虽暂系罪身,陛下念其年少,特赐婚约,已是天恩浩荡。
镇国公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陛下...为何如此
国公爷慎言。太监收起圣旨,谢公子此刻就在府外,陛下让他亲自来谢恩呢。
沈清辞只觉得浑身发冷,方才的欢喜被碾得粉碎。她看向门口,那个穿着青灰色囚衣的少年正站在那里,颈间的枷锁还带着未褪的锈迹,身形清瘦,眉眼低垂,遮住了所有情绪。
是他,谢砚之。小时候总跟在她身后叫清辞姐姐的少年,如今成了人人唾弃的罪臣之子,成了她的未婚夫。
我不嫁!沈清辞突然站起身,声音带着哭腔,我沈清辞,死也不嫁一个叛国弑兄的凶手!
清辞!镇国公低喝一声,却终究没忍心斥责。
谢砚之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沈清辞身上,那双眼曾盛满星光,如今只剩一片死寂。他弯腰行礼,声音沙哑:小姐不愿,砚之自会向陛下请辞,绝不叨扰。
沈清辞被他眼底的麻木刺痛,一股莫名的火气涌上来。她几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字字锋利:不必!我嫁!但谢砚之你记住,我沈清辞嫁的是圣旨,不是你。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查出谢家罪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
谢砚之沉默片刻,从怀中摸出个东西,轻轻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那是支粗糙的骨簪,打磨得并不光滑,顶端刻着朵歪歪扭扭的海棠。
这是先母遗物,他声音很轻,或许...能护你周全。
沈清辞看着那支透着寒气的骨簪,只觉得无比讽刺。她抬手一挥,骨簪当啷一声落在地上,滚到海棠花丛里。
我不需要罪人的东西。她转身就走,裙摆扫过石阶,带落了几片花瓣。
2
囚笼温柔
婚期定在一月后,仓促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沈清辞把自己关在房里,任凭母亲和侍女怎么劝,都不肯出来试嫁衣。
小姐,那谢公子...其实也没传闻中那么可怕。挽月小心翼翼地说,昨日我去厨房,看见他在给您煎药呢,说是知道您有心悸的旧疾。
他那是惺惺作态!沈清辞将头埋在枕中,一个连亲哥哥都能下杀手的人,能安什么好心
可话虽如此,她夜里却总想起谢砚之颈间的枷锁,想起他那双死寂的眼。小时候,谢砚之总爱跟在她身后,她爬树掏鸟窝,他就在树下举着裙摆接;她被父亲罚抄书,他就偷偷把自己的功课塞给她。
那时的谢砚之,是京城里最明媚的少年郎。
迎亲那日,没有鼓乐喧天,没有十里红妆。谢砚之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颈间的枷锁虽已取下,却留下了一圈淡紫色的勒痕。他亲自来接亲,骑着一匹瘦马,连花轿都是沈家自己备的。
沈清辞坐在轿中,掀起轿帘一角,看见街上百姓指指点点,听见那些罪臣之子鲜花插在牛粪上的议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拜堂时,谢砚之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送入洞房后,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你不必如此。沈清辞摘下凤冠,语气冰冷,陛下让你娶我,不过是想让你监视沈家。你放心,我不会碍你的事,也请你别来烦我。
谢砚之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她:我不会监视沈家。
呵,沈清辞冷笑,难道你还想告诉我,你谢家是被冤枉的
他沉默了,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只是低声道:夜深了,你歇息吧,我去书房。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相敬如冰。沈清辞依旧和林文轩来往,故意在谢砚之面前与表哥说笑,想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可他永远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要么在书房看书,要么就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一看就是一下午。
直到那天宴会。
贵妃娘娘的侄女儿李嫣然一向与沈清辞不对付,见她嫁给了谢砚之,更是毫不留情地嘲讽:哟,这不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吗怎么穿得这么素净莫不是谢公子连件像样的衣裳都给你买不起
周围的贵女们窃窃私语,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沈清辞身上。她正要反驳,手腕突然被人轻轻握住。
谢砚之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他穿着件半旧的锦袍,却身姿挺拔。他看着李嫣然,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内子穿什么,轮不到李小姐置喙。
李嫣然被噎了一下,随即嗤笑:一个罪臣之子,也配在这里说话
谢砚之没再理她,只是低头对沈清辞说:这里闷,我带你出去透透气。
他的掌心很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沈清辞愣了愣,竟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了出去。
花园的角落里,晚风吹拂着垂柳。谢砚之松开她的手,从袖中拿出个小瓷瓶:这是缓解心悸的药,你带在身上。
沈清辞看着那瓷瓶,突然想起挽月的话。她咬了咬唇:你...为什么要给我煎药
谢砚之避开她的目光:当年伯母曾救过我母亲,这点小事,不足挂齿。
沈清辞还想说什么,却见他猛地咳嗽起来,帕子捂在嘴边,隐隐透出红色。
你受伤了她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
旧伤,不碍事。他将帕子收起,语气平淡,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沈清辞一直沉默。她想起押送谢砚之回京的人说过,他在途中被人打了个半死,却硬是没哼一声。那些伤,是谁打的是冲着谢家来的,还是...冲着她沈家
夜里,沈清辞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去书房。窗纸上映着谢砚之的身影,他正低头写着什么。
她轻轻推开门,看见他在临摹一幅画——那是她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小猫。桌上还放着本卷宗,上面写着谢家旧案四个字。
谢砚之猛地合上卷宗,抬头看她: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沈清辞走到他面前,你在查谢家的案子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你告诉我,你兄长是不是真的通敌你是不是真的杀了他沈清辞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
谢砚之的眼神暗了下去,他突然伸手,掐住她的下颌,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狠戾:沈清辞,别查了,对你不好。
沈清辞被他眼中的痛苦惊到,那不是凶手该有的眼神。她挣扎着:为什么不能查难道你真的...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是,我是杀了他。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沈清辞心上,所以你离我远点,免得沾染上血腥。
他松开手,转身看向窗外,背影萧索。沈清辞摸着自己的下颌,那里还留着他的温度。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秘密。
回到房里,她从妆匣深处拿出一支玉簪——那是林文轩送的及笄礼。可不知为何,指尖触到玉簪的温润,脑海里却总是浮现出那支粗糙的骨簪,和谢砚之颈间的勒痕。
3
骨簪泣血
沈清辞终究还是没听谢砚之的话。她偷偷潜入镇国公府的书房,翻找着关于谢家旧案的卷宗。父亲曾是掌管刑狱的,或许会留下些线索。
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她找到了一本账册。里面记载着三年前边关的粮草往来,其中几笔账目明显有问题,接收人的名字被涂掉了,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谢字。
她正看得入神,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沈清辞慌忙将账册藏进袖中,转身看见谢砚之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她有些心虚。
父亲让我来取份公文。谢砚之的目光落在她微微鼓起的袖口,你在找什么
没、没什么。沈清辞往后退了一步。
谢砚之却步步紧逼,直到将她困在书架与他之间。他低头看着她,呼吸拂过她的耳畔:清辞,别查了,算我求你。
他第一次叫她清辞,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沈清辞心头一颤,却还是倔强地抬起头:我只想知道真相。
真相往往是最伤人的。谢砚之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间,动作温柔得不像他,你信我一次,好吗
沈清辞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深藏的温柔,几乎就要点头。可一想到弑兄叛国四个字,她又硬起心肠:我凭什么信你
谢砚之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他慢慢松开她,转身往外走:罢了,你想查,便查吧。
接下来的几天,沈清辞拿着账册四处打探,却一无所获。那些知情的人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就干脆闭门不见。她渐渐意识到,这背后的水,比她想象的要深。
这天傍晚,她去城西的茶馆见一位曾在边关任职的老将军,却在茶馆后巷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砚之正和一个穿着黑衣的人说话,那人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离得太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隐约听到粮草密信城外据点几个词。
沈清辞只觉得浑身冰凉——他果然还在和敌国勾结!那些温柔,那些恳求,全都是假的!
她冲过去,一把推开谢砚之:谢砚之,你果然死性不改!你还在和敌国联系,你想害死我们沈家吗
谢砚之被她推得一个踉跄,看见是她,脸色骤变:清辞,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你如何通敌叛国,如何利用我沈清辞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是那支被她扔掉的骨簪,不知何时被他捡了回来,一直带在身上。
她抓起骨簪,狠狠刺向谢砚之的手臂:我真是瞎了眼,才会对你动心!我当初就该让你去死!
骨簪的尖端划破他的皮肉,鲜血涌了出来,滴落在骨簪上。诡异的是,那些血没有顺着簪身流下,反而像被吸收了一样,顺着上面的纹路慢慢渗了进去。骨簪发出一阵极其细微的嗡鸣,随即恢复了平静。
谢砚之没有躲,任由骨簪刺进手臂。他看着沈清辞,眼中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悲伤:清辞,对不起。
别叫我的名字!沈清辞拔下骨簪,扔在地上,我们和离吧,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转身就走,没有回头。谢砚之看着她的背影,慢慢弯腰捡起那支染血的骨簪,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的血迹,可那些渗进纹路里的血色,却再也擦不掉了。
回到府中,沈清辞立刻写下和离书。谢砚之回来时,她把纸拍在他面前:签字吧。
谢砚之拿起和离书,看了很久,然后提笔在末尾添了一行字。沈清辞没看,只是别过脸:签好了就赶紧走。
他将和离书放在桌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然后,他转身离开了这个他只住了三个月的家。
沈清辞等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颤抖着手拿起和离书。只见谢砚之在末尾写的是:若有来生,换我来寻你。
她的心猛地一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4
坟头草深
谢砚之走后的第三天,京城大乱。
禁军突然包围了镇国公府,声称在谢砚之的书房搜出了与敌国往来的密信,指控镇国公与谢家勾结,意图谋反。
沈清辞又惊又怒:这是诬陷!谢砚之已经走了,你们凭什么牵连我沈家
带队的将领冷笑道:沈小姐,谢砚之昨夜越狱逃跑,临走前放火烧了刑部的卷宗库,显然是想销毁罪证。他是你的夫君,你敢说你毫不知情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喊杀声。将领脸色一变:不好,谢砚之带人打过来了!
沈清辞冲到门口,看见谢砚之骑着一匹黑马,手中握着长剑,正带领着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冲击禁军。他的手臂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衣袖。
谢砚之,你疯了!沈清辞失声喊道。
谢砚之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愧疚、不舍,还有一丝决绝。
他调转马头,朝着城门的方向冲去。禁军见状,立刻分兵追击。
沈清辞被禁军团团围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真的要谋反
直到傍晚,消息传来——谢砚之被乱箭射死在城门口。
沈清辞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她疯了一样推开禁军,朝着城门跑去。
城门口一片狼藉,地上血迹斑斑。谢砚之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箭矢,双目圆睁,像是还在看着什么。他的怀里紧紧揣着一样东西,沈清辞伸手掏出来,发现是张泛黄的纸——那是她小时候画的那只歪歪扭扭的小猫。
她抱着谢砚之冰冷的身体,眼泪汹涌而出:谢砚之,你这个骗子...你说过若有来生,换你来寻我...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年挤了过来,跪在谢砚之面前磕了三个头,然后递给沈清辞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包裹:夫人,这是公子让我交给您的,他说...等他走了再给您看。
沈清辞颤抖着打开包裹,里面是几封密信和一本日记。
密信上的字迹,赫然是当今皇帝心腹——李丞相的!信中详细记载了他如何与敌国勾结,如何设计陷害谢家,如何意图利用谢砚之扳倒镇国公府。
而日记,是谢砚之写的。
里面记录了他的挣扎与痛苦。原来,谢砚礼并非通敌,而是发现了李丞相的阴谋,被李丞相灭口。谢砚之为了保护兄长留下的幼子,只能背负起弑兄的罪名。他忍辱负重,一方面是为了查清真相,为谢家洗刷冤屈;另一方面,是为了暗中保护沈家,不让他们落入李丞相的圈套。
他与黑衣密使见面,其实是在与忠于朝廷的老臣联络,准备收集证据,揭发李丞相的罪行。他故意让沈清辞误会,故意写下和离书,故意越狱谋反,都是为了引开禁军的注意力,烧毁李丞相伪造的、能证明沈家通敌的证据。
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这样一段话:清辞,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那支骨簪,是以我母亲的遗骨混合我的精血所制,能在危急时刻替你挡灾。我让它饮了我的血,是想在我死后,它还能继续护着你。若有来生,我定不会再让你受这般苦楚,定要寻到你,护你一生一世。
沈清辞捧着日记,哭得撕心裂肺。原来,他说的别查了,对你不好是真的;原来,他的温柔和保护是真的;原来,他说的若有来生,换我来寻你,也是真的。
是她,亲手将他推开;是她,误会了他的深情;是她,让他带着遗憾死去。
后来,镇国公府在老臣们的力保下得以保全,李丞相的罪行被揭发,最终被抄家问斩。谢家的冤屈得以洗刷,谢砚之被追封为忠勇侯。
可这一切,谢砚之都看不到了。
三年后。
沈清辞没有再嫁,也没有离开这座承载了太多回忆的京城。她时常独自一人去城外的山坡,那里有一座孤零零的坟,坟前没有碑,只有疯长的青草。
那是谢砚之的坟。
她坐在坟前,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骨簪。那支粗糙的骨簪,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变得温润。只是上面的血色纹路,永远留在了那里,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谢砚之,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你看,这坟头的草,长得比我当年的嫁妆还要高了。
她顿了顿,眼眶微红:你说换你来寻我,可这人间路,我等了太久,怎么还没等到
风吹过山坡,草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低声叹息。骨簪在她掌心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应她的话。
沈清辞笑了笑,眼角有泪滑落:没关系,我会一直等下去。反正这余生漫长,我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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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她坐在那里,抱着那支饮过血的骨簪,守着一座孤坟,守着一个遥遥无期的约定,直到暮色将她彻底吞没。
这世间最痛的,或许不是生离死别,而是我终于懂了你的深情,你却早已不在灯火阑珊处。